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构是服装的基础，结构的改变会带来服装形态的变化。了解通道侗族女性服饰，对其结构研究是不可或缺的路径，帮助我们透过图案纹样、布料色彩，探寻传统服饰文化。本文建立在详实的田野调查基础上，从服装造型学、民俗学等角度出发，结合民间本土的分类方法，对通道侗族女性服饰特点进行分类，从平面结构中体现立体造型思维的新视角，阐述侗族女性服饰最为本质的结构特点。

近年来，中国传统文化遗产的发掘和保护收到了前所未有的瞩目，相关研究成果层出不穷，但在服装结构技术层面上的研究略显不足，当笔者对通道侗族服饰进行深入研究时，发现民族服饰在结构上虽各具特色，但仍维系着中华传统服饰稳定而古老的结构状态，即以通袖（水平）和通身（竖直）为轴线的十字型平面结构[1]。

通道侗族自治县处于湘桂黔三省（区）交界处，南毗广西三江，西接贵州黎平，历史上为楚越分界地带，素有“南楚极地”、“百越襟喉”之称。境内重峦叠嶂、河流纵横，地理环境形成的天然屏障，虽然阻碍了与平原地区的文化交流，但是保护了境内区域民族文化的生态环境，与境内苗、瑶、壮族交错杂处、密切接触的悠长岁月中，通道侗族女装从形制、配饰到工艺各有特点、别具一格。

一、通道侗族服饰区域分布

通道侗族形成了河流所经之处穿着一种服饰的特殊风貌，如长平水流域的“仓楼”刺绣胸兜、播阳河流域的金属珠扣饰、坪坦河流域的千层古衣等。这些服饰类型常常是以河流为中心向两边扩散，最终形成不同的服饰文化圈。因此，笔者在民间本土的分类法基础上，结合当地地理环境、服饰特点对通道侗族女性服饰进行区域划分，按照河流流域的顺序自北往南作逆时针排列，总结各流域服饰结构特点：

（一）长平水流域

这个流域的侗民自称四里侗，四里是原来的罗岩里、芙蓉里、半里、石驿里的统称，也就是现在的上洞（太平岩、木脚、临口、下乡一带）、下洞（菁芜州、八路、銮塘、小江一带），还有部分散居在城步苗族自治县和广西壮族自治区龙胜县境内。

（二）播阳河流域

包括独坡八寨、播阳、牙屯堡、芙蓉、金殿一带。

（三）坪坦河流域

包括坪坦乡十一个村寨，芋头、皇都、横岭、都天、坪坦、双吉等。

图1“四里侗”少女独辫

图2“四里侗”成年女子角髻

二、通道侗族各区域服饰的结构特征

通道侗族服装都由自织、自染的侗布制作。日常便服衣料采用古老的靛蓝染制法染成青色或紫红色，盛装衣料在日常衣料基础上涂抹蛋清和牛胶，用木槌反复捶打，最终使布料呈现紫红色金属光泽，称为“亮布”。侗族喜青、紫、白、蓝色，夏季一般穿着蓝布上衣，有些地区内穿白布衣，外穿蓝布衣，袖口处翻挽露出白边，既凉爽又美观；冬季常穿着青色上衣；亮布由于制作工艺复杂，其珍贵程度丝毫不亚于刺绣和织锦，是侗族人民专门用于制作节日盛装的布料和赠送亲朋好友的佳品。通道在上世纪30年代前，主要的下装为百褶裙和绑腿，经过改良夷民风俗活动后，侗族妇女开始改穿裤装，因此，我们在通道见到的侗族服装大多为上衣下裤式，少数地区还保留着上衣下裳式。

通道侗族女性服饰较素净古朴，不似广西三江和贵州黔东南的侗族服饰刺绣满幅或银饰满身，这里的妇女将心思更多的专注在织锦和儿童服饰上，例如播阳河流域独峒乡的小孩背扇，由太阳纹刺绣和彩锦拼接而成，精巧华丽，母亲用儿童的保护神太阳花包裹着孩子，寄予了对自然的崇敬和对生命的无限关怀，这样远古的朴素认知同样决定了朴素的服饰造物形态。笔者根据通道侗族服饰的结构、用色以及穿着习俗，分别描述以下几个流域的侗族女性服饰。

图3小江村侗族女装之一

图4小江村“仓楼”刺绣胸兜

图5太平岩村的仓楼

（一）长平水流域

这个流域是一个特殊的族群叫“本地人”也叫“四里侗”，说其特殊是因为他们认为自己既不属于汉族,也不属于侗族。上个世纪80年代初,他们向省、地区民委提出了对其民族成分进行识别，要求改为“夷族”，经过调查后，省民委认为“本地人”未具备成为单一民族的条件，最终确定为侗族。

