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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第8期总第28期

作者

周仰之,祖籍中国湖南。理工出身,移居美国三十年,客居上海三年,现居美国加州圣荷西。曾供职日本和美国高科技公司,中文写作十多年,著有《人间事都付与流风》《梦思故国静听箫》《斯人已远》三本书,电影剧本《战地日记》以及《东边日出西边雨》《高城望断》《杰克的幸福生活》《四月》等小说散文若干。其中《流风》一书获第四届中国传记文学优秀奖,《梦思》一书入选《中华读书报》年年度传记记实类十佳好书。

责编手记

益阳醉美,美何处?美在山如眉黛青,美在水如眼波横,更美在那山水灵气灌注的人。暑气未尽的初秋,捧读周立波先生孙女周仰之女士的长篇纪实文学《斯人已远》,让人踏入立波先生茶子花文学的故土,让你回望周家的历历往事,领略山乡的风土人情,这故乡的清溪便驱散燥热,荡漾入心……

《斯人已远》反映了年代至年代的国民生活,记录了益阳邓石桥周氏家族几代人的经历与命运沉浮。著名文学批评家顾骧说:“这本书同时代的人写不出来,有其独特的历史视角和现代视角。”选自其中的《美丽的益阳》主要记述了作者祖父周立波在家乡的生活情状。

——杨静萍

美丽益阳

周仰之

益阳

益阳离湖南省城长沙约90公里,山青水秀。所谓三湘四水中的湘,资,沅,澧四水中的资江就流经益阳。旧时运输多靠水,这近水的地方就富裕、发达,所以自古就有金湘谭,银益阳之称。在十九世纪末,益阳人见多识广,爱干净整洁,收入来源多样化,过得很不差。益阳经济发达,文风也盛。唐代刘禹锡曰:“潇湘间无土山,无浊水,人秉是气,往往清慧而文。”赞的就是益阳和益阳人。

一条麻石地的官道途经益阳到桃江、安化,官道上独轮车日日吱吱的响个不停。应运而生的小镇邓石桥就位于官道旁。邓石桥有三,五家小客店,一家小吃店,一家包子铺,两家米铺。满足了夜宿邓石桥的行旅要求,也是附近人家的集市。

清溪村离邓石桥三华里,所谓抬脚就到的地方,有一户周姓人家,那时的日子很过得去。有一百多亩水田,有几座种了梧桐树和茶树的山丘。梧桐树出桐油,茶树出茶油,都可以卖得很好。桐油既可点灯又能油家具,茶油主要是食用。益阳人脑子活,周家老爷垂绅又在益阳市开了米铺,在邓石桥也有一座碾子房,自用之外还能带来收入。收入多样化之外,子女也不少,周老爷有五个儿子和数字持续增长的女儿。精明的周家老爷让长子学文化,考科举,其余四子就作劳动力了。有算计的他也有算计不到的时候,其时有几件他控制不了的事让他的家道走了下坡。

第一是八国联军一战中国战败后,天文数字的庚子赔款大大的增加了农民的赋税。

第二是跟着国际贸易开放而来的洋油,价格便宜点灯又明亮,桐油作为照明之油的用途就消失了。虽说洋油燃烧时发出的气味有毒,但当时人们的环保意识比较差,这个致命的弱点就被忽略不记了。无奈的周老爷只好把满山的梧桐树砍掉种上竹子。

第三是源源不断而来的女儿、孙女儿也让没有计划生育措施帮忙的周家老爷烦心。有点地位的他每次嫁女儿或孙女儿陪嫁都不少,久而久之也影响到了家计。无奈的他有一年出了下策,仿照当时穷人的办法把刚出生的小女儿放在萝筐里送到一家富裕人家的门口,放上一挂鞭子就溜之大吉,女孩子算是送给人家抚养了。一般的富户得了这样的财喜也就不得不收下,算是为社会作贡献。谁知萝筐上周记堂号的字样暴露了女婴的来处,那富户就依样画葫芦把女婴送回周家大门,也放了一挂鞭子扬长而去。周家老爷陪钱货没有送出去反失了面子,真是糗大了。此事在乡间流传了上百年成了大家茶余饭后的笑资也超出了周家老爷的控制。

