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殿 https://m-mip.39.net/nk/mipso_5066364.html

突然,“汪汪汪……”坝子上传来几声狗吠,这声音响彻在黑夜空旷的原野上,更增强夜深人静的苍凉气氛。紧接着,挨近这葫芦颈的地方——梨树坪一带的狗也叫了起来。老金心头一紧,两眼直盯盯地望着那个方向。

“这是谁来了?……不会是她吧?”

希望看见而又不情愿立即发生的事,有时候弄得金东水的心情非常矛盾。自从那天夜里,四姨子许秀云悄悄送来小棉袄以后,他曾不断责备自己:“为什么那么生疏?面都不见一下,不是太辜负人了嘛!怕什么呢,身正不怕鞋歪!”

此后,他就总是想着:也许什么时候,她还会来的。长生娃不是说了么,四娘还要为他把给外公做生的礼物备办好送过来呢。但是,此刻如果她真的来了,老金啊,你怎么办?见,还是不见?依然像上回那样,让人家失望地回去么?

“宁信其有,不信其无”。这样一种恼人撩人的情绪,这会儿纠缠折腾着这位钢筋铁骨的庄稼汉子。在这样的问题面前,他竟然失去了决断,变得惆怅、优柔起来了。他闭上了眼睛,希望快一点度过那令人别扭和难堪的一刻!

来人已经走近,听到脚步声了。……

老金终于睁开了眼睛,松开了紧张的心情,热烈而友好地迎上前去,抓住对方的手,拍打着肩膀,乐呵呵说道:“原来是你哩!”

龙庆揉着疼痛的红眼睛,面带愁容地站在金东水面前,嘴里喷着白色的蒸气,随同金东水钻进了草棚屋。

“工作组来了。今晚上在许家院子开了个支委会。”龙庆开言道。他从许家散会出来,没有回家,就径直找老金来了。

金东水知道,这位从前的老同事,现在的代理支书,这两年多来凡是葫芦坝上发生了什么重大的事情,他都要上这儿来诉说一番,叫老金给他拿拿主意。已有将近三年的时间,金东水没有资格参加党支部的会议,

甚至党内一切活动,郑百如都千方百计不让他参与。这个退职的支书、还保留着党籍的共产党员,长期被关闭在党组织生活的大门之外,这是叫人难以忍受的,没有什么处分能比这种“遗弃”更使人感到凄苦和忿懑的了!

但,龙庆这人太好了,忠厚、善良,他常常冒着“非组织活动”的风险前来和老金脸对脸、心对心地讨论葫芦坝上的工作和生产。他之所以有这个“胆子”,是因为他觉得自己的行为是正当的。

细想想,的确,在我们党的生活处于很不正常的情况时,龙庆这样的同志的行为又有何可以指责呢!既然有些人可以利用党的名义破坏党的事业,那么他——一个忠心耿耿的党员,

又为什么不可以向一个受了冤枉处分的同志谈谈组织内部的事情呢!他每次到来,都使困守之中的金东水感到无限的温暖,使他更加理解葫芦坝的人心、觉心!使他坚信自己虽然受了处分,但绝不是一个站在革命行列之外的庸人。

“要搞远景规划了。会上,工作组没有表态,全是郑老幺一人说。他呀,不论什么时候,都能紧跟潮流的……”龙庆一边裹烟,一边心事重重地说着。

说到这里,苦笑了一下,忙把烟杆塞进嘴里。叭了几口以后,发觉还没有点火,这才遍身搜起火柴来。老金伸手从灶台上拿了火柴递给他。把烟点着以后,龙庆又说:

“哎,葫芦坝的人还要饿饭呢!你猜,怎么规划的?搞泥巴搬家,‘人造平原’。好像葫芦坝还不够平,要弄得一展平。我的天,这一冬一春的劳动力全得陷进去;这还不说,‘小平原’动辄二十亩大,

原前的水路打乱了,排水不良,一泼大雨就会淹坏庄稼!……哎,净是些没球名堂的背时主意,还硬说是‘学大寨’‘改天换地’呢!人家大寨有大寨的情况嘛,不讲因地制宜,行么?”

老金问道:“会上你提出你的意见了么?”

“没有啊,整他妈半夜,就他一个人说。”

“你应该提嘛,那个人就只晓得吹,生产上的事一窍不通。”

“我提?”龙庆忧郁地说,“人家工作组对这规划也没提半句意见呢!”

“是么?”

“是啊。我心焦的是,这几年,多数社员的口粮越来越紧,眼看着春荒就是个大问题。如其明年大春再弄来‘笼起’,那末,就只有把嘴巴搁起,要不,就叫社员去讨口!——哎,那时候,我们这些人:党员,干部,还有什么脸面活呀!”

老金说道:“也不至于吧,先莫太悲观了。规划嘛,依我看是该搞一搞,早几年我就想过,这葫芦坝的土地潜力大得很,整治一下就可以增产。不过,像搞那些什么的‘小平原’,倒是值不得的。”

“是嘛,劳民伤财!”

“再开支委会研究一下嘛。必要时把各队队长也召集起来,再找些懂生产的社员参加,大家议一议嘛。”

“要能够那样,当然好啰!可是你晓得的,这几年,正正经经办一点生产上的事情,难呀!……”

像往常一样,龙庆向金东水诉说着心中的苦闷,发一发牢骚,一件一件地报告着葫芦坝的重大新闻。这时,他又开始说起郑百如搞的那个粮食折成的花样来了:“你说怪不怪?决算表都填了,又翻摊!”

“从来都没听说过这样踩假水的。”

“你看嘛,东折成西折成,一下子比实际产量涨上去四万多斤!”

“他这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不,这一下,上边又要表扬葫芦坝啰,说不定还要弄到一杆锦旗咧!他妈的,真是‘一肥遮百丑’,还又要介绍经验啦,编些好听的去哄别人。”

“哄得了今天,哄不过明天啊!”

“就看他能不能哄得过工作组了,依我看,这一回的工作组有点像了,颜组长是个‘解放牌’干部,是今年才恢复工作的。但愿她能够了解民情才好!要不呀,我们葫芦坝还有苦头吃呢。”

“葫芦坝如今是吃得补药,吃不得泻药了。”

“再吃‘泻药’就只有垮杆了!现在而今,趁工作组在场,我倒是又想辞职不干了啊!当初,我就不想承担这个差事,我是个大老粗,心机算盘都算不过郑老幺,他能说会讲,上边还有靠山。

可你又劝我干,不能看着葫芦坝的社员吃亏不管。你总说,这种乱纷纷的世道不会长的,河里的水总有个澄清之日,只要群众都看清楚了问题,只要上边的风气正了,情形就会好转。

可我就看不出什么时候才能好转!现在生产一年不如一年,社员不相信我们了。我成天在社员面前强装起笑脸,可心头呢,直想哭!我怕有一天也会遭个祸事,不如趁早自己下台的好。”

龙庆这样说着的时候,不停地摸出他那又脏又湿的手巾来擦着红肿的眼皮。金东水同情地看着这个代理支书,想说几句安慰的话,但却说不出口。龙庆又说了:“三年了!当时上面宣布你停职检查。可至今也没个发落……”

“这你是知道的,”老金说,“我一份检查书都没有写。这叫人家怎么发落呀?”

