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洛阳。

  品花楼。

  花大娘翘起兰花指,拈起一串晶莹剔透的葡萄,闲闲地对面前的五个小丫头说道:

  “你们为什么想进咱们品花楼啊?”

  清秀的小丫头香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泪眼哭诉道:“我娘前日突然染上恶疾,不治身亡……家道贫寒无钱下葬……求求您收下我吧,我什么都能做……只要能葬了我娘,让我做什么都愿意!”

  花大娘目光一扫,见另外三个小丫头皆眼中含泪,神情凄楚,想必都是因为环境所逼不得已才想到卖身品花楼。不过,她们中却有一个红衣小姑娘滴溜溜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笑吟吟地望着她。她心下奇怪,这小丫头看起来皮光肉滑,没吃过丁点苦的样子,纯净娇憨得像一朵溪边的小花儿,跟以往的姑娘丫鬟们很是不同。

  “你说。”花大娘玉手一指,点中红衣小丫头。

  红衣小丫头笑颜如花,欢快地答道:

  “我是因为景仰。”

  “景仰?!”

  “对呀!品花楼被誉为天下第一楼,名气之大无人可比。凡是成功的生意必有其可取之处,所以我不远千里来到这儿,希望您可以接受我的加入!”

  “咳!”花大娘险些被葡萄噎住,抚住胸口呛咳起来。

  红衣小丫头赶忙走到她身后,不轻不重地帮她捶着后背,清脆地笑道:“这会儿一见到大娘您,就晓得为什么品花楼可以名满天下了。”

  花大娘怔住:“为什么?”

  “您气质高雅、美丽而不浮华、端庄而不刻板,有像您这样的人掌管品花楼,想不成功都不可能呢。”

  花大娘忍不住笑出来:“我只是在这儿管丫头小厮,不是什么主事儿的人。”

  红衣小丫头惊诧道:“不会吧!大娘您这等人物都肯屈就,可见品花楼果真藏龙卧虎不容小觑!”

  花大娘摆手笑道:“你这个小丫头一张嘴真能甜出蜜来,好了好了,就收下你吧……碧儿,去支一两银子给她。”

  婢女碧儿应声退下。

  “对了,你的名字是……”

  红衣小丫头笑脸盈盈:“我叫做如歌。”

  “如歌?”花大娘沉吟道,“日后在这里你就叫歌儿好了。”

  “多谢大娘!不过……”如歌望着其他四个小丫头,欲言又止。

  “说吧。”

  “大娘您只要我吗?她们几个看起来也很需要这份活儿。”跪在地上的香儿泪如雨下,神情好不可怜,让如歌心里有种罪恶感。

  花大娘冷淡道:“品花楼是客人开心的地方,如果丫头们整日里拉长着脸哭哭啼啼,象什么样子。”

  如歌向香儿使个眼色,微笑道:“大娘,香儿姐姐也是因为刚丧母的缘故才会心情极差,过几日等她母亲下葬后自然会好起来。而且香儿姐姐又漂亮又念情,一定会是大娘您的好帮手的。香儿姐姐,是不是呀?”

  香儿先前在集市已经卖身葬母好几日,却都没有找到买主。眼见母亲的后事不能再拖,只剩下入品花楼为婢这一条出路了,哪里还容得她多想,连声答道:“是!是!”

  花大娘挑起眉毛,斜斜望住双手合十做祈求状的如歌。这个小丫头,还蛮有意思的!******

  洛阳品花楼。

  天下第一楼。

  品花楼的酒好,上从皇亲贵族们享用的名酒,下到乡村山野里不知名的小酒,只要您想尝一尝,保管能喝得醉醺醺轻飘飘好似神仙。

  品花楼的菜好,无论是山珍海味,还是家常小菜,都好吃得让您想把舌头吞下来。

  但品花楼最吸引人的却是它的人。

  美人。

  令人消魂蚀骨的美人。

  有风骚入骨型的美女,有清雅高贵型的美女,有纯洁娇羞型的美女,有单纯憨直型的美女,还有最近最流行的野蛮率直型的美女。

  总之,只要您来到品花楼,总有一款适合您!如果不满意,包退包换,直到您满意为止!

  呵呵,请不要误解,品花楼并不是一间普通的妓院。

  它是——

  这么说吧,它是一家中介机构。所有到这里挂牌的姑娘都是来去自由的,可以自由地订下身价,可以自由地选择客人,可以自由地选择时间,可以自由地选择“服务”内容。当然,品花楼也要赢利的嘛,所以每位姑娘每月都要交一定的场面租金。(这笔钱并不多,这样才能吸引到更多“优质”的美女。)

  那么,品花楼靠什么赚得滚滚的黄金白银呢?

  对了!酒菜。

  凡是来这里的客人,哪有干坐着看姑娘的,谁人不点上几个菜、喝上一壶酒,在心爱的美人面前,不显得大方阔气一点怎么能赢得芳心呢?大家都知道,这酒菜的利润是最大的。

  如歌佩服极了想出品花楼这种赚钱方式的人。可惜品花楼的幕后大老板是谁,却仿佛是个谜,她一直无缘得见。可惜呀,可惜。

  如歌边端着冰糖燕窝羹向风阁走,边摇头惋惜。

  突然,一个纤纤弱影出现在她面前。

  如歌抬头一看,惊喜道:“香儿姐姐,是你啊,这几天还好吗?”

  香儿柔婉地微笑,笑容中有说不尽的感激:“我娘已经葬下,事情办得很体面。”

  “那太好了,姐姐你终于可以安心了!”

  “歌儿妹妹,谢谢你。”香儿望着她,“可是,你把你卖身的银子全借给我,真的没关系吗?我……”

  如歌连忙摆手:“没关系,没关系,姐姐你安心用掉好了!我不需要这些银子,也用不着。如果姐姐觉得这些银子不够,我还可以再拿一些给你……”

  “不用了。忙完我娘的后事,我也没什么可用钱的地方了。”香儿郑重道,“妹妹,银子我一定会还给你的。”

  如歌想告诉她不用还,但心下一想,知道外柔内刚的香儿现在还不会接受她的好意,于是只是笑了笑,岔开话题。

  “香儿姐姐,花大娘安排你服侍凤凰姑娘是吗,”如歌好奇道,“听说凤凰姑娘的性子很是骄横,你会不会吃苦啊。”

  香儿低下头,半晌没有答话。

  如歌盯着她看,慢慢地,眉头皱起来。她放下手中的托盘,走近香儿,细细打量她的颈子,倒抽一口冷气,惊道:“你的脖子上怎会有伤?!好像是让人用指甲挖出来的!”

  香儿慌忙捂住伤痕,眼神凄楚道:“没有,是我自己不小心抓到。”

  “你说谎哦,”如歌嘟起小嘴,“为什么要骗我呢,咱们不是好姐妹吗?”

  “我……”

  如歌拍拍她的肩膀:“有什么事记得告诉我,虽然我只是小丫头,但是多个人出出主意总是好的。”

  香儿泫然欲泣,沉默良久,终于轻轻点头。

  风阁。

  窗外春日和暖、杨柳青青。

  窗内美人如玉、对镜梳妆。

  如歌从珠宝匣中挑出一支素净的宝蓝珠钗,斜斜插在风细细的云鬓,配着她一身粉蓝色轻纱软裙,清雅简洁得就如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

  风细细满意地左瞧右看,喜得合不拢嘴:“歌儿,你真是好手艺,把我打扮得好漂亮!最近客人们都说我好像变了个人,比以前美上七八分呢!”

  “小姐就是爱说笑,”如歌笑盈盈道,“你本来就是美人啊,越来越美丽是很自然的啊,跟我有什么关系。”

  “呸,小丫头,嘴巴甜死人不偿命!”风细细喜不自禁,媚眼如丝向她飞过来。

  如歌将玉碗端起,道:“小姐,喝点冰糖燕窝羹,可以美容养颜。”

  风细细接过来,有些犹豫:“可是,会不会长胖呢?别的姑娘都好纤细好苗条,我似乎有些太丰满了。”

  如歌睁大眼睛,吃惊道:“你这样就叫丰满?”她不赞同地摇头,“我却觉得小姐的身材纤浓合度,甚至有点偏瘦呢。楼里的确有些姑娘很苗条很苗条,就像幽兰姑娘,可是你难道不会觉得她因为太瘦了,所以脸色暗黄无光,搽再多的粉整个人也亮不起来,不好看啊。身体好一些,气色就会好很多,人也会漂亮十分!更何况,身体健健康康的,这一辈子才能享福呢!”

  风细细听着她这番话,胸口突然一热,入行几年早已变得有些麻木的心,因为有人的关怀而温暖感动起来。她静静喝下冰糖燕窝羹,抬起头,对如歌笑道:

  “有机会我一定要谢谢花大娘。”

  “……?”

  “谢谢她派给我这么一个贴心的丫头。”她拉住如歌的手,笑容如春风中的桃花,“我很喜欢你,歌儿。”

  如歌眨眨眼睛,顽皮地笑道:“小姐,我也很喜欢你,你对我很和气很亲切,能跟在你身边是我的福气好。”

  杨柳随风起舞。

  风细细背靠雕花木窗,握住如歌的手,良久没有松开。

  她仔细凝视着这个突然来到自己身边的丫头,思考着些什么,终于,她轻声道:

  “歌儿,你知道吗,我并不想做一辈子青楼女子。”

  如歌点头。

  风细细将她的手更加握紧些,道:“所以,你帮我好吗?”

  “……?”

  风细细看向窗外湛蓝的天空:

  “帮助我,坐进品花楼排行榜的前三甲!”

  ******

  品花楼大堂。

  在最显眼处高高悬挂一张纯金打造的大榜,金光灿灿,吸引着每个进入的客人住足仰望。

  这就是品花楼的绝色名花排行榜。

  从上往下依次是品花楼当月最受欢迎十大名花的坐次。这会儿还不到迎客的时候,只有身着红色衣裳的如歌,在金榜下,仰着脑袋,边看边赞叹!

  精彩!

  绝妙!

  如歌猜测究竟是个怎样的天才想出的这个好主意。

  世上的人都有种奇妙的心理,越是众人追捧的名花,越是想摘下来赏一赏。更何况在品花楼这种名满天下的青楼里,能够位列三甲,就当然有了睥睨群芳的地位,谁不想一睹芳容。所以,每次品花楼绝色名花榜的榜单前几位姑娘的价码都是高得让人目瞪口呆。

  并且,在排行榜的刺激下,和排行名次带来的利益驱动下,各位姑娘也拼了命的出尽百宝,争奇斗艳,谁也不敢怠慢分毫。(因为排行榜的坐次可是每月一变哦,稍有不甚便可能连降几名,甚至掉下榜来。)

  姑娘们在竞争中自然出落得越来越美丽,上榜名花们的水准自然越来越高,客人们自然越来越趋之若鹜,品花楼的生意自然越来越好!

