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诗国之七十六闻一多勒马回缰
(一)闻一多:穷途舍命作诗人 是新月派除徐志摩之外最有名的一位,他留学美国学习美术期间,狂热地写作新诗,是风头很盛的新派人物。他在北京的居所,四壁都是黑色,墙缘则妆点了金边,室内供奉着一尊西方的女神雕像,此即新诗界的有名的文艺沙龙“黑屋”。但他在写了六年新诗之后,作了一首旧诗: “六载观摩傍九夷。吟成鴃舌总猜疑。 唐贤读破三千纸,勒马回缰作旧诗。” 这是正面评论了新诗旧诗优劣的问题。确实,他的“黑屋”,如果给旧诗人看,很容易想到春秋鲁国“漆室”的典故,而徐志摩却说这是“非洲女人的手臂套了个金镯”,真是大煞风景。实际上闻一多五岁开始读私塾,旧学根底极佳,不仅能作诗,而且能作赋,曾写过一篇《马赋》,用的是楚骚体,内容却是英国约翰王时之事。后来即便在狂热趋新之际,他也从未放弃写作旧诗。这首“勒马回缰作旧诗”后,他继续新旧并驭,出版了新诗集《死水》,不过他对新诗提出了纲领性的主张——“戴着镣铐跳舞”。此期他继续写出绝好的旧诗: “艺国前途正杳茫。新陈代谢费扶将。 城中戴髻高一尺,殿上垂裳有二王。 求福岂堪争弃马,补牢端可救亡羊。 神州不乏他山石,李杜光芒万丈长。”(《释疑》) “天涯闭户赌清贫。斗室孤灯万里身。 堪笑连年成底事。穷途舍命作诗人。”(《天涯》) 这句“穷途舍命作诗人”,吾友徐晋如《缀石轩诗话》评论道:“如江河行地,万古不废。苏曼殊‘尚留微命作诗僧’凄美处自是过之,惟不若闻一多说得解恨。”后来闻一多逐渐浮出新诗领域,而以古典文学尤其是《楚辞》、《诗经》的研究闻名学界。他是西南联大的一面旗帜,电影《无问西东》镜头下的西南联大,就有他带着学生诵读“楚辞”的场景。抗战胜利后,他被刺杀,成为烈士。诗人之死总是壮烈的,却没有中外、古今、新旧之分了。 (二)徐志摩:无限江山入混茫 是新诗盟主,旧诗亦写得如斫轮老手。他有为陆小曼山水题诗: “蛮姑老笔气清苍。无限江山入混茫。 曾向鸥波窥画诀,毫端截取郭河阳。” 唯有如此手笔,才配得上陆小曼的诗画之才。他去北平飞机失事,随身携带了陆小曼新绘的一幅山水,他要带到北平请名家题辞,想来那幅画上也少不了他的题诗,只是世人无福看到了。 (三)刘大白:准备他年手自翻 中国新诗由新文学运动催生,开山人物是胡适、鲁迅、周作人、钱玄同、刘大白、刘半农、沈尹默等。可是他们几乎一无例外,都写旧诗,而且大多旧诗强于新诗,鲁迅、沈尹默更是一流的旧体诗人。周作人则说:“我不是传统主义的信徒,但相信传统之力是不可轻悔的。坏的传统思想,自然很多,我们应当想法除去他。超越善恶而又无可排除的传统,却也未必少,如因了汉字而生的种种修辞方法,在我们用了汉字写东西的时候总是摆脱不掉的。”早年中举,人生轨迹不同于新文学运动那些毛头青年。他的诗词有《白屋遗诗》,风格有清新婉约者,如《减字木兰花》: “密行小字。细写当年肠断事。 写给谁看。准备他年手自翻。 倘教人见。难得分明恩与怨。 只自分明。离合悲欢总有情。” 再如《浣溪沙(送斜阳)》: “又把斜阳送一回。花前双泪为谁垂。旧时新事未成灰。 几点早星明到眼,一痕新月细于眉。黄昏值得且徘徊。” 他读《红楼梦》,感慨为诗: “花谢春成劫,风流梦初醒。 有情方许读,无字不通灵。 悟境参虚白,奇书亦汗青。 美人香草意,俚语读骚经。” 他写于辛亥革命前的咏史之作,更得历代诗人之正,不在郁达夫之下: “鼓角声中血泪流。连宵烽火逼扬州。 北门锁钥千钧重,南渡江山半壁羞。 抗节无惭文信国,论才原逊武乡侯。 权臣在内功难立,赢得将军自断头。”(《吊史阁部》) “君相筹边只议和。北来鼙鼓震关河。 小朝已定红羊劫,大将空悲白雁歌。 三字狱中同调少,两宫仇在痛心多。 江山满眼皆残雪,忍向西湖策蹇过。”(《湖上吊韩世忠》) 他曾任复旦大学教授,年他为复旦写的校歌,由丰子恺谱曲,是最为经典的一版。因此,虽然年起用了号称“集体创作”的新校歌,由于不得人心,终于年百年校庆之际废止,刘大白的老校歌得以恢复,这是吾母校令人自豪的历史一幕: “复旦复旦旦复旦,巍巍学府文章焕, 学术独立思想自由,政罗教网无羁绊, 无羁绊前程远,向前,向前,向前进展。 复旦复旦旦复旦,日月光华同灿烂……” (四)刘半农:文章讽世今何补 刘大白的《卖布谣》,和刘半农的《教我如何不想她》,都是新文学运动中涌现的新诗名篇,都被赵元任谱作歌曲,成为一时时髦,广为传唱。本名刘复,字半农,其实“半农”来自他另一个媚俗的名字“伴侬”。更有甚者,他在写旧小说的时候,名字更是其俗入骨——“瓣秾”。他新旧通吃,为《新青年》写激扬文字,也给《紫罗兰》《礼拜六》写通俗文学,还给名妓赛金花写传记,所以他去世,赛金花也参加了吊唁会,与一干北大精英坐在一起,送的挽联写道: “君是帝旁星宿;侬惭江上琵琶” 有一次他参加旧派小说界的酒局,席间全是卿卿我我、尔汝呢喃之语,他揶揄道“真是鸳鸯蝴蝶啊”,于是世上就有了“鸳鸯蝴蝶派”的说法,这是他在《教我如何不想她》诗中发明了“她”字之后,又一个伟大发明。他也作旧诗,不过却把新诗旧诗编在同一部诗集里。《扬鞭集》里有《游香山纪事诗》三十首,如: “白云如温絮,广覆香山巅, 横亘数十里,上接苍冥天。 今年秋风厉,棉价倍往年。 愿得漫天云,化作铺地棉。” 也有《相隔一层纸》这样的新文学“名诗”,看官可互相参照着感受一下: “屋子里拢着炉火, 老爷吩咐开窗买水果, 说:‘天气不冷火太热, 别任它烤坏了我。’ ---- 屋子外躺着一个叫花子, 咬紧了牙齿对着北风喊‘要死’! 可怜屋里与屋外, 相隔只有一层薄纸!” 他传世诗词不多,却多见诙谐本性。年,北平美术学校校长王悦之为他画了肖像,他题了一首诗,自嘲“沐猴而冠”: “名师执笔美人参。画出冬烘两鬓斑。 相眼注明劳碌命,评头未许穴窬钻。 