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节决意撒手总第320期
决意撒手 ——为插队50周年而作 曾节 刘增,你因自卑而孤僻,你因纯粹而易碎,你因抛弃而决绝。我无意的一瞥,发现了你青春的热肠;我下意识去凭吊,窥见了你的最后的冷寂。你缺席今天的盛会,是你当初决意撒手了。 聚会的主会场设在内江飘香园林饭店九号别墅。 尽管是“老三届”年龄最小的一群,我们也已经渐入老境,妩媚不再,英武无踪,儿孙绕膝,疾病缠身。 一拨人胡乱结上红领巾,笨拙地表演当年的经典歌舞,唱着老掉牙的“荡起双桨”、“美丽的哈瓦那”,试图回放纯真和激情。那毕竟只是瞬间的返老还童,有些勉为其难,有些力不从心。还不如旁边棋牌厅,几处方城之战,老同学捉对厮杀,围观者屏息凝神,牌场上的患得患失和洒脱从容、迟疑不决和爽快直捷,倒是一目了然,得心应手。 华刚与我坐在OK厅的一隅,凑着耳朵闲聊往事。 华刚是退休牙科医生,华发早生,面容白皙,镜片后,一双柳叶细眼,时时闪烁洞悉的目光。他是顺风耳,他是收纳箱,他那里总有各式各样的情报消息囤积。他如果生在内战时期,必定是国军或者共军的情报处长,主官引为腹心,同僚心生忌惮。 左起:邱省平、周华刚、何玉华 我与老同学久疏音问,对大家的行止际遇茫然无绪,移座就教,寻根问底。华刚对我耐烦,有问必答,无不周详。 我们的斜对面,播放OK的荧屏前,几位老姐妹,晃头拍手踱步,假意悲怆地唱道: 我是一个黑孩子, 我的祖国在黑非洲, 黑非洲,黑非洲, 黑夜沉沉不到头 …… 当年在节目中饰演“黑孩子”的映泉兄,复制从前的表演,佝偻身躯,反背双手,步履沉重地在荧屏前狭窄的空间里,从这端,走到那端,又重新折返。他沉重的脚步似乎真是有些蹒跚,不过,依然能够步步踩在节奏上。 这是我们班级52年前表演的一个节目。我很惊奇,我的同学们居然能够完整地记得歌词,并且记得那些夸张矫健的舞蹈动作。随着熟悉的乐音,我的记忆深处浮出一些画面,清晰却不连贯。蓦然,我定格了那次演出的一个特写镜头。我想,我的同学们或许忽略了一些东西,或者说,他们当时根本就无暇顾及。 当年演出,在初一中的饭堂兼礼堂。 简陋的舞台上,没有帷幕,没有布景,一台硕大笨重的电子管扩音机,插了一个台式麦克风拾音,大喇叭里,不时发出嘶嘶嘶的电波啸叫。 舞台上,表演的正是我们班级的节目《黑孩子》。个头矮小的映泉兄,仅着深色短裤,赤裸的身体,涂满乌黑的油彩,弯腰反手,作不堪重负状,踏着节奏缓步前行。几个面部也涂乌的伴舞女同学,夸张地跳着非洲的招牌舞步,摆手送胯,机械而原始。舞台一侧,十来个男女同学,齐声愤慨地合唱道: …… 西方来的老爷们, 骑在我们的脖上头。 这帮去了那帮来, 强盗瓜分了黑非洲 …… 观众每个人都有一只小木条凳,从低年级到高年级,按班级分区就坐。我们的傅承筠校长曾经是抗大学员,据说,抗大学员就是每人一只小板凳,听课开会讨论看演出,走到哪里带到哪里。我们继承传统,也如法炮制,每人一只小板凳,背面书写了学号,便于辨认。 我们68级(届)一班,靠舞台最近。人丛中,一个扎短辫的小女生,双手支在膝头撑住两颊,无意识地咧着嘴,如痴如醉地望着舞台,亮晶晶的双眼,聚焦表演者,露出钦羡的目光。她叫刘增,黑黑瘦瘦,衣着素净,平常少言寡语,在同学中毫不起眼,无缘表演和展现。我无意一瞥,看见了她的神往,看到她仿佛要身插双翼,纵身跃上舞台,与节目组的同学同歌共舞,获得青睐与掌声,获得表演的尽兴与酣畅。 小学毕业照里的刘增 我也是没有机会参加演出的人。不过,我和她不一样。即使让我参与演出,我会胆怯得小腿哆嗦,自卑得目光躲闪,我会紧张得手心出汗,忘掉歌词和舞蹈动作。我害怕引人瞩目,我很满意我现在的处境。我在大家视觉的盲区里,观看别人训练有素的表演,或偷窥刘增情不自禁的渴望与希冀。 刘增家和我家同住内江一个街区多年。