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播水有五德第十届茅盾文学奖主角
记得住乡愁的世界华人文学平台 刊头题字姚景林第期 好书推荐 咱们村周末《长篇书场》 茅奖作品《主角》也将登上荧屏《主角》这部长篇小说以塑造忆秦娥这个舞台艺术形象展开,通过四十年的时间跨度,记述了忆秦娥从一个秦岭深处九岩沟的放羊娃到一代秦腔名伶的生命历程和舞台生涯。作者通过忆秦娥的个人遭遇,串联起了她身边依靠秦腔生活的一群人的故事和命运,折射出社会历史的变迁和秦腔四十年的起起落落,显现了我们这个时代文化精神的走向,于方寸舞台之间,尽显众声喧哗的时代进程。 通篇读下来,也许有人会觉得忆秦娥这个人物形象太扁平,经历了人生的大起大落,几乎看不到主角的成长。其实正是忆秦娥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心态才能让她执着于自己的内心,全副身心投注于演戏事业,这才有了后来的“秦腔皇后”。通过忆秦娥戏剧上的过人天赋和生活中的“无能””这种鲜明的对照,更加凸显出忆秦娥作为秦腔艺人内心的纯粹。面对浮躁的世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忆秦娥选择了坚持,四十年如一日的对事业纯粹的热爱,或许才是超越这个时代的精神力量。演播水有五德 二十四 年农历六月初六那天,剧团院子里,突然晒出了几十箱稀奇古怪的衣裳。伙管裘存义说:那就是老戏服装。那天,裘存义格外活跃。一早起来,就喊叫易青娥、宋师、廖师帮忙给前后院子拉绳子,绷铁丝。说是六月六,要晒霉呢。奇怪的是,连门房老汉也积极地到处扶梯子、递板凳地忙活起来。并且还一个劲地让把绳子、铁丝都绷高些,说要不然,服装就拖到地上了。绳子、铁丝绷好后,裘伙管又叫了好几个年龄大些的男学生,到伙房保管室的楼上,用绳子放下十几口灰土土的箱子来。然后,都抬到了院子里。门卫老汉就用抹布,一一抹起了箱子上的灰尘。裘伙管说:“六四年底封的箱。十三年了。”门卫老汉说:“可不是咋的。”然后,他们就开箱了。箱子一打开,当一件件易青娥从来没见过的戏服,被裘伙管和门房老汉抖开,搭在绳子、铁丝上时,她惊呆了。那些抬箱子的学生也惊呆了。廖师老喜欢抄在围裙里的手,也抽出来,拉着一件件衣服,细翻细看着说:“这老戏服,还就是做工精到。你看看这金绣,看看这蟠绣,今天人,只怕打死也是绣不出来了。”易青娥知道廖师是裁缝出身,所以对针线活儿特别上眼。宋师问:“老戏又让演了?不是说是牛鬼蛇神吗?”廖师急忙接话说:“你看过几出老戏,还牛鬼蛇神呢,相公小姐也是牛鬼蛇神?包公、寇准也是牛鬼蛇神?岳武穆、杨家将也是牛鬼蛇神?宋师,你还是麻利烧火去,让娥儿在这儿,给裘伙管帮一会儿忙。早上吃酸豆角臊子面,还得弄点油泼辣子。没辣子,这一伙挨球的,吃了还是嘟嘟囔囔地嫌不受活。油泼辣子一会儿我来掌做,你把辣面子弄好,放在老碗里就对了。”宋师就去了。这天早上,剧团满院子都挂得花枝招展、琳琅满目的。不一会儿,一院子人就都出来了。大家把这件戏服摸摸,把那件戏服撩开看一看,忙得裘伙管和老门卫前后院子喊叫:只许看,不许摸。千万不敢乱摸。说这些戏服,十几年本来就放荒脱了,再用汗手摸摸、拽拽,立马就朽啮了。他们一边赶着人,一边用手动喷雾器,给每件戏服都翻边喷着酒精。大家无法知道,这些戏服都是什么人穿的。不仅盘龙绣凤、金鸟银雀,而且几乎每件都是彩带飘飘的。官服肚子上要弄个圈圈,说是叫“玉带”。