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想起张桂芬了,

隔了这么久,都不知道从哪个思路开始了……

大概、可能、应该有时间编桂芬的命运了。

一、我叫张桂芬

我给自己起过好多名字,比如墨涵,比如雪意,比如若一,……飘逸且深情。

可是为了让这个故事看上去很真实,我给自己起了一个名字:张桂芬。

是的,我叫张桂芬。村里所有人还有两鬓已然有点斑白,指缝里总里夹着一根自己卷制的旱烟的我的父亲,他们都喊我:桂芬儿——,带着长长的儿化音。

我的母亲喊我:芬儿。不是儿化音,是两个单独的发音:芬、儿。母亲的发音和村里其他人的发音有那么一点点不同,他们的直直的,像射出来的箭带着风声迎面而来,母亲的有那么一丝绵柔,每个字都要婉转地抖一抖。

母亲的身形也和村里村夫其他人有那么一点点不同,他们的宽且壮,母亲的有那么一点窄小和紧凑。

父亲不喜欢我,他看我的眼光总是冷冰冰的,带着距离感。每一次我不想抱柴烧火,不想喂鸡拾蛋时,父亲就会不理会母亲拼命地袒护,用一只手牢牢扯住我一只胳膊,任凭我如何跳跃,奔跑,扭曲和喊叫,他的另一只手掌都会准确无误地拍在我的后背上,啪啪做响,生疼生疼。

村里其他的孩子总是喊我是外地的,他们在我面前都会摒弃他们之间所有的不和,团结在一起欺负我。常常高我半头的他们围成一个圈,把我圈在中间,扯我的头发,拧我的脸蛋。我就跳起来反攻,蹦跳着去扯他们的头发,抓他们的脸。他们的父母带着脸上挂彩的他们找到我家发怒时,母亲只是把披头散发衣衫不整灰头土脸的我护在怀里不敢反驳一句。父亲会迅速发怒,他不再用手掌,他会举起一根比他手指还粗的木棍,披头盖脸地向我和母亲抽来,象雨点一样落在母亲弓起的身子上,我就在母亲怀里大叫:啊啊——

这样的情形发生过好几次,我和母亲每次挨打都会吸引很多观众,他们有的从我家那只有一米多高的的玉米杆捆成的栅栏门里涌进来,站成一个扇面的形状,有的就站在土墙外,把多半个脖子和脑袋探过墙来。他们会在父亲的木棍抡得快要连贯成一朵飞舞的花时,冲上来拉住父亲:不要打了,不要打了,再打就要出人命了。

这样的打,并没有浇灭我面对其他孩子围攻时反击的火焰。我像只愤怒的小猫,眼里冒出两星火,全身的毛发根根炸起,不要性命般和他们撕咬,将他们吓得不再公然挑衅。

二、他叫李建军

我第一眼看见他时,刚刚从母亲的肩头醒来。梦里有苍翠的山,有跳跃的溪水,有大片大片五颜六色的花朵落在毛茸茸的绿毯上,还有一只黑白花的小狗奔跑在我面前,在微风里兴奋地摇着它的尾巴。

嘈杂的语言将我从这不知是梦境还是记忆里唤醒来,一群人将母亲和我围在中间。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群,陌生的语言,所有的陌生让我恐惧,我用力抱紧母亲的脖颈,一只手死死揪住母亲的衣领。我的母亲同样在恐惧,她的身体微微发抖,环抱我的手臂收得很紧,在这个院落里,母亲和我相互依偎着抵御恐惧。

我惊恐地用眼神四处张望,就看见了他趴在墙头上,一缕阳光将一枝枣树的影子印在他圆圆的脸上,还印在他茶壶盖一样的头发上。

那是个春日,墙头那边的枣树长满了窄小单薄的绿叶,绿叶的根端长满了小米粒一样黄色蓓蕾。我满眼的迷惑和恐惧就那样穿过枣树枝对上了他满眼的好奇。

母亲和我就这样被关进了这样原本只住着父亲的破旧的院落,三间房子是青色的斗砖墙面,低矮的檐上长满了穗头弯成漂亮弧度的青草,黑漆漆的两扇对开的木门,垂着老旧的铁门鼻,两扇黑漆漆的木格子窗户糊着脏乎乎的纸。门后是两架镶着铁锅的灶台,各自隔着一面土墙连着一铺躺在窗户底下的土炕。我和母亲在父亲寸步不离的看护中睡在土炕上用芦苇编就的炕席上,夜里会有土从屋顶细弱的檀条间落下来,洒在我们脸上。