  “棒极了!天才!”

  如歌赞不绝口,脑袋瓜子都快点到地上了。

  “你这丫头在做什么?”

  花大娘从偏厅出来就看见如歌一个人在呆呆地傻笑。

  “花大娘好!”如歌转身对她行礼,然后继续端详金榜,询问道,“大娘,是谁想出来做这张排行榜的?”

  “大老板。”

  “大老板?!”如歌眼睛一亮,扯住大娘的袖子,连声问,“大老板究竟是谁啊,为什么每个人都不肯说?”

  花大娘出神地仰望金榜,半晌才道:“不是不肯说,而是不知道。”

  “啊?这么神秘?”如歌很失望。

  “你个死丫头,问这么多做什么!”花大娘恨恨瞪如歌一眼,转身要走。奇怪了,她怎么不知不觉跟个小丫头说起这些。

  如歌急忙又扯住她的袖子:“大娘,别走,我还有话想问您呢!”

  “没空儿!”

  “大娘最好了……”如歌软声央求。

  花大娘深吸一口气,终究硬不下心肠。

  “说吧。”

  如歌满脸堆笑:“请问大娘,这绝色名花排行榜的名次,具体是怎么排出来的?”

  “姿色、服务和人气。”

  “哦……”如歌恍然大悟,拍手道,“有道理,有道理……不过,不对呀……”她有了新的疑问。

  “哪里不对?”

  “所谓各花入各眼,我们小姐本月排行第七,但是她的容貌并不比排行第五的紫蜻蜓姑娘逊色啊,甚至我觉得她比排行第三的幽兰姑娘还漂亮些呢。燕肥环瘦,谁更美貌的标准怕是很难判断吧;再说到服务,排行第四的凤凰姑娘动辄对客人破口大骂、语言尖刻难听,怎么也不该排到我们小姐上面啊?”

  花大娘笑道:“这你就不懂了,当下最流行野蛮泼辣的调调,凤凰这样的小野猫偏偏对上了很多客人的胃口,不服都不行。”

  “啊?这样?”

  原来每个行业都要紧紧把握住流行的脉搏啊。

  “不过,你说的也不错,”花大娘赞许地看着她,“姿色和服务的优劣很难公正地评判,所以这张榜主要依据的是人气。”

  “人气?”

  “对。而且这个人气不仅仅指谁的客人多,更重要的是看客人身份地位的高低。就像曲悠悠,她能坐上第六的位子,是因为一个月前刘尚书看上了她才窜得这么快。明白了吗?”

  如歌眨眨眼,展开笑容。

  原来如此!

  看来要帮助风细细打进三甲,只靠装扮得出众些是不够的,必须要找到有分量的客人才是捷径!

  下一个问题——

  到哪里去找有分量的客人呢?

  如歌开始头痛。

  正是初一。

  刚入夜。

  品花楼却暗暗涌动着一股不寻常的气息。

  风阁。

  如歌细心地为风细细拢上面纱,好奇地问道:“小姐,你觉不觉得最近几天有点不太对劲?”

  风细细绝美的容貌被烟雾似的白纱遮住,如梦如幻,神秘而诱人。

  她欣赏着铜镜中的自己,漫不经心道:“每个月都是如此,凡到初一十五,楼里的很多姑娘和她们的丫头都会变得像贼一样,四处偷听偷看,想打探出别人的方法。”

  如歌更加好奇:“方法?什么方法?”

  “自然是吸引男人的方法。”风细细瞟她一眼,见她仍是不太明白的样子,便耐心解释道,“品花楼每逢初一十五,客人是最多最集中的时候,也是姑娘们展示自己容貌、才情最好的时机。只要能把握住这个机会,做到引人注目,身价和名气会有很大的提升。如果再能趁此良机吸引到一两位身份崇高的客人,就可以飞上枝头,傲笑群芳了。”

  如歌恍然大悟:“是这样啊。我明白了!所以各位姑娘都想知道别人做什么装扮,是否比自己更出色,想尽一切办法,要在今晚压倒众花,钓得最炙手可热的客人!”那么,她应该就不用再烦心如何找来有分量的客人来抬高风细细的地位了吧。

  太好了!

  她松下一口气。

  可是——

  “怎样才能吸引到客人呢?”

  她虚心求教。

  风细细苦笑:“这就是最困难的地方。”

  如歌竖起耳朵,认真去听。

  “男人心,海底针,真的是很难琢磨。”

  叹息声悠悠传来……

  咦?这句话一般是用来说女人的呀,男人也是这样吗?

  “每个客人喜欢的口味都不一样,有喜欢娇羞些的,有喜欢放荡些的,有喜欢冷漠些的……但是,你每次出场却只能做一种打扮,就好像赌博押宝一样,运气好就压上了,运气不好就只能眼巴巴看着好客人被其他姑娘抢走。”

  “那怎么办?”

  “也只有赌了。”

  风细细忽然一笑:“不过,要赌也不能毫无准备地去赌,我做了些功课。”

  “……?”

  “今晚最引人注目的一位客人,应该是——”

  如歌睁大眼睛,等她继续。

  风细细轻抚自己白纱下如烟如雾的美丽面庞,低声道:

  “——天下无刀城的少主,刀、无、暇。”

  刀无暇?

  只听名字就让人觉得一定是个精彩的人物。风细细沉吟道:“素闻刀无暇品行高尚,应该不会喜欢眼视媚行的女子,但是一味的高贵矜持,又怕他见得多了不再稀奇。所以,我今天这身装扮,歌儿你看是否合适?”

  如歌打量风细细。

  她一袭软绸白裳,配清透白纱,发髻高挽,简约无华,只斜插一根羊脂白玉钗,风姿绰约,如朝雾中的清丽仙子。

  “小姐,你真是美得让人惊叹!”如歌赞美道,接着,又不解地问,“可是,为什么要用白纱把脸遮住呢?”

  风细细嘲弄地笑:“男人生性很贱,越是朦朦胧胧令他看不清你的容貌,他就越想看。我想,这刀无暇应该也不例外。”

  是吗?男人生性很贱?!

  如歌震撼中,说不出话。

  然而,这会子她忽然也觉得风细细的面容在白纱笼罩下,像雾中芍药,若隐若现,又是美丽,又是逗人想一探究竟,真真勾人心魄!

  风细细见如歌痴痴地望着自己,心中不禁得意,拍拍她的脑袋,道:

  “时间不早,咱们该出场了。”

  “是。”如歌应道,突然,她又有个疑问,脱口而出:

  “小姐,为什么每到初一十五客人就会特别多呢?”

  品花楼大堂正中有一方青竹搭成的阁台。

  青竹为栏,幔帘轻垂,古雅香炉,袅袅沁静之香,竟似能压倒满楼的酒菜之气,让人的心因之明亮起来。

  一张青竹琴案。

  一张古琴。

  白衣男子长身而坐,静然抚琴。

  琴声淙淙。

  如高山中穿流而出的小溪,清澈见底,水波清亮,溪底的鹅卵石在闪闪发光,仿佛每一个石子都有它小小的欢乐、小小的忧伤……

  品花楼所有的客人皆寂静无语。

  客人们的目光皆集中在那白衣男子身上,如痴如醉,身陷在他的琴声中不能自己,好像坠入了一个如诗的幻境中。

  如歌这才明白。

  她先前一直奇怪,为什么大堂中搭着一个竹台,白白占了很多空间,却没有任何用处。原来,这竹台是为这白衣男子特意留着的,不容他人使用。又原来,白衣男子只有初一十五才来这里献艺,所以每月的这两天品花楼的人气最旺。

  他——

  难道就是传说中的琴圣?

  只可惜,以如歌所在的位置只能看到白衣男子的背影,无法看到他的容貌。但就算是背影,也显得涤然出尘、雅洁如仙。

  风细细告诉她,他的名字叫有琴泓。

  而劝说有琴泓,正是如歌必须要面临的一项任务。这个任务,自然是风细细交给她的。只许成功,不许失败。这也是风细细对她的要求。

  可是,看着白衣男子的背影,如歌心中忽然打起了鼓。

  客人们聚精会神地聆听有琴泓的琴曲。

  品花楼的姑娘们却在暗自打量堂内的客人。

  大堂内共有三十六张桌子。

  其中九张极品紫檀木红漆大圆桌,二十七张上好雕花方桌。每张紫檀木圆桌由一个小厮加一个丫头伺候;每张雕花方桌只由一个小厮伺候。订下一张紫檀木圆桌的银子,比订一张雕花方桌的银子要多上十倍。而且如果只有钱而地位声势不足,任你出再多的银子,品花楼宁可紫檀木桌子空着,也不会让你坐上它。

  够资格坐上紫檀木桌的客人,财富和身份无可置疑。

  所以品花楼姑娘们的眼睛绝大部分集中在九张紫檀木桌的客人身上。

  尤其是最接近青竹阁台的一张。

  那张桌有三个人。

  在进场前,风细细大致告诉过如歌他们的名字和特征。

  最让人瞩目的是一个年轻男子,他锦衣玉带,金冠束发,面如冠玉,相貌英挺,气质轩昂。应该就是本场的热点——

  刀无暇。

  还不错,如歌点头。

  天下无刀城是江湖中仅次于烈火山庄的一大门派,隐然有坐二望一的声势。刀无暇是天下无刀的少主,未来的城主,武功堪称少侠一辈的翘楚,再加上相貌不凡,清誉不俗,成为众花今晚竞逐的重心亦在情理之中。

  刀无暇右手边是一个年纪更轻些的男子,他体态微胖,面容白皙,眼神却有些阴暗。他应该是刀无暇的胞弟刀无痕。奇怪,兄弟两个相貌上怎么会相差如此多。

  如歌看向刀无暇左手——

  哈,那是个女子。原则上品花楼是不欢迎女性客人的,然而,如果这个女子身份很“崇高”,或者带她进来的人身份很“崇高”,还是可以通融的。(什么?有人问“崇高”的标准?自己去想好了。)

  她的名字好像是——刀冽香,天下无刀城主惟一的女儿。

  刀冽香长得不是十分柔媚,五官线条较硬朗,眉宇间一股英气。她没有在仔细听有琴泓的弹奏,只是端起酒杯,安静地独酌。

  好,观察完毕。

  如歌收回目光,看一看身前坐姿优雅的风细细,暗自希望她今晚能一切顺利,得偿心愿。

  不对!

  如歌忽然间觉得自己错过了什么,猛抬头,向大堂的一角看去!