周老爷儿孙众多,家事繁复心事重,年纪不大身体就走了下坡。那时的人不知道体育锻炼,身体一弱又有点条件就越不动了,四十岁上周老爷去三里外的邓石桥和再远一点的益阳市视察生意就要儿子们抬上轿子送他去,五十岁刚出头他就去世了。

话说周家大儿子周仙悌肩负家族的期望刻苦读书,谁知一考再考也没有考上秀才。他自己总结经验教训是因为字写得不好,所以留下家训:字是敲门砖。流传到我这个曾孙都练了好几年毛笔字。奇就奇在周家一脉相传字都不好看,只对写字写得好的人钦佩莫名。周仙悌弃文从武想考武秀才,练了一阵子也不得要领,只落下了相公之名。那时对读过书又没有考上任何功名的人都称相公,比如今称重考生或学不成归国人员要客气得多。

周相公仙悌,清瘦而心事重重

读过书又没有考上功名的人可以做幕僚,就是参谋的意思。周相公去湘西做了几年幕僚,见了世面。除此之外周相公耕读之余就教小学生度日。

耕读传家,教书育人是几千年来中国在野知识分子理想的生活模式。周相公的生活方式决定了他在今后的时代变迁过程中自信而通达明理的思想和行为。

民国推翻了以字取人的大清国,周相公欢欣鼓舞迎接新时代的到来。有新思想但字写得不好的周相公去了县城当县教育科科长。据说有胆有识的周相公还曾经是益阳县几个首义的乡绅之一,如果当时民国没有成功,那可是要砍脑袋的举动啊。

几年后没了皇帝的中国兴起党争,出生乡野心存高贵的周相公抱定了无党无派的宗旨当然不受欢迎。把科长的位置让给某党党员之后,周相公就回乡当了小学校长。这一当就当了一辈子,在抗日战争的战乱中七十三岁的周相公仙悌死在小学校长的位置上,没有享过他最看重的小儿子的福。

当时另一位首义的乡绅姓林,为此周、林二家成了世家。周相公回乡之后,林家留在了益阳县城,两家的儿孙在以后的岁月里有极紧密的联系,这是后话。

周相公的县城公务员生涯为他带来了一位刘姓填房太太。周相公一辈子的遗憾就是没有考上秀才,刘姓太太可是秀才之女,颧骨高高,精明能干爱面子,为他生下了一子二女。这一子就是后来大有文名,被人戏称为文曲星下凡的我祖父周立波。

刘姓太太生下她唯一的儿子,周相公的第三子时,据说梦见了一只凤凰落在梧桐树上,所以孩子起名叫凤悟,又名绍仪。

生儿子梦见什么兆头是中国的传统,凡是儿子以后有点什么名堂的母亲必有兆头告诉大家。但以我对这位老人家的了解倒倾向于相信此兆。刘姓太太即我的太祖母刘昭珍可以说是一位没有拿执照、不收费的铁口直断预言家。让我列几条她老人家的语录让大家相信我所言非虚。

比方小我一岁的妹妹在生下来时就死了,我妈妈当然很伤心。刘姓太太就斩钉截铁告诉她不必伤心,你马上就会有一个儿子,还会是个很争气的儿子。我妈妈真的在第二年生下了我弟弟,如今是个有为的经济学家,果然很争气。

再比方她老人家在我祖父声名如日中天,在经济上如散财童子般照顾众亲友时一直告诉亲友们我祖父将会落难而至没有水喝,她反复请求大家一定要送水给他喝。大家只当她老了说昏话,谁知几年后我那有名的祖父果然被抓到汽车上游街,有一天游到刘姓太太原住所附近还真的是渴不可当,而住在附近的众亲友那天谁也没有在场,真的没有人为他送水。

更可怕的是老得迷迷糊糊的她有一天竟指着刘少奇的大幅相片说:“这个人以后会死得很惨,死得很惨啊。”吓得众亲友恨不能捂住她老人家的嘴,须知当时是一九六二年,刘少奇正是堂皇的中国国家主席,每个中国人家里都有他和毛泽东主席并列的大幅彩照,离他一九六七年的惨死还有五年之久。

