汝溪：重庆忠县一个小地方。

我的汝溪我的云的云（组诗）

1：在汝溪

道路简单，并一直朝向北方，哲学被砍掉了头脑，

只能任人唯亲，只能道听途说。

在汝溪，薄地被多次瓜分，天空被反复提及，

一人一颗石头脑袋，无所谓水深与火热。

2：

准确地说这是一个小地方

以前叫汝溪公社

后来叫汝溪乡

到现在也不过是个集镇

住在镇上的人

我一个都不认识

一条土路从它的胸膛上横穿而过

破旧的楼房蹲在路两边

像两排不知朝夕忘情嗜睡的妇人

在冬天裹着一身灰

几截老树枝稀疏地从墙缝里伸出来

偶尔能触到额头

从东往西

我慢慢穿过了这个集镇

有几次

差点就把那些枯树枝掰下来

3：

西山雪融，东溪水涨，野鸭子轻轻拨开草丛，披蓑者

垂于左岸，牯牛系于老柳，蝌蚪乌黑，小水莲捧着小玉珠

可爱的人在半坡上，等云开雾散，等春风婉转

我也刚从山外来，赵钱孙李，一路问候

4：

天地炎热，日子难熬，年轻人如门前的溪水越走越远，

诺大一个村子，只剩下几根老棍子撑着片瓦。

稀薄的风声中，竹院外似有人徘徊，有一搭没一搭地咳几下，

可怜的摆天匠又不得不烂掉一肚子新词。

5：

主义会害死一个国家，也会害死一群鸟儿，常言道：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几个姑父

在各自领地上敲锣打鼓，马不停蹄从一个山头翻到另一个山头，

被撵来撵去的麻雀们，不曾想过祖国的白天也这么难熬。

6：病痛让三姑选择了一个人先走

日暮桑榆，其辉暗兮。石板脑壳上亦有呼天抢地的哭声

从街头至巷尾，都办法事。

酷暑难熬，不可孑然散发临渊，也不可喝敌敌畏

空余泪水灌进儿女的胸膛。

7：

披蓑，戴笠，四姑父在雨中也学会了插秧收谷，

但无人教他识得蚂蟥。

嘀嘀咕咕，哼哼唧唧，躬着脊梁骨儿站田埂上，

时而愁眉苦脸，时而咋咋呼呼，妇女们撅着大屁股，半天才转过身来。

8：

南瓜藤，树条条儿，驴打滚啊，牛鬼蛇神

嘿，我要翻山去看你。

嘿，我要翻山去看你，我要翻山去看你

秋风吹落叶，秋风吹山路，秋风吹开了院子里的鸡屁股。

9：

无所事事的田野，麻雀无所事事地飞来飞去，

散落于田间的稻穗已经开始发芽了，却再也不能扎水里长出谷子。

拖拉机也不运粮，坐着小媳妇和几个土鳖蛋子，

翻过眼前这座山，还有一座，中午前抵达摇摇晃晃的山市。

10：

山市花黄，清江水冷，云烟白雁

逐一飞过。

窗寒酒醒，梦觉灯昏，多少往事记不起来，

月儿弯弯啊，月儿弯弯。

11：

绝大多数时候无事可做，除了数星星，数月亮，

数脸上麻子。

有人长歌当哭，有人空屋打坐，算计屈从于力气，经验磨破了嘴皮，

田垄上，一个萝卜，也只能安排一个坑儿。

12：四姑爷在集市上和周摆天不期而遇

长篇小说都有一个舒服的开头。比如：人间四月芳菲尽

麻雀们都忙得不可开交。

再细致点，应该是：一日，有八哥来止于树梢，呼鹦鹉为“能言公”，

隔着笼子，对它说：“兄弟，今天天气又该何如？”