“唉,这鬼日子!”

“老龙呀!还是打起精神来吧。工作还得干,还要争取干!为人民服务这份权力,看来如今是不能丢。大道理不用多说,就说葫芦坝眼面前的事情吧,群众缺吃少穿,生活困难到了这样,难道你忍心看着不管?

土地改革,合作化运动,你是亲自参加的,共产党把农民引上社会主义道路,创造美好幸福的生活,如今还没有走到那一步,路上出了点问题,难道你这个拉车的党员就丢了这辆车不管啦。现在还没有轮到不叫你管的时候,你就得管!”

老金说起话来,不由得有些激动。

他停了停,让自己稍稍平静一下,才又接下去:“记得从前在部队上听首长讲革命回忆,说过去干革命,流血,死的事天天都有,什么时候轮到自己都不知道。在那样艰苦困难的情况下,

大家对革命的未来前程从不丧失信心。这个话,我至今记得清清楚楚,我常常用革命前辈说的这个话来检查我自己。当我苦闷的时候,信心不足的时候,我就骂我自己。说实话,人一辈子总得走些沟沟坎坎的。”

老金又激动起来了。龙庆抹着眼睛,说:“好了,你不要往下说,我知道。我今晚上不该引起你伤心。”说着,四十多岁的老实汉子像个小媳妇似的抽抽搭搭地哭起来了。

老金忙说:“不能怪你啊,这两年我一个人呆在这儿,脑子里总要想些事情。要不,可真会闷死啦!……呃,还是说一说规划的事吧,我看,郑百如那个规划全是瞎胡闹,也许他自己还没弄清楚呢,

不过是为了赶潮流,临时翻翻报纸文件,胡乱凑了出来应付上级领导。说真的,葫芦坝倒也真是需要一个扎扎实实地远景规划呢!我俩来闲扯闲扯吧,先说你的打算。”

龙庆困惑地望着老金:“我说什么?现在搞远景规划有啥用场?远水救不了近火啊,葫芦坝的问题是:等米下锅!说实话,我从来没有去想过‘规划’,怎么说得出个道道来嘛。”

金东水从床枕头下拿出个旧的文件夹来,轻轻打开,翻着,说道:“这两年,我闲着没事,弄了个草稿,一份是近期生产计划,一份是远景规划。”

龙庆忙凑过脸去。当他草草地翻了翻那厚厚的一沓草稿,掂了掂重量,立刻流露出惊讶的神情来。别的不说,单是这些密密麻麻的文字和大大小小的图表,就足以使他为老金那种顽强的劲头儿所感动了。

过去他佩服金东水的为人,佩服金东水的工作能力,同情金东水的不幸遭遇,然而,却没有想到这位受了处分,烧了房子,丧失了一切家产,死了妻子,困守孤屋的人,竟有着这等坚强的生命力!

真是个整不垮、踩不烂、打不死的汉子!

金东水送上文件夹,笑道:“这是个草稿,还比较粗略。我想把它交给你。”

“交给我干啥啊?我可没这能力。”

“你有!你是支部负责人。你把它拿去先看一看,如果有点价值,就让群众讨论补充,然后由支部作出决定。我不交出来,恐怕会永远压在这枕头下了,交出来,也算一个党员对党贡献一点心意吧!”

金东水说着,眼睛有些湿润了,龙庆也不好意思再说什么。他的精神被金东水鼓舞起来了,他感动地接受了那一份规划草稿。接着,金东水就粗略介绍起这个规划的内容来。不知不觉地,从梨树坪方向传来几声鸡啼。

龙庆听完介绍以后说:“大致听一下,觉得有点谱了,葫芦坝真的这么干起来,可真有奔头呢!你把所有的问题也都考虑得仔细,很实际。你当过几年支书,葫芦坝边边角角你都了解,换个人,搞不出这样实际的规划来。”

金东水送龙庆出门。心里很难为情的是自己只有一张床,一条被盖,三爷子睡。要不的话,该叫龙庆住一夜,也免得这位害着眼病的同志还要摸夜路回家。但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只好送他出门。

龙庆把金东水的文件夹紧紧地掖在棉袄下。他叫老金不要送了。“转去睡吧,莫把娃娃凉着了。”

他这样说,十分同情这位中年丧妻的同志。

一路上,龙庆都想着金东水。他对自己说:“以后情形好转了,看哪儿有那种合适的女人,得给老金介绍一个。这件事,我来亲自办。要不,这个同志真是太凄惶了……”

想着这个的时候,另一件事却从他大脑的某一个角落里跳了出来:“哎,金顺玉不是叫我向许茂提说一下昌全和老九的问题么!”

他捶了捶脑袋,骂自己竟然把一个党员同志托办的私事给忘记了。何况,昌全是他很喜爱的一个青年呢!

“现在鸡都叫二遍了,明天一定记住这件事。”

月亮西垂,柳溪河又在起雾了。

鸡叫二遍是庄稼人起床煮早饭的时候。

九姑娘许琴习惯地睁开了眼睛,醒来的第一眼她就看见桌上还点着灯,颜组长还在伏案工作。她立即翻身起床,同时惊叫道:“颜组长,你还没有睡呀?在写什么,写书么?”

颜少春转过疲倦的脸,笑道:“我要能写一本书的话,一定第一个请你提意见。”

“怎么不能写啊!”许琴迅速穿衣服,大声说着,“我看你就像个作家。”

“哈哈……作家?你见过作家是啥样子?”