刘姓太太好好的享了几年小儿子的福以后在一九六二年八十五岁上过世,葬礼从长沙延伸到益阳,送葬的官员,艺术家,亲友黑压压的一眼望不到头,据说有一里路长。她那有名的儿子认为场面太大发了脾气葬礼才没有被操办得更宏大。依照旧时风俗,葬礼在由她的儿子出钱,由她的长孙也就是我的父亲主持下请乡亲们吃了一顿肉做收。这在经济困难的六二年算是大手笔,让很久不知肉味的乡亲们念叨了很多年。那时离她儿子开始倒大霉的一九六六年不过四年之遥,真是一个有福气的老太太。

刘姓太太昭珍和儿子50年代的合影,俩人都意态轻松

我的家乡当时另有一位收费的预言家,人称算命的瞎子张子华先生为年少时的绍仪摸过骨。他断言:此人一生不缺钱,但留不住钱---此言不虚。若干年后,他又为绍仪的儿子我的父亲大人算过命,言:此子是四乡八里最有福气之人---此言又不虚。我父亲大人今年七十八岁。人说他上半辈子有父亲罩,下半辈子有儿子罩,是个有福之人。当然我父亲本人不大同意,认为他在父亲罩的上半辈子里灾难频频,算不得有福气。

刘姓太太的三个子女都继承了母亲的高颧骨。但言词锋利,能控制局面方面都不如母亲,寿命也没有母亲长。

周相公在刘姓太太之前过世的姚姓太太也生了二子二女。没有这位姚姓太太的相片,但应该是位面容祥和的妇人,这点看她的儿女和她的侄女即我的祖母姚芷青就能猜得出来。

周相公只从周老爷处继承了二十多亩地和数间房屋,自然资源不够养活日益壮大的一大家子人,他就对人力资源进行了合理分配。周相公自己当小学校长每月能带回家几块大洋,大儿子负责种全家的二十多亩地,二儿子送去镇上当学徒学做生意。刘姓太太所生的三儿子天分最高,负责读书。作为重点培养对象,从小每天让其吃一个鸡蛋。

说起鸡蛋我忍不住要发些议论。我父亲生长在抗日战争年代,营养不良,个子、体力都不如其父母。我生于困难时期,长于文革年代,也属于先天不足,后天失调的主。文革时,父亲一再向我母亲宣讲一个鸡蛋的家史,强调其惊人的效果,强烈要求我母亲让我们姐弟每天有鸡蛋吃。我母亲想着有数的一点鸡蛋票,对父亲的空谈嗤之以鼻,当然我们也没有每天的鸡蛋吃。我的个头,身段,智力都不如祖父母,尤其是体力没法比,老是觉得累而提不起劲来,现在再加营养也似乎只帮助发胖而无助于其它了。

话说周相公为每个儿子选择合适的媳妇也动了不少脑筋。他为刘姓太太唯一的儿子定下的媳妇是姚姓太太弟弟的大女儿。谁说乡村没有政治家,这亲上加亲解决了多少可能的家庭矛盾?再加上姚家的大女儿姚芷青德容工貌样样出众,大得公婆欢心,让周相公夫妇起心要栽培这媳妇,这是到今天都是没有多少人能做到的。

前面已经说过了,姚家湾离清溪村不远,两个村子的孩子想必常常在一起玩。周相公早年习过武,刘姓太太个性强悍,生下的儿子身体健康,发育良好,加上每天一个鸡蛋的特殊营养,周绍仪长得比俩个异母兄长及同村的其他孩子都高大,是个个性冲动,好动拳头的顽皮孩子,人称凤蛮子。定亲时,两个人还小,当姚家大女儿听说要把自己许配给周家三儿子时,大表反对,说“凤蛮子凶得很,会打人,我不要嫁他!”