文章讽世今何补,磊块横胸且自宽。 蓝布大衫偏窃喜,笑看猴子沐而冠。” (五)王统照:沧波落日此登台 “五四”运动的余威,催生了第一个新文学社团“文学研究会”,别称“人生派”,其中一个重要的作家是。这个组织成员很杂,有新文学运动的旧将如周作人等,也有徐志摩这样的新贵,还有军事家蒋百里这样的业余爱好者。陈毅年轻时是文学青年,也列名该会,而介绍人就是王统照。王统照出生于年,七岁时朝廷就废了科举,诗教不再是全民启蒙教育的基本课,但他的旧诗在新文人中属一流水平,这离不开他高门望族的出身。他家“山东相州王氏”在整个清朝号称“进士世家”,是当地首富,祖传府邸“养德堂”号称谷子铺地,王统照本人也有财力在青岛富豪区兴建豪宅。他有题青岛旧居照片的诗: “卅载定居地,秋晖共倚栏。 双榆仍健在,大海自安澜。 风雨昔年梦,童孙此日欢。 夕阳绚金彩,天宇动奇观。” 就像《红楼梦》的“四大家族”,王家与周边各大家族有联姻关系,王统照的姐姐嫁给潍县首富子弟丁叔言,他则娶章丘首富——“瑞蚨祥”老板孟雒川的养女孟昭兰。虽然是“后科举”时代,但在这样的高门望第,旧学尤其诗词仍是子弟开蒙必修课程。王统照和丁叔言一起组织诗社画社,诗词酬答极多,正是: “谢家连慧总多才。画社诗坛取次开。 撑住邹鲁风雅气,河声岳色此间来。”(《留别叔言文初卓千兼施山隐斋主人及东斋》) 他既是半个青岛人,在北京上大学时,正赶上“还我青岛”震天响的“五四”运动,当然热情参加,遂由世家子弟摇身一变为新派青年,而将旧诗暂放一边,倾力经营新诗、小说去了。不过他的旧诗已融入习性,并未割弃,而其新诗的魅力,未必及得上他醇厚隽永的旧诗。如他任教吉林四平时,为“九一八”所作的七律《朔风》,苍凉悲壮,断非新诗所能道也: “寥泬秋风万籁催。沧波落日此登台。 江流巨浸东南坼,风警九边草木哀。 海外辩才空简册,神州生气閟风雷。 嚣嚣和战皆非日,蒿目中原付草莱。” 再如抗战间的《忆老舍与闻一多》: “低头忍复诉艰虞。冰雪凝寒惨不舒。 四海惊波围古国,万家溅血满通衢。 声闻闭眼成千劫,葭露萦怀溯一桴。 渭北江东云树里,何日尊洒共欢呼。” 他们都是新派诗人,却总以旧诗酬和,这已很能说明问题了。 (六)郭沫若:鸿毛泰岱早安排 解放后老舍有首诗称颂: “玉润珠圆花满枝。东风歌舞月移迟。 新声应胜霓裳曲,爱唱多情郭老诗。”(《赠东风豫剧团》) 中国诗源自乐府,历代多能传唱,如唐代有王昌龄、高适、王之涣旗亭赌唱的故事,至于词为诗余,曲为词余,从原理上本就是倚声之作。但新时代,能令人传唱的诗人并不多,除了广为传唱的毛主席诗词外,领导人诗词能谱曲传唱者,也只有李谷一唱的陈毅赠缅甸友人诗等寥寥数首。至于文人所作诗词,竟能传唱者,恐只有郭沫若了,但也没有流传下来,昙花一现而已。郭沫若兼跨诗人、学者、政客多个身份,但首先出道却是以新诗人的面目,“五四”前就写了新诗《死的诱惑》,“五四”后与郁达夫等成立创造社,新诗是重要创作内容。不过,其实郭沫若一生“食古不化”,最大的学术贡献在考古及古文字领域,而旧诗的写作也贯穿一生。后人读了郭沫若的诗句“科学不在远,就在猪圈旁”、“肯定秦皇功百代,判宣孔二有余辜”、“亲爱的江青同志,你是我们学习的好榜样”、“真是罪该万死,迫害红太阳”、“斯大林你是我的爸爸”等,不免瞠目结舌,觉得一个诗人焉可如此下作,可其实他也曾经是一位热血青年、天纵英才。“七七事变”后,他瞒着日本妻儿,回国参加抗战,途中写了《黄海舟中》: “此来拚得全家哭,今往还将遍地哀。 四十六年余一死,鸿毛泰岱早安排。” 早在日本向中国当局抛出“二十一条”时,他年方弱冠,正在日本留学,诗作便掷地有金石声: “哀的美顿书已西。冲冠有怒与天齐。 问谁牧马侵长塞,我欲屠蛟上大堤。 此日九天成醉梦,当头一棒破痴迷。 男儿投笔寻常事,归作沙场一片泥。” 即便是他写出肉麻歌颂斯大林的那些年,还是写了不少有着正常思维、正常文采的诗作,如《游上海豫园》: “小刀会址忆陈刘。一片红巾起海陬。 日月金钱昭日月,风流人物领风流。 玲珑玉垒千钧重,曲折楼台万姓游。 坐使湖山增彩色,豫园有史足千秋。” 足见他并没有江郎才尽,只是时移世易,变得见风使舵、曲学阿世,甘愿出卖人格罢了。 (七)俞平伯:好风吹上碧琉璃 “五四”前夕成立的著名新文学社团“新潮社”,辐辏了一批北大的新派菁英,如傅斯年、罗家伦、顾颉刚、杨振声、康白情、俞平伯等,后来都成了响当当的大人物。其中康白情、俞平伯是新诗创作的中坚,却恰也是旧诗的高手。康白情有凭吊黄兴、蔡锷的诗: “凭吊将军意,心伤敢自赊。 贰臣犹根蒂,四海未桑麻。 我亦楚人子,弹泪祝灵娲。” 我在日本买到的新诗集《冬夜》,上海亚东图书馆年初版,是少见的32开横开本,如今价值不菲了。但俞平伯的精神气质实在更像是一位旧诗人,事实上他年后就很少写新诗了。他出身有名的德清俞氏,自小就被曾祖父大儒俞樾抱于膝上,家学浸濡极深,后来他又以红学家名世,与此不无关系。坊间流传的题为“俞曲园携曾孙平伯合影”的照片,拍摄于年,俞樾82岁,有题诗云: “衰翁八十雪盈头。多事还将幻相留。 杜老布衣原本色,谪仙宫锦亦风流。 孙曾随侍成家庆,朝野传观到海陬。 欲为影堂存一纸,写真更与画工谋。” 年,俞平伯也有题此照片的诗,以追怀曾祖: “回头二十一年事。髫髻憨嬉影里收。 心境无痕慈照永,右台山麓满松楸。” 不过,他曾祖父是一代大儒,曾因弟子章太炎侈谈革命而与其断绝师徒关系,却应该想不到,自己含饴膝上的曾孙后来也被革命大潮裹挟奔流,成为打倒旧中国、旧文化的青年闯将。俞平伯在年有回忆“五四”运动的纪事诗,对这段经历仍感自豪: “星星之火可燎原,如睹江河发源始。 从此神州日日新,太学举幡辉青史。 风雨操场昔会逢。登坛号召血书雄。 呼喧声彻闲门巷,惊耳谁家大室中。 马缨花发半城红。振臂扬徽此日同。 一自权门撄众怒,赵家楼焰已腾空。” 