（“能言公”语出明清小说《翠衣国》）

13：

红鲤鱼在天上飞，烂草蛇穿上了皱巴巴的花衣服

这些事儿你们见过么？

牛二娃说他见过，还说见过他大大①摸他嫂子的大奶子

我们不相信，因为他嫂子前两天投河了，死无对证

注：大大，四川话，指代父亲。

14：

所谓的鸡毛蒜皮，鸡零狗碎，鸡鸣狗盗，不外乎是你家的葡萄

爬上了我家的篱笆墙

不外乎是又有一只疯狗撵死了刚出栏的猪仔

不外乎李家婆娘站在瓜地里，骂了一天，好像小偷躲在某处听

15：又听四姑倒苦水

大白天在乡下，也会遇到鬼见愁：

高鼻刮脸薄嘴皮儿，麻杆似的，又豉着满风的宽裤脚

站窄窄的田埂上，翻白多黑少的眼珠子

叨了一晌午，没半句是你爱听的。

16：

日月高悬，清风徐来，周遭亦不可名状

怀抱阴影的人及时登临：

甲乙丙丁，子丑寅卯，终老遂其私

山中的赤练蛇都是未过门的恶媳，得一一找出来

17：

某人深居简出，读道书，烧符水

逡巡乡野

白亮亮的日头，清冽冽的风

路遇一神仙美眷，眼角涌出泪花

18：

妈妈，天边更远的那朵云，我再也抓不住了

风吹着我的胸膛仿佛要送我远去

妈妈，我看见你的长发也飘了起来

河水倒流，你奔跑的样子多么不适合我追逐

19：

摇摇晃晃走在乡间土路上

一队粗壮的少妇从我身旁笑嘻嘻走过去

20：

好吧就这么躺下来，草窝里总有

几根小刺儿让人无法安稳

草蜢跳来跳去，直接跳上了胸膛

你又抓住一只，当我转身

抱你，你正在轻轻碰触它的小翅膀

21：

总有一个黄昏会如此：青石路由远及近

一头水牛像一个黑点

从蛋黄中，被缓缓挤出来

22：

红薯干玉米糊菜帮子，地头上起早摸黑的母亲

在山外找官路的父亲

养了四个在泥地里摸爬滚打的男孩。小鱼儿在溪流中

我们在田野上，有时候：天格外蓝，水格外清。

23：人贩子把她拐走了

长辫子白皮肤，一张瓜子脸，一个圆圆的大屁股

后山草地上杨桂花经常蹲下来背对着我们尿尿。

桐树花开，凄风冷雨，就在昨天下午

她家聚了很多人，草狗在院子里叫个不停。

24：

登高望远，寺庙在烟霞中露出了金色屋檐，平时它们都浮在云雾中。

至于行脚僧和香客，也只偶尔在山脚下才能碰到。

25：

除了横穿而过的一条公路，小镇上就再没有路了。

长途车一溜烟开过来，又一溜烟开过去，一团尘土插上了翅膀，卖土鸡的棚子抖个不停。

26：

从野外回来靠着墙坐在条凳上打盹

跟着满山跑的小花狗一边舔我的脚背

一边蹭它嘴角上的草屑

就像在草丛里，又碰到一块光滑的石头

27：住在茅舍里的五姑父姓刘

山不转，水转；石头不转，磨子转。

刘三叔放牛放羊，当兵当村支书，又当了四个屁崽崽的外公。

举头望明月，低头见水缸。

老农民天黑不用关灯，扯掉婆娘裤子就睡一觉。

28：

或许，雪山春晓，清泉流瀑

挑担的村夫敞开了衣襟

又道，菜畦有虫鸣，竹林有响笋

灰喜雀在枣枝上叽叽喳喳

应是良辰美景虚设

你在梦中遇见我，眼眶里噙满了泪水

29：

犬吠，一声接一声。

绕过村头，小黄狗跑上田埂，痴痴地望你。

30：

暴雨即将来临，在一棵大树下，老人手托长烟杆双眼紧闭

趁着打雷声，偶尔睁开来，瞄两眼急匆匆过路的小媳妇

31：

高粱红，稻穗黄，天上还扯着白棉花，细腰蚱蜢，一二三四五

再数一数，忘了

牛蹄子印深一个浅一个，有人喊二叔去喝酒

舍得一身剐，他就去喝了，二婶在院子里，把簸箕踢了好几下

32：识半篓字儿的大姑父

破四旧，就是破，南朝四百八十寺到这里，就不应该有了

识得风向，大姑父上串下跳直接破之为学堂

a、o、e，伊、乌、鱼

晚年他边翻白眼边喝酒，全然忘记了自己，跟佛门弟子是有过节的

33：

土灶铁锅甑子饭，糯米糍粑白糖，石臼蹲在堂屋中央，

三五小秋鱼，二两老白干，如此黄昏。

当想起，那一年那一月那一天，闲愁惊梦，

呵！骨毛寒，环佩轻，桂香飘，两袖风生。①

注：骨毛寒环佩轻，桂香飘两袖风生。语见元人张可久《吴山秋夜》。

34：在山中捕风的五姑父

如墨的林地窸窣一片。窸窣中，土鼠，狐狸，獾貆，野猪

以及穿山甲也相继出没。这是只空余儃佪的寂寥的黄昏

百虫栖栖，若天籁，从浮云中升起

一位擦枪走火的猎人，常常梦见大雪，与战壕。

35：住在石板脑壳上的三姑父

苍云老树，江山辽阔，功名事儿说不上来就得一笔勾销，

大红花一朵，从北韩瘸着腿回到了乡村。

正好学刘皇叔打席子，卖与路人睡，

石板脑壳一排旧房，三五寡妇，俩老烟斗，几只小麻雀。

36：

王家河的老光棍何止一二，且颠三倒四，

小媳妇都恨不得化为夜叉。

后生出淤泥而不染，一直走在君子好逑的路上，

及至二月桐花一落，杨柳摆着细腰，蜜蜂轻轻飞动。

37：

每个村子都有一幅尊容，和一副好德性，村长他初中没毕业，

参军未过政审，转而扛偏偏锄头，吹鉄哨子。

后来娶财主女儿生三个崽崽儿：一个衙役，一个教书磨嘴皮子，

剩下那个号称座山雕，握着红戳戳，在村子底下往外掏煤炭。

38：腰间别着钥匙的二姑父

提着脑壳当夜壶，淮海那一仗打得昏天黑地

调转枪头杀过长江，取得军功章

转业进人民公社，腰间别串铁钥匙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收音机唱个不停，直到他老死在藤椅上。