“我没有见过,不过,我想,大概就是你这样的吧?说话清清楚楚的,做事文文静静的,老是爱思考,夜里不睡觉,总是写啊写啊的……嘻嘻……”

颜少春声明道:“你是做梦,在梦里看见了什么作家了吧?我,小时候没进过一天学堂,解放后,背上拖着一根大辫子上扫盲识字班,开始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扫盲老师教我好几天,‘颜’字我还画不像呢。”

“听说你当过宣传部长,是吧?作家都是在宣传部工作的,你别哄我了。”

“哈哈哈……九姑娘,我给你说不清。”

金顺玉大娘的睡眠是很好的,这会儿被吵醒了。许琴要她继续再睡一会儿,大娘却坚持不再睡,她说她得回家了。

“还没天亮呢!黑糊糊的,不放你走,睡吧,我去烧火煮饭。”许琴跳下床来。

金顺玉大娘坚持要回去。她说,她梦见昌全和小齐同志吵嘴了,她很不放心,得回去看看。这一说,把颜少春和许琴二人又逗笑了,她俩不相信梦。

“当真!我清楚我家昌全那个性子。”大娘认真说道,“他是个直杠杠,一点儿也不会待人处世的。昨天我就有察觉,他说话做事没头没脑,准会把工作组同志得罪的。”

但是,颜少春和许琴还是说服了她。她答应留下吃过早饭再走。许琴点着灯进灶屋去了。金顺玉大娘斜躺在被窝里,跟颜少春说着话。颜少春很疲倦,也就合上她的笔记本,脱了鞋,歪到床上去,拉开被子盖住脚。

她又一次要金顺玉大娘说一说原支部书记金东水当年受处分的情况。大娘说:“那纯是冤枉。一九七二年整党学习班上,因为经营管理评工记分上的问题,他和工作组意见不一致,顶碰了一场,工作组说他‘反大寨’,犯了政治上的错误,叫停职检查。”

“处分意见你们讨论过么”

“还不是工作组说了算!事后我们才知道。我向公社党委反映意见,人家还批评我有宗族观念,缺少组织性。……东水是我娘家一个叔伯哥哥的儿子,他从小在这葫芦坝长大的,参军以后入的党,复员回来正是三年困难时期,

公社提名选他当支书的,咋能说我有什么宗族观念嘛!他当支书期间,我也是个支委,少不了我还常常批评他呢。……生产么?倒是年年上升的。文化大革命开始,郑百如他们起来造反,也没抓住东水一点什么劣迹。

工作是难搞一些了。郑百如要入党,支委会一时通不过,整党工作组来了以后,这一条我们也挨了批评的。郑百如是工作组让他入党的,批下来的第二天就宣布他当副支书。这事,党员们意见很大,可也没办法。”

“金东水停职检查,三年了,可是公社党委的组织委员那里至今没有收到他一份检查。这是怎么回事啊?”

“怎么回事?”大娘笑道,“他呀,他不承认自己犯了错误,所以他就没有写什么检查。事后公社也不再过问,这事就搁起了。”

“不承认犯错误?‘反大寨’不是错误么?”

“他根本不承认自己‘反大寨’。大寨大队他还亲自去参观学习过咧。他说大寨的同志告诉参观的人,叫大家学大寨要因地制宜地学嘛。工分问题,按劳分配有什么错?社会主义的分配原则嘛。

这两年可好了,取消了按劳分配的办法,有些人硬是要伸展了!一两个月评一次,能说会道的挣标兵工分,有个大队妇女委员,一天活路不做,还挣满分呢!颜组长,你说说看,社员们谁愿意展劲啊?”

颜少春突然觉得浑身发热,刚才那一点儿疲劳和睡意一扫而光了。她仿佛感到自己抓住了葫芦坝以至连云公社问题的一点什么线索了。这是一条什么样的线索呢?她觉得必须马上追溯下去。她不再问了,她现在需要思考。

于是下了床,穿上鞋子,跨出卧室。

院子里的空气是冷冽冽的,飘散着腊梅的幽香。她走过树下,打开院子的大门,倚在结实的柏木门框上,望着葫芦坝将近黎明时的景色,冷静地清理着自己的思路。

然而,刚刚抓到的那点儿线索,突然又在脑子里失踪了。什么主要的,次要的,这个人,那个人……问题像乱麻一样搅成了团。

“连云公社这个党委的班子怎么样?几天的接触和调查得来的印象是:一把手还可以,公道,但能力差一点;二、三把手不顾大局,各自在下面拉帮结派,形成各自的势力圈,热衷于派性斗争,争权夺利,根本不把生产建设放在心上。……是这样的么?不能轻易这样下结论啊!……”

她这样肯定着,又否定着。她觉得还需要研究一下,因为过几天要去参加太平区的区委会,自己要发言。

“那么,葫芦坝的问题呢?”她的思路一下子又转到葫芦坝来了,“这个大队的主要问题是什么?与公社的问题哪些是共通的?哪些又是它自己的,特殊的?”

一时得不出一个明确的答案来,而迅速展开着的思路也突然停滞了。她茫然望着眼前这块似曾相识而又感到陌生的土地。

月光隐没了。经过短暂的黑暗,东边,耳鼓山丛林上空露出斑斑青白的颜色,云层后面跳荡着一种亮光,它好像在寻找着云层稀薄的地方,从那儿冲将出来。渐渐地,葫芦坝的面目,影影绰绰地显露在晨曦之中了。

白茫茫的原野,黑森森的竹林,升起袅袅炊烟的房舍……看清了,看清了,这会儿的葫芦坝好美啊!简直像一个端庄的少妇,静静地、默默地站在黎明之中,庄严静穆,没有痛苦,也没有假装的快乐。

她似在沉思,在思念,在向往;为什么当微风吹过,晨雾缭绕时,又现出一抹淡淡的轻愁?柳溪河的白雾升起来了。葫芦坝脉脉含愁的容颜整个隐没在茫茫大雾之中去了。

第五章连云场上

工作组在葫芦坝的出现,对于生活在孤独无援境地的四姑娘来说,确乎是从希望的高崖跌下失望的深渊。这天清早,四姑娘提着水桶上井台打水,刚出大门,小齐迎面走来了。

小齐当然是来找颜组长汇报工作的。

但他和四姑娘对面走过的时候,注意地看了看这个清瘦俊俏的女人,便停住脚步,严肃地问道:“喂,你叫什么名字?”

四姑娘诧异地望着他,一时忘了回答。

“你就是许……许秀云吧?”小齐问这一句的时候,脸上露出了一丝和善的笑容。

四姑娘更诧异了,忙低下头。

“嘿嘿……”小齐诚恳地笑道,“郑百如同志给我反映了你们过去的情况。其实,那过去了的事,就过去了吧,现在,他表示……表示……嘿嘿,要求复婚。我看也可以嘛,他工作很积极,你应该支持他。这叫做顾大局,同时也是个政治态度问题呢。怎么样?想不想得通呀?呵?”

四姑娘没有听完他的话,转身走了。

小齐同志望着她的背影,笑着自语道:“嗨,还有点羞答答的。乡坝头的妇女,思想不开通呢,不过,看来问题不大。”

自以为是的小齐竟然很满意今天出门的第一个收获。他认为这不仅仅是给一个大队副支书私人帮忙,而是为整个葫芦坝办了一件具有政治意义的好事。然而,他没有想到(不,他根本想不到!)