我最初看见的那个茶壶盖的圆脸男孩,就住在隔了一堵矮墙的旁边院落里。那个院落里的喧闹声常常漫过矮墙漂过来,对比父亲院落里死一般的沉寂一样兜兜绕绕着不走。

我常常受了那喧闹的诱惑,跑到矮墙边搬了木凳踩上去,象当初他在矮墙边踩了木凳好奇地张望我一样,躲在枣树的枝叶间张望那个院落。那个院落有着父亲这个院落没有的整洁,也有父亲这个院落没有的热闹。那个院落除了正房,靠着西墙还有牲口棚和柴草棚,有一头骡子静静地站在槽前,一只威严的母鸡领着一群毛茸茸的小鸡在柴草里叽叽喳喳地啄食。还有两个比他大的女孩子,一个在绳子上晾刚洗完还在滴水的衣服,一个弯着身子在猪圈边上给猪拌食。他们有一个脸色黑红的在脑后盘了一个小圆髻的母亲,还有一个高高的脊背笔直的父亲。

我听不懂他们说的那些庄稼长势,牲畜行情,我唯一能听懂的是他们喊那个茶壶盖圆脸男孩建军。

他们喊:建军,回家了!

他们喊:建军,吃饭了!

他们喊:建军,睡觉了!

每一声呼喊,声音里都带着宠溺的成份。

三、逃

在枣树叶上跳跃着金闪闪阳光的春日落进父亲院落的母亲,终日里除了紧紧抱着我,就是惶然着不知所措,用沉默对待父亲所有的交流,甚至最初几天都不吃一口父亲端上饭桌的饭食,消瘦着,憔悴着,濒临崩溃。

我在某一个夜里被一阵声响吵醒,看见光着上身的父亲正把母亲按在炕下的地上一面咒骂一面用一只鞋底狠命抽打,母亲衣衫凌乱,披头散发,做着毫无用处的反抗却咬着牙关不发出一丝声响。

我踉跄着滚下炕,将内心无法遏制的恐惧化成一串尖锐的哭声从喉咙里喷涌而出。在我的哭声里,父亲抬脚将我踢倒,停止了对母亲的殴打。

父亲睡在了炕上打着粗重的呼噜,满身伤痕和泥土的母亲抱着我缩在屋角的地上瑟瑟地抖到天亮。

那之后我和母亲总是挨父亲的打,我总是无法理解父亲那些无理由的迎面落下来的拳脚,一直到夏日里打得最狠的那一次。

枣树的枝叶已然很繁密,那些米粒式蓓蕾也变成了指盖大小的青果密集地长在叶间。父亲大概去谁家借牲口聊上了兴头,去了很久还没回家。母亲就在那个夏日的傍晚拉着我匆匆出门,都没来得及收拾点一点随身物品。

刚下过一场过路雨,一团深深浅浅水墨一样的云层向着东方的天空移去,路上有好多好多的蜻蜓在低低地飞舞。母亲走得很急,不理会我说走不动的哀求,拖着我一路小跑。一直走到天空中镶满了星星,一闪一闪象很多窥视的眼睛。

在这广阔的平原大地上种满了玉米,小腿一样高了,在夜色里象数不清的鬼魅的身影。母亲蹲下身来,抱着我发出了无助和绝望的哭声,我们迷路了。我们不是迷路,我们是根本是不知道路,我们是落在这无边无际平原大地的两只小蚂蚁,用尽全身的力气爬,也看不到平原外面一丁点山的影踪。

纷杂的火把夹杂着手电筒的光芒,象点点鬼火由远及近,路旁的玉米秧苗不足以将我和母亲隐藏,母亲和我又落进了父亲和他的乡邻围成的圆圈中,跳跃着的火把的光将他们的脸映得忽明忽暗,象一群恶魔一样让人心里打着寒战。