39：在晒坝上看星星

当年是这样一些人：四姑父、五姑父、六姑父、七姑父，幺姑父。

高粱酒，包谷粑粑，生花生，南瓜粥，一碗猪头肉。

咫尺外的一处暴泉，三丈高的一河碎银，有人打酒嗝，说梦话，撒尿，放臭屁。

而今说来都一脸欣喜，却无人记得那一夜蛙鸣。

40：

不再是饥馑年代，薄地三亩，柴山半块

锄禾日当午

收些瓜果蔬菜，敷衍嘴巴

妈妈背着金黄的谷子走十几里山路，去到人民公社的粮站

41：秋风辞——献给奶奶

月亮升起在远山，照亮了清晨的一片干豆箕，风吹哔啵响，

还停歇，还回望，田园桑麻啊，细水平桥。

中秋将至而未至，但春蚕已化成了蛾子，细麻已搓成了绳索，

呵，百里之外的儿女送您一篓金黄的柿子。

42：没当上文书的四姑父

农民老二哥半天放不了一个屁，偶尔却咬文嚼字

大半夜找人对对子，半梦半醒之间

我出：大义参天，秉烛达旦；他对：精忠报国，怒发冲冠☆

那天，在朝鲜战场上没当上文书的四姑父，真的喝多了

☆语见湖北仙桃市关帝庙联。

43：

其实分不清鸡毛和蒜皮儿。有时候在小说里我是个里巷妇人

大弦嘈嘈，小弦切切

一门心事讨口彩，绣自己的花边

风骚奇特的四姑父，在酒桌上说我气宇轩昂，有一肚子文章

44：

山市花黄，清江水冷，云烟白雁

逐一飞过。

窗寒酒醒，梦觉灯昏，多少往事记不起来，

月儿弯弯啊，月儿弯弯。

45：五姑父有好生之德

这个佻身飞镞的汉子，远眺着深邃的十万大山

唏嘘不已，力气在腰间也一寸一寸没了。

山中的光景，除了抓鸡逮雀，就是看看还有没有走路打摆子的老家伙，

刀枪都得入库，哪怕是一杆破火铳，也不能随便擦。

46：

吊着大卵泡的公牛，一蹄子踏上街沿，二流子跑得快，

风一样穿过十字街。

来，我们来看相。看花色，看秋水，看阳寿阴宅。

几个姑父碰到一起，在小酒馆吃麻了嘴。

47：雪生花

烽火连天，穿草鞋的川军，不得已也借道石板脑壳下万州

万州有多远都不碍事儿，有银元，有米饭

乱山云掩翠，老树雪生花

三姑父的爹那年三十八，丢下竹篾片，一屁股从席子上爬起来就走了

48：

覆盆之下同受太阳光，王家河这里也一样

放牛的放牛，喂猪的喂猪

小媳妇腆着大肚子，老家伙口无遮拦

说起流年陌路，总有几个新坟包是你不认识的

49：

清风柳絮，夜雨梨花，我写过的诗句自己想不起来

这些年，我背着祖训蹭蹬在路上

慢慢习得算盘和谎言

偶尔想起圆周率，一个数值固定的无限不循环小数

50：九府圜法

刀圭泉布，九府圜法，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

四姑瘦脸剑眉，横挑鼻子竖挑眼。

七尺男儿犹如树疙瘩，四姑爷的一肚子墨水也无法把她涂黑，

近无语凝咽：柴米油盐酱醋茶，抽根烟也得向她借洋火。

51：

山中偶尔发出大响动，那可能是打石匠开山放炮

可能是大面积滑坡或泥石流

也可能是某家新买的高压锅顶到了屋梁

土墙瓦片哗啦啦倒下来，压住了几根老骨头

52：

流光正徘徊，六姑父一直伺候着榔锤、钢钎、钻子

雷管和火药。

砌墙，筑路，也雕梁画栋，凿井种莲

曰子辽远又散淡，算命的瞎子时不时请他去开山造坟。

53：六姑父的儿子会朱书

虽非种田人，也在春雨中玩泥巴，在烟熏火燎的窑厂

习得敞口平沿之术。

此人方唇，短颈，广肩，圆腹，

经常用小刀在泥坯子上刻自己的名字，搁床脚当夜壶。

54：

夕阳很快落下去，一个学生娃娃要了一碗小面，

不停地往里拌辣椒。

两位农民老二哥，坐在角落里喝着红苕酒，

叽咕遥远的国家大事。

55：

白云总是有一朵，没一朵，山麻雀飞过来

又飞过去。

田垄新培，菜籽刚播，我和弟弟挥着细竹枝儿，

东一下，西一下，清风徐来的午后，多么不适合打盹。

56：

山高皇帝远，要时不时弄点动静

比如在悬崖上戳个洞，把天那边儿的水引过来

比如在拦河坝里丢雷管捞些乌龟王八打牙祭

比如在死人的当天急急忙忙地上山，把最老的那棵树砍倒

57：

奶奶叫我去生产队的地里割些红苕藤回来喂猪，于是我去了

黄三叫我去把张小琼的裙子撂起来，于是我去了

有人叫我去把学校后山果园的李子摘回来，于是我去了

老师叫我写检讨书请家长，我没去

58：

蛙声四起，半夜蝉鸣

提着煤油灯，翻一座小山，过两座石拱桥

再绕过林前乱坟岗

我们才能走上田埂路，那时候，煤油灯快没油了

59：白日依山尽

白日依山尽，我站在三姑家的吊脚楼上，

往下撒尿。

“耶，太阳兮兮的，怎的下雨了？”