那上面果然是缀着方圆不等的玉片的。尤其是有一种叫“大靠”的戏服,说是古代将军打仗穿的,背上还要背出四杆彩旗来。有人就问裘伙管,这样穿着多麻烦,打仗不是自己给自己找抽吗?裘伙管说:“这你们就不懂了,穿上这个,才叫唱大戏,才叫艺术呢。戏服是几百年演变下来的好东西,每件都是有大门道的。”有人抬杠说:“那现代戏服装,就不是艺术了?”裘伙管说:“现代戏才多长时间,撑死,也就是四十几年的事情。不定将来演一演,也会演变出跟生活不一样的戏服呢。但现在,穿上起码没有这些真正的戏服好看。”“扯淡吧你,让现代人,穿上这大红大绿的袍子演戏,还不把人笑死了。”有人说。这时,老门卫插话了:“娃呀,你是没见过,穿上这些衣服,演戏才像演戏,演的戏才叫耐看呢。”黄主任这时也到院子里来了,问是谁让晒这些东西的。裘伙管说,他自己要晒的。黄主任问:“为啥要晒这些东西?”裘伙管说,他从广播里听见,有些地方已经在演老戏了。黄主任又追问:“哪些地方?”裘伙管说:“川剧年初都演折子戏了,我在四川有个师兄来信说的。还说中央大领导让演的。并且领导就是在四川看的。”黄主任就不说话了。在这以后的日子里,剧团慢慢变得让所有人几乎都不敢相认起来。尤其是进入当年秋季后,大家都明显感到,黄主任说话渐渐不灵了。他喊叫开会,总是有人迟到早退。他在会上批评人,有人竟敢当面顶驳说:“都啥时代了,还舍不得‘四人帮’那一套。”黄主任开会就慢慢少了。这期间,剧团最大的变化是,有几个人突然跟变戏法一样,从旮旯拐角里钻了出来。并且还逐渐演变成院子的大红人了。第一个就是裘伙管。谁都知道,裘存义就是个管伙的。并且抠斤索两,一院子人也都乱给他起着外号。后来易青娥懂事了,才知道“球咬蛋”“球咬腿”,都是骂人的狠话。反正剧团的伙食一直办得不好,群众就老有意见。据说有几年,内部贴大字报,“炮击”得最多的就是裘伙管。有时,还有人给他名字上打着红叉。说他是世界上头号贪污犯,把灶上的好东西,都贪污了自己吃,让群众恓惶得只能舔碗沿子。说归说,骂归骂,反正也没搜出啥贪污的证据。并且裘存义这个人,吃饭每次都是最后去。打的饭菜,一定要拿到人多的地方吃。菜里肉片子金贵,他就让不要给他打。糊汤、米饭锅巴稀罕,他也从来都不去吃一口的。因此,就一直还能把管伙的权掌着。中间,据说也让他靠边站过。结果弄上来个人,才管了三个月,大家反映还不如“球咬腿”,就又让他“官复原职”了。直到六月六晒霉以后,易青娥才知道,十三年前的裘存义,其实不在伙房,而是剧团管“大衣箱”的。易青娥也是后来才弄懂,“大衣箱”,是装蟒袍、官衣、道袍,还有女褶子之类服装的。因用途广,工作量大,且伺候主演多,在服装管理行就显得地位特别突出。而武将穿的靠、箭衣、短打,包括跑龙套的服装,都归“二衣箱”管。还有“三衣箱”,是管彩裤(演员都要穿的彩色裤子)、胖袄(有身份的人物穿在里面撑衣服架子的棉背心),再有靴子、袜子啥的。还有专管头帽、胡子的,就叫“头帽箱”。再就是管化妆的了。管“大衣箱”的裘存义,据说早先也是演员,唱“红生”的。后来“倒仓”,嗓子塌火了,就管了“大衣箱”。“文革”那几年,“二衣箱”“三衣箱”和头帽、胡子,都让烧得差不多了。而他把“大衣箱”弄得东藏一下,西藏一下的,倒是基本保留了下来。直到六月六晒霉,大家才知道,宁州团的老底子还厚着呢。第二个变戏法一样的人,就是门房老汉了。他叫苟存忠。多数人平常就招呼他“嗨,老头儿”,也有人叫他苟师的。易青娥没听清,还以为叫“狗屎”,是骂人呢。因为大家都不太喜欢这个老头,说他死精死精的,眼睛见天睁不睁、闭不闭的,看门就跟看守监狱一样。