我已然惊恐得嗓子里发不出一占声音,在母亲的放声大哭和高声咒骂里,我们又拖回到了那个窄小破旧的院落。院落里围了很多人,母亲被捆在了枣树上,跑丢了一只鞋的脚光着踩在地上,粗粝的枝干生硬地摩擦着她的后背。父亲用一根抽打骡子的皮鞭狠命地抽打母亲。母亲的惨叫伴着呼啸的鞭声是那个夜晚村子里最扎人心的声音,我被抱在建军他娘的怀里,发出小兽一样的尖嚎。

建军他娘红了眼睛,她对我说:孩子,快叫爹,快叫爹,叫爹不打你娘。

我就在那个母亲挨打的夜晚,尖嚎着:爹,爹,别打我娘!

四、落户

好几天里,母亲缩在炕角,带着满身的伤痕沉默,目光呆滞。

我偎在母亲身边,揪着母亲的衣角,睡睡醒醒,每个梦里都是母亲挨打的镜头,尖叫着醒来时,建军的娘正坐在炕边和我娘说话,身后跟着锅盖头的建军,说着说着,建军的娘就红了眼睛。

建军刚将一只烧熟的蚂蚱递到我手上,父亲焦躁的眼神就落在我脸上,象是穿过我小小的胸膛,捏住了我的心脏,我惊吓到不敢呼吸。父亲将一碗玉米粥塞到我手里,巴掌拍上我的后脑:去,让你娘吃饭!我捧着碗,逃一样奔到母亲身旁,恐惧带来的颤抖差点弄洒那碗稀汤一样的粥。

我说:娘,吃饭。

建军的娘将碗捧到母亲脸前:嫂子,吃饭。

母亲的眼泪就一串串落进了碗里。

母亲活了过来,她脱下被皮鞭抽打的褴褛的衣衫,换上建军娘送过来的有些肥大的旧衣裳,她给我洗干净脸上的鼻涕和泥土,她给我梳齐整了乱成一窝草的发辫。她学着点着柴火将大锅里的玉米糊烧熟,她将三碗玉米粥利落落地摆放在矮矮的木饭桌上。

父亲的脸上开始有了一点暖意,我小心翼翼地观察他的神情,讨好地给他递毛巾拿筷子。

我,母亲嘴里的芬儿,被冠上父亲的姓氏,变成张桂芬落在了父亲的户口上。

从此,这个院落开始侵蚀我童年的记忆,慢慢将我梦境里的山,梦境里的溪水,梦境里的鲜花和草地都赶得无影无踪。

我熟稔地驾驭着当地的语言,一次次地喊着父亲:爹——

直到觉得喊他爹是理所当然,尽管他依旧对我不冷不热。

母亲学着建军娘的样子,养了几只小鸡。大概花了父亲好多钱,每次将用水泡透的小米甩到地上喂食小鸡时,父亲都要牢骚几句:要是都养不活,什么时候能再挣回那么多钱。

每天傍晚将毛茸茸的线球一样的小鸡送回纸箱睡觉是我的工作,建军常常跑了来,跟我一起捉小鸡。他会捉起一只小鸡握在手里来蹭我的脸,我一面躲闪一面也用手里的小鸡去蹭他的脸,然后我们就笑,大声地笑。