大人当然不会理会小女孩的抗议,婚是定了,小女孩也慢慢的长成了少女。在怀春少女的眼中周家三儿子变得越来越不那么讨人厌了。那小子长大后变得文静了,周相公和刘姓太太的秀才基因开始起作用,他变成了在学校年年考第一的高材生,并被送到省立第一中学去升学。照当时的算法,省中毕业就等同于中了秀才,已经超过周相公了。当然他们已不在一起玩闹,只远远的观注着将要成为一生中伴侣的另一半。

省城时期的周绍仪

姚家四美中的老四像个男孩似的,最为顽皮。每次看见准姐夫从省城回来,就大喊大叫地来报信。姚芷青害羞地躲进房子里又忍不住偷看穿着学生制服的高大的未来夫婿。四妹并不因此罢休,她还会跑到准姐夫面前骚扰,吵着要些零花钱。

这些都由老年的祖母和四姨祖母向幼年的我绘声绘色的描述。于她们是一生难忘的记忆,于我也是印象深刻。

姚芷青长得高佻、苗条、丰胸、细腰,背挺得笔直,身材照今天的眼光看好得没话说。她样貌端庄,周正,勤快不多言,做得一手好菜,针线活更是百里挑一。

有新思想的周相公对这个未来媳妇越看越爱,在把儿子送到省城读书的同时,又把这个未来媳妇和两个女儿一同送到县城的县立女子职业学校,家政专业缝纫科学习。这事发生在上个世纪二十年代,到今天也不能不佩服周相公、我的太祖父的超前意识和对儿孙的深情厚爱。

先进女青年姚芷青

读书

1

姚芷青和未来的大姑周翠英、小姑周育英由周相公安排住在周家在县城的世家林家,就是和周相公一起首义反清的那位。林家未来媳妇贾小姐,余家小姐加上余家未来媳妇汤小姐一共六个女孩子住在一起。看来当时有新思想的士绅对儿女的未来有半新半旧的安排:既依照古例由父母安排门当户对的对象,又送女儿媳妇读书以求跟上时代的步伐,也能跟儿子有相对匹配的知识结构。周相公的了不起之处是他的经济实力社会地位都比林、余诸家稍差,他是付出了很大的努力来栽培小儿子夫妇的。姚芷青一生得力于那几年受的教育,对公婆一辈子都存有感激之心。

六个女孩以余家的大小姐最为激进、能干,大革命时出任县妇女会会长,她的父亲出任县农民协会秘书长。短暂的大革命失败后曹姓县团防局长带着兵到她家去抓人,但只抓到了女儿,没有抓到父亲。余小姐实在是年轻,将要被带走时忍不住朝屋顶上看了一眼,又被曹团长发现了躲在房梁匾后面的父亲。两父女当即被带到大码头,一个被枪杀,一个被砍头。这一场屠杀让益阳人谈起来就色变,他们背地里称曹团长为曹屠夫。曹屠夫多年后也被人用计杀掉,算是为他们父女俩报了仇。

余小姐的十七岁的弟弟藏在未来岳父汤姓商人的家中侥幸躲过去了,连夜坐船逃离家乡,从此过着贫困潦倒、颠沛流离的生活。他当过兵,坐过牢,干过各种他吃得消吃不消的体力活,后来在鲁迅的帮助下开始写作,自费出了一本叫丰收的小说集,取笔名叶紫。余少爷小时也是骄生惯养,个子不高,身体也不太好,骤然遭此巨变,身心俱创,年纪轻轻就生了肺病,不到三十岁就过世了。

余家未来的儿媳妇汤咏兰小姐即后来的叶紫太太,身材娇小,有一张五官小巧、皮肤细嫩的圆圆脸,笑起来眼弯弯的很喜性,怎么看都应该是个有福气的人。她出身小康,骄生惯养,爱看戏,爱吃零食,不会干活。夫家遭此大难,她的一生也变得坎坷不幸。我曾见过老年的她,仍是一脸的福相,说话、做事都慢腾腾的,没有什么主意的样子。

我还见过鲁迅给汤小姐的信,印象深刻的是鲁迅称她为“咏兰兄”,内容大概是给了汤小姐一笔钱,让她去取。看来鲁迅是帮人帮到底,叶紫生前教他写作,帮他出书,叶紫过世了,又帮他照顾骄妻弱子,还非常尊重被帮助的对象,是个品格高尚,又讲义气的人。