这简直是在四姑娘的心里戳了一刀!

昨夜痛苦的思虑被冷酷的现实证实了,几天来对工作组怀抱的希望被击得粉碎,工作组的形象也因此在四姑娘心中变得异常地可怕和丑恶了!

“他们跟郑百如都是一个鼻孔出气的。”她提着水回到小屋里的时候,气愤地断定道,“哼!前几天我还……哎,看来,不能靠别人;只能靠我自己了。”

一经作出这个决定,她就勇敢地克制着无尽的辛酸,开始孤军奋战,去开拓自己的前程,去实现她对于未来生活的憧憬——尽管她的要求并不高。同时代的多数妇女,她们对自己已经得到了的那种爱情、婚姻、家庭,早就习以为常了,而四姑娘却还没有!

生活就像天上变幻着的云彩,永远不会是一个样儿。人,也不会永远是一种情态。柔弱善良的四姑娘,当她认定周围的人们已经“联合”起来,形成一股势力在逼迫着她的时候,她突然变得固执和刚强起来。

四姑娘提满一瓦缸水以后,迅速地把红苕切进锅里,坐在灶下生起火来。望着跳动的火苗,她咬紧嘴唇,盘算起自己下一步该怎么行动。

今天是赶场日子。就像无声的号召一样,这一天人们成群结队地涌到街上去,把连云场那条吹火筒似的小街挤得个水泄不通。四姑娘平常很难得去赶场,她每天都狠命地挣工分。今天,她决定要去赶场了。

她已经想好了,今天要办两件事:一是扯一丈青哔叽,把八妹带回来的皮子镶起面子来,这是必需赶在老汉生日前做好的。第二件事,就是为长生娃他们备办一份礼物,争取让大姐夫能够在老汉生日那天体体面面地过来走动走动。

她已经从社员们口中得知,大姐夫一家三口今年决算除了粮食款以外,没分到现金。而她呢,一个人做工分,一个人分粮食,除去粮食款,还能分到二十多元现钱。

她决定花掉这笔汗水钱,至于往后称盐打油买针头麻线,她打算开春以后就孵一窝小鸡,小鸡长大了下蛋,换一点零用开销。——她把什么都筹划好了!吃罢早饭,四姑娘就关起门来换衣裳。

一会儿,颜组长和小齐同志,由老九陪着来到院子中间。颜组长今天要到四队吴昌全的科研组去。她站在院子里,隔着几株树,向四姑娘的小屋张望着。

四姑娘一身穿得干干净净,打开她小屋的门,看见工作组组长向她走来,

她没加任何考虑,立即砰一声又把门关上了。她站在屋里,从门缝中看着颜组长一行三人都走出院墙去以后,才又开了门跨出来,心里还嘀咕着:“哼!我才不听你们那一套呢!”

她断定颜组长会向她说出与小齐同志同样的话。

而那些叫人感到羞耻和侮辱的话,她实在是听都不愿听。四姑娘来到保管员家里,那儿有好几个社员在等着支钱使。轮到她的时候,保管员吃惊地望着她:“嗨呀!你支这么多钱干啥子?”

四姑娘和气地回答:“买东西嘛!”

“过几天就正式分配了嘛!忙什么?我看你们硬是不放心,生怕拿不到手啰。”

保管员的女人在一旁对男人挤眉弄眼,又呵斥男人道:“你噜苏啥子嘛。人家四妹子眼看又要办喜事啦,等着办点东西呢。”

四姑娘怪难为情,却又不好跟人家争辩,不由又羞又气,一张清瘦俊俏的脸涨得像块红绸子。

“哦,原来如此呀!”(火巴)耳朵的保管员向他婆娘讨好地笑了,“这么说,真是要远走高飞啰?哈哈,还是你们女人家安逸,‘东方不亮西方亮,黑了南方走北方’,多见多少世面呀!”

他的玩笑正开得有劲,婆娘手上的鞋底板儿已经落在他的肩头上了。他的这位娘子是改嫁到他家来的。保管员乐呵呵地给许秀云支了钱。秀云数也没数揣在怀里就离开了。

她究竟不是她三姐那样的人,虽然手板皮像树皮一样厚,脸皮子却比纸还薄。出得门来,她就急急忙忙地抄近路,打算沿河边往小桥的方向走,这样免得在大路上碰到赶场的熟人。

打从三姐夫罗祖华的家门前过,她远远的看见三姐夫哭丧着脸蹲在院坝上,三姐正在一旁拔鸡毛。只听罗祖华败兴地说道:“这一下才安逸,瘟神菩萨瞎了眼睛,找到我们穷家小户来了。往后油盐钱都……”

三姐却大不咧咧地说道:“你这个人,才经不得一点难呢!瘟了鸡嘛,又不是死了人,我要是死了,恐怕你还没得这样伤心呢!”说完,还吃吃地笑着。

罗祖华苦笑了。三姐进一步鼓舞男人的士气:“不害瘟,你还弄不到鸡肉吃哩!这年头,还是吃到肚皮里装着,稳当些。钱是人挣的嘛,有气力,还怕饿着人么!等这股瘟气过去了,明年春天我再孵一窝小鸡,你看,不是又有了!”

四姑娘在一旁听着,只觉得一阵心酸。

这是什么年辰啊!这一对夫妻,又勤快,又忠厚,成年累月地做,起早摸黑地干,光景却过得这样凄惶!……孩子们眼尖,看见四姨娘来了,一齐奔了过来,抱住秀云的腿,拼命地叫喊着四娘。

秋云抬起头来,掠了掠散乱的头发,高兴地说道:“来来来,今天我请客!怎么,你这样儿是要去赶场么!”

罗祖华也站起来叫了声:“四妹。”脸上挂着忠厚的笑容。老实人罗祖华知道不能在这个身世凄苦的四姑娘面前流露自己的窘迫。

四姑娘问:“瘟了几个呀?”

“三个。”三姐回答,“一干二净。”

四姑娘强作笑颜:“没来头,正好给娃娃们打个牙祭呢。”

心直口快的三姐笑道:“是啊,可他刚才还打主意拿到街上去卖呢!未必人家长得有嘴,晓得吃,我们就没有长嘴巴,不晓得吃么?嘻嘻嘻,你赶场转来,也来开个荤吧!把爹和老九都请来。”

罗祖华在一旁尷尬地笑着。

四姑娘没再说什么,转身要走,三姐却放下湿淋淋的死鸡,两手在围腰裙上擦着,走到四姑娘身边,悄声问道:“呃,那个事,你到底决定了没有啊?人家耳鼓山上那个人,过几天要下来给爹做生了,你可得下个决断呀!”