不过俞平伯本是个雍容华贵、优雅淡泊之人,即便红卫兵抄走他的存折,他居然憨态可掬地追出,高声追问“你们拿走,有利息没?”对他这样的先生,我还是更喜欢他那些诗如其人的作品,如他写景泰陵的小诗: “百年陵阙散芜烟。芳草牛羊识旧阡。 一树山桃红不定,两三人影夕阳前。” 再如《偶忆湖楼之一夜》: “出岫云娇不自持。好风吹上碧琉璃。 卷帘爱此朦胧月,画里青山梦后诗。” 再如他八十年代写的诗,竟似毫不避讳历史敏感问题: “宝笄双辉姊妹花。而今修阻各天涯。 钟陵王气华清水,第一夫人是宋家。” 还有就是他写雷峰塔的几首绝句。因为他是杭州人,年日日隔湖相望的雷峰塔倒掉,对他心灵的触动不小。塔倒之时,他在与和尚下棋,没能亲眼目睹,竟专门坐船去看“惨状”: “绛袖垂肩翠发长。美人湖改旧时妆。 千年抔土飘风尽,终古荒寒有夕阳。” 而一个甲子后,他又有悼塔之诗: “小楼南望水迢迢。六十年来一梦遥。 不尽斜阳烟柳意,西关残塔黯然销。 隔湖丹翠望迢迢。六十年前梦影娇。 临去秋波那一转,西关残塔已全消。” 好个“临去秋波那一转”,如今雷峰塔已傲然重建,这一转秋波,到底还是转回来了,只是俞平伯却无福见到了。 (八)应修人:百战西风气更雄 另一个较早的新诗派别——西湖边上的“湖畔派”,其代表作家后来加入左联,在与敌周旋时坠楼而死。他也擅作旧诗,如“五四”前作《病后偶作》: “碎雨寒秋困药笼。废吟废读愁微躬。 痴心却愿沪滨客,百战西风气更雄。” 再如“五四”后作《忆梅》: “客窗雪似故乡明。无限乡思无限情。 应有寒华开旧树,谁传春讯报含英。 篱傍伴读成空愿,驴背低吟只梦萦。 安得梅花都种遍,冰姿医我俗怀清。” “湖畔诗社”主要有四位成员——冯雪峰、应修人、汪静之、潘漠华,其中冯雪峰名气最大,据聂绀弩《散宜生诗》录《雪峰以诗见勖依韵奉答》,可知冯雪峰也作旧诗,只是我查不到资料。但聂绀弩这首诗的首句为“新题材更新思想,新语言兼新感情”,聂绀弩自注“为雪峰自勖之词,非我自谓”,格律虽合,但用语皆新文化做派,可窥见冯雪峰写旧诗的风格。聂绀弩此诗全诗为: “新题材更新思想,新语言兼新感情。 君每言之何切切,我能为此肯惺惺。 人逢寻壑常独往,船到穿桥自直行。 他日吾诗光景好,雪峰高耸大河横。” (九)胡风:碧血华筵照不同 胡风和聂绀弩都是鲁迅的门徒,二人惺惺相惜,即使在后来受迫害的时期,都常以诗相和,砥砺前行。聂绀弩赞扬:“胡风是真正的大手笔,写惊世骇俗的大文章的人。他的文章有令人胆寒的风骨”“他那文章,他那诗,连他那拙重的字,没有一点媚的味道。他的文章,他的诗,不是掌握了什么辞藻,音韵,章法,典故以及经典里能够查到的知识可以写得出来。他不是文字的奴隶,他的文字是他自己创造出来的,只属于他,或者说只属于他的理论和他的诗。”聂绀弩曾写诗祝贺胡风八十寿诞: “不解垂纶渭水边。头亡身在老形天。 无端狂笑无端哭,三十万言三十年。 便住华居医啥病,但招明月伴无眠。 奇诗何止三千首,定不随君到九泉。” 胡风虽然是“七月派”的新诗人,但所作旧诗数量并不在新诗之下。他头顶为鲁迅抬棺的荣耀,以鲁迅最信任的弟子自居,鲁迅的诗他赓和了很多,那首“怒向刀丛觅小诗”的七律,他和了20多首,其一为: “怎奈风和日丽时。万千情愫乱如丝。 窗前有树栖双鹊,牢里无花献大旗。 赢得交情皆铸错,仅余遗憾不成诗。 是真是假何须问,一岁光阴一黑衣。” 后来即便在狱中,也不忘追悼鲁迅: “耻笑玲珑能八面。敢将盘错对千端。 国中有土堪栽豆,朝里无人莫告官。 一树苍松千载劲,漫天大雪万家寒。 难熬长夜听狐鬼,慢煮乌金铸莫干。” 据说他在秦城写了20首这样的诗,总题“述怀”,但后来精神和记忆力出现问题,只记得这一首了。他曾说过旧诗讲格律,“限制严,早已僵化”,但在狱中却只能写格律诗,因为“与社会完全隔绝,无纸无笔,只有韵语才能记住”。狱中所写另有下面这首七绝,确实易于诵记: “曾经沧海曾经火,只为香花只为诗。 十载痴情成噩梦,春光荡漾上囚衣。” 对比一下他在自由时光中所写的诗,面对着山河宇宙,除了格律约束之外,别无羁绊,与狱中心境自是大相径庭。如《从蕲春回武汉船上》,堪称当代名篇: “剩有悲怀对夜空。一天冷雨一船风。 夹江灯火明于烛,碧血华筵照不同。” (十)戴望舒:只有残枝憔悴死 以一首新诗《雨巷》走红文坛的,隶属于“现代派”,代表人物除他外还有卞之琳、何其芳等,因常在年《现代》杂志上发表作品而得名。据说戴望舒也作旧体诗,但资料很难觅得。浙江文艺出版社的《戴望舒诗全编》,厚厚一册,只有两首译诗借用旧体,一为英国道生的《三个女巫》,其中一段被他译为: “朦胧枯眼只昏沉,不见孤村与繁市。 荒原寂寞总无情,只有残枝憔悴死。” 二为译道生的《Moritura》: “作歌歌夕阳,西天今赭赤。 白昼已销沉,头带溟溟色。 匆匆明月升,光冷中天白。 作歌歌冬日,缓缓北风吹。 自彼阴寒地,飘向断蓬来。 旷野今萧寂,稻麦久经裁。 作歌歌老人。鬓边白发新。 双眼今茫漠,往事窒忧心。 向我沉思久,独立复微吟。 作歌歌落花,灿烂枝头摘。 清艳霎时间,曾亲云发髻。 今日知何处,寒灰伴幽寂。” 虽非格律近体,但谨遵平水韵,入声俨然,故为中规中矩的旧体诗。后来找到戴望舒的一首《御街行》词,有纳兰性德的风采,却不见于《全编》。可见沧海遗珠必然不少,他自己以新诗人自命,当然也就不甚珍惜: “满帘红雨春将老。说不尽,阳春好。 问君何处是春归,何处春归遍杳。 一庭绿意,玉阶伫立,似觉春还早。 天涯路断蘼芜草。留不住,春去了。 雨丝风片尽连天,愁思撩来多少。 残莺无奈,声声啼断,与我堪同调。” (十一)何其芳:翻作白头一蠹鱼 “现代派”中又有“汉园三诗人”的小集体,是指何其芳、卞之琳、李广田三人,其中何、卞二人都有旧体诗传世,而尤为出色。他作于“文革”结束前的《忆昔》组诗及《自嘲》,堪称当世“诗言志”的代表作: “既无功业名当世,又乏文章答盛时。 虚负金黄小米饭,愧居碧绿大城池。 