这个流域的服装、银饰或发型均与通道境内其他流域有别，风格迥异、自成一派。四里侗少女梳独辫，用红绒绳扎成三段（图1），与汉族少女发型相仿；成年后（十五岁）改梳双髻，用两根五六寸长银箸竖挽，称作“角髻”（图2），两边各戴一朵“扁担花”作头饰，过去头戴白帕，现在改为黑纱。殊不知该流域的服饰是为了纪念一段凄美的爱情故事。相传秦始皇修建长城时，一位男子因饥寒劳累而死，他的妻子跋山涉水历经千辛万苦来到长城寻夫，却未找到丈夫的遗骨，只找到一副丈夫常用的扁担，于是，她将扁担带回家乡，把扁担截成两段的形状做成银箸，扁担头的形状做成扁担花，还把万里长城的形状绣在胸兜上，头戴白帕，以悼念亡夫，同村的人被她的真情感动，都效仿她的服饰，才得以流传至今。这段传说与孟姜女哭长城有相似之处，这是否是族人对自己“真实历史”的虚构，能否作为四里侗族源鉴定的依据还有待考证。

南方少数民族服饰以窄衣窄袖为主，北方多宽袍大袖，产生这样的差异，与地域有关，也与经济、文化水平有关。窄衣窄袖适合于生产劳作和南方潮湿的气候，但我们在四里侗还发现了宽博袍服的形制。

立领偏襟型是南方少数民族比较典型的形制，以通袖线（水平）和前后中心线（竖直）为轴线的十字型平面结构为其固有的原始结构状态。上衣肩头不破缝，前后衣片相连，通身只在侧缝缝合，无省道等立体构成；圆立领，有领贴边，右衽偏襟，有里襟；领口滚边；前后中破缝，袖子为接袖结构，窄袖至腕，袖口由相同布料相拼而成，袖口两寸处镶白边；左右侧缝开衩，裁剪方式为直线正裁正拼。（图3）

图6太平岩村圆形银扣

图7太平岩村侗族妇女黑纱头巾侧面

图8太平岩村侗族银挂饰

图9从江刚边壮族银挂饰（《美丽的锦绣——壮族服饰》）

这款女装的特别之处是上衣外搭的“几”字形胸兜。胸兜上部为弧形，与湖南境内苗族胸兜十分相似，苗族描述为迁徙途中长江的形象，而在四里侗也有“万里长城”的说法（图4）。胸兜上的刺绣图案富有当地风情，上部绣有一对男女坐仓楼，底部绣九盏灯笼和四个小人，中间点缀八角花等纹样，称为“仓楼文化”，是四里侗独特的婚恋习俗。“仓楼”不是侗家的正屋，是偏房，一般有上下两层，下层放置谷物和杂物，上层被当做“歌堂”（图5）。每年八月十五，这一带的青年男子结伴到别的寨子“坐仓楼”，各个村寨的未婚姑娘三五成群聚集在仓楼上等外寨的后生（未婚男子）来对歌。一开始，后生只能在仓楼下与姑娘对歌，要是哪位姑娘看上了那位后生便邀请他上仓楼，只要坐上仓楼，都以贵客招待，喝油茶吃糍粑。临走时，如果姑娘送后生一双鞋垫，表示已经赢得姑娘的爱慕之心，送贴身肚兜表示已芳心暗许，明年这个时候可以来提亲了，如果哪位后生收到一双布鞋，可别高兴得太早，那只是姑娘家对他长途跋涉坐仓楼的“慰问礼”。每年的八月十五可以说是四里侗人的“情人节”，青年女子把这样独特的习俗绣在服装上，体现了对美好爱情的向往。

四里侗的银饰也与其他流域不同，胸兜的银扣有别于侗族传统“∽”造型，而是用圆形银钱币替代（图6）；头上围六尺长黑纱布（图7），也不同于侗族自织侗布；挂于胸前的银挂饰下缀各种微缩兵器和工具，意在辟邪，与从江刚边壮族、龙胜龙脊壮族妇女银饰如出一辙。（图8、图9）