叶紫像

除了余大小姐外,其余五位同学一直交往到老年,我也都见过。贾小姐咋咋呼呼,是个常有理,周大姑精明,周小姑厚道,姚芷青最俱贤妻良母相。女子职业学校除了教文化之外,主要还是教女红。姚芷青是个中高手,她不但能作各式衣服,还会各种花式的刺绣。外面翻天覆地的变化,腥风血雨的世道,她并非完全没有见识、观点,要做什么她的胆子也大得很,但外表看来一直都是不声不响,又快又好的做着各式各样的女红,对周围的人体贴入微。

林家家境不错,社会活动多。姚芷青就懂事地为林家女眷们缝制各种出客的旗袍---袍的盘扣、花边最考工夫。特别是在大的红白喜事前,更常常赶工到深夜,不知不觉间眼睛就近视了。青年时代的姚芷青一直穿着合体的旗袍,戴着无边的白眼镜,很有几分书卷气。

八十年代有一位心直口快的北京女编辑在我家看了姚芷青年轻时的相片大发议论,说她一向对二,三十年代反封建的知识青年拒绝父母包办的婚姻,另娶有文化的相配女子深表赞同,但看了相片,听了说明以后就不由得气愤起来。这样的完美女子上那里去找?男人的心真不好琢磨,也许真的只能用“容易到手的就不珍惜”这句话来解释了。作为后人,父母和我听到这番议论也只有相顾无言了。

姚芷青和女伴们

2

一九二四年,十六岁的绍仪去了省城读省立第一中学。学费是当时周氏祠堂的学谷(按成绩好坏增减)加上考第一,二名得的奖学金,周相公也还要补些钱。绍仪的压力不小,如果考得不好,奖学金就会成问题,学谷也会减少,书就不一定读得下去了。

绍仪的天分不错,读书考好名次难不倒他,还有余力看不少的闲书,就是古代的小说,笔记等。体育运动也不错,喜欢游泳、跑步。外面时代变迁,绍仪只管读书,是当时学校的“品学兼优”生。

省立第一中学的第一,二名不是那么好拿的,绍仪却能年年拿到。这所学校至今还是有名的好学校。我老公当年在清华大学教书,每年到湖南来招生必提前到这所学校和另外几所名校看学生,好的学生当时就定下保送不必参加高考了。这所学校的第一、二名进好大学历来没有问题。绍仪照这条路走下去,应该是读大学,留洋的路子。

一九二六年,十九岁的周绍仪认识了他一生最重要的朋友和兄弟周起应,也就是后来领导中国文艺界几十年的周扬。

同是益阳人的周起应是造化的宠儿,出身富裕,备受宠爱之外自身的条件也极好,他样貌俊美,智力超群,能言善辨有号召力,热情洋溢而不失理智。只比绍仪大一岁的他已经是上海大夏大学英文专业的学生。他在长沙一所有名的私立中学,广雅中学毕业。据说他是在妻子的陪伴以及佣人的照顾下读完中学的。

这样一个被娇养的富家子并没有成为纨挎子弟,而是关心国家大事,积极学习和行动,是个上进青年。

起应一生喜欢结交聪明人,听林家兄弟谈到绍仪才华出众、聪敏好学时,就在那年夏天专程来找这位从未谋面的本家侄子,可算是颇有古风的性情中人。

两位同龄的朋友相见甚欢。起应是大学生,又是从上海大地方来的,见识当然稍胜一筹。对绍仪古今中外大讲了一通,和他谈尼采的一切都要“重新估定价值”,又介绍他看新思潮的书,让绍仪大开眼界。另一方面,起应也惊讶于还是初中生的绍仪已经读完了资治通鉴,知识并不比他少。二人相见恨晚,惺惺相惜,开始了他们长达一生的友谊。

