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时间的断面上ll彭勇林ll约会童年
村里现在已经没有了小学,村里原本是有小学的,以村命名,就是补戈小学,后来为节约教学资源,上级撤并校点,村里就没有了小学。 曾经的补戈小学位于村东,宽敞的操场是村子里最大的空地,因而也成了村民们的公共活动场所,诸如偶尔的广场电影,春节的各类文娱活动,或者彝族村民家里死了人的发丧都在这里举行。所以说这里是全村的文化中心也不为过。母亲说,最早的学校并不在这个位置,而是在村子中部,一座破败的茅草屋,后来,墙壁和屋顶实在挡不住冬天的风和夏天的雨,村民便筹资在现在的位置重建学校,土坯瓦房的校舍是当时村中最好的房子。木楼板,木楼梯,楼梯口还有木栏杆。楼上靠近南墙的一侧用木板隔成一间封闭的房屋,是为老师的宿舍,楼上其余的空地则用来堆放破烂的桌椅等杂物。老学校则被用来关生产队的羊,破败的校舍竟然连老豺狗(狼)也挡不住,不久之后的一天夜里,老豺狗闯进老学校,接连咬死了好几只羊。母亲说,那些天,羊肉都吃怕了。 我刚上一年级时正值改革开放初,社会风气仍有“全国江山一片红”的氛围,教材扉页有语录,作业本封面则是农业学大寨宣传画。小学里只有一个老师,姓赵,来自南边十里外的邻村。也只办到二年级,复式班教学,一二年级都在楼下上课,楼上则放些杂物。三年级就需到五里外的完小去上。据大人说,赵老师解放前就已教书了。现在则已到了退休的年龄。一身干净整洁的蓝布衫,露出上衣口袋的闪亮的钢笔头显出了和村里农民的不同。偶尔摘下蓝布帽,便露出满头如银白发,面容总是慈祥。 我是三月份上的学,那时的农村小学没有学前班,更没有幼儿园,村小老师为更好开展一年级新生教学工作,提前半年就把适龄儿童收进学校,认识简单的汉字和拼音,其性质类似于后来的学前班。所以,赵老师算是我的启蒙老师。开学第一天,我把新买的作业本铅笔放在塑料袋里,兴冲冲地随着两个哥哥来到学校,赵老师站在教室门口,他伸手摸了一下我的脑袋,说:“这孩子,怕太小了吧。”那些年,农村小孩通常是七岁上学,而那时,我刚满六岁。赵老师还是收下了我。赵老师只教了我半年就退休了,我的人生跟赵老师再无交集,这么多年来甚至再没见过他。 赵老师退休后,上面又调了一个老师来,不方便直呼其姓,权且叫C老师,C老师的老家在更远的山外村,山外村位于山区和坝区的结合处,相对于我们贫瘠的山区,算是较为富裕的半坝区,当然,说是半山区也不错。C老师不到四十,略显清瘦,仍是一身蓝布装,仍是上衣的口袋露出闪亮的钢笔头,但戴帽子是那个年代非常流行的草绿色的军帽。偶尔摘下帽子,寸发是梳往脑后的。钥匙扣上挂着个锃亮的哨子,上课时间到了,C老师便摘下哨子,啾啾地猛吹几声,脖子上的青筋也挣得暴起,孩子们便不管在玩什么,都马上终止活动,一窝蜂地涌进教室开始上课。每天清晨,太阳才刚从山腰处露出小半边脸,我尚在睡梦中,C老师的哨声便啾啾地响起来了。听到哨声,我一骨碌爬起来,匆匆洗过脸,背起书包便向学校跑去。C老师的哨声便是学校上下课的铃声。 C老师刚来时,调皮的孩子就在揣测新来的老师会不会打人,因为赵老师是从来不打人的。后来的事实证明,更年青的C老师没有赵老师那样的好脾气,对捣蛋的学生从不留情。大家便很是憱他。我从小就是乖孩子,成绩也不错,C老师当然是从来没打过我的——不对,C老师曾打过我一次。 大约是二年级时的夏天,一天下午,天气闷热,课间休息时,不知是谁的主意,七八个孩子相约到学校南边百米外的水塘游泳消暑。母亲说,水塘是大跃进时所筑,近百米的土坝,除了本村劳力外,附近几个村的村民也来帮忙,仍是月余时间方完工。