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核桃的故事

李保平

那已经是20多年以前,随父亲回太行山。在一片核桃树林里,父亲从地下捡起一颗外面已经溃烂的核桃,用苍苍的声音对我说:“来,我给你讲一个苦核桃的故事。”

年,作者的父亲,原八路军武乡团副团长李炳甲在为解放军讲述抗战故事

“报告!”

顺着声音,我扭过头。窑洞门口站着一个就是在北方人中,也算得上高大魁梧壮汉。一身灰白色的军服,在他身上绷得好紧好紧。

起初,我还以为是从总部来的人,有些慌张的从炕上跳了下来,赶紧去抓炕上的腰带。

“你是……”

“报告,俺……俺……俺是新分来的。”他用了好大力气,说出这句话。末了,脸被涨得通红。我才明白是虚惊一场。为掩饰我的尴尬,我做出漫不经心的样子,把皮带挂到墙上。回过头一看,他的手还举在帽沿上。

“哦!进来吧!……进来。”

我把他迎进窑洞。呵!真是一条大汉,有他在屋子里这样一站,屋里霎然让人觉得小了许多。

“叫什么名字?”

“俺……俺……俺叫八旺!”

我明白,他说话结巴。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八旺。那是在年的夏天。

开始,我对八旺的印象不深。只记得那一年,他的年纪不小,有三十多岁。不但比战士大出许多,就是和我们连营一级的干部相比,也算得上个老大哥了。

他的性格本来就是内向,加上说话结巴,怕人笑话,平日里说话就更少了。营里有头青骡子,很厉害,见人不但踢,还咬,谁见它都畏怕,可自八旺当上马夫,那头青骡子变得从未有过的乖戾。行军时,八旺牵着青骡子默默跟在队伍后面。部队宿营了,除在马厩里,其它场所是很难看到他的身影。

别看八旺长得五大三粗,确有一个让人难以置信的弱点——害怕见血。

记得一次,我们几个四川老乡在村里买了只鸡,准备打打牙祭。我正杀鸡时,八旺从外面闯了进来,一看到地下挣扎的鸡,脸色一下子变得土黄土黄,扭头跑了出去。后来听炊事员讲:他居然有一两天没有吃饭。当时,我们都感到哭笑不得,像他这样的人怎么出来当兵,将来又怎么去打仗。

这件事没隔多久,我们接到命令,在营阳一个叫凤凰山的地方伏击日军。

战争进行得非常激烈。敌、我双方伤亡也不小。战斗结束,打扫战场。在一条土坎下,我发现挥身是血,瘫倒在地的八旺,我赶紧跑过去,扶他起来。只见他脸色苍白,呼吸沉重。起初,我还以为他挂了彩,浑忙着在身上寻找伤口,可怎么也找不到,渐渐地,他睁开眼睛,朝我摇摇头,示意自己并没有负伤,接着,他用手指了指他的身边,我才注意到在他身边不远的地方横七竖八摆着几具日本人的死尸,每一具死尸上,都有好几个刺刀戳窟窿,冒着黑黑的污血……

转眼间,秋去冬来,又冬去春归。太行山的春天是很美的,桃花红,杏花白,绿油油的麦苗,松软,湿滋滋的土地。大家终于脱下了穿了整整一冬天的棉衣棉裤,浑身上下顿时觉得轻松不少。

队伍转移到了武乡县境内。

部队刚宿营在一个故城的村子。这时,天色已近黄昏。八旺出现在营部。

“报告,副营长,俺……俺……能不能回家一趟?”

我吃惊地:“你家”?

“嗯,俺……俺家就在这个村。”说着,他又习惯地低下头。

我连忙准了他的假。同时,在我内心里又有几分的不安。自己下面的战士,入伍这么长时间,连这些情况都不晓得。

晚饭后,我约了几个同志,一起到八旺家去。

那是一个好普通的农家小院,可对我们这些农家子弟来说,总感到一种亲切,和睦的气氛。院子虽说有些残破,但抬掇得很干净,连根草也见不上。靠近院墙边,长着几棵枣树,上面已经冒出一簇簇闪闪的绿叶。

我们一进去,三连长就嚷道:“八旺在不在?”

这时,从屋里走出一个好俊的女人来,她穿着件阴丹布褂子,头上梳得光光的鼻子眼睛,嘴巴都不太大,很匀称的分布在脸上,给人一种妩媚的感觉。

她大概正在和面,见一下子进来这么些人,有些慌乱地赶紧把手藏在身后。

“他去担水啦……你们进家去吧!”