有时还爱给领导打小报告。背地里也有称他“死老汉”“死老头儿”的。就在六月六晒霉后,大家才慢慢传开,说苟存忠在老戏红火的时候,可是个了不得的人物,还是当年“存字派”的大名角儿呢。他能唱小旦、小花旦、闺阁旦,还能演武旦、刀马旦,是“文武不挡的大男旦”呢。在附近二十几个区县,他十几岁唱戏就“摇铃了”。当了十三年门卫,他一直弄一件已经说不清是啥颜色的棉大衣裹着。有人开玩笑说,“死老头儿”的大衣,都有“包浆”了,灰不灰、黑不黑的,算是个“老鼠皮色”吧。大衣的边边角角,棉花都掉出来了,他也懒得缝,就那样豁豁牙一样掉拉着。自六月六晒霉后,“死老头儿”突然慢慢讲究起来。夏天也不拿蒲扇,拉开大裤衩子朝里乱扇风了。秋天,竟然还穿起了跟中央领导一样的“四个兜”灰色中山装。并且风纪扣严整,领口、袖口,还能看见干干净净的白衬衣。脚上也是蹬了擦得亮晃晃的皮鞋。尤其是头发梳得那个光啊,有人糟蹋说,蝇子拄拐棍都是爬不上去的。一早,就见苟存忠端一杯酽茶,一只手搭在耳朵上,是“咦咦咦,呀呀呀”地吊起了嗓子。还真是女声,细溜得有点朝出挤的感觉。第三个突然复活的怪人,是前边剧场看大门的周师。后来大家才知道,他叫周存仁。跟苟存忠、裘存义都是一个戏班子里长大的。平常不演出,剧场铁门老是紧闭着。也不知周存仁在里边都弄些啥,反正神神秘秘的。据说老汉爱练武,时不时会听到里边有棍棒声,是被挥舞得“呼呼”乱响的。可你一旦爬到剧场的院墙上朝里窥探,又见他端坐在木凳上,双目如炬地朝你盯着。你再不下去,他就操起棍,在手中一捋,一个旋转,“日”的一声,就端直扎在你脑袋旁边的瓦棱上了。棍是绝对伤不了你的,但棍的落点,一定离你不会超过三两寸远。偷看的人吓得扑通一下,就跌落在院墙外的土路上了。周存仁也是六月六晒霉后,开始到院子来走动的。往来的没别人,就是苟存忠和裘存义。他们在一起,一咕叨就是半夜。说是在“斗戏”,就是把没本子的老戏,一点点朝起拼对着。戏词都在他们肚子里,是存放了好些年的老陈货。再后来,又来了第四个怪人,叫古存孝。同样是“存字派”的。据说当年他们“存字派”,有三十好几个师兄师弟呢。师父给“存”字后边,都叫的是“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还有“孝、悌、节、恕、勇”,“忠、厚、尚、勤、敬”这些字。好多都已不在人世了,但“忠孝仁义”四个字,倒是还能拼凑出一个意思来。他们就把古存孝给鼓捣来了这个古存孝,来时是穿了一件黄军大衣的。大衣颜色黄得很正,很新,里边还有羊毛。照说他来时,才刚打霜,天气也不是很冷,可古存孝偏就是穿了这件大衣来的。说穿,也不确切,他基本是披着的。并且还动不动就爱把双肩朝后一筛,让大衣跌落到他的跟班手上。古存孝来时,身后是带着一个跟班的。说是他侄子,一个叫“四团儿”的小伙子,平常就管着古存孝的衣食住行。都说古存孝是“存字派”的顶门武生,也能唱文戏,关键是还能“说戏”。“说戏”在今天就是导演的意思。据裘存义说,古存孝肚子里,大概存有三百多本戏。现在是到处被人挖、被人请,难请得很着呢。他之所以来这个团,就是因为这里有他的兄弟苟存忠、周存仁、裘存义。裘存义夏天就放话说,古存孝可能来宁州。易青娥那时也不知古存孝是谁。但老一辈的都知道:古存孝十几年前,就是关中道名得不得了的大牌角儿了。西安易俗社都借去演过戏的。但社里规矩大,他受不了管束,就跑出来满世界地“跑场子”了。裘存义只说古存孝要来,就是不见来。