一生难改是书癖,百事无成徒赋诗。 来者可追当益壮,问君汲汲欲何为。 海上桃花红似锦,燕都积雪白于银。 流连光景不思蜀,惆怅天神犹醉秦。 岂有奇书能避世,行看故国竟蒙尘。 苦求精致近颓废,绮丽从来不足珍。”(《忆昔》) “慷慨悲歌对酒初,少年豪气渐消除。 旧朋老去半为鬼,安步归来可当车。 大泽名山空入梦,薄衣菲食为收书。 如何騄耳志千里,翻作白头一蠹鱼。”(《自嘲》) 他饱受批斗之苦,虽撑过“文革”,却死在天刚亮的年,没能如其他劫余人士那样大难不死而有后福。临殁前有绝笔: “天涯芳草碧如茵。无复追风与绝尘。 花若多情应有泪,臣之少壮不如人。 笑看鼠辈冰山倒,能令龙骖晓日新。 敢惜蹒跚千里足,还教田野踏三春。” 难得的是,何其芳对诗道有着独到见解,且继承了杜甫、元好问一系以诗论诗的传统,有不少论诗绝句,观念多可商榷,难掩的是意气殊伦。如: “少年哀乐过于人。借得声声天籁新。 争奈梦中还彩笔,一花一叶不成春。 溯源纵使到风骚。苦学前人总不高。 蟠地名山丘壑异,参天老木自萧萧。” 刻意雕虫事可哀。几人章句动风雷。 悠悠千载一长叹,少见鲸鱼碧海才。” 而他作为以新诗获誉的名家,对旧诗新诗的优劣实持保留看法,这在一意趋新、不破不立甚至只破不立的时代大潮中,绝对是难能可贵的: “革命军兴诗国中。残音剩馥扫除空。 只今新体知谁是,犹待笔追造化功。” 至于卞之琳,他曾殷勤追求张充和,有人说他著名的新诗《断章》——“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就是写给张的。但张充和是古典才女,写诗词,唱昆曲,卞之琳既不能投其所好,岂非缘木求鱼?我翻阅了白谦慎整理的《张充和诗文集》和孙康宜整理的《曲人鸿爪本事》,沈尹默、査阜西、卢冀野、饶宗颐、杨联陞、余英时等大小“粉丝”都在彀中,唯不见卞之琳。可是我曾经读过卞之琳悼念周恩来的七律,通平仄,辨入声,是中乎绳墨之作。想来他既上过私塾,本有旧体诗的基础,所以后来才会在新诗界举起“新格律诗”的旗帜,他们“汉园集”这个名字,也有传统诗家的影子。 (十二)王辛笛:转眼蓬蒿似我高 民国较晚出现的“九叶诗派”,其代表作家也擅作旧体诗。他娶了上海名媛徐文绮,岳父徐森玉是前清举人,后来是文物鉴藏领域首屈一指的大家,“文革”中受迫害而死。辛笛夫妇都活到新世纪,得享遐龄,他去世前不久,由香港翰墨轩出版了他的旧体诗集《听水吟集》。我十多年前在佐敦翰墨轩买到,读来觉诗力平平,无甚意思,故束之高阁,如今写此专题,才费力寻出。不过,此书所收,只有一首作于年,其他全部作于鼎革之后,结合绝大多数诗人鼎革前后作品水平有巨大落差的定律,也就不足为怪了。辛笛交游颇广,其诗的一大价值即在于此,郁达夫、潘伯鹰、卞之琳、黄永玉、唐大郎、端木蕻良、黄裳、冒效鲁、杨宪益、余光中、周策纵、高贞白、陈凡、柳无忌、潘受等俱在笔下,尤与钱钟书交好,酬和最多。“文革”之后,他与海外诗家往还较多,如翰墨轩主人许礼平,因此翰墨轩才会为他刊行诗集。他赠许礼平诗云: “千古词章翰墨香。名轩海外响堂堂。 凭君立意存传统,影印行家六艺长。” 香港旧诗之风很盛,强于屡遭运动冲击的大陆,改革之初,辛笛和一众香港诗友欢会于深圳之银湖,当时他有诗云: “试诉相思在一樽。尘劳往事了无痕。 新来楼阁知多少,立尽黄昏尚待门。” 他还有写西部歌王王洛宾的诗: “当年听歌石河子,犹有余音满席前。 唤醒中原民族感,及今远胜李龟年。” 不过诗之本旨,尤重离乱。“文革”间消息闭绝,故人离散,“文革”结束后才逐一得到讣告,他才有《感赋》之诗,是他集中难得的佳作: “秋叶纷纷落地声。老怀怆触怅难平。 埋头渐解鸵沙鸟,怯向人间问死生。 怕上层楼味老辛。天涯消息总疑真。 不成读罢哀荣讣,只得临风哭故人。 浮世交游痛几遭。凌云意气老如猫。 百年俯仰薪随尽,转眼蓬蒿似我高。” (十三)沈尹默:独上高楼海气寒 是新文化运动的另一员大将,他后来也以大书法家名世,虽然鲁迅说他的字“其俗在骨”,可实际上他在书界的地位可与康有为、郑孝胥、于右任等揖让进退,鲁迅根本不在话下。不过他的“头彩”是吆喝新文学得来的,他发表在《新青年》的《月夜》号称是中国第一首新诗: “霜风呼呼的吹着, 月光明明的照着。 我和一株顶高的树并排立着, 却没有靠着。” 可他早已是一位极为优秀的旧体诗人,有唐人风度,不受近世宗派羁绊,如以下几首绝句: “眼中黄落尽雕年。独上高楼海气寒。 从古诗人爱秋色,斜阳鸦影一凭栏。”(《题刘三黄叶楼》) “天心民意本难明。物我相看岂有情。 多少东山携妓客,何曾挥涕为苍生。”(《答黄季刚》) “叶障花林一扫空。秋情转在寂寥中。 仰天负手看归鸟,是处斜阳分外红。”(《是处》) 他读杜牧《樊川集》,题七律一首,足见确对唐诗情有独钟: “工部文章惊海内。司勋健者合登坛。 玉弢金版谁能说,虎脊龙文试与看。 珠箔长悬明月去,佳人易得此才难。 何当更向扬州路,借得千金拾古欢。” 沈尹默是民国最后的名媛张充和在美国最为怀念的师长。年在四川,沈尹默有诗: “四弦拔尽情难尽,意足无声胜有声。 今古悲欢终了了,为谁合眼想平生。” 张充和本不善写丹青,却因此诗而有感,画了一幅《仕女图》,并得到汪东、乔大壮、潘伯鹰、姚鵷雏、章士钊和沈尹默等一众名士的题词,登时纸贵。此画于年在苏州被人买到,并送回张充和手中,真是还珠之幸。张充和为此写了文章,感慨道:“这幅画,偶然得来,既失而复得,应该喜欢,但为谁欢喜呢?题词的人、收藏的人,都已寂寞长往,没有一个当时人可以共同欢喜。”其中,号称超越元、明、清三代的一代书法大家沈尹默,早已遇难于“文革”,这也是张充和最为耿耿于怀之事。 (十四)老舍:四海飘零余一死 与王统照一起在青岛办过《避暑录话》的,后来在小说、话剧方面取得了巨大的成就,但亦能为诗,新旧通吃。他最有名的一句诗是“四海飘零余一死,青天尚在敢心灰”,全诗为: “辛酸步步向西来,不到河清眉不开。 