浑身一抖，雀鸟儿硬生生往裤子里塞，偷跑下楼，见姐姐站在门背后洗脸。

60：

木须草小叶粗茎，像小娃娃匍匐在沙地上

可以割来喂小猪。

转进山谷阴处，折耳根遍地紫赤，

用镰将其连根拔起，可以晚餐时候下饭。

61：

可能是万籁俱寂，野狐狸蹲在洞口

探着脑袋。

可能是大雪才刚刚落满榛叶和石径，

也可能是最后一只山鼠滚着小屁股跑远了。

62：春风倦怠

兮兮。又兮兮。春风十里扬州路，不知到底是哪一路

也许是王家娶媳妇，也许是李家打三招

也许是一群天棒槌跟着老光棍捅马蜂窝

也许是七姑父的幺儿终于考上了人民的大学，正在满村子招呼。

63：

漫无边际的秋季，山里的屋瓦有一排黑黢黢的青光

牛羊缩在圈栏中嚼着枯草

偶尔一哆嗦

没事儿做的农民，来到高岗上，要望一望发白的河床

64：爱喊周摆天的大姑

农村人只有红苕宝宝儿，难得喝酒吃肉，

无以为继了，就会喝几副草药。

聚众吹牛的人已无药可救，大姑喊：周摆天，吃饭了，

有人正在寺庙里说《西厢记》，唾沫子横飞，根本听不见。

65：明月升，想起民国三十八年

斩草须除根，刁钻狡猾的棒老二终于勾起了军政府的杀意

咔嚓，手起刀落

一个人转眼成了两朵红花

掏几粒碎银，行刑者就会换一把钝刀，可以收个全尸

66：三姑父一坐到门口，大雪就来了

瘦水、黑山、白雪花。恍若倒在北韩战壕里的那些兄弟

又站了起来。桥墩子，空油桶，烂木头电线杆

以及野狗和山麻雀，都已不再是往后撤退时候的风景了

一对石狮子中间只容得下：一件旧棉衣，一只空弹夹，一双黑黢黢的解放鞋

67：在梦中又看见斗地主

更倒霉的是他的媳妇，除了戴高帽，游大街

还会被扒光了挨鞭子，

不老实就点天灯，噫吁嚱，

有人顺便就把滚烫的萝卜塞进了她的下身

68：横草不拿竖草不拈的大姑父

南阳耕雨，茅庐诸葛，那是时未来兮

推盘认输的人，学姜太公钓鱼，撒饵若干

大河汤汤，小河无所谓

在这座高人一截的大山上，他就是一个横草不拿竖草不拈的摆天匠

69：

秋田千里，野秫迷茫，你望见的天边

孤峰耸立。

一个人从京师归来，瞌睡于阒寂的驿亭，

或骑着洋马儿，逡巡在干瘪瘪的土路上，眼前的山水说不清楚。

70：

夜雨清漫，小乡村云雾一样从深山里浮起来，

静悬于空寂的阳光中。

秋风吹过乱坟岗，秋风吹过石子梁，秋风吹过一条条河流，

吹开了饿饥饥长睡在拱桥上的爷爷的破棉袄。

71：

日暮苍山远，其实就是日头一晃一晃的

就晃到了远山。

鸡栖于埘，牛羊下来，

一个不知好歹的家伙，蹭着老树皮伸了几个懒腰。

72：争论总得有个度

得陇望蜀，大姑还想生个儿子，但姑父不买账

说山下有一后生心比天高

必拜相封侯，须招为上门女婿

于是乎，家中多了一愣头青，村中添了一支书

73：深山里的六姑和六姑父

夜长觉寒，久坐沉吟，一身白露

覆盖了漫山虫鸣。

在南方，女儿们辗转，出逃，刨土乞食，偶尔围着机器转

日月、花期，尺素寸心，少有提及。

74：两个活宝

虎父无犬子，二姑父在婆娘的帮助下得到两个天棒槌儿，

隔壁邻居指桑骂槐：板壁上都是脚迹。

迎风流泪，干瞪眼：

荷塘上不敢飞过洋眼睛，屋梁上不敢有冬瓜，更别说有乌鸦叫。

75：

说到风和日丽，空气这般澄明

一棵松一段云一座寺庙

从无到有，从隐到显，又猝然而逝

山野之音渺渺，如闻记忆

76：四姑父如是说

多数时候是一农民，服劳南亩，识得土膏和穑事，

也不计较老天爷的臭脾气。

只是偶尔登临江山望见庙宇，想起来世光阴，

有大宅有花辇，?子一抬，摸出几粒细纹赏与路人。

77：打石头的六姑父

打石匠放下二郎锤的时候，有点像神仙

时常跟着唱：我的——幺——妹——啊，你的——那个——脖子哦——啷个——哪——样——白哟

幺妹走在山路上，大屁股一扭一扭的

直到看不见

78：心肠硬得有点过分的二姑

在谭家岩，美妇只有一个人，可惜无人待见

又毁在儿媳身上。

说要钱就要钱，说分家就分家，

长年累月堆柴火的那个窝窝，成了二姑的新房。

79：悼词——致刚辞世的六姑

不可怀古，不可打坐，不可在黄昏中闭目养神。

今夜大雪迷漫，我看见你在白茫茫中越走越远，直至消散。

80：又见油菜花开

天蓝，风清。花猫抓着老树干，嘴里扎只山雀，不知该向上还是向下，

小黑（狗）躺在草窝中，小崽子们在肚皮上蹭来蹭去。

我们跑累了坐在田埂上垂着双腿，

漫不经心地看它们。

81：晚清时候的秋风

落木萧萧，天地清凉，我在秋风中想起

三千里外的川东

一箪食，一瓢饮，在田间种草的爹娘

夕光中颤巍巍爬上三尺高的土墙，摘下最后一只南瓜

82：三姑父的灵柩绕过了山崖

雨大如注，陌路上撒落的冥纸，顷刻间伏地而息

却不知，灵柩会落进哪一处空穴