  普通的雕花方桌。

  上面只摆着三道普通的小菜,没有酒,菜没有动过。

  桌旁两个人。

  一个年约二十七八岁的男子,黑衣,淡眉,眼睛细而狭长,神态恭谨地站在另一个男子身后。

  那是个玉一般的男子。

  一身青色布衣,二十二三岁,容貌清俊,双目温润如莹玉,眉宇间似有淡淡的光华,初看并不打眼,然而细品下去,却如着迷一样,让人舍不得挪开视线。

  青衣男子却是坐在一辆木轮椅上,双腿似有残疾。他的双手放在腿上,干净整洁,左手上有一枚羊脂白玉扳指,雕着花纹,因为离得远,看不大清楚。

  如歌望过去的时候,青衣男子也正在看她。

  两人的目光穿越过宾客满座的大堂。

  碰撞!

  青衣男子微笑。

  笑容如蕴有日月灵气的美玉,淡雅而润泽,一直撞进如歌的胸口!

  如歌像受惊的小鹿,急急低下脑袋,不敢再看他,但心中已是慌乱成一团,一时间忘却了自己身在何处。

  青竹琴台。

  有琴泓宽袖轻扬,一曲终了。

  余音缭绕片刻后,满堂宾客才好似从幻境中缓缓清醒,喝彩声、赞叹声象浪潮一样荡起,气氛达到了高潮。

  如歌却还没有从见到青衣男子的震撼中缓过气。

  有琴泓退场。

  如歌仍在发怔。

  风细细有些着急,偷偷回过手,拽拽她的衣角。

  如歌眨眨眼睛,哎呀,差点忘了自己还身负重任。她连忙向风细细比个放心的手势,转身离开了大堂。

  新月如眉。

  繁星点点。

  品花楼的后花园中,山水亭阁显得出奇得宁静,似乎同大堂内的热闹喧嚣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

  月光下。

  如歌对着前方的白色清影,提高声音喊道:“有琴先生,请您等等。”

  那白衣背影略微慢些,却未停下脚步。

  如歌只恐被他走掉,连忙拉高裙子,一路快跑追上去,边跑边喊:“有琴先生,等等我,有事情请您帮忙!”

  有琴泓眉头微皱,只觉有一团火焰向他冲过来,上气不接下气拦在他面前,清水分明的大眼睛眨呀眨地盯着他看。

  原来是个红衣裳的小姑娘。

  晶莹剔透的小脸儿,讨好的笑容,清脆的声音:“有琴先生好!”

  如歌笑吟吟地瞅着有琴泓。

  他很清瘦,眉头好像很习惯皱起来,已经有了浅浅的褶纹。他的目光疏离,象是不喜欢别人的打扰。他站在那里,像一泓被世人遗忘千万年的泉水,无波无痕,无爱无恨。

  “有琴先生,我是品花楼的丫头,我叫做歌儿。”

  “不认识。”

  “呵呵,现在不就认识了吗?”她笑得纯净无邪。

  “走开。”

  如歌的笑容垮下,沮丧道:“先生,你难道不晓得跟陌生人说话是很需要勇气的?你这样冷冰冰,会非常打击我以后跟人交往的信心。”

  “与我无关。”对品花楼的姑娘丫头来说,每日里接待的不都是“陌生人”吗?这小丫头说什么笑话。

  “我是新来的。”如歌挤出“惨兮兮”的表情,希望能争取到他的同情。不过,好像没什么用。

  那么,她决定单刀直入——

  “我们小姐请您为她伴曲。”

  是啦,这就是风细细的“完美”计划。

  风细细擅长舞蹈,曾有才子题诗,赞她舞姿优美如“清风扶弱柳,彩蝶戏芙蓉”。今晚这种场合,她自然要舞上一曲来吸引众客目光了。只是,在品花楼舞艺出众的并不只有她一人,薄荷姑娘、紫蜻蜓姑娘和香桃姑娘也甚为出色。要拔得头筹,就必须要出奇招!

  让有琴泓为她伴曲!世人皆知,有琴泓孤傲清高,向来不肯为人做和。如果能说动他,请他帮忙,风细细就可以趁着他的声名,成为全场最瞩目的亮点。

  不过,要说动有琴泓是一件万分困难的事情。

  如歌与有琴泓站在后花园中。

  从大堂方向忽然飘来一阵丝竹之声,有女子婉转低回的歌唱,曲意缠绵,撩人心脾。

  她知道,现在品花楼内众姑娘间的争才斗艺、展现才貌的角逐已经开始了。风细细肯定在等她的好消息。所以,她必须成功!

  她低声央求:“拜托了,有琴先生,为我们小姐弹奏一段曲子吧,不用很长,很快就可以结束的!”

  “做梦。”他绕过她便欲离去。

  如歌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急道:

  “请你答应我!”

  她的手心很热,透过衣衫,熨在他右臂的臂弯。

  有琴泓微怔。

  然后,甩开她,怒道:“放肆!”

  “好不好,答应我嘛。”如歌吐吐舌头,将双手背在身后,不屈不挠继续做工作。

  有琴泓心下一阵烦乱。

  她明明已经松开手了,他为何还是觉得臂弯处火烫烫一片,象是被她留下了烙印。

  “只要你答应我,我可以给你一个心愿哦。”

  月光柔和地洒下来,如歌笑得像个精灵的仙女,好像在郑重地等待他许愿。

  “我没有愿望。”

  “不可能。每个人都会有心愿的。你肯定也会有。”

  有琴泓冷笑。

  “即使有,你也实现不了。”

  如歌小小地可爱地微笑:

  “那可不一定。你千万不要小看世上任何一个人,每一个人的能量都可能是无穷的。”

  “成交吗?”

  如歌一只脚刚踏回品花楼,眼珠子就险些掉出来。

  天哪,百合姑娘在做什么?!

  只见百合粉脸含春,杏眼微眯,丹唇微启,一袭娇黄薄纱绸裙慵懒地半褪着,飘坠在地板上。她的粉肩赤裸,胸襟敞开,艳黄色的抹胸清晰可见,娇白的乳沟诱人地颤抖。

  这,难道就是风细细告诉过她,而她却还无缘一见的“脱衣舞”?!

  如歌睁大眼睛,看得呼吸都快停止了。

  百合媚惑翩舞着,纤纤细腰摇摆如水中灵鱼,一手轻褪着所剩无多的衣裳,一手轻抚着酥乳般的胸口,伴着乐师们的曲子,一路向刀无暇三人的桌子行去!

  如歌站回风细细身后,低声道:

  “办好了。”

  风细细点头,轻道:“先看戏吧。”

  百合翩翩旋舞如九天飞花,忽然,又如断翅的蝴蝶,失魂般跌落在刀无暇的身上。

  品花楼一阵惊叹!

  几乎所有的客人都用艳羡的目光盯着刀无暇,恨不得把自己换作他,好一饱如此艳福。

  但——

  刀无暇面容一板,眉头紧皱,“霍”地一声立起,硬生生将百合甩倒在了地上!

  “啊!”

  很多客人惊得站起来,不会吧,这样糟蹋美人儿。

  “蠢货。”

  风细细轻不可闻地冷笑。

  如歌知道她的意思。在这样大庭广众的场合,天下无刀城又素讲体面规矩,百合想用近乎淫荡的脱衣舞来引诱刀无暇,是不可能会成功的。

  也许,这也是百合在赌呢?以百合的姿色,在品花楼顶多中等偏上,排名一直徘徊在二十名上下,要想出名,只能一博了。成者王侯败者贼。可惜,百合失败了。于是,她成了蠢货。

  百合却仍在媚笑,灵蛇一般又扑住了刀无暇的身子,白葱似的指尖儿爱抚着他的大腿,缓缓地、柔媚地向上游走。

  朱唇呢喃道:“刀公子……”

  她既然已经赌了,就要彻底赌上一把!

  另一边。

  如歌望着仍在努力争取的百合,心中忽然一阵凄然。

  她想到了远方的一个少年。

  那个少年有着幽黑发蓝的卷发,幽黑发蓝的眼睛,右耳有幽蓝的宝石。她忽然很想知道,在她离开的这段日子里,他可曾想念过她。

  无意识的,她又去看那个青衣男子。

  青衣男子正在凝视她。

  他似乎一直在凝视她,眼底有淡淡的担忧。这次,刀无暇没有动。

  动的是刀冽香!

  她一把揪起百合的长发,劈手两个耳光打在她的脸上,百合的脸颊顿时肿起来,血丝顺着嘴角流出!

  “贱人!”刀冽香冷喝,“你很喜欢脱衣服勾引男人对不对?好,姑奶奶今天就让你脱个干净!”

  “刷——”

  百合的衣裳被刀冽香扯成碎片,顷刻间,只剩下艳黄的抹胸和底裤!

  “不!”

  百合惊恐地蜷缩起赤裸的身子,嫩白的娇躯在春日的夜里瑟瑟发抖。

  刀冽香冷哼:“还有些零碎,一并脱了吧!”

  伸手向百合的抹胸抓去!

  如歌只觉有一口热血向喉咙冲!

  握紧拳头便要急喝——

  空中飞起一件黑色衣裳。

  轻飘飘越过众人头顶,罩在颤抖恐惧的百合身上。

  百合象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紧紧用它裹住全身,泪水,疯涌在黑色的衣襟上。

  刀冽香震怒!

  凤目圆睁向大堂右边角落瞪去,见一淡眉细目男子仅着中衣,神情不卑不亢,百合身上的黑衣显是他掷来的,不禁怒喝道:“你好大的胆子——”

  “妹子!”

  刀无痕却突然止住她的呵斥,白胖的脸上露出吃惊的神情,向刀无暇递个眼色。

  电光火石间,他已认出了那淡眉细目男子正是玄璜!

  玄璜并不可怕。

  可怕的是烈火山庄。

  当今世上,所有人都听过一句话。

  人间烈火,冥界暗河。

  烈火山庄坐稳白道的第一把交椅,暗河组织则是绿林黑道的龙头,两股势力明争暗斗数年,发生大小战役七十八起,双方共死亡七百二十六人、伤一千九百一十八人、失踪一百四十五人。

  然而,十九年前暗河组织却忽然好像人间蒸发一般,再无任何动静和消息,一夜间在江湖绝迹。

  烈火山庄从此也再没有对手。

  几年后,烈火山庄就等于天下武林。

  烈火山庄庄主烈明镜共有三个弟子。

  其中二弟子玉自寒,甚少在江湖上行走,识得他的人很少,天下无刀城的鸽组收集到整理有关他的资料并不多。

  玉自寒,二十二岁,自幼双耳失聪,双腿残疾,常穿青衫,容貌温润如玉,左手一枚羊脂白玉扳指。相传他有六个随仆,青圭、赤璋、白琥、玄璜、黄琮、苍璧,其中,玄璜与黄琮为世人所多见。

  刀无痕正是认出了玄璜。

  品花楼。

  静悄悄。

  乐师忘记了奏乐。

  宾客忘记了呼吸。

  他们或兴奋或好奇或担心地等待着情势的变化。

  刀无暇一振锦袍,玉面露出喜容,几个大步便行到那雕花木桌前,对木轮椅中的青衣清俊男子,一揖到地,朗声恭敬道:

  “天下无刀城刀无暇见过玉公子!”