我们猜出这是八旺的女人。没好意思进家去,就推让着坐在院子里。

“八旺,这家伙艳福不浅呀!”一向喜欢开玩笑的三连长朝大家做了个怪样,用嘴朝那女人努努:“守着这么个女人也肯出来当兵?”

我忙制止住三连长,好在他说的是一口四川话,那女人不一定能够听得懂。

没等一会儿,八旺担水回来了。他非让我们进家吃饭。事实上,我们也是刚吃过,在院子里寒喧一阵子,就告辞要走。临离开时,我对八旺说:

“家里有什么困难,可直接向部队提出来,部队尽力解决……还有,今天晚上,就不必归队了。”

我的话刚说完,三连长别有用心的给了八旺一拳。

“好好侍候嫂子!”

一句话弄得这个老实人,满脸通红跟个紫茄子似的。

半夜里,我起来查哨,想顺便给牲口添点草。就在我一走进马厩的时候,没想到,灯亮着,一个魁梧的身影在昏黄的灯光里晃摇。

“八旺!”我惊诧地问:“你怎么不在家里住,我不是已经准了你的假?”

“俺……俺……不愿意!”他说着,握紧拳头,一拳砸在马槽板上,吓得正吃料的牲口,往后一闪,瞪大吃惊的眼睛。

我看出他有难言之苦,尽管也想知道底细,但还是没有问下去,转身离开了马厩。

后来,我才知道,在八旺入伍前,日本军队的一次扫荡中,八旺被抓住,几个日本士兵竟然当着他的面把她女人给轮奸了。

呵!中国的传统,中国的农民,中国的男人,难道还有比这样的耻辱,更加令人难以容忍?他要当兵,尽管只是一名马夫。他要复仇,尽管他天性善良,纯朴。

40年秋,我所在的部队抽调了部分人到总部组成辎重营。

辎重营驻在武乡的东庄。任务是将黄崖洞兵工厂生产的弹药运出来,送到中村转运站。

我们住的地方位于村西一处依山孤立的院落,房子是瓦房,梁山飞檐走阁,地下铺着清一色的方砖,很像是祠堂之类的建筑。门口是个场院,四周长满了核桃树,正值核桃成熟的季节,树上挂满了核桃,地下也落了不少。

我第一次见到那东西,就从地上捡起一个,见外面已经溃烂,流着黑黑的苦汁,顺手又扔掉。跟在我后面的八旺见了,他捡起我刚刚扔下的核桃,用手剥去外面溃烂的绿皮,然后,用手掌在石碾上压碎硬壳,从里剥出白生生的桃仁,笑着递给我。

我看着他,疑惑地在他手里捡了块,放进嘴里,竟然清香无比。

那场事故,完全是种偶然,或者意外。

在一个深夜,我们驻地门前场院麦秸堆突然着火了,当哨兵的枪声把我们惊醒的时候,火势已经蔓延到我们住的房上,我赶紧冲了出去……

火借着呼啸的疾风卷过来,滚滚的浓烟呛褥入喘不过气来。那么多的弹药呀!一旦爆炸不用说我们这些人的性命难保,更重要的是我们部队将受到多大的损失!

我一边组织人阻截火势的继续蔓延,一边要大家赶紧把弹药疏散到安全地方,大家都很勇敢,冒着生命危险,一次又一次冲进火海……就在我最后一次冲进院子时。火已经愈烧愈烈,一团团火焰像毒蛇一样在屋里飞窜,还不时发出吱!吱的响声。

我看情形危急,就只好下了撤离的命令。

我们刚跑开,八旺满脸斑驳跑到我面前。

“教导员,大青骡还在院子里……没说完,他就又跑进院子里,我连阻止都没有来得及”

“八旺——”

一声沉闷的爆炸声响起,巨大的声浪一下子把屋顶冲开,整个院落成了一个红红的火球。

我痛苦的闭上眼睛。

那次火灾,我们一共损失六箱炸药。一头牲口,就物资损失来说不算大,可八旺却在那次事故中……

在一片瓦砾,黑烟中,我们找到八旺和大青骡子,顷刻间,他们变得好小好小,萎缩地偎依在一棵核桃树下。

那棵核桃树在大火中烧得浑身是伤,它也死了吗?不,也许没有死,等到明年春天照样发芽,照样会结出满树的核桃来,照样会有一颗小个的核桃掉在地下,尽管外面流着黑黑的苦汁,可里面是清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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