图10小江村侗族男装和女装

图年10月小江村侗族妇女穿着直领对襟上衣和立领偏襟上衣

四里侗另一款直领对襟型女装与南方典型的窄衣窄袖形制相悖，宽衣博带的结构与北方传统袍服相近。问及这款服饰的由来，四里侗人有着代代相传的口头传说和侗款作为“事实依据”，他们称在秦朝时，先民为了躲避贼寇马乱，从河北逃到江西泰和县，再躲进靖州飞山上，战事平定后，从山上下来与南方土著融合，不管历史如何变化，他们的服饰中始终带着汉族传统形制的影子。笔者从历史文献中也找到了侗族地区“人口迁徙”的记载，《旧唐书·地理志》记载：“自至德（公元-年）后，中原多故，襄、邓百姓及两京衣冠，尽投江、湘。故荆南井邑，十倍其初。”[2]《文献通考·田赋》记载：“荆湖、江南与两浙膏腴之田弥亘数千里，无人可耕，则地有遗利；中原士民扶携南渡，几千万人，则人有馀力。今若使流寓失业之人，尽田荒闲不耕之田，则地无遗利，人无遗力，可以资中兴。”[3]加之民间有“江西填湖广，湖广填四川”之说。今采访侗乡土著，十之九称其从江西省吉安府迁入，可见其说之非无据也。尽管这些史料不是直接描述四里侗地区，但是考虑到这些史料与四里侗人关于祖先“江西来源说”的民间传说之间存在高度吻合，因此，这些史料可以看出南北方服饰文化渊源长久而深厚。

服装形制为双襟相对，上衣没有裁剪出人体颈部的弧形领口，而是用一条长方形领子充当衣领和门襟的双重作用，平铺时呈现出三角领造型。穿着时，上衣肩线由于立体的颈部而后移，领口敞开，使长方形直领呈现出立体造型；后片下坠，前襟上提，自然形成两襟交叠，腰部系彩色织带，胸部形成了贴合的造型效果，穿着形态极富唐宋遗风。下装筒裤，头裹自织侗布，首尾均有三角锯齿形刺绣，包扎成狗耳式，与通道境内大高坪苗族头帕相似。（图10）上世纪80年代，四里侗的老人无论男女都穿着这样的款式，现在只有在重要的活动，例如小江村三年一次的“抬太公”节时，男性才会穿着。（图11）

（二）播阳河流域

该流域服装特点是以金属珠为扣，服装形制主要分为立领偏襟型和圆领偏襟型。

1、立领偏襟型

独坡乡着立领偏襟上衣，银珠扣饰，搭配围裙。领口、偏襟线和袖口滚蓝色边；袖子为接袖结构，窄袖至腕；右衽挂彩色绒线编制的链条，在衣扣处有两至三颗银珠扣，下着筒裤，系围裙，戴镶边纯黑头帕。

图12独坡乡侗族女装（吴玉玲拍摄）

图13笔者穿着播阳镇上湘村老年侗族女装

图14牙屯堡镇侗族女盛装（邹汝琼拍摄）

独坡侗族女子围裙由两部分构成，上部是蓝色腰头，两端上接织锦系带，下部分由两块侗布拼接而成，抽细褶，褶皱处用挑花装饰，围裙底部自然散开，上下疏密有致。这样的结构体现一种朴素的人体工学，织锦系带斜缝在腰头上部，并没有缝在腰头两侧，从正面观察，围裙既贴合腰部，两侧翘起部分及宽松有褶的下部又可以衬托腰臀部的纤细，巧妙避免了传统服装宽松臃肿的弊端。（图12）

播阳、牙屯堡的服饰基本一致，穿立领偏襟上衣，银珠扣饰，搭配胸兜。（图13、14）领口、偏襟线和袖口滚边，年轻的侗族妇女在偏襟和袖口各镶三条蓝边，裤脚镶多条；右衽挂银链，衣扣处有三颗银珠扣；胸兜与长平水流域一片式“几”字形胸兜有别，中间由一条5厘米蓝布将胸兜分为上下两部分，上部为平角，拼5厘米宽蓝布条，下部无褶皱，有些手巧的未婚女子会点缀些挑花刺绣，显得十分别致。；用侗锦带在背后相结，带尾有若干流苏，与上衣齐平，胸兜下穿筒裤，过去穿百褶裙，小腿包扎用彩锦织就的绑腿，戴蓝格纹头帕。

在这里，服饰成为了一种角色符号语言，当地人将头巾角的位置作为身份识别标志，牙屯堡一带戴头帕习惯捆成左角盘肩右翘式，播阳一带却捆成右垂左翘式；服饰同样是一种年龄符号，60岁以上的妇女只能穿镶单边的服装。

图15芙蓉村戴白头帕穿圆领偏襟衣的侗族妇女

图16芙蓉村戴白头帕穿圆领对襟上衣的侗族妇女

2、圆领偏襟型和圆领对襟型

芙蓉、金殿侗族女子着圆领偏襟上衣，铜泡扣饰（图15）。上衣较为肥大，无领，右衽偏襟，领口滚边，铜泡扣饰固定于衣服上；前后中破缝，袖子为接袖结构，从腕部翻挽三折，形成类似七分袖的样式；左侧缝开衩，侧缝及下摆内贴边，分割形式以竖分割为主。下装穿现代裤装，头戴白色头帕，两端饰流苏，流苏在头两侧自然悬垂，极具特色。