  话未落,他便觉不妥,这玉自寒是个聋子,如何听得他说些什么,恐有不敬之嫌。但如何与聋子沟通,一时间又想不出好法子,竟有些怔在那里。

  这时,一股柔和如春风的力道轻轻将他的身子托起,刀无暇不敢违逆,顺着这股力道抬起头来。

  玉自寒的双目。

  恬淡而安适,象灵山秀水间沉静的温玉。

  玄璜道:“刀公子,说话时请面对我家少爷,少爷自会知道你在说什么。”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方纸,和一支做工精细的碳笔,摆在桌上。

  刀无暇心道,莫非玉自寒习得唇语,能从口型知晓话语内容,这倒需小心了。边想,他边对玉自寒抱拳连声致歉,道:“在下小妹年少气盛,行事不知轻重,让玉公子见笑了,回去必当严加管教。”

  玉自寒在纸上淡如轻烟般写道:

  “令妹天真,不必多责。”

  刀无暇松口气,道:“是。”

  玄璜道:“这青楼女子举止放荡,确有失礼之处,刀姑娘看不下去亦在情理之中。但凡事应适可而止。”

  刀无暇道:“多谢教诲。”

  玉自寒微微摇头,叫他不必如此客气。

  这边,风细细暗想,这位玉公子不知何方神圣,竟能使得名震天下的无暇公子如此谦恭以待。只可惜,这秀玉般的人儿竟似又聋又哑又残,可见上天是见不得人完美的。

  如歌却一直注意着被众人遗忘的百合。

  百合彻底失败了,她娇艳的脸庞上满是狼狈的泪渍,十指死死抓紧身上的黑色衣裳,一个劲儿不住地颤抖。终于,她从地上爬起来,踉跄着要离开这个带给她羞辱的地方,没有人看她,她希望能静悄悄地退场。

  她低下头,咬紧牙,不想看见楼里其他姑娘嘲讽的表情。但是,当她经过时,依然听到了香桃的讥笑、曲悠悠的冷哼、薄荷飞白眼的动静、柳絮唾口水的声音……忽然,一只脚平空横出来,绊在她的身前!

  百合慌乱间哪里来得及去躲闪,左腿一弯,身子失去平衡就往地上跌。她伸手想去抓住什么,却又被人推了一把,惊慌中忙抬眼,一张跋扈得意的脸,是凤凰,平日里她与她井水不犯河水,为何要落井下石?!

  百合止不住坠跌的势头,身子摔下去,她闭上眼睛,胸中一片阴冷漆黑,她恨!每个人都在努力向上爬,可以用各种手段,只要能成功!她无非是选了一个错误的方法,为何就要落入被人嘲笑和践踏的深渊,她恨!

  一双温暖的小手。

  百合没有跌在冰凉的地上,有一双温暖的小手从身后抱住了她的腰,将她用力地扶了起来,稳稳地站在使脚绊她的凤凰旁边。

  凤凰恼怒有人扫了她的兴,低头“呸”一口,啐在百合衣角,骂道:

  “贱货!”

  百合好似没有听见,也没有回头看一下是谁扶起了她,僵直着身子,径直走出了品花楼,走入外面的夜色中。

  如歌垂首站回风细细身后,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风细细扭头瞪她一眼,以手帕掩口,轻叱道:

  “那种贱人,理她做什么,惹一身麻烦。”

  如歌不语。

  “你身手倒蛮快,一溜烟就窜到那贱人后面,使得是什么功夫?”风细细狐疑道,忽然觉得自己对歌儿好像也不甚了解。

  如歌向场中望了望,道:“小姐,幽兰姑娘的书画表演马上就要结束了,你是否要接着上场。”

  风细细连忙整整衣裙,理好面纱,再顾不得追问如歌。

  品花楼内。

  有琴泓正在奏琴。

  风细细正在起舞。

  没有人注意到少了个丫头。

  后花园中。

  月色淡极。

  古琴之声传来,悠悠谦和,平淡雅致。

  如歌仰首望着幽蓝的夜空,风,吹动她红色的衣裳,烈烈向后扬起。因为无人,她洁白的小脸上有淡淡的忧伤。

  有人经过,惊扰了她。

  那人手拿一只小包袱,背脊挺得极直,面容艳丽而冷峻。

  如歌叹息道:“为何要走呢?”

  热热闹闹的桃花开在那人身边,花影映在她脸上,映得她左右两颊被掌掴的痕迹通红骇人。她瞪住如歌,眼中有凌厉的恨意,半晌,道:

  “留下来,让你们侮辱嘲笑吗?”

  “你有勇气在众人面前挑逗刀无暇,却没有勇气面对些闲言碎语?”

  “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百合冷笑:“我为什么要对你说!”

  如歌凝视她,平静道:“因为我刚才帮了你,让你没有摔倒在凤凰脚下。”

  百合又冷笑:“你以为我会感谢你?”

  “你会。”如歌微笑,“如果被凤凰那种女人侮辱,很丢人。”

  百合眼中闪过抹奇异的光芒,唇角扯出讥笑:“不错,我再下贱也比母狗凤凰强一百倍。”

  桃花树下。

  百合摸着脸上火辣辣的掌痕,恨声道:

  “在品花楼,只凭我的姿色想要出众,难如登天。我不甘心等到人老珠黄再没生意了,还攒不下可供一辈子花用的金银。这是次机会,我必须把握住,只要能攀上刀无暇,定能掏出个金山银矿来,他有权有势,往后也再没人敢欺负我。我当然要拼一把!呸,她们都觉得刀无暇定是喜欢假惺惺的大家闺秀,便一个劲儿扮清高。可笑,真喜欢正经人家的闺女还来青楼做什么,凭他还不一抓一大把?!凡来青楼的都是贱胚,都喜欢看女人脱、看女人浪荡,我偏偏和她们不一样!我索性就脱给他看!”

  “可是,你失败了。”如歌提醒她。

  百合一怔,闭上眼睛,然后,冷道:“所以我走。”

  “去哪里?”

  “换个名字,从新开始。”百合眼光黯然,“今夜一过,品花楼里百合的名字就会沦为人笑柄,变得臭不可闻。我,不得不走。”

  “还做这行?”

  “我有别的本事吗?”

  “我认识一些人,他们或许可以帮你找……”

  “算了,”百合打断她,“一朝青楼人,终生青楼鬼,我再也做不了其他的行当。再说,你若真有路子,又怎会进了品花楼?”

  如歌望着桃花树下双颊殷红、眼神阴厉的百合,无奈道:

  “那,祝你好运。”

  百合冷笑:“好运是靠自己争取的。”“你说的对,”如歌点头,从怀中摸出一只白色小瓷瓶,递到她手中,“这是治疗淤伤的灵药,抹在脸上,一个时辰后印痕便会消失。这样,无论你到哪里争取到好运的机会都会大些。”

  百合凝视她片刻,将瓷瓶收入怀中,转身离开。

  从此,品花楼再无名叫百合的女子。

  ******古琴声止。

  品花楼内掌声、喝彩声如雷。

  如歌悄悄回到了大堂中,知道风细细在有琴泓的帮助下,终于抢得了个满堂彩,风头之劲,让其他姑娘为之侧目。

  风细细娇声细喘,白纱遮掩下的脸颊娇媚粉红,她妩媚的美目飞快地遍巡全场,见众宾客皆如痴如醉地   如歌轻声道:“小姐,恭喜你,今晚的花魁非你莫属。”

  风细细嗔她一眼,心中满是欣喜。

  这时,场中忽然站起一人。

  她内着葱绿团花紧身绸裙,外罩桃红透明轻纱,杏眸挑眉,五官艳丽绝伦,神态张扬娇纵,正是品花楼当月排名第四位的凤凰姑娘。

  凤凰高声笑道:“怎么姐妹们今晚这等没出息,净是唱歌跳舞作画的,一点新鲜的东西也没有,别让客人们都瞌睡着了!让我给大家来一段惊险刺激的提提兴致,如何啊?”

  “好!!”

  掌声四起!

  品花楼的其他姑娘们却都侧目瞪她。

  凤凰要表演的是百步飞刀!

  为了更加刺激好看,她命丫头香儿在远处站好,头顶放一只苹果,来充当靶子。可是香儿以前哪里干过这种事情,吓得面如土色,双腿颤抖,头上的苹果也随之晃来晃去,让凤凰无法瞄准。

  凤凰恼了,劈手一记耳光:“没用的家伙,不许抖,再抖我射穿你的脑袋!”

  香儿的泪珠儿扑簌簌下来,闭上眼睛,不敢说话。

  那边刀冽香却忍不住了,骂道:“喂,你欺负个小姑娘算什么,为什么要打她!”

  凤凰双手叉腰,嘲笑道:“怎么,兴你大小姐抽人耳光,我就不可以?!再说,这是我自己的丫头,我爱打爱骂关你屁事!”

  刀冽香气得险些昏厥,怒喝道:“我方才是在收拾贱人,你却是要一个可怜的小丫头陪你玩命,怎能一样?”

  “可怜?!”凤凰伸手拧住香儿的脸蛋儿,拧得煞白,“香儿,你说,你怎么可怜了,我是不给你吃还是不给你穿?!只是让你顶个苹果,就哭得像泪人儿,好像有人虐待你,存心让我丢脸对不对?!”

  香儿咬牙忍住泪花,哽咽道:“奴婢不敢。”

  凤凰白刀冽香一眼,道,“听见没有,这是我们主仆间的事儿,与外人无关!”

  “你!”

  刀冽香哪里受过这等气,立时就要出手教训她,却被人拉住。用力去甩,甩不开,这才发现阻止她的是大哥刀无暇。

  刀无暇含笑道:“这位姑娘,即使她是你的丫头,随意打骂怕也不妥。”

  凤凰竟好像对他完全不感兴趣,冷哼道:

  “只要她是我的丫头,就用不着你管!”

  刀无暇望了望远处静坐的玉自寒,见他神情温和,目中似有赞许之色,心中不由一喜,摇扇轻笑道:

  如果我买下她呢?