枯枝上的乌鸦突然止住了呱噪，似有不明炮仗和锣鼓从天而来

且凝目，直至其绕过山崖

83：酒后箴言

人生得意，当两天棒槌儿，三五日泼皮，跨一头毛驴，

也要一日看尽长安花。

若相反，当寻一二知己，藏竹林深处，推几盘石子儿棋，

都莫与臭婆娘知道。四姑父那天五十大寿，一院子的后生都听他说。

84：二姑嫁女

天麻麻儿，地麻麻儿，戏台子就摆开了

花姑娘上腮红，儿媳妇横着绿豆眼儿要压岁钱

姑父窝在藤椅里听沙家浜，半天一口茶

二姑头发一散抽泣着往外走，绕过竹林，是水塘

85：

闭目养神，心中生长着一个阔大的草原

群蜂远遁，野马奔来

湖泊开了丛林的环抱向外倾述

如果可以高悬，它将漫过落日，和你的胸膛

86：在四月

可能清晨，可能是午后，阳光分隔了两座山

近处一片阴凉，远处一片亮绿

槐花替代了白云

乡野的夏天，除了寂静，总得有一丝香气

87：

晨曦以草尖上露水的微漾传递着洁净和敏锐

缀着小花的裙裾轻轻被你提起

清风吹乱长发

细碎的脚步正翻越高高的土垣直抵白云深处

88：

落日西下，峡谷安静，一列火车卷着尘土沿着山腰

由远及近。

兰膏明烛，华灯错兮，如果可以看得更远，

逃生的鱼一定将在惶惶之中穿过这个峡谷。

89：

是空山，是丝绸般的雨水从屋檐上挂下来

石阶屈服于雨水漫长的打磨

箫声可能更远，足以把一座老屋托起来

纯青的炉火，细小的金莲，那个人徘徊在渡口

90：

就这么闭着双眼，面对群山万壑

起初一片雨声

一片不能自抑的混沌

之后渐闻马铃、喘息，蹄子纠缠着泥泞

91：

由远及近，舟行湍流，如一把利刃再次从空中划过

颤音坚定

黑黢黢的礁石截住它，并把它擦得更亮

天幕低垂，我正凝神屏气，闯过今夜最后一个险滩

92：

寂静的草原上，嗡嗡嗡的，除了群蜂，还有花朵

还有蚊蝇和雀鸟

一串串儿炫目的光斑

在喇嘛们起伏不定的诵经声中舞蹈

93：

午后的钟声终于覆盖了远山宽阔的树荫

小沙弥醒来

又睡去，清风恍然

如瀑的蝉鸣空悬，并一再晦暗

94：

只适合一个人登上一座亭子远眺，无言以对大地的昏沉。

默默期许晚风的薄凉，将一块通红的烙铁吹成一片片死灰。

95：马小毛

梅、兰、竹、石，跟她都不沾边儿，羊角小辫子十七八

就有一身向上的蛮力。后山喜雀窝窝高十丈

已不见叽喳，道：有人挪其至狗窝边的桉树枝桠桠上

四姑骂：砍老壳的。没料到肇事者，乃刚过门的儿媳

96：亦不知是猴年马月

天地炎热，日子难熬，年轻人如门前的溪水越走越远，

诺大一个村子，只剩下几根老棍子撑着片瓦。

稀薄的风声中，竹院外似有人徘徊，有一搭没一搭地咳几下，

可怜的周摆天又不得不烂掉一肚子新词。

97：

篱角黄昏，飞云过尽，某人慢悠悠从南山下来

拐进一处小院子

红薯高粱地瓜条，浊酒冷盘蛋花汤

一竿子人说有多闲就有多闲，东一句，西一句

98：马小毛和四姑结下了梁子

自喜鹊挪了窝，四姑就隔三差五在院子里念叨叨令

抓耳挠腮的姑父，吞云吐雾也不得要领。

马小毛躲帐子里，时不时哼哼，

听毛了，就一骨碌爬起来上大春湾挑井水，一担，一担，又一担。

99：做过民办老师的七姑父

绿水平桥，溪南新雨。七姑父胸有丘壑，滋溜溜，滋溜溜，

上前村去当他的私塾先生，其实就是民办老师。

在衡山堂，设得条桌三张，高板凳一只，

几个村仔儿，衬着一个葱青藕白的姑娘，早过了咿咿呀呀的年岁。

：马小毛走了

那天一时唏嘘，田埂一时柔软，洋马儿咯吱咯吱，

山雨来得多么及时。

此处，有亭长，有衙役，亦有零星布告，

天苍苍，野茫茫，铁石心肠的老妇人也有捶胸顿足的时辰。

：

庄稼都已收割殆尽，河流缓慢以至悄无声息

门前的两株桂树也让人厌倦

远远地夕光催着快马

你从石墩子上起身站起，慢条斯理脱去长衫

：五姑父有好生之德

这个佻身飞镞的汉子，远眺着深邃的十万大山

唏嘘不已，力气在腰间也一寸一寸没了。

山中的光景，除了抓鸡逮雀，就是看看还有没有走路打摆子的老家伙，

刀枪都得入库，哪怕是一杆破火铳，也不能随便擦。

：大雪纷飞

我知道我梦见了婴儿般清新的咿呀之声和他纯净的气息

我知道推门有清泉不绝于耳

我知道我能捧住一只稚鸟那扣人心弦的鸣叫

是的，你不期而至

：赶着暮云的日子

这些天秋高气爽，桂花都开得不耐烦了

我眼中的万物都有了些寂寞

牛羊有时候在半山，有时候在河畔

你一个人抹着鼻涕赶着暮云的日子，肯定是越走越远了

：武学

水上十万浮萍，有人凌波，有人蹭蹬，幺姑父转业

谋得人大办公室一张冷板凳

适逢地税年年欠收

愁着眉头的县太爷终于在某个黄昏，接下了他的投名状

：

从后山抱回一只南瓜，在旱田里掐了一把空心菜，