另一种形制为圆领对襟型。在夏季，该地区侗族妇女们穿着四排扣的圆领对襟上衣，袖子与圆领偏襟上衣无异，类似于北方袍服结构，这是通道境内唯一穿着圆领对襟女装的侗族。（图16）

图17金殿村侗族妇女头饰

图18芙蓉村粉红头帕

芙蓉、金殿的服饰与其他区域较明显地区别还反映在头饰上。首先，成年蓄发，自出生以后，女孩子不蓄满发，她们将头顶中的一块三寸方圆的头发留住，边发都剃光，待留住的头发长，用红绒绳线扎绒须结，在头顶盘成小髻。侗女十四、五岁时开始蓄满发，将蓄起的长发和假发用红绒绳编织在一起，缠绕在白头帕外，表示社交可以自由（图17）；其次，喜爱戴白布帕，但外出做客或红喜事时忌戴，用粉红色头帕替代（图18），寓意吉利，结婚时戴镶蓝边纯黑头帕，体现了侗女一贯朴素的人生观。

（三）坪坦河流域

过去这一片地区曾是贸易繁荣的商贾之地，当地的木材通过坪坦村码头运往全国各地，虽然当年的古商铺已不复存在，但驿道上磨得光滑可鉴的青石板路似乎在向我们述说那段繁华的历史。

随着商业贸易中心的建立，全国各地的客商云集，他们不仅带来了财富，也带来了文化，坪坦村、横岭村的“孔庙”、“城隍庙”、“南岳宫”、“学馆”即为见证。在这个流域，笔者发现中国传统南北服饰的融合形制一——无领斜襟型。

图19坪坦村侗族妇女穿着五层亮布嫁衣

图20横岭村侗族妇女穿着夏季侗服

无领斜襟型服装宽衣大袖，带有明显的北方传统服饰基因，领口按人体颈部形状留出“V”字形空间，无衣领；在实际穿着时，传统平面型的服装结构看似没有考虑女子胸部、腹部的曲线变化，实际上聪明的侗族妇女采用对襟拼衽的方式，在前襟中线位置左右各拼接三角形布，巧妙的将左右衽合理的扩展或收缩，利用错位扣接的方法处理前胸、腹的关系。（图19）

衣身左右侧各缝有系带，系带的设计看似简单原始，却能达到纽扣无法比拟的效果，它可长可短使服装在围度上不受人体胖瘦的局限。袖子为接袖结构，宽大有古越之风，袖长七分，从腕部翻挽三折。

因为经济上的相对富足，这里的侗族妇女夏天通常穿着两层蓝白布侗衣（图20），秋冬穿着五层、七层甚至十几层款式相同的青布侗衣（多为单数），称为“千层衣”（图21），而且以穿的件数越多越显富贵[5]。少女时戴黑色织锦头帕，两端饰有鸟纹、植物纹和人形纹，妇女多包深紫色侗布头巾；发鬏常戴银梳（图22）。图19中为坪坦村新娘，上穿五层侗衣，下穿百褶裙，脚踩红绣花鞋，头戴纯黑侗布头帕，手拿红油纸伞，点缀少量银饰，这是本地侗女出嫁时的基本装扮。

图21独坡乡侗族老人穿着“千层衣”（《独坡八寨志》）

图22坪坦乡侗族妇女喜爱戴银梳

结语

通道侗族女性服饰虽历经几千年不断的发展与融合，却始终保持着原始的“十”字型平面结构状态。服装裁片始终保持着直线裁剪的特点，体现出质朴的精神及对面料极其珍惜的情怀；拼接方式实现了服装平面结构向立体造型的转变，体现了匠心独运的精妙设计。

侗族服饰作为中华服饰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对其结构和设计理念的研究才刚刚开始，侗族人的智慧不仅仅体现在服饰，还包括建筑、美术、民间工艺等领域，本论文只是管中窥豹、略见一斑。对于侗族服饰结构的考察笔者一直在路上，并且将进行更加深入、全面和细致的探究作为今后继续努力的方向。

[1]刘瑞璞、何鑫编著：《中华民族服饰结构图考：少数民族篇》，北京：纺织出版社．年8月，第1页。

[2][后晋]刘昫：《旧唐书·地理志》卷三十九志第十九，清乾隆武英殿本，清乾隆四年（）。

[3][宋]马端临：《文献通考·田赋》卷七考七，清乾隆武英殿本，清乾隆四年（）。

[4][明]宋应星：《天工开物》卷上，明崇禎初刻本，明崇祯十年（）。

《艺海》，年第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