  第二章

  那夜。

  品花楼众花各展绝技、争奇斗艳想要吸引的天下无刀城大公子刀无暇,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最终却挑选了一个楚楚可怜毫不打眼的小丫头——香儿。当他将香儿搂在怀中,宣布他的所有权时,众姑娘皆脑袋一嗡,看到了“失败”两个字。

  郁郁茂盛的榕树下。

  有琴泓一身白衣,盘膝抚琴。

  如歌在他旁边,手托腮,坐在绿茵茵的草地上,双目怔怔发呆,竟似丝毫没有将那曼妙的琴声听入耳中。

  有琴泓望她一眼,道:“想什么?”

  如歌回过神来,对他吐吐舌头,笑得很不好意思。自从那日她出楼买东西,偶尔在这片树林里见到练琴的有琴泓,已经有小半个月了。这半个月里,她经常来听琴,对有琴泓也逐渐熟悉起来,发现他并没有看起来那样的冷淡与疏离。

  “对不起啊,我方才没有注意听你的琴。”如歌小心翼翼地道歉,希望他不要生气。

  有琴泓平静道:“告诉我你在想什么。”

  如歌抱住膝盖,小脸儿仰起来,望着蔚蓝的天空,道:“我在想,有些事情真的很奇怪。”

  有琴泓等她继续。

  “那一次,刀无暇在品花楼第一次出现,我看到很多姑娘都下了功夫,很努力地想得到他的注意和青睐。幽兰姑娘书画一绝,气质出众;翡翠姑娘妩媚风流,歌技出色;凤凰姑娘施出奇招,想用飞刀来与众不同;百合姑娘更是大胆出位,勾魂摄魄;风细细也是足足用了一下午的时间精心装扮,特意戴上了面纱,要扮神秘高贵,为了更引人注目,还请你为她伴琴……”

  天空蔚蓝如洗。

  如歌叹息:

  “可是,她们全都失败了,成功的是一点准备都没有的香儿。为什么会这样呢?不需要努力吗?不需要努力就可以成功吗?或者说,努力了也不会成功吗?”

  有琴泓抚琴道:“怎会有如此大的感慨。只是运气罢了。”

  “运气?”如歌忽然悲道,“可是运气是那么难以捉摸。”

  “各人有各人的命。”

  如歌闻言,扭过头盯紧他,追问道:“努力会有用吗?”

  有琴泓依然抚琴,垂首道:“有时有用,有时无用。”

  如歌笑了:“多正确的一句话啊,有时有用,有时无用,但谁人知道何时有用,何时无用呢?”过了一会儿,她摇摇头,道:“还是要努力,即使不成功,也不会后悔了。”

  “你说得有理。”

  如歌听到他的赞同,高兴极了,笑道:“就好像你,因为总是在努力地练琴,所以才能成为名扬天下的琴圣!”

  有琴泓道:“你错了,我不是琴圣。”

  “什么?”她震惊地张大嘴,“你不是琴圣?!”

  “我只是琴圣的弟子。”

  青翠荫茂的榕树下。

  白衣的有琴泓悠然出尘,清雅绝伦。如歌实在不敢相信,他如果不是琴圣,真正的琴圣又会是何等人物呢?她不禁向往起来。

  琴声淙淙。

  有琴泓在琴声中回忆道:“遇到琴圣那年,我十二岁,琴圣一袭白衣,洁白得像天山上的雪,比阳光耀眼,让人简直看不清楚他的模样。”

  如歌好奇道:“他的琴艺比你还出色吗?”

  “我连他一分也比不上。”

  她不信。

  有琴泓笑:“最起码,他奏琴时你绝对不会走神。”

  如歌羞红了脸:“我已经道过歉了。”

  有琴泓笑得宽容。

  如歌喃喃道:“琴圣……不晓得我能否有机会见他一面……”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琴圣每年会到品花楼一次,算算时间,也就快了。”

  有琴泓的声音中也似带着无限向往。

  品花楼除了“麻雀变凤凰”一夜间身价倍增的丫头香儿,最让人艳羡的就是风细细。

  风细细也算是因祸得福,没能抓住刀无暇,却被烈火山庄的玉自寒看上了。从初一那夜后,玉公子便经常来到她的风阁,她在品花楼排行榜上的名次随之一路飙升,转眼坐到了第二的位置。想来,也只有烈火山庄才能让天下无刀城尽敛光芒,才能让她成为当下品花楼最当红的姑娘。

  (有看官说了,不对呀,这风细细只是排名第二,怎会是最当红的姑娘?!您不知道,风细细就算再自负也不敢跟排名第一的雪相比,只是雪极少待在品花楼里。)

  风阁。

  玉自寒临窗而坐,静静品茶。

  风细细也算是见过场面的女子,可是,因为对面坐着玉自寒,她竟然手足无措起来。

  茶气淡淡轻袅。

  玉自寒清俊的面容温文谦和,薄薄的嘴唇轻触细腻的青瓷碗,目光清远而悠长,象在等待一个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风细细紧张地绞着手,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见过比他俊秀的客人,见过比他阔绰的客人,见过比他威武的客人,见过比他凶悍的客人,她从没有紧张过。男人嘛,想要的不过是那些东西,给他们就是了。

  可是,这位玉公子大是不同。

  他眉宇间笼罩着柔和的光华,虽然坐在轮椅上,却直似世间绝美的温玉;他唇角清淡的微笑,却给她一种不怒自威的感觉。在他身边,风细细忽然觉得自己脏得很,连多看他一眼,同他说句话,似乎都是对他的亵渎。

  玉自寒好像并没有察觉到她的失措与沉默,只是用指腹静静抚摩着青瓷碗,若有所思看着窗外。

  身后的玄璜垂手静立。

  这时,屋外响起急匆匆一溜小跑,象团火焰一样直冲进来,门上的帘子“哗”一声被撩开!

  一身鲜红衣裳,脸颊粉扑扑冒热气的如歌,手中捧着一个纸袋,微微喘着气,高兴地喊:“君山银针买到!”

  风细细扭头看她:“你回来得倒快。”

  如歌笑:“呵呵,我是跑着去跑着回的。”说着,她走到玉自寒身边,打开茶袋,银针的清香顿时盈满房间,她连声道:“你快瞧瞧,茶坊老板说这是上等的君山银针,好喝得不得了,是不是真的啊。”

  玉自寒凝注着她,眉心微微皱起,他从怀中取出一方青色的手帕,细心地为她拭去额上细密的汗珠。

  如歌一怔,笑着接过帕子,胡乱抹了抹脸,道:“只是跑得急了点。”

  玉自寒摇头,自青花茶壶中斟出一杯茶来,递到她手中。

  如歌一仰头,咕咚一声喝下去,道:“好了,别管我了,你要不要尝尝新茶?”

  玉自寒微笑着顺她的意思看起茶叶来,这银针芽头肥壮,紧实挺直,芽身金黄,满披银毫,果然是上等货色。

  这边,如歌好奇地对风细细道:“小姐,我回来的时候见大门外拥着许多人,人山人海的,我险些回不来,他们在做什么呢?”

  风细细瞅着她,心里五味杂陈。她越来越觉得这丫头不是寻常人,只看玉公子对她的神态又是亲近又是呵护,便知她的出身来历定是有些缘故。胸口一片酸酸的,可她也明白,很多事勉强不来,若歌儿果有大来历,哪里是她惹得起的。就算歌儿真是个普通的丫头,以玉公子对她的亲厚,她也不能气不能骂。毕竟凤凰的前车之鉴在那里摆着。

  风细细想了想,道:“要算日子的话,应该是雪回楼的时候了。”

  “雪?!”

  如歌有印象。雪是品花楼排行第一的姑娘,可是从没见过她。

  “雪每次回来都会引起洛阳的轰动,五湖四海哪怕再远的客人也想来看一看天下第一美人的芳容。”

  “天下第一美人啊——”如歌惊叹,“不晓得会美成什么样子。”

  “风华绝代。”

  风细细叹息;“哪里能想到世上会有那样的美人。”

  风华绝代?!

  如歌动容道:“所以她常年不在品花楼挂牌,却仍是稳坐第一的宝位?天哪,我一定要看看天下第一的美人究竟是何等美法儿!”

  风细细笑道:“外面那些人跟你的想法一样,都要来看一看雪。不过,雪只到品花楼一晚,品花楼的地方也就只有这么大,当然不能谁都进来。所以,想要那晚进来的人,必须事先取得品花楼的进门牌。”

  “用钱买吗?”

  “每张进门牌十两黄金。”

  “哇!”

  “就算这样,品花楼的进门牌此刻也正是天下最抢手的事物,错过这一次,便只有等明年了。”

  如歌听得呆了,立在玉自寒身边发了好久的怔。

  月光皎洁。

  杏花树上开满了粉白的花朵,在月色下,仿佛披上了一层晶莹的华彩。

  卷起一阵轻风。

  杏花花瓣飘下来,落在轮椅中玉自寒的青裳上,落在如歌出神的眼睫毛上。

  如歌眨了眨眼睛,花瓣悠悠滑落:

  “昨天品花楼外面打起来了,一个昆仑派的高手和一个铁剑门的高手为了争剩下的最后一张进门牌打得很惨烈。”

  她笑着问玉自寒:“知道谁胜利了吗?”

  玉自寒摇头。

  “是一个霹雳门的少年。昆仑派和铁剑门的人打得两败俱伤,却让他捡了个现成便宜。”

  如歌又笑:“我还听说,这次会是雪最后一次出场。品花楼昭告天下,雪将会在五日后从众客人中选择出一个人,作为她今生惟一的主人,从此再不接客。啊,雪究竟会选择一个怎样的人做她的主人呢?我都快好奇死了!”

  她忽然有趣地上下打量玉自寒,道:“咦,咱们玉公子清雅秀致,人间之龙,不晓得雪姑娘会不会瞧上你呢?”这会儿玄璜把风细细支开了,她同玉自寒说话便随意了许多。

  玉自寒没有笑。

  他凝视着一脸欢快笑容的如歌,伸出手,将她额角微乱的发丝轻轻理好,然后问道——

  “何时回去?”

  他的声音略微低沉,带点鼻音,有些怪异,却清远而好听。

  如果有人经过,听到烈火山庄的玉自寒开口讲话,肯定会吃惊到下巴掉在地上。玉自寒从小又聋又哑又残,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而他,居然会讲话?!