夏天丰水期,数十亩的水面碧波荡漾,曾淹死过人的。冬春季节则水只及腰。大人是严禁我们去游泳的,但大人不可能老是跟在我们的屁股后面,炎热的夏天里,小伙伴们不时会到水塘畅游一回。 游完泳回到学校时,已经上课了,C老师已从同学口中知道我们去游泳的消息,此时正站在教室门口,手里拿着平日里当作教鞭一米多长的木棍,看到我们回来,阴沉着脸说:“进教室吧,进门前每人先挨一棍子。” 看到要挨棍子,走在前面的几个同学不由往后缩,C老师说:“终归要挨一下,躲没用。”于是后面的便硬着头皮挨个往教室走去,即将进门的一刻,C老师便举起木棍在屁股揍一棍子。伙伴老巴进门时在C老师举起棍子的一刻,下意识的躲了一躲,便只是被棍尖扫了一下,C老师毫不犹豫地又举起来棍子,这一回挨的更重,后来他说,早知道就不躲了。我最后一个进门,C老师只是象征性地在我屁股上拍了一棍子,一点也不疼,C老师肯定知道我不是主谋,还是因为我一直是个乖孩子。 C老师其实也是很多学生眼中的好老师,课外常和大家一起玩。他有一个特别的对学生的示爱方式:随手逮住面前的学生,笑着说:“砍耳朵。”抡起手掌便轻轻向学生耳朵劈下来。我没少被他劈过,耳朵被劈得火辣辣的,后来便不敢和他挨得太近,以免被劈。 我上二年级时,学校扩大规模,清理了楼上杂物后,办学到三年级,一二年级在楼下,三年级在楼上。村里一个二十出头的高考落榜青年以民办老师的身份被招到学校,上一年级的课,仍旧用D带姓,D老师后来成了我小叔家的女婿,当然,我得叫他姐夫。 一年级新生并不总像我那样自己跟着哥哥姐姐就入学了,大部分适龄儿童是需要一家一家的去招的。而是否达到入学条件并不以年龄为唯一标准,老师会让孩子举起右手,手臂绕过头顶,手掌伸开,手指能触到左耳便可入学了。现在想想,这真是不科学,老师可能也意识到这种方式的不科学,只是把它作为参考而不是决定条件。 招生工作往往并不顺利,由于刚刚包产到户,每户村民家都分到了几头牛或者羊,大人要下地干活,牛羊就只能交给孩子去放牧。所以,很多大人并不愿意把孩子送到学校。像我们这样就算有幸走进学校的孩子,放学后,也是要去砍柴或是割猪草的。我们四点半放学,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几个要好的伙伴就商量好往哪个方向上山了。扛柴回家后,如果大人还在山上,就得忙着做饭、喂猪,等大人回来。由于计划生育工作还未全面铺开,所以村子里孩子就很多,通常每家都有兄妹四五人,七八个的也有。尚未通电的缘故,有月亮的晚上,村子里到处都是孩子们过家家的喧哗声。所以,虽然不少孩子失学在家,学校里的学生仍然很多,下课时,整个操场都是孩子。操场上是有篮球架的,木架子,有一年,祭山箐里高大的神树被人偷伐,砍倒的树来不及运走,村上便用它做了两个球架。春节时还像模像样地举办了篮球运动会。由于有球架,很多孩子便选择玩篮球,但篮球只有一个,所以,每投完一次篮,争抢篮球的孩子便在篮下乱成了一锅粥,个子小的整个课间休息的十五分钟也抢不到一个球。 失学的孩子也并不都是要帮家里放羊,有些孩子是实在不爱读书。家住学校后的三胖就是由他父亲拖到学校的。三胖穿着他哥哥的裤衩(家庭条件不好的孩子夏天通常都不穿裤子,三胖因没裤子,只能临时找了条哥哥的裤衩穿),杀猪般地嚎叫着,满脸的鼻涕和泪水,被他爹拖到教室里交给了老师,三胖转身还想跑,他爹高高举起了手中的木条子,三胖便不再跑了。 由于尚未实行义务教育,成绩不好的学生老师是不让升学的,只能一而再再而三地重读,所以,那时,同一级的孩子,年龄相差四五岁,个子相差一大截是很正常的。