身后声名留气节,眼前风物愧诗才。 论人莫逊春秋笔,入世方知圣哲哀。 四海飘零余一死,青天尚在敢心灰。”(《病中自励》) 此诗虽写于抗战间的年,却成了他后半生的谶语。“文革”中,他投北京太平湖自杀,未留遗书,按火葬场的操作,也未留下骨灰。死前一天,他与萧军、骆宾基、荀慧生等人在文庙跪在堆满京剧戏服和道具的火堆前被毒打三小时,比电影《霸王别姬》的场景还要残酷。因为青天不再,所以他终于“心灰”了。据萧军回忆,他因学过武术,很想反抗,但看到老舍被打得头破血流,担心自己反抗会导致其他人被打死,所以只好忍着。其实萧军也好,老舍也好,都是拥护新时代的人,虽然萧军活了下来,老舍自杀了,可老舍其实有达观的一面。手边有一本《老舍幽默诗文集》,有令人捧腹之作,如“《论语》已周岁,国犹未全亡。苍天实惠我,放胆作流氓”之类。还有写于抗战间的讽喻诗: “男儿多恋女多愁。第一婚姻宜自由。 国难期间羞跳舞,同居几度最风流。 打倒双亲与大哥。家庭共产乐如何。 青年自有凌云志,第一文章属普罗。 案上梅花久不香。多情小妹折精光。 天伦乐事真无比,二弟昨晨买手枪。” 当然此类诗并非正体,他更多的是严正之作,走的是传统士大夫的路子: “故人南北东西去,独领江山一片哀。 从此桃源萦客梦,共谁桑海赏天才。 二更明月潮先后,万事浮云雁往回。 莫把卖文钱浪掷,青州瓜熟待君来。”(《故人》) 敢为流离厌战争。乾坤终古一浮萍。 茅庐况足遮风雨,诗境何妨壮甲兵。 移竹渐添窗影绿,飞花时映彩霞明。 鸟声人语山歌乐,自有文章致太平。(《贺冰心先生移寓歌乐山》) (十五)聂绀弩:思想交心坦白难 是陈独秀、鲁迅那一代之后,新文学作家写旧诗成就最高的一位,胡乔木就说现代文学家旧体诗写得好的有三大家——鲁迅、郁达夫、聂绀弩。他最有名的诗,也是为冯雪峰写的。冯受尽迫害,病死于“文革”结束前夕,文化界很多老友突破规定去参加了他的追悼会,聂绀弩在狱中,参加不了,后来写了这首挽诗: “狂热浩歌中中寒。复于天上见深渊。 文章信口雌黄易,思想锥心坦白难。 一夕尊前婪尾酒,千年局外烂柯山。 从今不买筒筒菜,免忆朝歌老比干。” 这诗写得严肃,却是用诙谐生动的语言来表达,正是聂绀弩的风格。“思想锥心坦白难”,后来又作“思想交心坦白难”,上下联便更浑融自然了。聂绀弩“反右”时被遣送北大荒劳改,“文革”坐监十年,这二十年中他写了大量诗词,诙谐令人捧腹,辛辣令人动容,堪称特殊时期的“诗史”,在文学史上应给予应有的地位。如他写《水浒传》中的董超、薛霸,活脱脱一幅漫画跃然纸上: “解罢林冲又解卢。英雄天下尽归吾。 谁家旅店无开水,何处山林无野猪。 鲁达慈悲齐幸免,燕青义愤乃骈诛。 佶京俅贯江山里,超霸二公可少乎。” 聂绀弩的诗值得专文论述,此处不赘。 (十六)杨宪益:徒教十字架空悬 辛笛有七绝《杨宪益银翘集读后》: “不是磕头还瞌睡,三生有幸读杨诗。 打油潇洒难兼具,端在寻常半醉时。” 我读《银翘集》,深感其诙谐脱略,堪与聂绀弩并称双璧,而苏世独立,更为聂所不及。究其原因,恐与其翰林祖父、银行家父亲、牛津教育背景以及出身英格兰传教士家庭的妻子戴乃迭有关,这样的门第背景,想不高贵都难。坊间传诵其诗,首推这首《无题》: “痞儿走运悲王朔,浪子回头笑范曾。 我自闭门家里坐,老来留个好名声。” 范曾回了一首: “痞儿未必真王朔,谀上何能借范曾。 老去原应多戒德,闭门是假为名声。” 杨诗挥洒自如,范诗牵强拼凑,境界不可以道里计,天下名实不副者何其多也!而这首诗在《银翘集》中,也不过是泛泛之作而已。他的牢狱之灾没聂绀弩那么久,亦无聂的惊弓之鸟之感,比如他年写袁崇焕的诗,借古讽今,毫不避讳: “宁远经营大将才。满门抄斩亦堪哀。 功高偏受君王忌,不见今朝彭德怀。” 再如《西安纪事诗》: “狐媚偏能惑帝王。则天犹胜四人帮。 丰碑无字留千古,谁记江青老板娘。” 再如讥讽三峡工程的两首: “人血馒头难续命,狗皮膏药岂延年。 会看三峡功成日,一片汪洋浪接天。”(《怀苗子郁风》) “灌口离堆天下先。为民造福两千年。 虽无三峡工程大,少用劳工少费钱。”(《灌口离堆》) 至于下面两首,就更是直言无讳了: “好汉最长窝里斗,老夫不吃眼前亏。 十年风雨催乔木,一统江山剩党魁。”(《全国第五次文代会》) “惊闻今日整银行,兔死狐奔亦可伤。 自古有权方有势,从来擒贼不擒王。 贪财终作丧家犬,获利甘当替罪羊。 恨不生为太子党,早携巨款去留洋。”《银行》) 《银翘集》之名,得自他赠黄苗子的诗句: “久无金屋藏娇念,幸有银翘解毒丸。”(《和黄苗子》) 其他令人或捧腹或莞尔却又肃然起敬的好诗好句还有: “少小欠风流。而今糟老头。 学成半瓶醋,诗打一缸油。 恃欲言无忌,贪杯孰与俦。 蹉跎渐白发,辛苦作黄牛。”(《题丁聪为我画漫画肖像》) “忽见书摊炒废都。贾生才调古今无。 人心不足蛇吞象,财欲难填鬼画符。 猛发新闻壮声势,自删辞句弄玄虚。 何如文字全除净,改绘春宫秘戏图。”(《有感》) “出版繁荣印刷忙。秘闻艳史色琳琅。 公家自有防风洞,垃圾今成聚宝箱。 干部无聊卖书号,官僚只管盖图章。 苍天已死黄天立,何必多余说扫黄。”(《卖书号》) “今朝体检受熬煎,生死由之命在天。 尿少且查前列腺,口馋怕得脂肪肝。 心强何必先停酒,肺健无须早戒烟。 莫怪胸中多块垒,只因世界不平安。”(《体检》) “惊闻教授发牢骚,抽掉投资策略高。 每见洋人当屈膝,一丢外汇便求饶。 人权只要明天有,国格何妨此日抛。 莫道读书无用处,西方天子重英豪。”(《无题》) “早知蛤蚧壮元阳。妻老敦伦事久忘。 偶见红颜犹崛起,自惭白发尚能狂。 久经考验金刚体,何用催情玉女方。 圣世而今斥异化,莫谈污染守纲常。”(《戏答谢严文井兄送蛤蚧酒》) “漫劳彩笔写悲欢。假假真真散淡篇。 人到中年才入党,事非经过不知难。 才情自应传千载,盛世何须减十年。 从此夫荣妻更贵,将来一定作高官。”