建军的姐姐们就在矮墙上探出头,喊他回去。她们不喜欢我,大概是因为她们的娘将她们穿小还没有破烂的衣服穿到了我的身上。我就喊:大姐——二姐——,脸上全是讨好的表情。

五、溶入

消除父亲对我的不喜欢和嫌弃,用了整整三年。从我四岁一直到七岁。

父亲不喜欢我,虽然他不说什么,只是用冷冰冰的眼神看我。常常面对他的眼神,我不敢哭,也不敢大声喘气儿。

他迫切地想让母亲再生一个真正的姓张的孩子。可是母亲除了迅速地学会干家里的家务,地里的农活,肚皮始终不肯再膨胀起来。

父亲对母亲的肚皮在意到不惜一切,他花很多钱在乡村医生那买一副又一副草药熬制成一碗又一碗气味难闻的药汤灌进母亲的嘴,还在某一天把我扔在建军家,带着母亲去了几医院。当所有的努力都换不来母亲的怀孕时,父亲是暴躁过很多次的。他常常在饭桌上吃饱了看我还一个饭粒一个饭粒的往嘴里扒的时候,把筷子使劲一拍后恶狠狠地骂:鸡吃完了食都知道下蛋!一个人吃老子的还不行,还带一个赔钱货一块吃,还没吃完?!

母亲很沉默,她像村里所有的妇女一样勤勤恳恳地干活,披星戴月的和父亲一起伺候几亩地的庄稼,泥一身汗一身的回到家,还要忙着做饭,洗衣服,收拾那些永远收拾不完的家务。

而我强迫自己学会了用最快的速吃饭,父亲吃完了我也赶紧摞下筷子。每天早上父母起床了我就赶紧也起来,把纸盒子里吵闹的小鸡放出来让它们在院子里撒欢,每天傍晚抱一把烧火的柴放在灶口。

父亲叼着旱烟和邻居闲聊:三口人吃饭呢,快累死了!

我知道他累,下地回来,花白的头发总是湿透。他们下地干活儿,我就踩着凳子擦躺柜,把那么大的躺柜盖擦干净后,再跳下来仔细的把地扫了,把土倒了。阳光晴好,我还会把他裹在一张发黄报纸里的烟叶小心地抱到外面,晾晒在窗台上。

父亲回来见了,也不说话,只是去窗台抓一把晒得焦干焦干的烟叶卷起来很享受地抽着,一面看着母亲迅速洗干净了手上的泥土和草叶,在案板上叮叮当当地做饭。

我诚惶诚恐的时刻提着一颗准备挨骂的心一天天过,不敢多说话,不敢笑。我特别盼望和建军一起去村外割草,捉鸡爱吃的黑甲虫的时光,那时我才会放开缩成一团的心,愉悦地一路都是笑声。建军用狗尾巴草编个蜻蜓送给我我会笑,建军用一根细棍在树下的泥洞里挖出一只舞着大钳子的蝉的幼虫我会笑,建军带我把一队急匆匆的蚂蚁打乱时我会笑,建军摘下地黄的花朵让我吮吸说甜滋滋的时候我会笑……

日头一次次从院子的东边移到西边,小鸡们脱掉了绒毛,一拍翅膀就能飞上矮墙,枣树打落一地红通通的大枣,叶子黄了又绿了。父亲的院子里多了母亲和我,多了几只羽毛光亮的母鸡,多了柴草棚子,多了一口猪圈,连屋檐上的草都多了很多生气。

被父亲接受是在一个大雨滂沱的中午,光着脚拉车走在泥路上的父亲踩上了一块玻璃,脚心的肉翻开来,滴了一地的血。乡村医生用纱布将他的脚捆得像个硕大的白色的粽子,他疼得满头大汗。我拿了毛巾小心地给他擦汗,他迟疑了一下,没有一把推开我,也没有说话。夜里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听见父亲发出长长的哼哼声,我一骨碌爬起来,跳下炕从暖壶里倒了一碗温水端到父亲跟前。父亲就那样躺在炕上歪着身子喝光了一碗水后对我说:把暖壶端过来放我跟前,你快去睡觉吧。

建军的爹娘来看望受伤且发烧的父亲,他们说:医院的大夫不都说再生的可能性不大了么,把桂芬当亲闺女养吧,养个猫养个狗还有感情呢,何况一个孩子从这么小点养到她大。

母亲煮了一个鸡蛋放到翘着脚丫端坐在饭桌前的父亲面前,父亲看了我一眼,把鸡蛋重重地推到我跟前。我小心翼翼地看父亲一眼再看鸡蛋一眼,不敢去拿。父亲就语气很重地骂:让你吃怎么还不吃!总共鸡也没下几个蛋!