年轻时代的周杨

当时的年轻人对时事也不能不关心。绍仪有一位韩国同学,已经三十多岁了,在日本统治下长大,韩文和中文都不会,只会日文。他二等公民当怕了,跑到长沙来当超龄中学生,希望能学会中文。他孤独---能跟留日的老师交流,无望---学得又累又不好,还加上贫穷。十几岁的同学还欺负他,有一次弄了一些烟头放在他的桌上,齐喊”亡国奴,抽烟头”,逼得他当场痛哭不止。这件事对绍仪刺激很大,让他明白亡国奴是多可怕的人生。当时中国的形势比韩国也好不了多少,日本已经显示出对中国的企图。

开了眼界的绍仪读了起应介绍的书还不够,又和同学组织文学社讨论时事。“又觉得革命很好,很热闹,想找C.Y.”。当时本地产的国民党和进口的C.Y.(共产党)关系铁得很,联合在一起打北方的军阀之外,各党派都有不少的政治活动。绍仪也去参加了好些,并在一九二七年四,五月的时候登记参加了C.Y.的外围组织共青团。当时的组织工作恐怕有点乱,这次的登记好像没有算数,就发生了马日事变。

一九二七年五月二十一日发生了有名的马日事变。国民党突然翻了脸,共产党变成了要消灭的对象,每天都要杀很多人。益阳的余小姐就是那时被杀的。革命不再是热闹,洋气的事,几天前还能在街头轻易加入的政党,一瞬间就变成要命的罪名。热心关心国事的青年被干脆的杀了头,一点转弯的余地也没有,事先也没有任何的警告。当时的长沙城不大,人口也不多,市里无时不能听到杀人的号声,城门口每天都挂着几十颗人头。

马日事变对绍仪的震撼极大,当他在上海待了十年后写诗说,家乡最牵引他心的就是一九二七。诗是这样写的:

牵引你的

是南山十月的山茶花

是母亲想念儿子的流湿了皱纹的眼泪?

是夜深寂寞时的遥远的琴音

是友情的回忆?

是荒野之中谁家散落的残花

是初吻之后的恋人的低泣?

不是

.

.

.

牵引我的,

是锁息了多年的,家乡的一九二七。

一九二七,你自由的花蒂

你几时再用你的花苞和花影,

掩尽那家乡的苦难和眼泪?

结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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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二七年国民党开始清党,一时腥风血雨,周相公在益阳颇为不安。他也知道自己的儿子不是死读书的,思想活跃,保不定参加什么活动让人抓住把柄。周相公对儿子的期望也就是当个乡村小学教员,和他精心挑选的贤惠媳妇生儿育女,传宗接代。三儿子在省中读过书,虽然没有毕业,做小学教员是足足有余的,对后代的栽培也算可以园满结束了。于是他召回了小儿子,安排他到自己朋友张尚斌当校长的一间小学当数学教员,就开始着手准备儿子的婚事。

姚家外公对亲家和未来女媳都很满意。其时他在桃花江的南货商店里当店员,手上较为宽裕,就为心爱的大女儿打了一套精美的家具做陪嫁。这套家具经过了七,八十年的风雨,仍然精美结实,式样不俗。现在在我家里还留有几件,益阳的老家也摆着几件。如今在时尚的美国家具店里常能看到一些古老家具,大多不如姚外公的这一房家俱出色。这大手笔的陪嫁大大的超出了姚外公的的实力,以致另外三个女儿嫁出去时就没法这么干了,有的只能带一个小包包去婆家。

已经过了八,九十年了,姚外公当年为芷青和立波(原名周绍仪)结婚精心制作的家具依然结实。这张连我都睡过的大床如今已经是湖南省的一级文物了。

一九二八年,都是二十岁的绍仪和芷青结了婚。姚芷青坐着花轿,穿着红裙子嫁进了周家大门之后,一切都称心如意。十全十美的她在娘家受宠之外在婆家也极受宠爱。刘姓太太当家,当然有点偏心自己亲生的儿子、媳妇,何况这媳妇又知书达礼、勤快能干,比大儿媳、二儿媳要强得多,老两口喜欢儿媳更胜儿子。