《祝贺女作家谌容入党》) “年年此日不新鲜,我比耶稣晚一天。 恃欲轻言人未老,七三八四鬼猫嫌。 救亡反蒋成虚掷,批斗坐牢亦等闲。 恨不生逢罗马国,徒教十字架空悬。”(《赠李辉》) “自古贪污皆大款,而今调控靠宏观。 早知肉腐虫先在,谁道唇亡齿便寒。”(《有感》) “千年古国贫愚弱,一代新邦假大空。”(《迁居友谊宾馆四首》) “官蝗吃尽民膏血,反道人民素质孬。”(《又一首》) “教师早作丧家狗,邮局兼销热带鱼。”(《百万庄路景两首》) “一朝解放反生愁,久惯牢房怕自由。”(《题廖冰兄自嘲画》) “无产难求四合院,余财只够二锅头。”(《住公寓有感》) “老夫不怕重回狱,诸子何忧再变天。”(《狂言》) “无钱难买升天路,以故中途跌下来。”(《郴州纪事诗》) “虚名难了文章债,梦醒惊呼我是谁。”(《西安纪事诗》) “夜郎本是吹牛地,这次吹牛立了功。”(《报载贵州发现龙化石》) “半肾切除何足惧,家中还有半边天。”(《医院以此慰之》) 他的诗是“最后的诗国”的最后的风景,就像晚霞一般金蛇万道、瑰丽难言,虽非正体,却恰是别居一格。他之所以能有此成就,离不开他反对权威、崇尚自由的人格,如以下三首七绝,都直斥独夫民贼,不像同时代的绝大多数名人,或被洗脑,或噤若寒蝉,或期期艾艾,失去了风骨,也就作不得诗人了: “开国应兴文字狱,坑儒方显帝王威。 官称犯罪当从罪,君问归期未有期。”(《一九六八年四月下旬某夜遭逮捕口占一律》) “填海神功惜未成。金鞭半节倚天横。 秦皇如有驱山术,何必驱民去筑城。 龙女花开年复年。驱山填海亦徒然。 独夫难夺黎民志,溪上空悬霸王鞭。(《游张家界二首》) 他偶然正襟危坐,便可掷地作金石声: “每见是非当表态,偶遭得失莫关心。 百年恩怨须臾尽,做个堂堂正正人。”(《自勉》) 他也可以写出雅正的诗,只是绝少为之,如: “咫尺天涯系梦思。雪深路滑客来迟。 何当更尽千杯酒,便是春回大地时。”(《待客不至》) 他的妻子戴乃迭是英国人,生于北京的传教士及汉学家家庭,就读于牛津大学,号称是爱上了中国文化才嫁给了杨宪益,生一子二女。“文革”中,夫妇被诬为间谍,拘押数年,儿子精神失常送英国就医,自焚而死。戴乃迭先逝一步,杨宪益有悼亡之作: “早期比翼赴幽冥。不料中途失健翎。 结发糟糠贫贱惯,陷身囹圄死生轻。 青春做伴多成鬼,白首同归我负卿。 天若有情天亦老,从来银汉隔双星。” 杨宪益以翻译家名世,但他与戴乃迭一样,都以英译为主,二人合力将“楚辞”和《红楼梦》等巨著翻译为英文,对中国文化的传播贡献很大。杨宪益的汉译著作则以古希腊、英国的诗歌为主,译诗多为新体,偶然译为古体。总之他本质上是一位诗人,写出如此优秀的诗作并不是偶然的。关于他的介绍我以摘录为主,不必多费笔墨,因为他的诗远比我的评论文字要好看得多。 (十七)瞿秋白:枉抛心力作英雄 有一位在“五四”时期就开始新诗创作,却被共产革命家身份掩盖了诗名的是。可他其实更是旧体诗词的高手,鲁迅眼高过顶,对他独加青眼,曾赠一联: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 真是要令一干左倾作家、红色文人羡慕妒忌恨死了。可是瞿秋白的诗风,和鲁迅大相径庭,也完全不像那些左倾作家、红色文人,反倒有些像郁达夫,有晚唐甚至五代的颓废味儿,偏又风情万种。如《雪意》,写于年,十五年后他恭楷赠与鲁迅: “雪意凄其心惘然。江南旧梦已如烟。 天寒沽酒长安市,犹折梅花伴醉眠。” 再如写给恋人王剑虹的《江南第一燕》,有些“革命+恋爱”的味道了,却又绝不是那种口号式的革命文字: “万郊怒绿斗寒潮,检点新泥筑旧巢。 我是江南第一燕,为衔春色上云梢。” 何况他还有下面这首著名的“摩登”之诗《读自由谈有感》: “不向刀丛向舞楼。摩登风气遍神州。 旧书摊畔新名士,正为西门说自由。” 《自由谈》为《申报》的副刊,有一期褒扬西门庆,说这才是真正的快乐的自由,他看不惯,故作诗讥讽。他也讥讽胡适,诗名就叫《胡博士》: “文化班头博士衔。人权抛却说王权。 朝廷自古多屠戮,此理今凭实验传。” 这是讥讽胡适一面鼓吹人权,一面又宣称政府有“保护自己和镇压”的权利,难道这便是“实验主义”?这两首诗,虽无鲁迅的瘦硬,却配得上作鲁迅的知己了。然而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写于临刑前狱中的小令《浣溪沙》,便如李后主再世,把“亡国之音哀以思”的风格暴露无遗,终于回到了自己的本性。想来他生前死后遭受那么多批判,这些文字一定是罪状之一吧: “廿载浮沉万事空。年华似水水流东。枉抛心力作英雄。 湖海栖迟芳草梦,江城辜负落花风。黄昏已近夕阳红。” (十八)朱自清:不妨妩媚是清刚 若说晚近以来“郊寒岛瘦”的诗人,首推。虽然很早就当了教授,但朱自清一直是出了名的穷。他晚年在北平,宁可饿死都不吃美国粮,困难到靠夫人卖血贴补家用。之前他在西南联大时,在成都和扬州等地的亲人都须他一人养活,他穷到与助教合住一室,入不敷出,常须拆东墙补西墙,到朋友家蹭饭是常有之事。去潘光旦家吃了一顿饭,念念不忘,写了一首很长的七言歌行来纪念此事。不过更令他垂涎三尺的是好书,曾在昆明书摊上看到三希唐黄山谷尺牍,爱不释手,就是没钱,只好放弃,悻悻然地写了首诗: “诗爱苏髯书爱黄。不妨妩媚是清刚。 摊头蹀躞涎三尺,了愿总悭币一囊。” 他的贫穷是因为要养活的儿女和要接济的亲戚太多,另一大原因是因为父亲。父亲做过官,还是肥差,但生活阔绰,讨了多房姨太太,后来罢官失业,还要维持体面生命,不断盘剥儿子的薪水,父子关系紧张。朱自清是孝子,散文《背影》刊行后,他跑去呈给父亲看,父亲看得老泪纵横,关系才得缓解。他是散文名家,也是新诗大家,而旧体诗的水平,是新文人中的佼佼者。与他唱和较多有俞平伯、叶圣陶、萧公权、程千帆等,都不及他水平之高。