我赶紧抓起鸡蛋,笨拙地剥皮,把光滑的鸡蛋剥得坑坑洼洼,大口地咬,大口地吞咽,一下子堵在喉咙里,憋得脸通红。母亲连忙端起一碗稀粥往我嘴里灌,伸了几下脖子,那个鸡蛋终于落进了我贫瘠的胃里。父亲自顾自地啃着他的玉米面饼子,脸上一副对我看不上的表情:下次再吃的时候,记着嚼烂了再咽!头发花白的父亲终于认为我是他的孩子了。

六、池塘

父亲的门前有一口池塘,池塘里汪着满满的水,岸边是有着粗壮树干的婀娜的柳。

那里只要雪消冰化,就会终日里下着几个用三根简易的细棍和一块窗纱做成的网,在岸边用一根更长的棍子快速挑起那网,网里总会有三五条拼命把身子跳来跳去的小鱼。

池塘里的鱼,在水面上很少能看见,却总也网不尽。池塘里还有泥鳅,躲在淤泥里抖着它们的须。

我,没理由地喜欢这个池塘。我只穿着短裤跳进池塘的时候,把一群浑身赤裸的男孩子吓了一跳。

我的水性好到让别的男孩吃惊,在水里,我像是一条鱼,自由自在、畅通无阻地游动。他们谁也没有我游得快,他们谁也没有我的猛子扎得深。

我每次从池塘出来,都会把两个罐头瓶装满小鱼和泥鳅,一瓶带回家,一瓶建军带回家。屋顶飘起炊烟时,我们两家的院子里都飘着勾人肠胃的鱼香……

建军从不下水,他就坐在岸边的柳树下,看我在水里游来游去。建军上学了,他的蓝布书包里有崭新的课本,作业本,还有印着花图案的铅笔。学校就在村子里原来一户地主的院子里,学校的老师讲完课就扛着锄头去除庄稼旁边的杂草,有时也会带着一只狗背着猎枪去田野里打兔子。

建军的课本慢慢卷了角,建军的作业本上落满了歪歪扭扭的字,还没有我用树枝在地上写的工整。

建军每天上学,学认字,学写作文,学加减法,学背乘法口诀,学求周长求面积……

我每天割草,做饭,喂鸡,喂猪,打扫屋里和庭院,去池塘摸鱼……

建军的作业有时我帮他写,建军的数学题解不出来我帮他解……

建军会在中午陪我去池塘摸鱼,会在傍晚陪我去割草……

建军就上五年级了……

我下池塘时,不只穿着短裤,也穿着背心了……

最后一次下池塘是个盛夏,刚刚落过一场透雨,池塘的水面上漂浮着一层翠绿的浮萍。

正午的时分,阳光宣泄而下,火针一样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父母都在家里午休,我在池塘里,建军在岸边的柳树下。

我从浮萍里探出的身子晒得黝黑,像涂了油一样光滑,就连阳光落在我的肩膀上都打了个趔趄后,跌落在了池塘里,在浮萍的缝隙里闪闪发光。

我看着建军在树下无所事事的样子,在某一刻生出了恶作剧的念头。我将头没入水中,脚下踩着水,把双手伸出水面,假装溺水一样胡乱地挥舞。一团身影就噗通飞入了水中,我的头刚刚浮出水面,建军,这个我从未见他下过水的男孩,从背后把我揽住,急速向岸边移去。

岸边的泥土光滑得像镜子,滑了几下后,我被硬拖上岸。

建军一把抱起我,我懵懵的刹那,他就把我肚皮朝下搭在了一个石磙上。被太阳暴晒的石磙啊,我感觉我的肚皮差点被烫熟,一跳而起,吓了建军一跳。

那一日回家,肚子始终在疼。后来双腿间竟然流出血来,我面色苍白地对母亲说:石磙把我的肚子烫坏了。

母亲说:芬儿,你长大了……

七、上学

长大的桂芬儿不再去池塘扎猛子摸鱼了,长大的桂芬儿不再风一样的上房爬树了,长大的桂芬儿呼唤伙伴时不再扯着嗓子大声喊叫了。长大的桂芬儿安静地跟父母下地,安静地准备一日三餐,安静地喂猪养鸡,安静地对着邻居们微笑。