四姑娘脸色苍白了。

她说:“我说过嘛,整死都不走!”

三姐说:“那……也行!你到那个人生面不熟的男人家里去,我也真有些放心不下。好吧,我这就叫祖华上街去,耳鼓山有人来赶场,托人带个口信,把他退了。”

四姑娘感激地望着好心肠的三姐点点头。她不想再听这个方面的话,就急匆匆地离开三姐向河边的小路走去了。娃子们追来,一迭连声叫着:“四娘来耍!”

她走了几丈远,突然站住了,伸手到衣服口袋里摸了摸,摸出一张伍元的票子,回过身来,抱起一个名叫小猪的侄儿,说:“快回去吧,四娘还有事呢!”

这样哄着孩子的时候,把那张票子塞在他的小手心里,又叮嘱道:“拿回去,叫你爸爸上街去买一个下蛋的鸡婆回来。快去!”放下小猪,眼里噙着泪望着孩子们向他们的父母身边跑去了,她才转身继续走路。

这会儿笼罩着河沿的晨雾正在散开,深蓝色的柳溪河上跳荡着金色的光点儿。成行的岸柳,虽然旧的叶片早落了,新的叶儿还没长出来,但那金线倒垂的柳丝,那挺拔的树干却也显出蓬勃的生机,

阳光下,树影倒映在水底,那景致就更好看了:轻柔、潇洒、婀娜多姿。蓝色的柳溪河就在她的身边,面前是枝丫齐天的老黄桷树,光溜溜的石板小桥。身后有着阡陌纵横的葫芦坝田野。这就是家乡,家乡在四姑娘的心里。

是的,她这个家乡,眼下还显得这般古旧,这般贫穷,低低的黑色茅草房,房前竹竿上晒着庄稼人破破烂烂的衣衫,麦苗是那样黄,那样瘦。……

然而,贫穷又有什么关系呢?

可以用双手去把她打扮得又美丽又年轻的!儿不嫌娘穷,儿不怕娘丑啊!

四姑娘急忙忙走着,心情又辛酸又热烈。对于家乡的眷恋,对于葫芦坝的难舍难分的情怀,对于未来的憧憬,使她浑身充满了青春的活力。她要为改变自己凄苦和不幸的处境去战斗!

她要用自己积压在心里的,比一个春闺少女更为炽热的爱情,去温暖她亲爱的小长秀,去修补起那个残破了的家庭!……

十点左右,连云场上“赶场”的例行节目进入了最高潮。太阳暖烘烘地照着高高的黑色屋顶,屋檐底下人声鼎沸,裹白帕子、蓝帕子的脑袋攒动着,黑色、灰色和土黄色的棉袄挨着、挤着、移动着。

这小小的街筒子里的人群,达到了饱和程度,再多一个也装不下了!然而,在四面八方的大路小路上,还有着三三两两提筐儿的、挑担儿的人们大步流星地赶来。

在猪儿市,粮食市挤的是男人们。

妇女们多半提着半筐鸡蛋,或抱着两只鸭子,在场头场尾的石板路上摆个摊子。可是那些年轻姑娘们却不怕挤,三五成群手拉着手在穿棉袄的男人堆里钻来钻去,百货摊上看一看,供销社里转一转,她们要买的,不过是一面小镜子或一块鞋面布之类。

这会儿正是冬月尾,历来所谓“农闲”的日子。

虽然干部们开会叫人们要“变冬闲为冬忙”,虽然那些墙上和石岩上有新刷上的标语:“全县人民齐奋战,两年建成大寨县!”“评水浒,批宋江,粮食亩产跨双纲!”……

但是,庄稼人不大关心这些号召,他们得筹划年关将近的实际问题,设法补足一点明春的口粮。大多数家长关心着明年春荒来时,国家仓库有多少粮食拔下来。

“市管会”的工作人员们,逢到这样的日子是最忙的了。为了打击资本主义活动,他们把成群成堆的庄稼人、农村妇女们赶进一个肮脏的大屋子里“办学习班”。人们垂头丧气地蹲在地上,一个个都必须彻底交代才脱得到手。

有些女人们眼看自己从孩子们牙缝里省下来,打算换一点粮食和针线的芝麻、核桃、菜油等香东西被没收,急得哭了。但哭也没用。

市管会,还有“联防指挥部”的负责人坚定地相信:“只有堵住资本主义的路,才能迈开社会主义的步”。好像这些年来把国家搞成这个样子的罪魁不是别的什么人,而是这些手无寸铁、腰无半文的庄稼人!

许茂老汉的一背篼叶子烟早卖光了,他需要办的粉条、扁笋、黄豆等等做生用的货物也都买齐了。但他没有忙着打回转。今天这个场迟迟不散,他知道是什么原因:决算账目公布下来,

那些劳弱户为着缴超分款,就得卖东西,而今年各地的收成都不好,劳强户并没有收下许多的现款,于是卖的多,买的少,自由市场就迟迟的散不了啦。这样的情形,对许茂老汉是有着吸引力的。

这种吸引力可以使他暂时忘却自身的烦恼,遇到今天这样的机会,他不想闷着脑壳过早地离开这喧哗热烈的场合,他得看看:有什么便宜可以拣一拣。

他把自己的背篼寄放在七姑娘许贞那个店堂里的柜台底下去。许贞正忙着对付那些川流不息的称盐巴的顾主,没工夫接待老汉,但还是又娇又羞地伏在父亲耳朵边说:”爹,小朱今天又从城里来了,你一会儿转来吃午饭吧。”

老汉的印象里,并没有一个什么“小朱”,他瞪着老七:“啥子小猪小狗的?”

七姑娘可没得老九那样端庄,她一下抱住老父亲肩膀,满脸绯红地娇嗔道:“人家耍的朋友。你来看看嘛,你要是没意见,人家才好考虑正式关系嘛!”

七姑娘语言中的“人家”,当然就是她自己,这个意思老汉听得懂;但他极不高兴她这种半土不洋的说话方式。他有几分厌恶地把老七的手臂推开,没说什么,响亮地喷着鼻子,跨出店去。

许茂老汉重新走进汪洋大海似的人流中来以后,很快就把刚才那点儿不愉快的小插曲丢到九霄云外去了。他的不昏不花的眼睛像鹰一样尖利而透彻地注视着市场的动向。

但是,你看他外表:穿一件半旧的蓝布长棉袍,头戴狗皮风雪帽(这也是老八从遥远的袓国北方给他寄回来的),手上捏根尺多长的湘妃竹烟杆,走起路来不紧不忙的样子,你一定会误认他为一位不管家务的享受着养老金的老大爷。

不多一会,他巡视了半条街,来到公社卫生院的大门口了。这时,他的眼晴停留在一个站在来来去去的人流中的妇女身上。这个中年女人衣着不整,面带菜色,怀里横抱着一个赤红脸儿的小孩。

许茂并不注意女人和小孩,而把注意力放在女人脚边那一个菜油罐子上。他估计了一下,半罐子油大约不会多于五斤。老汉开言了,却并不谈那油罐。他像没事一样地问:“哎呀,这孩子为啥啊?病了么?”