他好作长篇,极有功力,但需数日打磨,并不能一气呵成,此处不具录。至于律绝,更多佳作,如五律《送吴雨僧赴欧洲》,出手不凡: “惺惺身独醒。汲汲意恒赊。 道术希前古,文章轻世华。 他山求玉错,万里走类车。 短翮难翻举,临歧恨倍加。” 再如以下七绝,想来受赠之人,必会心情欢畅吧: “百炼钢成绕指柔。纵横铁笔压神州。 山翁意气无前古,今见薪传墨志楼。”(《题白石山翁作墨志楼刊经图》) “霜姿丽质掩莓苔。曾诩缤纷照眼来。 此日丹青重点染,山河秋影费疑猜。”(《为孙福熙题所画清华园之菊》) “执手相看太瘦生。少年意气比烟轻。 教鞭画笔为糊口,能值几钱世上名。”(《与子恺晤言欢甚》) (十九)田汉:千古伤心文化人 中国本无国歌,清朝开始交通外洋,最初奏响于外交场合的,是《普天乐》《华祝歌》《李中堂乐》等外交官权宜使用之曲,其中《李中堂乐》歌词为一首七绝: “金殿当头紫阁重。仙人掌上玉芙蓉。 太平天子朝天日,五色云车驾六龙。” 《华祝歌》的首句为“圣天子,奄有神州,声威震五洲”,年启用的代国歌《颂龙旗》首句为“于斯万年,亚东大帝国,山岳纵横独立帜,江河漫延文明波”,皆文雅之词。中国第一首正式的国歌由末代皇帝宣统启用,名《巩金瓯》: “巩金瓯,承天帱。民物欣凫藻。喜同袍。清时幸遭。真熙皞。帝国苍穹保。天高高。海滔滔。” 进入民国,在不同时期,分别使用了《五旗共和歌》《中华雄立宇宙间》《卿云歌》《三民主义歌》等多版国歌,虽不复《巩金瓯》之佶屈聱牙,却皆清正文雅,《三民主义歌》有“咨尔多士,为民前锋”“矢勤矢勇,必信必忠”等语,是庙堂之音、清颂之辞,短短几行,由戴季陶、胡汉民、廖仲恺、邵元冲合作而成。直至田汉作词、聂耳作曲的《义勇军进行曲》,国歌才由新诗入词,极富革命精神和新时代特色。本是创造社成员,在文坛初试啼声即以新诗,但他更擅长者,明明还是旧诗。如聂耳在日本学游泳溺死,田汉悼诗云: “一系金陵五月更。故交蕾落几吞声。 高歌共待惊天地,小别何期隔死生。 乡国只今沦巨浸,边疆次第坏长城。 英魂应化狂涛返,好与吾民诉不平。” 他舅舅兼岳父易象名列南社,诗写得很好,二次革命时讽刺不肯起兵的谭延闿: “指日雄师破武昌,楼船日夜下潇湘。 金牌不敢还天子,恭顺原来有定王。” 后来他送田汉留学日本,临行赠诗云: “西风无恙送征帆,一幅潇湘晓色寒。 差幸同行今有汝,之缘落笔兴初酣。 眼前人物皆如此,乱后江山忍细看。 好向蓬莱深处住,采取灵药驻童颜。” 田汉很受他的影响,诗风亦偏豪放,畅快淋漓。如抗战初在扬州凭吊史可法的诗: “江潮如吼打孤城。百世犹闻杀敌声。 今日倾危如昔日,梅花岭上哭先生。” 不过他的词却颇见婉约之态,与诗风有异,其实符合自古诗词殊途的本旨,可见他确是行家里手。词如《虞美人(狱中赠伯修)》: “艳阳洒遍阶前地,狱底生春意。 故乡流水绕孤村,应有幽花数朵最销魂。 由它两鬓纷如雪,此志坚如铁。 四郊又是鼓鼙声,我亦懒抛心力作词人。” 他最有名的一首诗却是写于抗战后期湘桂大撤退时的讽刺诗: “爷有新诗不济贫。贵阳珠米桂如薪。 杀人无力求人懒,千古伤心文化人。” “杀人无力求人懒,千古伤心文化人”是当代名句,我很多年前就读过,原以为他写于后来的“运动”时期,此时方知写于解放前,不免还是有些惊讶的。 (二十)台静农:来写荒山绝世姿 董桥在台湾读大学,他非常推崇台大中文系主任台静农的书画,藏有台画的梅花,珍若拱璧,写了文章显摆,说“静农先生书法独步当代,偶画梅花亦清雅可喜”。可他似乎没有推崇过静农先生的诗,也没有显摆过静农先生题画梅的诗: “皁帽西来鬓有丝。天崩地坼此何时。 为怜冰雪盈怀抱,来写荒山绝世姿。” 此诗精绝无匹。翰墨轩出版的许礼平编注《台静农诗集》,此首有注:“编者近得台公墨梅卷,有庄慕陵题赠许寿裳跋语云:静农先生画梅,笔法精绝,传世极尠,此卷为平生仅见。”号称鲁迅之后第一杂文家,刘以鬯就说:“二十年代,中国小说家能够将旧社会的病态这样深刻地描绘出来,鲁迅之外,台静农是最成功的一位。”其实台静农正是师法鲁迅,他和鲁迅都是未名社的成员。当初瑞典考古家斯文赫定想推荐鲁迅提名诺贝尔文学奖,就是由刘半农转托台静农给鲁迅写信探询意见,鲁迅却复信:“诺贝尔赏金,梁启超自然不配,我也不配,要拿这钱,还欠努力……我觉得中国实在还没有可得诺贝尔奖金的人,瑞典最好是不要理我们,谁也不给。倘因为黄色脸皮人,格外优待从宽,反足以长中国人的虚荣心,以为真可与别国大作家比肩了,结果将很坏。”台静农在“五四”时期开始写新诗,但拜读翰墨轩为他刊行的诗集,只收6首新诗,其余皆为旧体。而其旧体诗的风度之佳味道之醇,令人难以想象他曾经也以新诗人自命。如年他流落四川江津白沙镇,中秋有七绝,堪与杜甫《月夜》“今夜鄜州月”遥相辉映: “玉宇无尘桂魄寒。天风吹梦遍人间。 灯前儿女分瓜果,未解流亡又一年。” 他系出北大研究所国学门,在江津与北大老学长陈独秀相濡以沫,因此他保存陈氏手札颇多。他年赴台,后来便长期任教台大,这几十年台湾政治空气紧张,他直到年去世前,才将陈独秀的自传手稿赠给台大得意学生林文月,林觉得太过贵重,献给台大图书馆收藏。台静农去世前,有《老去》七绝,可见其人生所达境界: “老去空余渡海心。蹉跎一世更何云。 无穷天地无穷感,坐对斜阳看浮云。” 再如《腐鼠》,也是达观知命: “腐鼠功名侏儒泪,蜗蛮岁月大王雄。 老夫一例观兴废,不信人间有道穷。” 遥想少壮时,却有龚自珍的奇情丽彩,如《夜起》: “大圜如梦自沉沉。冥漠难摧夜起心。 起向荒原唱山鬼,骤惊一鸟出寒林。”(《夜起》) “风波如此欲安归。穷鸟投林敢择栖。 久矣磨砻英气尽,只将白眼看鲸鲵。”(《答林逸来书问以战后计者》) 再如七律《乙酉岁暮》: “历劫灰飞鬓已秋。擎杯无语照双眸。 胸中芒角依稀见,梦里云山汗漫浮。 师友十年埋碧血,风尘一剑敝霜裘。 沧江卧恐蛟龙笑,落日烽烟暗九州。” 五律《去住》: “去住难为计,栖遑何所求。 