到了秋天,裘存义又放话说,古存孝可能要被一个大剧团挖走了。还是没人搭理。据说,裘存义在黄主任耳朵里,都吹过无数次风了,可黄主任就是不接他的话茬。黄主任那段时间,每天都在翻报纸,听广播,研究《参考消息》。用后来终于扶正做了团长的朱继儒的话说,黄正大那阵儿是真正的迷茫了,活得彻底没有方向感了。再后来,古存孝憋不住,就自己跑来了。他一进裘存义的门,说了不到三句话,就把黄大衣朝“四团儿”怀里一筛,精神抖擞地要见黄正大同志。裘存义说不急不急,自己又去央求黄主任把人接见一下。可黄主任就是不见。说古存孝气得呼呼地又要走,怨自己是背着儿媳妇朝华山——出力不讨好。他说像他这样的人才,现在都是要“三顾茅庐”才能出山的。谁知自己犯贱、发轻狂,屁颠了地跑来,还热脸煨了人家的冷屁股。把老脸算是丢到爪哇国了。苟存忠、周存仁、裘存义几个劝来劝去,才算是把人勉强留下。裘存义一再说,你不信都走着瞧,老戏立马就会火起来的。一旦火起来,你古存孝就会成领导座上宾的。那一段时间,剧团里真是乱纷纷的,连灶房里一天都说的是老戏。廖师过去在大地主家做裁缝,是看过不少戏的。好多戏词,他都能背过。加上裘伙管又是里里外外地张罗着这事,连古存孝吃饭,都是他亲自端到房里去的。廖师聊起老戏来,就更是劲头十足了,他说他最爱看相公小姐戏,有意思得很。他还老爱谝那些“钻绣楼”“闹花园”“站花墙”的段子。不知哪一天,突然听说黄主任不咋待见老戏,也不咋待见那几个“存字派”的老艺人,他就说得少些了。要说,也就是说给易青娥听。他说,宋光祖那个喂猪的脑袋,也不配懂戏,叫他喂猪去好了。廖师掌握大厨后,最大的新招,就是给厕所旁边拦了个猪圈,喂了两头猪。他说剧团单位大,泔水多,让别人担去喂猪可惜了。他就让裘存义逮了两个猪娃子回来,交给宋师喂。他倒落了个想干事、会干事、能干事的名分。反正那一段时间,剧团里啥都在翻新。不仅易青娥感觉廖师和宋师的换位,让她急忙不能适应。就连练功、排戏这些日常事情,好像也受到了老戏解放的影响。裘存义听着功场里学员们的响动,甚至说:“娃们恐怕都不能再这样往下练了。现在这些‘花架子’,想演老戏,是龙套都跑不了的。恐怕一切都得从头来呢。”易青娥也不知老戏的“功底”到底是个啥,反正听他们说得挺邪乎。每个人好像都有了一种恐慌感。郝大锤几次在院子里喊叫:“牛鬼蛇神出洞了,你们都等着看好戏吧!”果然照裘存义的话来了,半年后,古存孝就大火了起来。听裘存义说,虽然黄主任到底没请他,也没亲自接见他,但安排让副主任朱继儒去请古存孝了。并且还让炒了菜,喝了酒。全国都开始排老戏了,宁州剧团是一推再推。黄主任老是靠在他那把帆布躺椅上说:“不急,不急。等一等再看,等一等再看。”终于,再也等不下去了,报纸上、广播里,都在说啥啥剧种,又恢复排练啥老戏了。关键是县上领导也在过问这事了。黄主任才让朱副主任出面,去看望了一下“老艺人”。他吩咐说:“能弄啥戏了,先弄一折出来,看看究竟再说。”他还要求:尽量要弄人家弄过的戏,千万别整出啥乱子来。宁州剧团,从此才把老戏解放了。二十五剧团再变,别人再红火,易青娥还是个烧火做饭的。现在还添了一件事,就是喂猪。两头猪都不大,可特别能吃,一天得喂好几顿。虽然廖师明确了,喂猪主要是宋师的任务,可宋师有时真的忙得抽不开身,易青娥就不得不去帮忙。喂猪用的是两只铁皮桶,宋师一手能拎一只,里面还把猪食装得满满的。她拎半桶都很吃力。宋师经常不让她拎,就是要去喂,宋师也会先把猪食拎去,才让她慢慢去喂的。自易青娥进厨房做饭开始,她和宿舍的同学,就有了一种很奇怪的关系。