安静的张桂芬儿上学了,得益于一次县妇联和县教育局的联合考察。那个把宽扁的屁股裹在有笔直裤线的黑色裤子里,留着齐耳短发且脸庞圆大的妇联主任,对贫苦农村里我们这些豆蔻一样的少女们唏嘘不已,她对精且瘦,纽扣从领口就扣得严严实实一丝不苟的教育局领导说:男女都一样,闺女们也得接受教育……

只是领导们的一句话,我上学了。

村里大大小小的女孩子都被送进了村里的小学,就连建军那已经定了婆家的大姐也迈进了教室。

那时的课堂景像是一个特殊时代的奇异画风。长条凳上坐着的学生大小掺杂,高矮相间,有人怀里抱着自己最小的弟弟妹妹,有人带着锥子飞针走线地纳着鞋底……

平日里那个被这些熙熙攘攘的学生用“叔、大伯、爷……”各种称呼打招呼的人,统一成了“老师”一个称呼。老师从最基础的汉语拼音教起,他在黑板上画了一个圈又加了个尾巴,用一根长长的杨树棍指点着,刚刚吐出“a”的声音,讲台下就响起了的婴儿哭声,那声音象带着感染力,只一瞬就勾起了另外两三个婴儿的伤心事,无论婴儿的姐姐如何轻拍着他们的后背,“噢噢”地哄逗,依旧缓解不了他们的悲伤,他们的声音越发急促和高亢……常常还没来得及将弟妹带出教室,有些屎尿就已经浸落在教室的泥地上,教室里的味道有时发酸有时发臭……

槐树上的大铁钟一敲响就下课了,女老师落在纳鞋底的那堆姐姐中间,她们讨论谁的鞋底纳得密实,讨论哪个鞋样子好看,相约着第二天带那好看的鞋样子来,都比着剪一张留存起来……班里的男孩子不知道鞋样子得用厚实的、大的纸张剪就,怕那些姐姐一随手就撕去一张自己的作业本,便将自己的书包看得很紧,下课出去玩挤罗罗、撞腿也将书包背在身上……

这样的情形持续了两三个月后,大部分的姐姐就退学了,她们离开的时候已然不但能够认识自己的名字也已经会写自己的名字了。

而我,再次面对早已在建军课本上看过的那些汉字,那些字母,那些加减乘除,觉得如此简单。我对知识的接受能力让老师们惊叹,而老师的惊叹也成为了我可以继续上学的台阶,他们都会在见到我父亲时除了将他们的惊叹讲给他听,还要附加一句:让她再上几年学!

准备让我认几个字就回家干活的父亲在听到老师的惊叹后,是有点自豪的,这点自豪象种在门口的那株秫秸花杆,牢牢地托住了我继续上学的这朵小花。

当老师们发现自己再也无法从自己的脑子里抠出点什么东西给我剖析时,我被允许跳级了,是接连跳了两次。跳级这种事在这个小村象个新闻,迅速传播开来,他们去村里的合作社买东西碰上会谈论,去地里干活在地头上休息时会谈论,在吃毕了饭坐在胡同口乘凉里会谈论,在见了我父亲时,他们更会谈论。他们喊:老张,你闺女跳两回级,学习真好啊,是遗传的你吧!

父亲是骄傲的,骄傲让父亲忽略那些不友好的调侃,努力控制不上大喜的表情爬上脸,只是在眼角开出两朵古铜色的菊花,菊花瓣细细长长,伸展开去,末梢又勾了回来,他挠着自己灰白的头:我养的,我养的……

我用三年的时间读完了五年的小学,这样的经历也让我膨胀,无论是老师的表扬,同学的羡慕,乡亲的夸奖,都催生了我的自大。我十六岁了,长出了纤细婀娜的身型,我象只骄傲的小母鸡一样,开始幻想今后读书上学走出村子的人生,是幸福的开始吧?

——点赞是一种鼓励,分享是一种支持——

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收录于话题#个上一篇下一篇


转载请注明地址:http://www.lanbuzhenga.com/lbzgn/16795.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