村里现在有一个村民绰号“老一年级”,就是因为上了三四年的学,一直在读一年级,便得了个这样的绰号。 我则比较顺利,上学后便一年一级往上走,在我前好几年上学的大孩子都被我一个个甩到了身后。 后来,村里办起了夜校,也就是扫盲班,入学的大多是十几岁的半大放羊娃,最多时有二十多人的规模,女孩子居多。老师则是初中刚刚毕业的更大些的两个小青年,而不是我们的C老师和D老师,他们轮流给扫盲班上课。入夜,上夜校的大孩子们端着煤油灯齐聚学校,我们小孩子也总是去凑热闹,在昏暗的灯光下,老师念一句,学员们跟着读一句,一段时间之后,扫盲课本上的很多内容我都能背诵了。至今仍记得其中几段: 人有两件宝,双手和大脑,双手能做工,大脑会思考。 来来来,大家一起来,一起学文化,学了文化本领大。 小燕子,绕梁转,我和哥哥做晚饭。我管灶,他管锅,忙得汗珠一串串。炒洋芋,煮鸡蛋,凉拌莴笋一大碗。爸爸妈妈砍柴回,夸我哥俩真能干。 很朴实,像现在的儿歌。 再回头说说D老师。D老师人很随和,多才多艺,他会吹笛子、唢呐,歌也唱得好,于是,每逢音乐课,C老师便让他教我们唱歌。音乐课是全校统一上的,大家都集中在楼下一二年级上课的地方,跟着D老师放声地吼。D老师喜欢唱高音的歌,唱到高潮处有意把音拖得老长,声音便也随之颤抖起来。 D老师教孩子也有一套。一年级的小孩很多都拖着长长的鼻涕,D老师就说:“鼻涕出来要赶快擦擦擤擤,不然,整个小鼻头都会被鼻涕给怄烂的,严重时小鼻头会掉呐。”小孩子们吓得一起跑到门外擤鼻子去了。 现在想想,感觉那时的老师真是牛,很全面,像C老师和D老师,不但教我们唱歌,也能教我们画画。并且不但教书,还能理论与实践相结合地育人。二年级时,曾学过一篇课文叫《画鸡蛋》,说的是达芬奇学画的事,老师便也让我们在美术课上画鸡蛋。另学过一篇,题目不记得了,说的是毛主席小时候乐于助人的事,老师便带我们给村里的独老人栓狗大阿波(阿波是我们这里的方言爷爷的意思)扛柴。课本上有拔河的游戏,老师便带着我们到操场上拔河,没有拔河专用的绳子,便让两个孩子从家里拿来棕绳(棕树毛搓成),怕一根不够结实,便把两根绞在一起,结果,还是被我们给拔断了。 冬天到了,十冬腊月是乡村相对清闲的季节。天气晴朗的日子,村民们主要的活计是砍柴,用一个冬天,解决来年的燃料问题。偶尔也会相邀到后山大箐里打猎,撵獐子麂子。但凡上山,或多或少总会有所收获,便也借此改善一下生活。 天气阴沉的日子,人们便很少上山,姑娘们三五成群围坐在屋外的火堆旁做针线活。但牛和羊却不能总是关在圈里。于是,牧羊的人就尽量穿得严严实实,背着蓑衣,提着火盆赶着牛羊上山了。一路走,一路在路边捡些干树枝放到火盆里,于是,一路的青烟尾随着羊群,直到大山的深处。 我们小孩上学自然也是要提着火盆去的。所以,有读书娃的人家是不睡懒觉的,大人会早早起床,把火塘里的火烧得旺旺的,孩子起床洗过脸,大人便拿来火盆,把火塘里烧透的火团连带着热灰一起撮进火盆里,有热灰的保护,火就着的耐久些。没有着透的火团冒着烟,老师是不让带进教室的。 孩子们提着火盆来到教室,上课的时候就把火盆塞到课桌下,写字久了手有些僵时便伸到桌子下烤一烤。有时,正上着课,忽然闻到焦糊味,不用说,准是谁不小心烧到了裤脚。 有时,看着火快着完了,我们会趁着休息的时候捡些干树枝放到火盆里,看着冒烟了,便找个远离人群的地方,把火盆在头顶呼呼甩一阵,于是火苗又冒了出来,把火盆放在教室外,任其烧透,下一节上课时,又可享受温暖了。 春天到来的时候,老师说,等麦子上来后,我们去野炊,于是,我便盼着麦子赶快成熟。 学校在东山不到一里的山洼里有一片地,一亩多的面积,是包产到户时村上分给学校的学农基地。