绍仪长得高大,虽然结了婚,仍是少年人,三餐之外,常常会想吃些零食。有些家底的人家总会准备些待客的点心,这些都放在刘姓太太房间的柜子里。当时的床很大,床上也有些小柜子,有些更精美的小点心,刘姓太太收在床上的小柜子里,节俭的他们并不会轻易给小孩零食吃。芷青既然比丈夫更受宠,丈夫就常常指使她去讨或偷零食。零食到手两人分吃,当然是高大的丈夫吃得多得多。

周相公治家严谨、合理,大儿子种田,二儿子在益阳市的水果行学徒,三儿子和父亲在小学教书。一大家人住在一起,由三个媳妇轮流作饭。每人作十天,另外的二十天就可以休息了。勤快的芷青在这二十天的空闲时间里就接些刺绣活做。挣的钱除了用作小俩口的零花钱之外也能支援娘家的弟妹。节俭的姚芷青一辈子做人情大方,永远有那么多的亲朋好友需要礼尚往来或支援。

每年秋天水稻收割后,周家的大儿子、二儿子就要去附近一处叫黄泥湖的地方买几千斤萝卜用船运回家。黄泥湖出产的萝卜味甜汁多,是别处比不上的。

萝卜运回家后,家里的女人就总动员,在屋前的晒谷坪里洗、切、晒萝卜,这要花上一个月的功夫才能把一个冬天所需的萝卜处理完。在秋天的阳光下,女人们一边作事,一边说长论短,小孩在旁边跑来跑去,热闹得很。几十年后的今天,我父亲还在怀念当时的田园生活,妇女们在秋天里齐做萝卜就是他脑海里磨不掉的美好景象之一。益阳的妇女说笑起来很放,我父亲常记得这些热闹的声音,可惜当时放肆谈笑著的妇人们都已不在人间。

益阳菜原材料并不丰富,主要是猪肉、疏菜和河,潭里出产的小鱼、小虾。但聪慧,勤劳的益阳女人们充分发挥了粗菜细做的创造力把菜做得精致可口。益阳菜切功精细,搭配讲究,极为入味。品种繁多而清淡,不豪华但异常清洁,到今天仍是我特别偏爱的饮食风格。

简单的萝卜就被做成好多的花样:水萝卜被切成花的形式作为前菜,萝卜丝晒干冬季里加上干辣椒蒸肉或煮鱼,糖萝卜作为待客的零食。辣椒萝卜更是被大量制作,放在半人高的坛子里,作为整个冬天的下饭菜。

豆角,辣椒和白菜可以晒成白色,在冬季里配猪肉吃。河塘里出产的小鱼,小虾被微火焙干,炒大蒜辣椒吃时有一种熏制品的特殊香味。家制的腊肉肥瘦相间,放在腊八豆上蒸熟,是过年必有的一道菜。

甜酒煮蛋是待客的点心,桂圆、红枣蒸肉是老人的补品。长期吃这些菜疏和补品,又留在山青水秀的家乡的我家亲戚们好多都活到八、九十岁,甚至一百多岁。

当时哪怕像姚家外公这样的贫苦人家的女儿也不下田干活,只在家里做家务和女红,体态大多苗条、修长,不似几十年后的铁姑娘那样粗壮。因为地处交通要道而见多识广、出得场面,是那个年代出得庭堂、下得厨房的优秀太太人选,嫁给好人家的女子很是不少。在北美我来自海峡俩岸的女友们好些都有一位益阳籍的妈妈或祖母,带给我们吃湖南菜的共同爱好。

当年只收一季稻子,冬天也不修水利,农闲的时间不短。大家都在那段时间走人家,办喜事。周相公的大儿子、二儿子夫妇当时也都年轻,冬闲时打牌、赌钱玩得很疯,到了春天该上班时还收不住心,惹得周相公早上用手杖边敲门边骂人,赶着年轻人起床工作。

常听我的益阳亲戚说:要耍一下,瞄一下(看热闹的意思),可见益阳人生活态度活泼有余,严谨不足。绍仪、芷青夫妇在乡间算是精英人物,不参加农闲小赌。芷青做针线,绍仪读书,两个人都不太合群。芷青的性格不算活泼,我认识的她从来没有轻轻松松的玩闹过。绍仪爱笑爱热闹,但也不会真正花时间玩牌、下棋。除了读书、写作外,他没有别的认真的爱好。