获麟伤大道,屠狗喜封侯。 月落千山墨,商飚四野秋。 天云看舒卷,长剑照双眸。” 以上二诗均写于抗战结束时,当时避居西南大后方的名流学者,都有“去住”的彳亍彷徨。台静农未留在西南,也未返回内地,而是应许寿裳之邀去了台湾,指算是第三种选择。同时去的还有乔大壮、李霁野等,他们都是鲁迅“圈子”的人。不幸的是许寿裳于年被歹徒入室杀害,不久乔大壮、李霁野返回大陆,前者竟自沉于苏州寒山寺外。台静农却冷清地“住”在了台湾,一年后大批文化名流、故日师友来台,他倒成为一名先行者。温州街龙坡里的老院子,他的《龙坡杂文》,都成为台湾的精神高塔。南渡北归,这时代的洪流,真是令人叹息不已。 (二十一)沈雁冰:不为愚忠唱挽歌 大陆视角的现代文学家排名前三依次是鲁迅、郭沫若、茅盾,都是旧诗行家。在年后小说没啥新作,反倒是旧诗写得兴起,且有时颇见血性,在那个时代殊为难得,如写于年元旦的小诗: “莫向双丸怨逝波。只愁岁月等闲过。 读诗渐少多读史,不为愚忠唱挽歌。” “文革”前他文化部长被免,但因他的红色基因和特殊地位,得到重点保护,没受到太大冲击。诗词是他在沉默之外唯一的声音,年他写了一首宋人风格的说理诗,在友人间传诵一时: “蝉蜩餐露非高洁,蜣螂转丸岂贪痴。 由来物性难理说,有不为焉有为之。”(《偶成》) 他晚年撰写了回忆录《我走过的道路》,可能因为当时大环境仍然紧张,也可能是他自知年后没有拿得出手的作品,因此他只写到年。即便旧诗,他在年后所作也多为口号式的,不能与民国时期相比。回想年他从香港冒险撤回内地时,还能写出深得风人之旨的醇作: “偶遣吟兴到三秋。未许闲情赋远游。 罗带水枯仍系恨,剑锃山老岂斩愁。 搏天鹰隼困藩溷,拜月狐狸戴冕旒。 落落人间啼笑寂,侧身北望思悠悠。” 更不要说还有下面这首剑气纵横之作,这才是诗该有的样子: “存亡关头逆流多。森严文网欲如何。 驱车我走天南道,万里江山一放歌。” (二十二)汪曾祺:江湖满地一纯儒 新文学名家痴迷旧体诗的还有沈从文,他在鼎革后曾遭到郭沫若的批判,压力之下精神分裂,一度自杀。他也只好放弃小说创作,转而研究文物,后来在古代服饰等领域极有建树。但与此同时,他开始写旧体诗词,称之为“第三次改业”。他在民国时代作新诗,一度列名新月派。而他的旧体诗始终没有入门,如他最工稳的一首《七二年冬过北海后门感事》: “依依宫墙柳,默默识废兴。 不语明得失,摇落感秋深。 日月转双丸,倏忽万千寻。 盈亏寻常事,惊飙徒自惊。” 不要说格律,连韵都没押上,既非近体,亦非古体,只能蒙蒙外行罢了。香港新亚书店挂了他亲笔写的条幅,书法极好,却不能与诗词互相辉映,真是可惜。不过,他西南联大的学生是著名散文家,却也是个旧体诗的行家里手,沈从文八十大寿,汪曾祺的贺诗为: “犹及回乡听楚声。此身虽在总堪惊。 海内文章谁是我,长河流水浊还清。 玩物从来非丧志,著书老去为抒情。 避寿瞒人贪寂寞,小车只顾走辚辚。” 样板戏《沙家浜》很多唱词就出自他手,如著名的“智斗”: “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 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 相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 是革命京剧唱词中最为雅驯者。他本是右派,因此很得江青的欣赏,“文革”后因此接受审查,可到底大环境变宽松了,无伤大雅。他在民国多作新诗,旧体诗多作于八十年代以后,有极佳者,如《泊万县》: “岸上疏灯如倦眼,中天月色似怀人。 卧听舷边东逝水,江涛先我下夔门。” 再如《自题小像》: “近事模糊远事真。双眸犹幸未全昏。 衰年变法谈何易,唱罢莲花又一春。” 还有他的《读水浒传漫题》,三观很新: “六月初三下大雪,王婆卖得一杯茶。 平生第一修行事,不许高墙碍杏花。 黑云压境美人死,冤案千年几页纸。 侠义原来是野蛮,武松不是真男子。 桃脸佳人一丈青。如何屈杀嫁王英。 宋江有意摧春色,异代千年怨不平。” 他也有一些诙谐的警句,可与聂绀弩、杨宪益的诗对照来读,都有“运动”时代的特殊气息,如: “人间至味干巴菌,世上馋人大学生。”(《昆明食事》) “我有一好处,平生不整人。”(《书画自娱》) “百镒难求罪己诏,一钱不值升官图。”(《七十一岁》) “风吹杨树加拿大,雾湿葡萄波尔多。”(《重过沙岭子》) 值得提到的是他和传奇实业家褚时健有交情,曾为褚画的紫藤题诗: “璎珞随风一院香。紫云到地日偏长。 倘能许我闲闲坐,不作天南烟草王。” 他爱抽烟,说“烟都留三日,举袂嗅余馨”,所以他经常拜访褚时健,我的都是喷云吐雾之乐,另一首写道: “大刀阔斧十余年。一柱南天岂等闲。 自古英雄多自用,故人何处讯平安。” 杜甫诗云“江湖满地一渔翁”,他却有诗云: “绿纱窗外树扶疏。长夏蝉鸣课楷书。 指点桐城申义法,江湖满地一纯儒。” 此诗有小序写道:“小学毕业之暑假,我曾在三姑父孙石君家从韦鹤琴先生学。先生日授桐城派古文一篇,督临《多宝塔》一纸。我至今作文写字,实得力于先生之指授。忆我从学之时,弹指六十年矣,而先生之声容态度,闲闲雅雅,犹在耳目。”其实不止书法,诗词也是如此,都得从小下功夫。学校取代了私塾,却没有设计好传统文化课程,于是传统中国读书人那些基本修养——书法、绘画、雅文学,就难以广泛传承了。汪曾祺这“江湖满地一纯儒”,是他小小的自矜。 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收录于话题#个上一篇下一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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