我在村里小学上了三年学,每年老师都要带我们到地里劳动,春天收割完小麦后再种上玉米,秋天正好相反,收完玉米后再种小麦。收获的玉米和小麦都换成钱,作为学校的公用经费,比如请村里的颜木匠帮忙修修桌凳,买篮球,买卫生工具等等。犁田和种地是不要我们参与的,老师会请热心的村民帮忙,一天就可完成。我们的任务是给地里积肥,每天每个学生须往地里送一筐牲口粪,但不许从家里的粪堆上挖,老师指定一个大些的孩子负责验收。于是,那些天,不上课的时候,我们就每人背个竹篮满村子满田野的去拾粪,十来天的时间,地里的粪就堆得小山一样了。 和农民伯伯们相比,我们盘的地实在是羞于见人,苗出不齐,还很瘦小,好在地不算差,所以,每年或多或少总能有些收入。今年的麦子比往年要好一些,虽然苗仍是不齐,但还算长的肥,看来,要比往年丰收了。 终于等到了收割麦子的季节,在老师的带领下,孩子们人多力量大,一天功夫便把麦子变成了麦粒。乘着阳春三月的天气把麦粒晾晒干,估摸着够野炊用的量,把麦子磨成了面粉。决定了野炊的日子后,一大早,我们怀着兴奋的心情来到了学校。D老师带着七生、老巴等四五个大一些的孩子到邻村把面粉压成面条。C老师布置我们准备上山所需的用具,并专门指定了三位同学带上家里的大铝锅。 村东南约一里外有个叫金虫冲的地方,有山泉,有树林,还有大片的草坪,是个野炊的好地方,老师就把野炊的地点定在了这里。 早饭后,孩子们各自带着所需用具早早来到了学校,大些的孩子负责用篮子背面条、大铝锅和佐料,其实,佐料也就油、盐、葱、辣椒粉而已,记忆中,连酱油味精都是没有的。我们小一些的孩子拿好自己的碗就行了,筷子是不用带的,山上的小树枝,蒿杆都可折来当筷子。 到金虫冲后,老师带着大些的孩子找来石头垒成三个灶,我们小一些的孩子则去拾柴。火生好后,从山泉里打来水放到铝锅里,再把铝锅架到石头垒成的灶上开始烧水。烧水煮面老师会让大一些的孩子负责,我们小孩子是不用操心的。于是,等待烧水煮面的过程中,我们便到水沟里翻石头捉螃蟹。水沟的石洞中还有石蚌,石蚌属蛙类,但比青蛙大的多,这东西鬼精鬼精的,通常在水边活动,一有动静马上扑通一声跳进水里钻到了石洞中,很不易捉到,但这东西营养丰富,大补,我三哥小时候常生病,不肯长,父亲便专门捉来炖米稀饭给三哥吃,我自然也沾了光,那鲜嫩喷香劲,至今想起,唾液仍是生津。 正在翻螃蟹翻得兴起,老师的哨子又啾啾地响起来了,自然是面条熟了。我们连忙起身向炊烟处跑去。老师已经开始给先到的同学盛面了,盛好面,自己到另外一个锅里舀点开水泡起来放上油盐葱末就可以吃了。看看现在,就算自己在家煮面条,好孬要用鸡蛋烧个汤,又是老干妈,又是鸡枞油仍觉得不够可口。而那时,就白开水加油盐,我们仍是吃的津津有味。C老师的额头流着汗珠,他边给孩子们盛面边告诉我们放开吃。 吃完一大碗后,我们吃不动了,嘴里却还在想吃。七生说:“要不我们去拉泡屎,把肚子腾空点再来吃。”于是四五个孩子真的跑到远处的小树林后拉起屎来。或多或少拉了一点后又拿着碗找老师盛面。 天真的孩子! 新学期开始后,我要上四年级了,四年级在四里外的完小里,我不得不告别父母,告别补戈小学,告别C老师和D老师,开始了我人生的另一段旅程。 彭勇林 彝族,年生,年毕业于曲靖师范学校美术专业,年毕业于中国美术学院。现为云南省美协会员,昆明风景画学会会员,曲靖画院外聘画家,师宗县文联兼职副主席,师宗县美协主席,供职于师宗县大同中学。 湖南治疗白癜风的医院环孢素胶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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