新婚幸福、田园生活都是绍仪所喜爱的、欣赏的。他后来多次写文章赞美、怀念家乡。他的怀念充满了色彩感,像是白色的山茶花和蓝布的围裙什么的。但年轻、高大有活力的他似乎并不能完全满足于这种生活,书让他了解也向往外面的世界,书也让他了解历史而对未来有所知觉。

一九二七年的阴影并没有过去,时局恶化带给人的压迫感,时代变迁带给人的紧迫感也只有敏锐的知识分子才能体会到。他似乎感到了这种田园生活并不能如几千年一样的永恒,很快就会被外界的力量打破。

杀了余小姐父女的曹屠夫不知从那里打听到绍仪在长沙时参加过一些政治行动,向绍仪的校长张尚斌打听绍仪的情况。张尚斌对政治非常敏感,觉得此事非同小可,对曹屠夫极力保证绍仪思想没有问题之外,又到周相公家报信,让绍仪多加小心。张尚斌虽然摆平了曹屠夫,但绍仪的心里还是多少有些不安,觉得家乡不是久留之地,对张的好意他也长留感激之心。绍仪后来在上海当作家时曾用张尚斌作为笔名发表了不少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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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应从上海回来了,朋友们常常聚在一起。起应有很强的影响和感染别人的能力。这一点从他后来所发表的那些有名的演讲中不难看出。年轻的他非常的理想主义---一直到老年他都是一位可敬的理想主义者,在上海接受了新的思想和生活,也用他的热情感染同乡的朋友们。

绍仪动心了,想跟起应去上海发展。周相公夫妇不同意,认为他新婚不久,正应在家好好过日子。时局不稳定,外面的世界变数太多,并不是安分守己的耕读人家应该想望的。所谓中产阶级最稳定,周相公正是那个年代的中产阶级,并不想送儿子到外面去闯荡。双方意见不合之下,周相公夫妇决定不予经济支持。没有路费,想必小儿子也无可奈何吧。

绍仪跟岳父的关系很亲厚,不但常见面,也能说得上知心话。在父母处碰了钉子的绍仪去见岳父,向他说明情况,也表明了自己认为去上海是个不错的发展机会和很想去的心愿。前面说了,姚外公非常喜欢这个女婿,当然不忍心看他不能达成心愿,就请女婿明天来帮忙把自家的猪赶到大码头集市卖掉,卖猪的钱就给他做路费。

第二天一早,绍仪就去了姚外公家,赶着那头半大不小的猪去大码头。第一次赶猪不熟练,猪好几次跑到路下面的水田里,绍仪只好挽起裤脚追。几次下来到大码头的时间就晚了,天已经大亮,还好猪肉新鲜卖得快。绍仪帮着岳父卖完猪,带上所有的钱就去赶船。船已经开走了,绍仪沿着江边奔跑追赶那只小船,追了好一阵子才追上了起应一家三口,还有起应的刘姓表弟所坐的小船。小船换大船转往上海,开始了一番新生活。

绍仪赶上了他的命运之船,帮助他的是姚姓外公。后来姚外公看到心爱的大女儿和女婿分开后一个人带大两个儿子并奉养老人的艰难日子,很有些后悔当初支持了女婿离家,觉得对不起大女儿而对她和她的儿子们特别爱护,尽力帮忙。

芷青直到这时都是备受娘家、婆家宠爱的幸运女子。她也尽心尽力地做一个好女儿、好媳妇、好妻子回报这许多的宠爱。那时的她应该不懂什么“悔叫夫婿觅封侯”的道理,冥冥中似也已觉得眷顾她的命运之神开始离开她了。夫君走了以后,她哭了又哭,好多天不能抑止。

大码头那只被周绍仪赶上的命运之船,把他们夫妇二人渐渐的带往了不同的方向。

带女儿回益阳老家,下图周立波故居的天井

(摘自上海文艺出版社《斯人已远》)

主编:游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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