  粉白的杏花扑簌簌自枝头跌落在玉自寒青色布衣长衫上。

  如歌用手指拈起一朵花。

  她的手指洁白,但并不细嫩,指节清瘦有劲。

  她苦恼地转着指间的花,埋怨道:“你明明知道人家不愿意去想。”

  “大家都担心你。”

  自从她走后,烈火山庄仿佛失去了笑容,连鸟儿都不再歌唱。

  如歌仰起脸,问道:“他呢?他担心我吗?他想我了吗?”荷塘边那个她心心念着的少年,阳光折射在他右耳的深蓝宝石上,他的幽暗的眼底闪动着比宝石更令人心动的光芒。在她离开的这段日子里,他可曾想念过她。

  玉自寒摸摸她的脑袋,不语。

  如歌心底一片凉,她挤出笑容,笑道:“我又问傻话了,让玉师兄为难。”

  “歌儿……”

  “能在这里见到玉师兄真好,就像有家的感觉。还能听到玉师兄的声音,玉师兄的声音可是只有我一个人才能拥有的宝贝哦!”她一连串快速地说着,不让自己有一丁点伤心的机会。

  忽然,她想到一件事:“师兄,我在这里的事,你没有告诉别人吧。”

  玉自寒摇头。

  如歌高兴地笑:“我就知道玉师兄最好最疼我了,知道我在这里玩得开心,才不会同别人讲呢!”

  玉自寒的手指轻轻滑过她晶莹的笑颜,很久没见她笑得如此开心了。在烈火山庄,她变得越来越不快乐,如果在品花楼能忘掉烦恼的事情,就留在这里好了。

  他会陪着她。夜渐渐凉了。

  如歌解开手旁的包袱,拿出一床青色缎面的薄被子,叠几下,盖在玉自寒腿上。

  玉自寒道:“不用。”

  “怎么不用,”如歌瞪他一眼,“是啦,一个大男人盖床被子是不好看,不过这里又没有外人,不用怕丢脸。你看,被子的颜色我还特意选了青色的,不注意看不出来的。”

  他微笑,目光温润如月光:“好。”

  如歌这才满意,点头道:“你自小身子就不好,要小心些才行。尤其是你的腿,筋脉已断,血流不畅,更要当心……”

  他的笑容温暖,那床被子象是盖在了他的心上:

  “好。”

  如歌摸摸他的脑袋,笑道:“真好。这才是歌儿的好师兄。”

  接着,她想了一会儿,蹲下身子,趴在玉自寒的膝上,对他说:

  “师兄你放心,我不是因为逃避才来品花楼的,也不会因为逃避而永远待在品花楼,我会回去的。可是,我对即将要来到的雪姑娘很感兴趣,让我看一看她再走,好不好?”

  夜幕中的品花楼华丽而雍容。

  千盏灯笼齐点。

  万束烟花并燃。

  绚丽热闹的灯火映得洛阳城东面的天空一片红亮。

  品花楼外被装饰华美的马车、精致漂亮的轿子挤了个水泄不通。

  小厮们在楼口忙着查看客人们手中的进门牌,今夜只有拿着进门牌的人方能进入,可急得那些没有牌子的人团团打转。这会子,就算想出再高的价钱,也没有人肯转让它。

  品花楼内。

  原先的三十六张桌子已全被坐满,楼里新加的十二张桌子也都坐满了人。

  玉自寒预定的桌子位置极好,又僻静,又可以将大堂正中的玉石阁台看得一清二楚。(原本这阁台是由青竹搭成,但品花楼为了雪的出场,特意将其改成了玉石的。)

  如歌四下望了望。

  紧靠他们这一桌的是刀无暇兄妹。刀无暇今晚格外精神,金冠束发,一袭银底滚金丝刺花长袍,映得唇红齿白,风流倜傥。他身边是像小鹿般楚楚可怜的香儿,怯生生依偎在他怀中,察觉到有人看她,香儿惊慌地抬眼,见是歌儿,便展开一抹似羞似怯的笑容。刀冽香已开始喝酒,两颊晕红,眼睛亮得出奇,时不时瞥一眼玉石阁台,象是满怀心事。

  如歌往大堂里再看一看,心里隐隐觉得有些不对。今次品花楼里额外地多了些女客,她们或雍容华贵,或娇媚动人,或清高秀丽,但眼神中都带着跟刀冽香一般的奇怪神情。

  如歌正感到蹊跷,忽然,她瞪大双眼,看到了一个本不该出现的人——

  有琴泓!

  有琴泓自内堂出来,怀抱一张通身红玉凤尾形状的古琴,谦恭地登上玉石阁台,用一方净帕细心整理调音。待调好后,恭身立于琴旁,似在等待琴主。

  如歌喃喃道:“有琴先生到这里做什么?不是初一十五啊。”

  风细细看她吃惊的样子,不禁笑道:“有事弟子服其劳,有琴泓出现很应该呀。”

  “弟子?!”

  如歌惊得嘴巴合不起来:“你的意思是雪姑娘是有琴先生的师傅?有琴先生是雪姑娘的弟子?天哪,那雪姑娘岂非就是琴圣?!”

  赚到了!既能一睹天下第一美人的风姿,又能聆听琴圣的乐曲,真是太值了!怪不得那么多人打破头也要挤进品花楼。天下第一美人……琴圣……是怎样的妙人可以集二者于一身啊,她的血液兴奋得沸腾起来。

  这时,却轮到风细细吃惊了:

  “歌儿,你为何把雪叫做姑娘?”

  “雪……姑娘……”如歌一头雾水,“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

  风细细啼笑皆非:

  “傻丫头,雪哪里是姑娘,他是个货真价实的男人!”

  男人?!

  如歌一口气噎到,拼命咳嗽起来!

  玉自寒见她小脸涨得通红,轻轻拍打她的后背帮她顺气。

  如歌咳了一会儿,刚缓过劲儿,就连声惊问:

  “雪,是男人?”

  “对呀。”风细细见清玉般的玉自寒面容上满是对如歌的关切,心中不由得微酸,却仍微笑着回答她的疑问。

  “那为什么是天下第一美人?”

  “哎,男人就不是人了?”

  如歌震撼到说不出话。******

  四月的春夜。

  漫天飞雪。

  晶莹璀璨的雪花在玉石阁台上飞舞,旋转着,轻笑着在抚琴的雪衣男子衣襟、袖袍间跳跃出最幸福的笑颜。

  雪花在雪衣男子身旁,竟似是有生命的,柔柔依恋,闪亮跳跃在他的眉梢、唇角。

  盈雪缭绕间。

  雪衣男子仿佛是天地间最耀眼的一道光芒。

  耀眼的绝美的光芒。

  雪。

  琴声。

  忽而清澈透明,酣畅淋漓。

  清越如泉水。

  忽而古朴浑厚,淡泊高远,婉转幽深。

  浑厚似松涛。

  琴声中又似有一股幽怨,一股惊艳,一股尘世间至沉至痛的恨意,一股红尘中最爱最怜的欣喜。

  这是一个如花的男子。

  他的名字,叫雪。

  如歌屏息惊奇望着雪,不觉间,被他所魅惑。

  夺目耀眼的光芒中,雪晶莹出尘。

  但他的眉宇间又有说不出的惊艳和妖异,那种决绝的美丽,简直撕心裂肺。

  有一刻的恍惚,如歌突然觉得自己是见过他的。

  但这又决不可能,如果她真的见过雪,怎么会忘记。

  正思绪纷乱。

  雪,自红玉凤琴间,朝她的方向,微微而笑。

  一种韵致就这样在他的眉目间流连,让人读不完、读不尽、读不清;让人忍不住看了又看,重新再看。

  如歌不敢确定雪望的是否是她,因为,她发现在雪的轻笑中,品花楼已经痴了大片。

  一曲弹毕。

  在所有人的翘首企盼中,今夜的重头戏终于开场了!

  那就是——

  雪会在众人中选择出他一生一世将会跟随的主人!

  会是谁呢?会如何选择呢?如歌偷偷猜测起来。

  嗯,会不会单刀直入,看谁出得钱多?这种方法很干脆直接,就怕是俗了点吧,恐怕有辱雪的身份。

  正如是想,一个浑身珠光宝气的中年商贾挥动着双手上十几个硕大的宝戒:

  “雪,只要你愿意跟我去,我愿出黄金一万两!”

  如歌傻了,真有人如此直接。

  那里又有人喊道:“我愿出十万两!”

  “二十万两!”

  “五十万两!”

  “……”

  “一百万两!”

  一个清亮执拗的声音越众而出,喊出的价码让众人咋舌。

  众人循声望去,却见那人正是天下无刀城刀冽香!

  刀冽香剑眉樱唇,眼神深幽明亮,紧紧盯住悠然而笑的雪,又说一遍:“我愿出一百万两黄金,只要你永远在我身边。”

  雪闻言笑如临风之花。

  他伸出右手洁玉般的食指,优雅地摇一摇:“不够。”

  刀冽香身子一僵,剑眉深拧,咬牙道:“你要多少,我都可以给!”

  众人哗然,好大胆的女子。

  这时,一个布衣少年笑出声来:“你这女子要不要脸,居然抛头露面出钱买男人,怪不得别人看不上你!”

  刀冽香不怒反笑:“哦,兴男人花银子买女人,就不许女人花银子买男人?”

  说得好!

  如歌暗暗喝彩。布衣少年愣了愣,笑骂:“好泼辣的婆娘,少爷我懒得跟你争辩,将来自有人收拾你!”

  刀冽香怒笑:“哪里来的不知死活的小子,竟敢这样同我说话!姑奶奶是天下无刀的刀冽香,今天就站在这里,看谁敢来收拾我!”

  “天下无刀吗?好臭好臭!简直臭不可闻!”布衣少年笑嘻嘻地捂住鼻子,“原来是因为有你这个刀冽臭!”

  刀冽香震怒,一拍桌子,红香刀飞入她的掌中,直取那布衣少年的首级!

  布衣少年轻飘飘一跳,跳至白衣耀眼的雪身旁,俯首凑到他面前,笑得天真无邪:

  “哎呀呀,你长得可真漂亮,少爷我喜欢上你了,跟我走好不好?”

  刀冽香一刀落空,心有不甘,又想再补上一刀,却被刀无暇拦住,听见兄长道:“等一等,这小子似有古怪。”

  雪微笑着,打量布衣少年。

  布衣少年年约十八,眼睛大而明亮,嘴唇丰满微翘,象夏日里新剥开的橘子,扑面一阵清香。

  他的手指轻抚上少年诱人的双唇,抛出一个妖娆的笑:

  “少年郎,你是谁呀?”

  布衣少年被他一抚,灵魂儿飘走了三分:“我……咳,本少爷是江南霹雳门的少主雷惊鸿。”

  说着,他一把握住雪的手,笑道:“只要你跟了我,我把整个霹雳门都送给你!”