先是都劝她说,做饭好着哩,比唱戏强,再唱还不是为了吃饭?现在连饭都做上了,不就一步到共产主义了么。她也懒得理。她懂得人家话里的意思。这是人家活得占了优势,活踏实了,活滋润了,才能轻松说出不牙痛的话。要是让她们谁去做饭了,你试试看,不把剧团闹个底朝天才怪呢。可她闹不成,她舅蹲大狱着的。有的同学还指望着易青娥执掌了厨房,学生就有了代言人,打菜、打饭就不会故意给学生打得少、打得差些了呢。大家老议论说,廖师这个家伙,每次打菜都眉高眼低地看人呢。有时眼看打菜勺子的边沿上,搭着一片好肥肉,就看你是谁了,长得漂亮的、顺眼的,嗵的一下,就扣到你碗里了,那片肥肉一准掉不了。可到了不顺眼人跟前,勺子沿沿上只要有肥肉,就总见他的手在抖、在筛。他三抖两筛的,那片肥肉就跌到盆里了。有时,那勺子好像长了眼睛一样,在菜盆子里还乱拱哩。肉菜、好菜,能一伙拱到勺子里,扑通,就给他特别待见的人扣上了。有时,那勺子也在拱,但拱进去的都是菜帮子、萝卜皮、腌菜秆。嗵地扣进你碗里,气得你还毫无办法。你给他白眼,你骂他,下次那勺子,就会在菜盆里拱得更凶了。尤其是一些长得不咋待见人的女生,对易青娥进灶房,先是寄托了希望的。后来发现,易青娥也就只能烧火、刷锅、洗菜,打饭、打菜的勺子,她几乎连挨都挨不上。每到吃饭时分,灶房就用砍刀别了门。要是上肉菜,包饺子,还会撑根顶门杠。易青娥虽然能在里面待着,也就是给廖师、宋师递递擦汗的毛巾,抹抹案板、砧板,做点细末零碎活儿而已。连收饭票,都是宋师的事。大家也就对她不做任何指望了。易青娥一直住在宿舍靠门口的地方。她起得早,睡得晚,加上上班时间也完全不一样,因此,跟大家见面的时候不多。可晚上,毕竟是要在一起睡觉的。开始,有人嫌宿舍一股葱花味儿。有的说是蒜味儿,有的说是蒜薹味儿,有的说是腌菜味儿。反正说这些,肯定都是指向她的。她就尽量洗了再进房。即使是大冬天,她也要烧一盆水,在灶门口那里,拴上门,搭上香皂,把身上反反复复搓几遍的。可再搓,还是有人说。尤其是有了那两头猪,大家的反应,就不是葱蒜、腌菜味儿了,而是说的泔水味儿、馊味儿。楚嘉禾每晚睡觉,甚至还戴上口罩了。她看在宿舍实在住不成了,就想搬出去。胡彩香老师几次说,让她搬到她那儿去住。可她咋能去呢?她倒是看上了一个地方,又怕裘伙管和廖师不同意。这个地方,就是灶门口。那是一间很大的房,除烧火外,还能支个乒乓球案子。据说过去上班时,就有人偷偷在里面打过乒乓球。后来让领导知道了,才把案子抬走的。一个过去能堆几十捆柴火的地方,又有窗户,还没人来,自然对她是有很大吸引力的。她曾经跟宋师提说过。宋师说,恐怕不好,咋能让娃住灶门口呢。在农村,讨米娃才住人家灶门口的。怕说出去不好听。再说也危险,着火了咋办?可易青娥坚持要去住。她就又给廖师说,廖师也不同意。廖师说:“你是单位职工,单位职工就应该有住房,怎么能住灶门口呢。这对我们伙房的革命职工也是很不公的。我才管这摊事,别弄得我这个大厨脸上无光。”过了一段时间,易青娥见裘伙管有天特别高兴,说是邻县剧团全都上演老戏了,还说:“捂不住了,谁都捂不住了。”易青娥就跟他说,她想到灶门口去住,这样烧火做饭也方便些。裘伙管还到灶门口看了看,说不行。主要是不安全,失了火,他这个伙管负不起责任。易青娥还真有点犟,看谁都不同意,宿舍也实在将就不下去了,就自作主张,搬进灶门口了。她是晚上快十二点搬进去的。大冬天,院子里早没人了。她把宿舍里属于自己的那块床板一拆,拖进了灶门口。她把床支好后,还到后台的烂布景堆里,找出一块硬片子景来,遮挡了遮挡。