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她的爸爸,倒是常常见到她的妈妈。她的爸爸淡出我们的生活空间。她的妈妈是一个知识妇女,印象中,短发齐肩,穿着蓝布小翻领列宁女装,像是一个干部。实际上,她只是我们街道基建站的一名会计。她待人和气,甚至有一点不易察觉的讨好。我曾经看到过刘增静静地跟在她的妈妈身后,身不由己地听她妈妈跟所有遇见的人热情招呼,在基建站出入。大跃进时期,街道办起了公共食堂,就在基建站里面。我看见过她,捧着一瓦钵没有多少温度的红苕稀饭,穿过长长的、阴暗的、停放了许多胶轮架子车的甬道,匆匆地赶回家去。我们没有交流,连眼神对视都没有。我们是毫不相干的两个人。后来,我们成了初中的同班同学,又成了同一个公社的插队知青,仍然没有一次起码意义的交往或交流,直到她悄悄死去。 我们这次聚会,主题是纪念初中毕业50周年,来了四十多位同学,济济一堂。比起那些聚会时稀稀拉拉寥寥落落的班级,足以说明我们班级有凝聚力,更足以说明我们的组织者耐心周密、神通广大。仍然有几个同学因病因事缺席,还有几个同学,则是永久地缺席了。 我问华刚,刘增是我们班第一个去世的同学吧? 华刚说,哪里哟,顾鲁宁在停课后不久就死了。刘增,她顶多算第二个。嗯,她是哪一年死的呢……华刚最后无奈地摇摇头,没有摇出答案。 我倒是记得是哪一年,是哪一个季节。我没有吭声,我不想跟华刚比谁的记忆更好。 我问华刚,去年陪你们回(简阳)壮溪乡去,隐约听你跟他们提起,插队前后,有几个同学,自封一个“分配委员会”…… 嗨!华刚不以为然道,几个家伙,情窦初开,荷尔蒙爆发,搞些穷欢乐的过场。 那么,确有其事? 算是有吧,不过……华刚似有顾虑,不想深谈。 我另辟蹊径,寻找一个突破口。 我说,我知道,其他地方也有类似的“分配”,学习“战时共产主义”的做法,把同班的女同学私底下瓜分了。虽然是青春期的恶作剧,却反映出内心深处的追慕。听说,有豪强的,还奢侈地给自己分了好几个呢,在左拥右抱的梦幻中,度过一个自我陶醉的甜香之夜。 华刚嘿嘿好笑。 刘增呢?我问,她分给谁啦? 我想,以我那时的处境,如果“委员”们侥幸记起了我,宽宏大量地恩赏我一个名额,极有可能会是刘增。我们有一个最大的共同点,就是社会身份的“黑色”。关于这一点,我有些好奇。 刘增?华刚使劲苦思冥想,最后困惑地眨眨眼,说,她呀,没有谁分到她呀。未必,他们把她搞忘了? 哦,我大失所望。不是失望没有分得刘增,而是失望于,我没有进入分配者的视野;同样,刘增也没有进入他们的视野。同窗一场,连虚拟的分配,莫非也按那时的社会等级严格打表! 华刚看我怏怏不乐,想安慰我,嘴唇蠕动,欲言又止。 我则在铺天盖地的声浪中,陷入沉思。 我记得,那是年底,霜降已过,垄沟里,麦子胡豆已经破土,垄埂上,是齐刷刷的苍老的红苕主茎。收割了的红苕藤,捆成一束一束的,蔫黄着,或者焦黑着,披挂在土埂边的马桑黄荆笼上。 搁浅的孤舟 一起下来插队的知青,多数已经读书当兵当工人去了。新来的一拨又一拨,有了下乡镀金然后上调的榜样,天经地义地认为,挣表现,搞关系,就能早日脱“农袍”,换工装。而我,看不到希望,看不到终点,对干农活毫无兴趣,也没有挣表现的热情,沮丧的心情,与乌霾的天气一样,灰蒙蒙的。 我突然听到,刘增死了。 刘增插队的地方,离我有七八里地。那个地方,最多时,有四个女知青。我和强娃子结伴,几次前往造访。最初,四个女知青集体开伙。我们去了,其他几位热情接待,烧火做饭,倾其所有贡献秘藏吃食,由衷高兴嘻哈大笑。而刘增,则默默躲出去,不知所踪,有时,连吃饭时也不露面。后来,他们分灶吃饭。我们再去,刘增便关上柴扉,无声无息,任其他几户出面接待,绝不招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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