又从门前的角地摘得一碗朝天椒。

寂静的秋日，除了药草还是药草，

偶尔割下悬在灶台上的半片腊肉，算是打个牙祭。

：

总有一弯瀑布落于深潭而遥不可及

一石一僧，细流托着它们

林外的足音清晰，又近无所闻

你昨日的迷津必将在这里一一消失

：

晃来晃去的日头，摇来摇去的树荫

一个人慢慢走，会走得更远

鸟鸣空悬，诵经声浑厚

连绵地从你耳朵里吹出一片片云朵

：娶了一位美女教师的八姑父也曾当过兵

春风不度玉门关，格尔木也不好玩儿

野鸭，野鸡，野兔子，小口径步枪都可以把它们一一撂倒

一盏油灯光下，小姑写得一手漂亮小楷

都交给了镇上的小邮局，换回来散文一段，又一段

：晚风中的归途

一排树尚在远处，转瞬就移到了身后

更远的树还会站得更远

它们低沉的模样更像是密谋

但你不知道它们为什么能那么快移动

：论战

八姑父说当兵等于农转非。五姑父说参军就得打仗

二姑父一肚子板眼儿经：打仗就是站队伍，要么脑壳儿搬家

四姑父哼哼：此乃提着鸡毛当令箭

三姑父不在场，他的白骨早已安放在墓穴中，他有口难言

：千山暮雪

蝶翅鹿胎，孤村柴门，红雉鸡从草甸子上扑楞楞飞起。

所谓野兴不外乎一烈马，一薄裘；不外乎挂冠，弃官，天黑之前从这连云栈上穿过去。

：积雪

无声，无息，夜雪密漫。峰峦一再压低，直至不曾望见过的山外河流从平原上跃起，在清晨突然横于眼前。

你胸中的烟空水清，阁云松影，得轻轻抹去。

：

山路十八弯，孤身一人

寺门外的寒衣，黄花上的露水，一股凉风从梦中升起来

：

当我抱着一个女人，抱着一个纯洁的肉体，

我就感觉抱着一团云。

如果可以用白云来替代一个人，

我实在找不到比她更美的。

：暮色中

老牛哼着鼻子甩着尾巴走在田埂上，好像更好的草地没有见到。

蹄子高一脚，低一脚，似有美梦袭来。

：

两个屁娃娃坐在石板脑壳讨论落日

大大在山上砍柴

姐姐在拦河坝洗衣服

呵，忘乎所以啊，忘乎所以

：

落日沉下去，身陷漆黑。

我们只是看它如何做到一步不停毫无牵挂。

：白露

昨天，去坟堆那边儿打猪草

抹着鼻涕的三弟一个劲儿地

揪南瓜叶，奶奶塞给他的一

熟鸡蛋，在他荷包里鼓得特

好看。我说，饿了你吃鸡蛋

转身他停下来光着屁股撒尿

抖一抖提一提裤子，鸡蛋掉

下来，砸在他光溜溜脚板上

：

总有我们不曾预知，也无从预知的物事，譬如多数人

终日走棋，忙于计算。发明火药的人不曾料到

自己会莫名地倒在火焰里。

而火焰就是火焰，如同岁月，并不为此负一丁点责任。

：

她们都是妙龄，身姿阿娜，扭着好看的大屁股

始终走在前面并似乎有意保持恰当的距离

三只眼，八根爪子，抚摸过的宝贝都珠圆玉润

此刻，我可能是这个小镇上最淫荡的人

：

桃花红，杏花白，都是流水，像我这样的人

确实看不得。

我乃虬枝枯藤，周围不时会升起一团炎凉——

如走在天上的云朵，聚拢又散开。

：

这些年在山中，快要被人忘记

老牛慢腾腾甩着它的尾巴，酒鬼们活得不耐烦

一边欺负老娘们，一边招惹小媳妇

花草蛇脾气温和，只是偶尔从石缝里窜出来默默地咬你一口

：

家徒四壁，马瘦三山，此地的麻雀生来渺小，从不知道什么

是鸿鹄，更不会坐山望气，挥斥方遒。

顶多不过：甲乙丙丁，子丑寅卯，说到慷概处，

就把板壁上都是脚印的几个屁崽崽喊到跟前，一人一个耳巴。

：梦见大雪纷飞

我知道我梦见了婴儿般清新的咿呀之声和他纯净的气息

我知道推门有清泉不绝于耳

我知道我能捧住一只稚鸟那扣人心弦的鸣叫

是的，你不期而至

：

牛二是牛儿的别名，放牛的时候我们叫他牛儿，

不放牛的时候我们叫他牛二。

牛二粗声粗气整日鼓着一双牛眼睛，

趁人不注意就扔了牛鼻绳褪下裤头玩他的雀雀儿。

：

小地方总有一些风景不足与外人道，总有一些土特产卖不出去

这里的王麻子李幺毛周瘸子和胡摆天

整天围个破桌子唾沫横飞，一会儿在汴京

一会儿在临安一会儿在海上一会儿又在喜马拉雅，恍若自己是斗大的鲲鹏

：

溪流反复跳跃，而后被截成数段，一路牵绕着水渠、磨房

和电站。近处是安闲的晒坝，静默的老树，

一群安分守己的麻雀。

遍野的麦子摇曳于清风的吹拂中，似已忘记如约而来的收割。

：

丝瓜藤藤儿爬了一天，这里的阳光又长了一寸。日子懒得过

墙头上的花猫，少了些叫唤。

张家的大婶李家的娘，又跳脚、又骂人，

棒槌们头顶一轮好看的月亮慢慢晃进院子，仿佛有些事儿才刚刚开始。

：

终日恬噪的懒山子，偶尔也会哑巴半天，明暗难辨的雨水

接替它们，打发着余阴。

那时，女主人也有自己的事儿——踮起脚尖

掰下一堆玉米。此后，挑水

打扫石磨，去半截高的桐树上摘下肥厚的叶子

碰到面目可憎的毛毛虫，总会尖叫一声。

：