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小世界就形成了。她还生怕弄得太好,让人看见,又给她开会,说她搞资产阶级特殊化呢。已是隆冬了,外面风刮得呜呜地响。她把窗户也用一块布景挡了挡,风就刮不进来了。关键是三口大锅的三个灶门洞里,有两个都还埋着明火的。整个房子,都是暖烘烘的,比宿舍强多了。在宿舍里,大家都用的是电热毯、暖水a/a袋。她没有电热毯,只有一个暖水袋,还是胡老师给的。集体宿舍开间大,加上她又住在门口,门迟早裂个缝,暖水袋把脚煨热了,腿却是冰凉的。在这里,把暖水袋朝脚底一放,浑身热得能冒汗。这天晚上,她做了一个好梦,好久都没有做到这样的好梦了。易青娥梦见,她回九岩沟了。她放了一群羊,有几百只,不,是几千只。一沟两岸都是羊,全都是她家的羊。她数啊数,越数越多,咋都数不清。羊把她包围着。开始,她的脚是站在地上的,后来,羊就把她抬起来了。她在羊身上躺着,滚着,好柔软、好暖和的。后来,不知咋的,她也变成了一只羊。所有的羊,都围着她这只羊转。她说到东山上吃草,就都朝东山上走。她说到西山上吃草,就都朝西山上跑。山上有吃不完的草,可绿可嫩了。吃完草,它们就都卧在坡上晒太阳。太阳太暖和了,晒得每只羊的毛,都是金灿灿的。后来她娘来了,她爹也来了,她姐也来了,问她咋变成羊了,她只笑,不说话,并且笑得很灿烂。娘让她快变回来,姐也说让她快变回来。爹却说,娃只要高兴着,就让她当羊去。她就一直当着快乐的羊了……易青娥从快乐羊的世界醒来,是宋师来烧火,把她叫醒的。宋师说:“娃咋到底搬来了?不过也挺好的,暖和,就是要防火。这毕竟是灶门口。”后来廖师也问她:“你到底还是搬了?咋能不听话呢?”她反正就那脾气,你再说,她只勾着头,用指头戳着鼻窟窿,用后脚尖踢着前脚跟,死活不回话。廖师只好说了声:“还没见过你这号一根筋的娃娃。”紧接着,裘伙管也知道了。他说这样恐怕不行,还是得搬回去。易青娥仍是勾着头,用指头戳着两个鼻子眼,拿后脚尖不住地踢着前脚跟,反正咋都不吱声。大家好像也就是说一说,倒都没当真。易青娥就算在灶门口安居下来了。有了自己的空间,不跟同学们过多接触,她心里还反倒安生下来了。忙过一天,晚上闩了灶门口的那两扇木门,她甚至还偷偷乐了起来。在这么大的县城里,自己竟然也有可以闩上门的安乐窝了。胡老师和米兰,都没有忘记她们到九岩沟找她时的承诺,说要帮她学戏、学唱。她进厨房后,她们还几次催促,说要开始练功、练唱了。可她一天饭做下来,就想躺下,咋都懒得动了。她们见她累得可怜,也就没再催促。这下有了自己的空间,她反倒想练一练了。本来她是死了心,当厨师算了的。可自廖师“掌做”后,她的心事,就又慢慢转腾起来,不想做饭了。灶门口可以劈叉,可以下腰,可以练不少动作,并且还可以练表情。没人能看得见,是可以放心大胆去做的。她也不知老戏到底是怎么回事,听裘伙管讲,唱老戏,那才叫过瘾,那才叫唱戏呢。不过,裘伙管也说,要唱老戏,现在演员们这点功夫都不行,上台恐怕连站都站不住呢。那天,苟存忠好像也说:“演员靠的就是两条腿,可现在这些演员,腿都跟棉花条一样,软得立不住,这戏都咋唱哩嘛。”她就偷偷练起腿功了。她最喜欢扳“朝天蹬”。这是腿功里难度比较大的动作。女生都不喜欢,好多都扳不上去。有的即使扳上去了,也是勾头缩胸,才勉强把一只脚扳到肩旁的。而另一只三吊弯的腿,是咋都立不住的,不是在原地打转圈,就是来回蹦着寻找平衡点。老师要求把一只脚扳过头顶,最少能控制一分钟。可直到现在,女生里也还没有能达到这个要求的。但易青娥行。