  江南霹雳门。

  武林新崛起的门派,近几年发展极快,在江南一带隐有霸主之像。霹雳门擅使各种火器,威力惊人,杀伤力强,其他门派轻易不愿与之为敌。

  霹雳门掌门人雷恨天阴厉狂妄,喜怒无常,在江湖中结下了不少冤家。看来他儿子雷惊鸿的性情也好不到哪里去。

  雪轻轻反握住雷惊鸿的手,婉然叹道:

  “雷郎,你很好……”

  雷惊鸿只觉他掌心滑腻,柔若无骨,不禁痴了。

  “只可惜……”雪又是一叹。

  雷惊鸿痴痴接道:“可惜……”

  雪温柔一笑,伤感得似深夜中绝美的白花:

  “……我已经有了心上的人儿,我喜欢她喜欢得紧,却不知她会否嫌弃我……”

  说着,竟似要垂泪。

  雷惊鸿被他的忧伤揉碎了心肠,立时拍着胸脯道:

  “谁敢嫌弃你,我把谁炸得粉碎!”

  “还有……”雪幽幽凝注他,目中似有清泉般的泪珠灿灿生光,“我怕别人不许我和她在一起……”

  “谁敢啰嗦你们,我就把谁炸成碎片!”

  雪破涕一笑,似千花万花瞬间齐齐绽放。

  他玉葱般的食指遥遥一指——

  “我要她做我的主人。”******

  象深夜中绚丽迷幻的魔法。

  雪优美的手指点亮了品花楼大堂中一个红衣裳的小丫头。

  刹那间。

  如歌的头顶旋转起十八个红彤彤的大灯笼!

  所有的光亮、所有的目光、所有的呼吸都集中在她所站立的地方!

  她的脑袋有点晕。

  她的耳朵嗡嗡响。

  原来,麻雀变凤凰的感觉是这样啊。

  有些飘飘然,有些难以置信,有些骄傲,有些想笑,有些紧张,有些滑稽,还有些莫名其妙。

  如歌清水分明的大眼睛忽闪忽闪。

  她没有去理会那些嫉妒的、怨恨的、诧异的视线,只是直直地盯着那个轻笑如花般绝美的男子,慢慢抬起手,指住自己的胸口,问了一个问题——

  “是我吗?”

  夜风带着香气袭来。

  不是杏花香,不是桃花香,冰清玉洁,清清凉凉,象是从雪的身上沁出来的。

  雪笑盈盈地凝望着一脸奇怪的如歌,晶莹的肌肤被月光蕴染得玲珑剔透,薄薄的,似乎呵一口气就会融化掉。

  如歌看着这个风姿如花的男子,吸一口气,问道:

  “你以前见过我吗?”

  “没有。”

  “我很美丽吗?”

  雪轻轻摸上她可爱的小脸儿,象在斟酌用词,终于还是惋惜地摇头道:

  “你还太小。”

  如歌皱皱鼻子。自信受到了打击,算了,先不理它。

  “我在大堂里有什么与众不同的举止吸引到你吗?”

  “没有。”

  “你对是我一见倾心,莫名其妙地就喜欢我吗?”

  “不是。”

  “那么——”

  如歌深吸一口气,大声道:“你为什么要在众人面前捉弄我!”

  夜风中。

  杏树开满粉白的花。

  雪瞅着气鼓鼓的如歌,咯咯轻笑,纤美的身子像风中的柳枝微微摆动,笑得杏花黯然神伤。

  他伸手扭住如歌的小鼻子,嗔道:“真是个笨丫头!”

  “我哪里笨!”如歌忿然。

  “人家自然是喜欢你,才选你做人家的主人。”雪飞出一个媚眼,眼波似秋水横流。

  如歌受不了地皱起眉毛:“你刚才说……”

  “不是莫名其妙,而是深深的、深深的、深深的喜欢你。”雪拉起她的手,放在他的胸口上,柔声道,“你听,我的心在为你而跳,每一声心跳都在对你说——我喜欢你。”

  如歌浑身一阵寒意,她拼命将手抽出来:

  “你以为我真是个笨蛋?”

  “你不笨,是我笨。”

  “……?”

  雪痴情地望着她:“谁让我一见你,就无可自拔地喜欢上了你。”

  啊!

  受不了了,再这样和他左缠右缠下去,她会疯掉!如歌怒视着他,道:

  “说吧,你究竟想要什么?”

  雪莞尔一笑:“你有什么?”

  “我……”她噎住,“我什么也没有。”

  “看吧,那我又会图你什么呢?”雪委屈地瞅着她,秋水双眸中泪光闪烁。

  如歌无奈地叹息:“好,让我直接地告诉你——”

  雪凝神倾听。

  “我不想做你的主人,也不想把你带在身边。”她瞪着他。

  哀伤的泪水。

  伴着七彩的光芒,“哗”一声,流下他绝美的面颊。

  雪泪眼盈盈,悲声道:“为什么?”

  如歌觉得自己好像是罪人:“因为……因为我不会在品花楼待很久……我要回家了……”

  “我可以跟你走!”

  “哎呀,我一个女儿家,不方便带着男人回家,爹会骂我的!”

  雪微嗔:“就为这些?”

  “是……是啊!”

  “那好办,我扮做女子好了,”雪笑得妩媚多情,“你爹绝看不出我是男人。”

  这一刻,如歌强烈怀疑起他的身份,她迟疑道:

  “你——究竟是男是女?”

  雪似笑非笑:“反正我已经是你的人了,今晚就到你房中让你好好瞧瞧,好不好?”

  如歌慌忙摇手:“算了,算了。”

  盈盈月光中。

  满树杏花下。

  如歌皱起小脸,沮丧地望着这个浑身绽放着耀眼光芒的绝色男子。他眉眼间撼人心魄的艳丽,他唇边似有若无的柔情,恍惚中,她觉得他不是雪,而是一只翩舞九天中欣喜哀伤的凤。

  雪轻倚树干,锦簇的杏花在他头顶吟唱。

  他笑:

  “让我同你在一起,我可以帮你。”

  “我不需要……”

  “你到品花楼为的是什么呢?”他凑近她,声音轻如呢喃,“风细细无法教给你,天下除了我,没有人能够指点你——”

  如歌身体僵住。

  雪轻轻吻上她秀美的右颊,啄一口,曼笑道:

  “——如何抓住一个男人的心。”

  如歌拼命擦拭他留下的清凉微痒的痕迹,争辩道:“我没有……”

  雪充耳不闻,似在绵绵回忆:

  “一个少年郎,你爱恋的少年郎,他有刚美的身躯,他有坚忍沉默的性格,他有微微卷曲的幽黑发蓝的长发,他有一双幽黑深邃的闪动蓝色光芒的眼睛,他有一只自出生就嵌在右耳中的蓝色宝石……”

  “你……”

  “在漫天碧叶的荷塘边,少年郎怀抱着十四朵盛开的娇红荷花,脸儿有些羞涩,声音有些紧张,对他爱恋的少女说……”

  “你究竟是谁?!”

  如歌大惊,浑身血液“轰”一声冲上头顶!

  雪轻笑:

  “我是能帮助你的人。我知道该如何抓住一颗渐渐远去的心。”

  他骄傲地笑着,白衣灿烂如雪,月光洒在他身上有种让人屏息的耀眼:

  “普天之下,无论男女,皆为我沉醉,为我着迷。只要让我帮你,那少年郎绝逃不出你的手心!”

  ******

  夜深人静。

  如歌轻手轻脚摸回自己小小的屋子,一路上她的脑袋乱得很,品花楼各房中传出的低喃声、娇笑声、呻吟声都没能入得了她的耳朵。

  门一推开。

  她立时发现屋内有人。

  一个青衣的背影。

  临窗坐在木轮椅中。

  清俊的身影在斜照进来的月光里淡淡蕴出玉般的光华。

  如歌惊道:“玉师兄,你在等我吗?”

  话一出口,她想到背对着自己的他是听不到的,便走到他前面,蹲下来,面对着他,慢慢道:“你在等我吗?”

  玉自寒凝视着她,似乎有很久没有见到她似的,目光静静在她脸上流连。

  如歌对他微笑:

  “你有话要问我对不对?可是,在你问我之前,我要先责备你几句啊。”

  玉自寒凝神“听”。

  “你不应该背对着门坐,万一有坏人进来怎么办?是,我知道师兄的功夫高得很,没有几个人会比你强。但是,小心一些总是好的,对吧?”如歌摸摸他的脑袋,轻声说。

  不知什么缘故,打从小时候第一眼见到玉师兄,她就有一种强烈的保护欲。即使以他今日的身手和地位已经不需要她的保护了,可还是自觉不自觉地总想要把他照顾得周全。

  他点头,让她知道他将她的话听到心里去了。

  如歌满意地笑了:“好,现在让你问我。”

  玉自寒望住她,目光清越如山:

  “雪。”

  这个字带着浅浅的鼻音,低沉却好听。

  如歌瞅着他,尴尬地笑:

  “呵呵,我竟然被一个绝色的男人‘迷惑’了,不知道为什么,在他面前我表现得像个笨蛋。”真是个笨蛋,明明知道他的笑呀他的泪都是作戏,可是,每一个表情都让她无法招架。天下第一美人,果然名不虚传。

  她苦笑:“雪有问题,对不对?我也觉得他有古怪……可是……”

  ……

  雪轻笑:

  “我是能帮助你的人。我知道该如何抓住一颗渐渐远去的心。”

  ……

  如歌仰起脸,眼睛亮得惊人:“我答应他了,我要带他回烈火山庄。即使会闯祸,我也要赌上这一把!”

  玉自寒静默。

  半晌,他轻柔地拍拍她的脑袋,象在告诉她——

  不用担心,他会保护她。

  第三章

  清晨。

  第一抹阳光照在烈火山庄金碧辉煌的牌匾上。

  烈火山庄的大门近在眼前。

  如歌整整身上的衣裳,拍打掉头发上挂着的露珠,心里又是高兴,又是不安,她扭过头问玉自寒:“师兄,我看起来还好吗?”

  轮椅中的玉自寒含笑点头。

  那边,雪撩开软轿的帘子,慵懒地打个哈欠,掩嘴道:“笨丫头,一整晚没睡忙着赶路,气色怎么会好?别听他的,他在骗你。”

  如歌生气了,对他怒道:“不许这么说师兄,他从来不会骗我!”

  雪嘟起娇美的嘴唇,似在伤心道:“人家不过说实话而已嘛,就骂人家,好偏心。”说着,他伸出一根玉指,对如歌勾一勾,“来。”

  如歌有些犹豫,想一想,还是走了过去。

  “做什么?”