乡下人责无旁贷，伺候庄稼和儿女

让那些不着边际的天棒槌儿靠边站：凡穿凿附会

八竿子打不着的，你都可以当它是屁——譬如江山

社稷，别处的太阳和月亮。缠绵悱恻的长短句，既不读，也不写。

：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昨天还硬梆梆嚼着红薯干

直愣愣赶着牛羊的人，今天突然跟秋天的丝瓜一样

李伯歪在病榻上颤巍巍喊着儿女的名字

远在他乡的孩子们顾不得这些，各自漫不经心地回来又散去

：积习

人生得意，也不可忘了给自己画一座牢房。

所谓积德累仁，抱才蕴学，之后骖鸾驾鹤。玉为质兮花为颜，你得做你不曾做过的功课，受你不曾受过的寂寞。

：采蓝

青山白雪，碧落黄云，晨风中踏进一弯溪流。蓦然抬头，松当涧，鹤生龙，师傅又在天上看我。

：

太平日久，人物繁阜，文武百官都在安贫乐道

一边聚众立宪，一边拥戴老皇

皆诗词曲赋，皆紧锣密鼓

喜煞了吾辈小麻雀：要么叽叽叽穷叫，要么噗噗噗乱飞

：

山路十八弯，孤身一人

寺门外的寒衣，黄花上的露水，一股凉风从梦中升起来

：我辈诗人

善为天下计者，必建长久之策，兴大来之功①

所以，我辈写诗的人

需涵濡盛德，不苟一时之利②

当提臀收腹，纳丹田之气，吐出卡在喉咙上的鱼骨头

，10，27

注：①②语见王安石《再上龚舍人书》。

：

要死卵朝天，不死好过年

也就是眼巴巴地看着：云朵散在天边

仿佛招魂的经幡，好日子

一去不回头，没几样不可以忘记的

：

这些年在山中，快要被人忘记

老牛慢腾腾甩着它的尾巴，酒鬼们活得不耐烦

一边欺负老娘们，一边招惹小媳妇

花草蛇脾气温和，只是偶尔从石缝里窜出来默默地咬你一口

：

暮色有多深，一辆车在山路上起起伏伏，屁股后头拖着一团黄云。

转瞬成了一团红云，再往后就变黑了，也不知道为啥这么随便。

：父亲的一篇回忆录

一把花生，二两小酒。在那个左右不适的年代

相当于儿皇帝出得宫来。

离我咫尺有生末净旦丑，从初一演到十五，

锣鼓稍一歇息，都围过来要给我化妆。

：

阳春三月天，路遇一清秀女子站在洋槐树下踟蹰不前

花香让她困惑让我柔软

让我想跟她睡上一觉

但又怕她在醒来的时候把我变成一株疯长的槐树

：

野鸭子没有家，这个草淀，那个草淀，游来游去也没游出多远。

直到一只毛狗一脚扑到岸边，直到它嘎嘎两声，一头扎进湖面。

：YesorNo

其时我懵懂无知，不识得奇香，跟着漂亮的女老师

讨论儿子与情人。桃蹊李径，都是春风铺就。

一个柳色金黄，一个梨花雪白，

而今想来还心神摇曳，请允许我自弹自唱献给远去的韶华。

：

禾苗青青，麦浪千丛，热情的青蛙们生性旷达

毫不倦怠。

为了配合，无所事事的土狗也要跟着叫两声

为了配合，路人甲路人乙匆匆走过垭口，脚下好像还有走不完的路

：

瘸子和拐腿将路上遇见了不打招呼，除非他们一个往东一个往西。

如果一个走得快赶上了另一个，另一个就会一翘一翘使劲儿往前。

如果非要保持距离，那就跟落日和山头之间的距离一样吧。

：在一些极慢的慢车上

有些人的快乐是不足道的，比如一个农民伯伯

蹲在椅子上专心地抠脚丫。

你不能走上前去制止，更不能鄙夷地看他，

虽然埋着头，他也能清楚地说出窗子外面是什么鸟飞过。

：

怀着一份耐心，我们去爱一个个黄昏，浇水剪草伺候瓜苗

碰触文竹、水仙和小花瓣

花影子，小星星，都被风吹散了

萤火虫仍然还在柴垛上舞蹈，但已不再温暖我们

：

一盏油灯光，我们会文绉绉地说成豆光

其实就是书看累了，摘下老花镜

抬起身来拨了拨灯芯子

噗哧划上一根火柴，重新回到你根本去不了的古代

：高中同学聚会某人不经意说到了家乡

在巴国，在忠州，在崇山峻岭中我是一个农民的儿子

有一个穿蓝布衣裙围着灶台转的母亲

有一个喝红苕酒抽叶子烟的父亲

这样的日子不知道猴年马月开始，也不知道猴年马月结束

：

东山的李树开的是白花，西山的桃树开的是红花，

游山玩水的人，不喜欢独处。

蜜蜂起早贪黑，温习一千种爱情

百转千回，在万花丛中，我一直都是个跟屁虫。

：

在这山谷里，有旷世的孤寂

你若是水，我就是你一直轻抚着却又无法使之安然的石头

我就是你无为而为的一面镜子

：我们这些乡下人

责无旁贷，伺候庄稼和儿女

让那些不着边际的天棒槌儿靠边站：凡穿凿附会

八竿子打不着的，你都可以当它是屁——譬如江山

社稷，别处的太阳和月亮。缠绵悱恻的长短句，既不读，也不写。

：

趴着窗台看爬虫在仙人球上东腾西挪，想想我们的

青铜时代，倔强遮蔽了眼界和乐趣

云朵忧伤，霞光绚丽，总有一刻会带领我们

一步步走向更深的喜悦

：云门夜雨

闷雷、骤雨，白亮亮的天幕