她把一只脚扳过头顶,能控制五分钟。另一只腿,还跟钉死的木桩一样,始终保持端正、溜直、不晃的姿势。有一天,她正在灶门口烧火,见三个灶洞的火都旺得呼呼地笑,就兴奋得把一条腿,自己控上了头顶。结果苟存忠来换火种生炉子,一眼看见这条腿,竟然激动得“呀”了一声,说:“娃,腿是自己上去的?”易青娥急忙把腿放下来了。他说:“踢几下让老师看看。”她还有些不好意思踢。苟存忠执拗,非让踢不可。她就踢了几下。苟存忠甚至都惊呆了,说:“娃呀,你的腿这么好,苟老师咋不知道呢。你愿不愿学武旦,要愿意了,苟老师给你教。保准能教个好武旦出来。”易青娥知道,苟存忠原来是看大门的。不过最近突然变得爱收拾、爱打扮、爱照镜子起来。时不时地,他还爱翘个兰花指,把剧团人都快笑疯了。他说他想带几个徒弟,团上却没一个情愿的。都把他当笑话说呢。没想到,他把徒弟还收到她这儿来了。易青娥也不说愿意,也不说不愿意。她想着自己就是个烧火做饭的,说愿意,说不愿意,也都无所谓。从礼貌起见,她还是随便点了点头。可没想到,苟存忠还把这事当真了。二十六“看门老汉”“苟老汉”“老苟”“嗨,老头”,突然把烧火娃易青娥收成徒弟了。这可是把一院子人都快笑掉大牙了。连胡老师都问她:“你答应了?”她不知道该说答应了,还是该说没答应,反正自己就是个“火头军”,也没啥人再好丢的了。她就捂住嘴,刺啦笑了一下。胡老师就当她是答应了。胡老师说:“你看你这娃,自己把自己朝黑锅洞里塞呢。那么个脏兮兮的老汉,一天翘个兰花指,故意把嗓门撮得跟鬼捏住了一样。你不嫌丢人,还给他当徒弟呢。让一院子人,都把你当下饭的笑话了。”易青娥还是笑,笑着拿牙啃着自己的手背。她想去找苟存忠,让他别再到处乱说她是他的徒弟了,可又不敢。好不容易麻着胆子进了门房,苟存忠把兰花指一点,说:“娃还没给老师行拜师磕头礼呢。”她就羞得又拿手挡住了刺啦一笑的脸。她见裘伙管也在里面坐着,古存孝也在里面坐着,连剧场看大门的周存仁也来了。周存仁还说:“现在都不兴这一套了,你还让娃磕啥头呢。”她就吓得退出来了。她退到门口,还听裘伙管问:“你真的觉得这娃是学武旦的料?”只听苟存忠说:“腿好,能下苦,就能学武旦。你们不知都发现没,这娃现在脸是没长开,一撮撮,甚至长得还有点挤眉弄眼的。可一旦长开,盘盘子还是不错的。鼻梁高,咋长都难看不了。不信了,娃到十五六了你们再看,搞不好,还是个碎美人坯子哩。”易青娥就再也不敢听了。回到灶门口,她拿起镜子,还把自己的脸反复照了照,也没看出什么美人的坯子来。鼻梁倒的确是高。她娘还说过,鼻梁太高了不好,看上去蠢得很。说电影里的外国人,看上去就蠢得要命。苟存忠收她做徒弟的事,廖师知道了,还有些不痛快。那天,宋师又在外边屋打鼾。他就把易青娥叫到里边屋问:“你答应做老苟的徒弟了?”易青娥还是老一套,用手背挡着嘴,也不说答应了,也不说没答应。一只脚还是那样有一下没一下地,踢着另一只脚的脚后跟。廖师就说:“他能做饭?能炒菜?能‘掌做’?他就能瞪个牛蛋一样的眼睛,‘鳖瞅蛋’一样地瞅着那扇烂门。结果啥还都看不见,就是个睁眼瞎么。贼把门背跑了,他还不知是拿肩扛、拿背驮走的。都十几年没上过台了,他还能演男旦?我看能演个麻雀蛋,演个蚂蚁搬蛋。可不敢跟他乱晃荡,学一身的瞎瞎毛病。迟早舞弄个兰花指,你还想学切菜炒菜呢,只怕是把指头炒到锅里了,还不知道是咋切掉的呢。咱厨师可都是正经手艺人,还丢不起他那不男不女的阴阳人呢。”易青娥也没说啥,一直就那样站着,自己把自己的脚后跟踢着。到后来,廖师还是给她捏了一撮冰糖,才让她走的。