  雪对她眨个媚眼,忽然,一把捧住她的脸,双手又拧又搓她的面颊!

  “啊!”如歌吃痛地轻呼,双手立刻翻上钳住他的手腕,惊道,“你干什么?!”

  “好痛!”雪痛得额头冒出薄薄一层晶莹的汗珠,眼中噙着楚楚的泪光,哀叫道,“痛死了,人家的手要坏掉了!”

  如歌松开他的手腕,瞪住他:“你揉我的脸作什么,我又不是面团!”

  雪凄楚地望着双腕上的青紫指痕,垂泪:“人家是想让你的气色好一些嘛,你看你现在眼睛亮晶晶,脸颊红扑扑象桃花,这才漂亮啊。”

  泪水如珍珠扑簌簌落下:

  “可是,你却这样待人家!人家的手腕痛死了,心也痛死了!”

  如歌看着梨花带雨的雪,叹气道:“是不是真的?”

  雪哀怨地瞅她,眼神中有百般怨、千般恼,万种道不清说不明的嗔,仿佛冬日的雪花向她飞过来。

  如歌举手投降:“好,是我错,请原谅我。”

  没有诚意。雪正想再说些什么,却见到烈火山庄的大门缓缓自里面打开了!

  朱红色的大门敞开两旁。

  自烈火山庄内走出三十二人,左右各一列,依次站好,神情恭敬,望着如歌和玉自寒眉宇间自有说不出的喜悦。

  “恭迎小姐、玉少爷回庄!”

  众人的声音加起来,亮如洪钟,似朝霞一般,使整个烈火山庄霎时沐浴在欢喜激动的气氛中!

  正此时。

  两个纤纤身影出现在大门处。

  一个女子娴静温宛,目中深蕴着动人的光芒,凝视着那一路风尘的烈如歌,静静站着,唇角慢慢弯起一抹笑容,终于放下了牵挂许久的心。

  另一个女子却耐不下性子,像只小鸟一样张开双臂,向烈如歌冲过去,欢呼着,在兴奋的泪花中,紧紧将她抱住:

  “小姐!小姐!你总算还知道回来吗?!”

  如歌被蝶衣抱在怀中,闻到她身上熟悉的甜香,感觉到她的泪水落进自己的脖子里。这一刻,她真真正正地感觉到——

  她回来了。

  她不再是品花楼的小丫头,她终究还是烈火山庄的烈如歌。

  烈如歌的厢房。

  薰衣双手递给坐在香几上的如歌一方湿巾,温温的,敷在脸上煞是舒服。如歌闭上眼睛,享受得直想叹息,啊,还是在家里好啊。

  蝶衣却像是生起气来,噘着小嘴道:“薰衣,不要理她,没有良心的小姐,还回来做什么!既然你不要我们了,我们也不理你!”

  如歌心叫糟了,边向薰衣使眼色求她帮忙,边扯住蝶衣的袖子,轻轻摇晃:

  “蝶衣姐姐,求你不要生歌儿的气好不好?歌儿这不是回来了吗?歌儿就算在外面,心里面仍然惦念着蝶衣姐姐和薰衣姐姐,怎么会不要你们呢?”

  蝶衣一股气难消,瞪着她:“你竟然说走就走,都不知道大家会担心你吗?”

  如歌低下头:“对不起。”

  蝶衣白她一眼,稍微平息一下怒火:“我们知道你心里不舒服,你想出去散散心,我们也不会拦着你呀。你说要去哪里,就算天涯海角我们也会二话不说跟随你,哪怕庄主将来治我们的罪,我们也不怕!可是……”

  她脸色苍白:“你一声不响偷偷溜走,从小到大你从没有离开过烈火山庄半步,这一走,叫人可有多担心……”

  薰衣接过如歌手中的巾子,微笑道:“小姐,你走以后蝶衣是吃不下睡不着,她还担心你会想不开寻死,满山满河的去找你。”

  蝶衣脸儿微红,嗔道:“说这干吗?”

  如歌惊得张大嘴:“我会寻死?蝶衣姐姐,你觉得我会那么想不开?!”难道,她给人的印象是脆弱到不堪一击?

  蝶衣望着她,无语。

  薰衣摇头道:“蝶衣,小姐远比你想象中坚强得多。她决做不出寻死的傻事。”

  如歌凝视着从小陪她一起长大的薰衣和蝶衣,拉住她们两个的手,郑重言道:

  “两位姐姐放心,我向你们保证,无论遇到什么样的打击,我都会鼓起勇气活得很好!象寻死啦,绝望啦这样的字眼,不要放在我的身上!我是烈火山庄最值得骄傲的烈如歌!”

  “好!”

  厢房外传来一个狂笑的声音,象阵旋风刮开了房门!

  屋外的小丫鬟翠衣赶忙恭敬道:“庄主到!”

  身高九尺、发须皆白、左脸一道入骨深疤的壮年人踏步而入,目光炯炯注视喜泪盈眶的如歌,大声道:“有志气!这才是我烈明镜的好女儿!”

  “爹!”

  如歌“扑通”一声扑进他怀中,脑袋在他的胸前用力蹭来蹭去,鼻子蹭得通红,眼泪哗啦流下来,哽咽道:“爹……爹……”

  薰衣、蝶衣静静退下。

  烈明镜怀抱撒娇哭泣的如歌,刀疤的脸上不易察觉地流露出怜爱的神情,浓密银色的须发无风狂舞。

  良久,他拍拍她颤抖的后背,沉声道:“好了,别哭了。这么大的丫头,哭得像个小孩子,丢人!”

  如歌不舍地离开他,用力耸着小鼻子故意又抽泣了两下,撒娇道:

  “怎么了,又没有外人,在自己爹面前哭有什么丢人的!再说了,在爹跟前我本来就是小孩子嘛,永远都是让爹疼我的小孩子!”

  烈明镜笑了。

  他宠爱地又抱了抱她,方才放开,道:“如何,在品花楼收获得还满意吗?”

  如歌想一想,应该不是玉师兄告诉爹的,他承诺不通知烈火山庄就决不会失言。她俏笑道:“爹,青火堂的消息的确蛮灵通的。真奇怪,我在品花楼并看不出来谁是庄里的人啊。”

  烈明镜白眉一振:“为何不怀疑玉儿?”

  如歌笑:“玉师兄决不会欺骗我。”

  烈明镜长笑:“好!信人不疑,方可成大事!玉儿是你可以信任的人。不过,”他略一顿,“有些人,却不可不防。”

  “爹能说明白些吗?”

  烈明镜摇首:“很多人很多事情必须你自己去发现、去判断,爹可以在一旁帮你,使你不至酿成大错。但是,你的一生很长,最终还是要靠你自己的能力。”

  “是,女儿明白。”烈明镜换了个话题:“你这次离开,是因为枫儿。”这句话不是疑问,而是陈述。

  如歌咬住嘴唇,轻声道:“是。”

  战枫,爹的大弟子,十九岁,曾经是沉默多情的少年,却突然间变得冷漠残忍;曾经她是他生命中一切的甜蜜与悲伤,却突然间他连看她一眼也觉得多余。

  “在天下第一楼习得挽回枫儿的办法了吗?”

  原来,爹知道她的心思。如歌苦笑,她纵使到了名满天下的品花楼,见到了众位倾国倾城的美人,见识了种种吸引男人的法子,可是,究竟怎样才能收回战枫的心,她却越来越糊涂了。

  “没有。”她无奈地承认。不过,这次品花楼之行她也并不是一无所获的。踏出烈火山庄,她发现这世上原来有那么多事情,那么多人,这世界比她想象中大上许多许多。

  烈明镜凝视她:

  “仍旧喜欢枫儿吗?”

  透过雕花木窗,如歌望到了远处那一大片荷塘。

  没有荷花。

  没有荷叶。

  阳光射在水面上,荡起一圈圈金色的涟漪。

  “是。”

  如歌骗不了自己,她也不想骗自己。

  她喜欢战枫。

  从很小开始她就喜欢战枫,喜欢他英雄的身姿,喜欢他坚忍幽暗的眼神,喜欢他拔刀时微眯的目光。见到战枫她会开心,见不到战枫她会想他,想到心揪成一团,想到手心会微微出汗。

  原本她以为她会同战枫一起在烈火山庄,幸福平静地度过一生。

  谁料到,两年前,战枫背弃了她。

  爱上了一个青楼出身的女子——莹衣。

  烈明镜看到伤神的如歌,双目间骤然暴出一抹决然的光芒:

  “一个月内,我定会让枫儿同你成亲!”

  如歌一惊,然后笑:“爹,你勉强不了枫师兄。”

  烈明镜冷笑:“他会接受。”

  她知道爹能说出这话来,自然有一定的把握,可是——

  “爹,这是我的事情,让我自己处理吧。”她不要成为在父亲保护下的一条没用的可怜虫。

  烈明镜皱眉。

  如歌挺起胸膛,微笑,努力笑得骄傲而自信:

  “我会用我自己的办法去夺回枫的心!”

  瀑布从崖壁奔腾而下,带千均之力,挟万马之狂,卷起滚滚的白雾,阳光中,蒸腾出七色的幻彩。

  一个少年站在水瀑中,幻彩将他雄美的身躯勾勒,世人惊怕的冲击力能将一百头牛瞬间压成薄薄一片的银刹瀑布,在他张开的双臂间温柔泻落。

  如歌在瀑布旁,静静凝视着他。

  她的眼睛有些湿润,晶莹的小脸崭放出动人的光芒。她轻轻攥起手心,用力调整突然紊乱起来的呼吸。

  瀑布的水流冲击在他阳光般的肌肤上,也冲击在她思念欲狂的心上。

  一阵强烈的酸楚涌上来。

  她发现自己有些想哭。

  水瀑下的少年感觉到有人,微微眯开眼睛,一道目光,仿佛凌空飞去的剑,向她的方向射去!

  阳光折射进他的眼睛。

  深沉幽暗的眼底,一瞬间,飞快掠起一泓亮蓝的火花!

  如歌见他不再练功,便将双手圈在嘴边,清亮地对他喊着:

  “枫——!我回来了——!”

  声音像雨后的彩虹,一层一层在瀑布山间回荡,喊亮了光芒跳跃的每一颗水珠,喊亮了青翠欲滴的每一根小草。

  “歌儿回来了——!”

  她笑着一遍一遍地喊!

  战枫走出瀑布,深幽黯蓝的卷发濡湿地散在前额肩膀,滴答滴答垂着水珠,他右耳的幽蓝宝石在凌乱的湿发间幽幽闪光。

  如歌抓起地上的蓝布衣衫,跑到他面前,巧笑着对他说:

  “枫,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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