若有箫声，也是横空而生

老木门空余一杆明明灭灭的土烟

披蓑戴笠者怀揣利器，站在雨中

：

峰回，路转。泥腿子站老槐树下，卷着草帽扇风

集市上的花姑娘，看多了让人心烦。

瘸腿的幺叔嘿嘿嘿，昨天半夜又趴在井边闷头冲凉

中秋节一再迫近，是得赶紧把张寡妇娶过来。

：

远山如黛，大河汤汤，油菜花铺展在辽阔的春风里

雀鸟喳喳的放学路上，顾小红花朵一样

就在十里之外，昨晚躺在病榻上等着她写完作业的单亲妈妈

此刻，正静静地漂浮在河面上

：在浑浊的记忆深处

多数时候我假扮一个土匪，在巴山的沟壑里疾行。

我假装成说一不二的大哥，明火执仗，暗渡陈仓，为一个远处的边寨伤着脑筋。

我假装这个人是落第秀才，被神父抛弃，

被漂亮的女子忘记。他心有不甘，偶尔在雨天哭泣。

：

哭哭啼啼，唧唧歪歪，花花草草的人，不得意的日子多矣

沧浪之水啊，清兮，浊兮，又有何妨

泥腿子没工夫矫情，不外乎

衣服脏了往婆娘手上一塞，脚丫丫臭了就往桶里一伸

：我跟这鸟世界话不投机

半身不遂的人翻不了身，也挺直不了腰杆

言辞无法治愈的病，白雪也养活不了

如同死去的人听不见呼唤，迫使人人都要混

都要排队下注，人不人鬼不鬼，仿佛根本不曾到世上来过

：

在汝溪，溪水和云朵，一直倾向下游，薄雾和花香则更加向上，

一座座青山也没办法遮住。

七姑父带着他的漂亮女学生，在峡谷里走，

噫吁嚱，两岸猿声啼不住；噫吁嚱，白鹳一群群从头顶上飞过。

：

我们一半是盲流一半是流氓，衣着光鲜内心狂野

有事无事就冲壳子冒皮皮

站大门口涂子抹粉

偶尔勾起兰花指

害得一帮后生满嘴跑火车，纷纷轧进文字堆

不可否认，无知的人有时候飞得比鸟高

重得胜过泰山

：世道清平

所谓的鸡毛蒜皮，鸡零狗碎，鸡鸣狗盗，不外乎是你家的葡萄

爬上了我家的篱笆墙

不外乎是又有一只疯狗撵死了刚出栏的猪仔

不外乎李家婆娘站在瓜地里，骂了一天，好像小偷躲在某处听

：登高想起古代某个诗人

内心满天星斗，大部分时间却对抗着忧郁病，

一角小药圃养了一肚子苦水。

辗转、蹉跎，亦如一场宿怨，

秋风薄凉，大雪浑厚，一株老树光秃秃的。

：

上去高山，不过是眼光放得更远，不过是眼前突生一条飘渺的河流

千山万壑从你胸怀里敞开来

不过是云朵和飞鸟如你的魂魄越飞越远愈加遥不可及

假若都不曾发生，尚不如在山脚下，怀念一团倏尔远逝的秋风

：

辗转反侧多数时候就是一种病态，一棵树在风中要挣脱云的束缚

盘踞在阴影中，远远地注视着一匹黑马慢吞吞没入草原深处

：大姑父说在这个时代无法看得更远

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烟。①

脚踩牛屎的人正在捏地主婆的小乳房。

大刀砍向棒老二的脑壳。

如果要看得更远，那么就只好：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②

注：

①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烟。语见《到韶山》。

②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语见柳宗元《江雪》。

：

一片浩瀚的沙漠在午后的阳光中筑起海市蜃楼

一座金色的池塘在黄昏的风声中传来它的喘息

：秋日

草木是草木，谷穗是谷穗，相看两不厌

我亦放弃了瞭望，闲垂于阴影。

铜烟寒灶，铁焰分炉，山高皇帝远啊，

山高。皇帝远。

：

唢呐尖戾，雨水衰落，隆冬的寒气愈加重了。

山脚下，一支送葬的队伍抬着一截掏空的树干，正在往山顶徐徐蠕动。他们必须赶在天亮之前，从这里转回去。

：大雪

道是树老浦荒，垣上马蹄得得。粗布、蓝裙，被妥帖地安排在茅屋之中。

而此刻，青冢白头，湖泊瘦小，山外的土匪熄火了。

：一直看着你穿过雨夜

除了雨雾还是雨雾，不必在意它在何处分割出远和近以及深和浅

也不必在意它在何处分隔出一座山和一条河

马蹄一定会从浑沌的雨声中渗出

泥路上跑过去又跑过来的样子多么明亮，呵，整个旷野都是你的

：拍案惊奇

山外青山楼外楼，浅草才能没马蹄，多数时候我相信祖国的辽阔

可以随意遮蔽一只牛犊的眼睛

我也相信一双草鞋可以在人世间跑得更远

在原野，花蝴蝶和蜜蜂都是暗器，都那么气贯长虹毫发无损

：年

雪峰兀立，大河环绕，我回到了我的故乡，

结庐溪水并凿池种植白莲。

屋后的几片薄地也能让我收些豆荚和野菜，

石路无尘，一个人可以在月光里望水，走棋，画梅花。

年，4月21日，定稿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