她有些不喜欢廖师的冰糖了。廖师捏冰糖的手,是在捏冰糖前,狠狠抓了几把背颈窝的,还抓得白皮飞飞的。出了门,她就把冰糖扔到猪食桶里,提到猪圈喂给猪吃了。宁州剧团的老戏终于开排了,首排的是《逼上梁山》。“说戏”的,就是那四个老艺人。古存孝挑头,拉大的场面。因为大多数人都不知道老戏是啥,路不会走,手不会动,都跟傻子差不多。因此,古存孝把大场面拉完后,其他几个人都得分头包干细“说戏”。苟存忠说旦角戏。周存仁说武戏。裘存义说文戏和龙套戏。戏里用的人很多,把全团人都调动起来了还不够。最后连宋师、廖师和易青娥,都说要“跑龙套”呢。几个老艺人才两三天,就都把嗓子喊哑了。可戏还都不会走,一走,排练场就笑成了一笼蜂。易青娥那一阵,烧火做饭都没心思,一有空,就到排练场外的窗户下,踮起脚尖看。看里边排老戏是咋回事。那阵儿,那个叫古存孝的人,一下就红火得有了势了。都三月天气了,还是要把黄大衣披着。披一会儿,要上场“说戏”时,他就把双肩一筛,让大衣闪在助手的怀里。那时还不兴叫助手,他就叫他“四团儿”“四团儿”的。“四团儿”姓刘,眼睛从来不敢盯戏,是一直盯着古存孝后脊背的。无论黄大衣何时抖下,他的迎接动作都没失误过。古存孝说完戏,比画完动作,刘四团就会立即把大衣给他披上。刚过一会儿,古存孝又要说戏了,就会又一次把大衣筛下来。刘四团也会再次把大衣稳稳接住。说完戏,刘四团再“押辙”“合卯”地给他披上肩头。易青娥要忙着烧火做饭,一天仅看那么几次,就能见古存孝把大衣披上、筛下十好几回。因此,私下里,有人编派古存孝说:古存孝穿大衣——不图暖和图神气哩。为排这戏,胡彩香老师跟米兰又闹翻了。戏里女角儿很少,分量最重的,就是一个林冲娘子。说古存孝为讨好黄主任,在定角色时,就一句话:“咋有利于排戏咋安角儿。”他还说,“看起来是排戏,其实也是政治呢。过去戏班子就是这一弄,你得看人家领班长待见谁哩。”气得胡彩香一个劲地骂古存孝,说这条老狗,就是个老没德行的东西。林冲娘子的戏,自是要靠苟存忠说了。作者简介陈彦,中国剧协分党组书记、驻会副主席,作家、剧作家。戏剧创作有《迟开的玫瑰》《大树西迁》《西京故事》等,曾多次获“曹禺剧本奖”“文华编剧奖”,作品三度入选国家舞台艺术精品工程“十大精品剧目”,五次获得全国“五个一工程”奖。长篇小说创作有《西京故事》《装台》《主角》等,曾获“施耐庵文学奖”和“吴承恩长篇小说奖”,《主角》获第十届茅盾文学奖。其创作的长篇电视剧《大树小树》获“飞天奖”,并著有散文集《说秦腔》《必须抵达》《边走边看》等。 主播简介 水有五德,天津人,工作之余最大的爱好是阅读,愿意把好文章分享给您,共同感受文字带给我们的温暖和力量,让书香浸润心灵,铸就向上向善的人格。 赞赏主播 代理加盟生态酿酒/只做纯粮/国家标准/高端品质咱们村 年2月11日创刊咱们村地球村-记得住乡愁的世界华人文学平台。无论您来自北国的小镇,还是南国的边陲;也无论您是生在东海渔乡,还是西漠村庄;无论是身在天涯海角,还是远在异国他乡,《咱们村》永远是您温馨的港湾;拿起您的笔,述说一下乡情、乡音,描绘一下家乡的美丽,讲述一下温情的故事,回忆一下曾经的难忘……编辑杰茜 《咱们村》编辑部投稿邮箱
|
转载请注明地址:http://www.lanbuzhenga.com/lbzcs/16987.html
- 上一篇文章: 欧洲杯足球乌克兰vs奥地利,谁能创造
- 下一篇文章: 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