“是呀,老大爷!你看,烧成这个样子……”

“进去找医生看看嘛,打一针吃点药。”

“老大爷,看了呢!我一早赶二十多里路来,看了病,可还……没有去拿药呀!”

“怎么的?”

“我得先卖这几斤油,才有药钱。”

“油?哎呀,你可别叫市管会看见了呀,看见了是要没收的。”

“就是哩!我很少赶场,老大爷,你像活神仙样,做做好事,把这几斤油买去吧。你老人家当如救命一样。”

许茂听着这话,心里不由有些酸楚。

然而他却把心肠一硬,说道:“油,我家倒不缺,不过看你孩子烧成这个样儿,买下吧。”他把右手伸进大襟怀里,问:“多少钱一斤?”

“大爷,随你给几个吧!我也不晓得行市。”

“好吧!”许茂心肠又一硬,咬了咬牙:“整数,一块钱一斤。不哄你,大行大市的。”

女人叹了一口气,但还是同意了:“好吧。”

许茂掂了掂油罐,女人忙说:

“净重四斤半。还是称一称吧?”

再掂一掂之后,他说:“算了,我相信你。不过,我今天没打算买这个,罐子也没带。

女人挺爽快地说:“一个瓦罐也值不得几角,就相送了老大爷吧。”

“那咋要得哟!给你折算……一角钱,咋样”

“你怎么说怎么办好。”付了钱,许茂提起油罐就走。女人自去取药去了。

二十分钟以后,老汉已经站在食品站门外一个不十分显眼的地方。这里离街有半里,市管会的人是不经常走到这儿来的。他脚边放着半瓦罐油,有两个职工家属模样的妇女蹲在油罐旁边。

“多少钱一斤?”

许茂爱理不理地回答:“一块八。”

“太贵了吧?”

“贵啥子?大行大市的。”

“有少没少啊?”

“喊的是价,还的是钱,你们说了才算。”

“一块五。行么?”

老汉鼻里“嗤”了一声,表示不屑于多说。两个女人失望地走开了。一会儿工夫,许茂老汉一连打发了三起买主。他要一块六,因为一角钱把生意做黄了。

这时,来了一个敦敦实实的小伙子,身穿工装,脚蹬皮鞋,头发老长老长,塌塌的鼻子底下蓄着一抹小胡子。许茂老汉鄙夷地瞟了这人一眼,心想:“不像个好人!”

小伙子左右前后巡视了一番后,指着许茂的油罐,盘问道:“卖油?”是城里人的口音。老汉没有答理他。“你耳朵聋了么?哼,看样儿你不是地富,也是个上中农!你没有看见布告么?食油不准上市!”

许茂回过神来,揣摸着:“这是市管会的么?不是。连云场上市管会几个人都认得,没有这么个愣小子嘛!”于是硬撑撑答道:“啥子布告啊?我认不得字!你赶场的,快各人赶场去,莫开玩笑。”

小伙子上前一把揪住老汉的袖子,同时亮出他藏在上衣口袋里的红色臂章来,恶狠狠说道:“你看我是干什么的?”说罢,提起油罐来,要拉老汉去上“学习班”。

这一下,许茂心中才暗暗叫起苦来,两眼也失去了光彩。他虽是视钱如命,但到底还是怕进那个“学习班”,在一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了。

“走嘛!”小伙子像等不得了似的,提着油罐一边走一边回头催促许茂。老汉的脚杆一软,一屁股坐在阶沿石上。看热闹的人们纷纷议论起来:“这是城里‘联防指挥部’的,老大爷,你今天碰上了,活该蚀财!”

“啥子指挥部哟,我看是个打秋风的!”

“吃(其页)头的!”

“呃,莫乱说,你们没看见人家那个红牌牌么?”

“算啰!老大爷,蚀财免灾,当如害了一场伤风,吃了两眼药一样。

“对!看样子,你这位大爷也不像蚀不起的干人嘛!算啰,算啰,这个年辰难说呀!”

人们七嘴八舌地说着。

许茂老汉心中万分懊悔和气愤。这个一向精明刚强的老人,这些年在连云场街上吃这样的亏,还是第一次,而这一次,纯全是俗话说的“偷鸡不着蚀把米”。虽然丢了几块钱,对于许茂来说,并不是个了不起的损失,然而,拔根汗毛都要痛一阵的人,哪能就此平心静气呢!

当他站起来,悠悠惚惚往街里走去的时候,市场上依然喧喧嚷嚷,热闹非常。只是这一切对他都没有什么吸引力了。他埋头走着,他绝不愿意再耽搁,决定去取了自己的背篼,就立即回家。

正走着,突然从公社卫生院里冲出一男一女两个人来。女的指着许茂向男的说道:“就是他!”男的上前一把抓住许茂:“吔!你老人家好狠心呀!”

老汉完全给蒙住了,而四周移动着的人群却好像冻结了似的,都站下来看:出了什么事呀?

那个男子向围观的群众介绍道:

“同志们,乡亲们!大家来评个道理。这是我的邻居李二嫂。”他指了指身旁抱着孩子的中年妇女,

“她的幺娃害了病,今天提着四斤半清油来卖,为的是看病取药。可是这位大爷太没良心,趁火打劫,出一块钱一斤买下了李二嫂的油,还说这是‘大行大市’呢!……吔!相欺到孤儿寡妇名下来了呀!”

群众一听,都不依了,纷纷质问老汉:“你说!是不是这样的?”“油呢?退出来!……手上没得,你卖出去了吧?卖多少钱一斤?”

人们怒吼起来:“这老头子搞转手买卖!揪起来!”

“押到公社去!”这可不得了。

许茂从未遭遇过这样的阵仗!脸上现出死灰色来了。这时,人圈外面挤进一个干部模样的人,含笑向人群示意,叫大家静下来。然后说道:“同志们,各位兄弟父老,我来说两句,这件事发生在连云场,确实是很不幸的。”

这人说话声音沙哑,口齿却流利。

许茂在昏昏然中抬起眼皮看了一下,不由得更加恼火——这是郑百如!老汉心想:完了,今天算把脸丢尽了!但是,郑百如把话锋一转,却轻而易举地说服了愤怒的群众。

“……同志们,大家都是贫下中农,一根藤上的苦瓜,何必动气呢?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自由市场本来就没有一个明码实价,卖方总想多卖几个钱,买方却想少出几个钱,都是双方协商议定,

一不估买,二不估卖,两厢情愿才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这说不到相欺二字,更讲不到良心不良心。不过,话说回来,这位老大爷看样子不是出不起钱的人,我建议,一斤再添两角,把这件事搁平算了。”

他说的都在理,大家也就不再吼了。

李二嫂的邻居虽然还有点不服气,怎奈郑百如已经把香烟掏了出来,敬一支烟,还把打火机也凑过去。见对方没有再说什么,郑百如忙塞了一元钱在李二嫂手上。

“乡亲们!要赔礼,我来赔,要道歉,我来道。——为啥呢?这位老人家是我的老辈子,他少赶场,少开会,觉悟低,行市也摸不着。望大家多多原谅!现在,赶场的快去赶场,访友的快去访友。”

人们被他这满口江湖话逗乐了,各自散了开去。他忙上前扶着老汉挤出了人群。老汉心情复杂极了,但到底还是得感谢郑百如,要不是他,今天老汉可真够受呢!

“你自己先回去吧,我还要到公社去一趟。”郑百如在老汉面前并没有夸耀自己的意思,说罢转身离开了老汉。

许贞看见她爹还没有等到吃午饭的时候,果然就转来了,心里好高兴!忙拉老汉上楼去休息。但老汉执意要回葫芦坝了。七姑娘娇嗔地对她爹说:“爹!人家给你说的事喃……”

什么事啊?老汉已经忘了。

他脸上灰白色的牛角胡子打颤,坚持从柜台底下端出背篼来。七姑娘有点嗔怪地说道:“爹,你只关心姐姐她们的,就不关心我的事么?”

老汉这才抬起眼皮,认真地看着面前这个丰满、艳丽得有几分俗气的大姑娘。这几年这个姑娘少有在老人身边,他也确实少有想到她。但岁月流年,不知不觉中老七已经二十四岁了!

“唉!”老人轻轻叹了一口气。

虽然许茂有偏心,不大喜欢这个爱虚荣的、挣了工资却不往家里捎钱的女儿。然而,天底下一切做父母的那种共有的本能,还是唤醒着许茂不能不想一想有关她终身大事的问题。

“唉!”他再次叹了一口气,到底回忆起老七在一个钟头前,曾说过的“耍朋友”的话。社会是人们最好的教师。不识字的思想家许茂的学问全都是从他对于社会问题的思考和比较中得来的。

在这方面,他并没有半点不切实际的幻想和虚荣心。尽管人人都夸他的女儿们一个个“又长得好,又能干,但他从来不听别人的怂恿,在城市里给找女婿。他要求他的女婿们都是有根有底的厚道老诚又能干的庄稼人出身的子弟。

七姑娘的归宿问题,对老汉来说,是一个新的问题。按照近年来社会上形成的一条没有成文的“规矩”,农村的姑娘参加工作,吃上公粮以后,她们和她们的父母都自然而然地认为:如果再在农村里找个女婿,那就太不明智了。

有些甚至采用“不跟你耍”的办法与自己原来的未婚夫一刀两断,如果这个未婚夫依然是一个农民的话。这种“到哪个山头唱哪个歌”的风习,真是“实际”得不能再实际了。但是,作为实际家的许茂老汉却并不欣赏。

眼前这个二十四岁、亟待出嫁的姑娘,自己已经找上了对象,是城市里的。她请老汉“过目”,不外乎是个一般的手续问题罢了。她的爱情胜过她的孝心,当父亲的要是同意当然好,要是不同意呢,那也无关大局的。

现在,七姑娘当着店堂里的同事和顾主们的面,毫不羞涩地撒着娇,连推带拉地把她的父亲请到楼梯口。

“他在楼上,你去看看嘛!”

漂亮的七姑娘喘着气推着老汉说。顾主们莫名其妙地望着这父女二人。供销分社的营业员也都停下手上的活计,说道:“许大爷,你去看看嘛,蛮不错的。”

事已至此,许茂老汉由不得自己了,只好由七姑娘扶着膀子,一步一步登上楼梯。楼上是几间小小的宿舍,父女俩停在一个门口,许贞向着屋内脆生生地叫道:“小朱!爹来了。”

门开了。面前站着一个人,首先映入老汉眼帘的是一抹小胡子。老汉心里“咯噔”了一下,定睛一看:小胡子、塌鼻、阔脸、长发……像见着了鬼似的,老汉愕然而且瞠目结舌。

羞耻和愤怒,像火一样烧烤着他的心,不敢看,不愿看,撇转脸盯着楼板。然而,这一盯,却盯着了那个使老汉今天受尽凌辱的油罐——确切地说,应该是那位远来的女人李二嫂的油罐。

墙脚边的楼板上一排放着七八个瓶瓶罐罐,老汉的瓦罐子显眼地排列在最后的位置上。显然,这些油的来历是不需说明的。小胡子窘迫地站在门口,但还是怪难为情地叫了一声:“爹!”

许贞见这情景,愣住了。

“你们这是咋个的哟?”

小胡子青年尴尬地说道:“误会,误会……”

许茂转身就走。刚走两步却又回身跨进屋里,凶狠狠提起那一瓦罐油来,咚咚咚地下了楼,在楼梯口,许茂老汉使出全身力气,对着楼梯狠命地啐了一口“呸!”横飞出去的唾沫险些儿溅在追下来的许贞的花昵外衣上。她抓住老汉,急忙忙问道:“爹,爹,这是……”

“这是我的油!”

许茂高声大气说,并扬了扬手上的油罐。

“咋个回事哟?你说说嘛?他今天一早从城里来耍,说是帮城里的亲戚买点菜油……”

“买?”老汉骂道:“当‘棒老二’,抢!”

“咹?”七姑娘明白一点由头了,惊愕地张大了嘴巴。店堂里的人们闻声立即向这边转过脸来。许茂老汉扼要地向人们追诉了他今天的遭遇。当然,有关李二嫂的那些情节他没有说,主要是揭发那个小胡子对他的诈骗行为。

“简直是大白天活抢人啦!”

老汉这样结束自己的控诉。店堂里的营业员一个个面面相觑,其中一个中年人走近许贞身旁说道:“小许同志,那个小朱哪是什么‘工人’?他在一个小工厂挂着名,却不正经干活路,这几年都在操‘飞机’呢!我城里有个亲戚就住在他家隔壁。”

“那你咋不早说出来?”另一个青年责备道。

中年人申辩道:“我咋个没有说呢!可是那天我刚对小许说:‘要慎重点哟,而今乱糟糟的,谨防上当受骗!’可小许一听就对我不满。开民主会还提意见,说我‘干涉人家的自由’。我的天!”

许茂余怒未消,又气上加气,他瞪着老七呵斥道:“你这个不成器的东西!”

早已脸色苍白,气得六神无主的七姑娘突然“哇!”的一声,恸哭起来。这时,供销分社的干部和营业员们一齐出面来进行干预了。有的主张把那个小朱驱逐出境,有的建议把那个诈骗犯送到公社治安员那儿去,

有的人主张干脆弄出去游街示众。

正在大家各说不一的时候,许贞冲上楼去了。接着,那个神气十足的小朱就被赶下楼来,而在他的身后,那些油瓶油罐全部摔了下来,稀里哗啦地打在他的背上、脚上。

当许茂老汉同供销分社的干部跑上楼去时,许贞已经把门闩得紧紧的,在屋里痛哭。七姑娘啊七姑娘:哭吧,哭吧,你这个无知的女子。你给许茂老汉丢人,你给许家的姑娘们丢脸,你为什么不能像你的众多的姐妹们那样严肃地对待人生?

你为什么把你爱情花朵这般轻率地抛向泥淖?你懊悔了么?懊悔吧!痛痛快快地哭一场,让悔恨的眼泪洗净你的虚荣心以后,你也许会知道什么是真正的人生,什么是真正的爱情!

供销分社副食品商店的斜对门,是一排有玻璃橱窗和玻璃柜台的百货商店。这里的顾客们多半是些妇女。乡下女人们在街上卖完了鸡蛋或家禽,这会儿提着空空的篮儿正在玻璃柜台前转游着,

她们都希望给自己的丈夫和孩子以及她们自己置一件过年的新衣裳。然而,柜台上的布匹,花色品种不多,质量也不甚令人满意。刚刚用实物换来的钱捏在手心里,都捏出汗了。显然,她们还没选购到合适的布头。

—块儿来的熟人们就聚在宽阔的店堂里拉扯着闲话,传递着各自对这一场物价情况的感想;不相熟的,则喜欢从一旁去瞅着别人,不外乎是注意人家的年龄、体态,衣服的颜色、式样,以及鞋子做得好不好看。……

这时候,从门外走进一个年轻妇女来。

店堂里的妇女们立即就注意到了,眼睛都停在这个挎着小布包、刚刚进门的少妇身上,她们看着,品评着:

这是一个二十八九岁的女人,(“已经不年轻了。”)蓝色半新的中式衣裳,(“针线还不错,颜色太老了一些。”)细高身材,(“瘦!”)鹅蛋脸,(“下巴太尖了点儿。”)眼里含着一丝忧郁,

(“睫毛好长啊!”)形容略显得有些憔悴,(“这是为什么呢?”)……但是,谁都看得出来,这贫寒的装束,怎么也掩不住她美丽、天然的风姿。那年轻女人侧身挤到柜台前,仔细地挑选着那些布匹。

“合适么?要哪种颜色?”营业员问。

她指着青哔叽,说:“扯一丈二。”

营业员很麻利地撕下一丈二尺青哔叽来,又问道:“还买一点什么?”

“还扯点花布。”

“这个花子素净,合适么?”

“不,要那个细红花的。”

“多少?你穿六尺合适。”

“不,两尺。”

营业员哗哗地撕下两尺白底细红花布。

女人又指着货架上的草绿色咔叽:

“要四尺,那,草绿色的。对。”

算账,付钱,一切手续齐备以后,那女人就将大小三块布放进她的小布包里,结好结子,像刚才进来一样,平平静静地走出店堂去了。妇女们的目光一直把她送到人流之中。

那年轻女人在人丛中慢慢移动着脚步,不时抬起头来四处张望,好像希望碰见她心中思念着的什么人似的。不多一会儿,她又买到一封杂糖,四把机器挂面。最后来到食品站的肉架子旁边。

这里排着长长的队伍。当她排在队伍后面的时候,听到前面在吵嚷着:“不兴开后门哟,外面人还多呢!”

“还有一点规矩没得!老子等了半天啦!”

她听着,微微皱起眉头来,担心轮到自己时已经割不到肉了。队伍缓缓地向前移动着,终于轮到她了。

“师傅!我要一块礼菜。”她对卖肉的说。

满头大汗的刀儿师傅抬头白了她一眼,没好气地说道:“我这儿卖猪肉,没有卖‘礼菜’!”

女人的脸红了,很难为情地说:“那就请你割肉吧,要一块‘膀’。”

刀儿师傅缓和一点了,问她:“要‘膀’呀?是走娘家的吧?”

她更难为情了,含糊地点了点头。

但是那位噜苏客又说:“你没有赶过场吧?什么‘礼菜’呀!反‘四旧’早把这个名词反掉了。割肉就叫做割肉,现今不兴那些旧风俗了。懂么?”说着,一块圆形的肘子肉已经割好了。

“三斤半。”刀儿师傅说。

她忙掏钱。然而数了一数,三斤半肉钱却凑不齐了。她急得满头大汗。

“怎么,钱不够么?”刀儿师傅问。

“是不够了。呃,师傅,请你放在那儿,我这就去借了钱来取。”她想到老七那儿去借钱。

在这种情形下,对待一个农村妇女,卖肉的却是铁面无私的,他说:“不行!没钱就让开。下一个!”

女人只得让出位子来。她怏怏地站在食品站大门口,好不惆怅!

“秀云!是你……”突然,从她背后传出一个男子的沙哑声音,她不由得本能地紧张起来。郑百如提着一块猪肉从食品站门内走过来了。停在她面前,无限温情地问道:“你赶场么,怎么在这儿呀?割肉?”

“不。……”她撇过脸去,狭路相逢,真使人难堪呢!许秀云是半点儿也不曾预想到。旁边一个刚割了肉出来的老头儿对郑百如解释道:“这位女同志刚割了一块,三斤半,可是钱不够了。”

“哦,这有啥关系嘛!”郑百如立即摸出一把票子递到许秀云的面前:“拿去。”

秀云看都不愿意看一眼,说:“让开!我还有事哩!”

郑百如把票子揣回口袋里,说:“那么你等一等,我去给你取来就是。”说罢就大步奔进大门去了。

一旁有人羡慕地对秀云说:“你等着,没得问题,他是有面子走后门的。”

秀云趁着这个空儿赶紧离开了这里,向人群拥挤的热闹处走去。郑百如提着那块三斤半的猪肉肘子跑出来时,已经看不到秀云的影子了。不由得失望地叹了口气。(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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