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贵祥鲜花岭上鲜花开1
就像许多成功人士一样,毕伽索也遇到了那个绕不过去的问题,挣那么多钱干什么?随着财富和年龄的增长,这个问题越来越是个问题。
毕伽索的事业是从打工子弟小学开始的,然后中学,后来又办了几所职业大学,再回过头来办幼儿园,形成了一个规模较大的民营教育体系。从报表上看到不断刷新的数字,毕伽索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劲。是啊,挣那么多钱干什么?缺钱的时候这不是个问题,钱多了这就是个问题。大约从去年秋天开始,一个念头越来越清晰,他想把钱花出去一部分,为故乡干街做点儿事情。
毕伽索把这个想法对妻子说了,唐多丽以她惯有的思维方式对毕伽索说了三点看法:第一,有钱就烧包,那是诗人。作为一个企业家,理性永远是成功的前提。第二,在家乡做生意,赚了是为富不仁,赔了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毕伽索对妻子的观点向来嗤之以鼻,但是他又不得不和她商量。和她商量只是一个程序,并不指望她支持。回答唐多丽的反对,他最经常的一句话就是,不要和成功者唱对台戏,成功者是不应该受到指责的。
但是唐多丽还有第三,这是在毕伽索彻底忽视她的意见之后被迫说出来的——第三,不要以为你有钱了,你就是人物了,其实在干街人的眼里,你永远是一个逃兵的儿子。
唐多丽讲这话是在她动身去美国的头天晚上,这番近乎人身攻击的话语在毕伽索的心头狠狠地插了一刀。要不是她即将背井离乡去给女儿陪读,毕伽索真想给她两耳光。他忍住了。毕伽索说,老子就是要在干街烧一把钱,要让干街人仰起脑袋看看那个逃兵的儿子。
这个夜晚,毕伽索辗转反侧,唐多丽的话对他刺激很大。这么多年来,他毕伽索可以不在乎很多事情,但是干街他不能不在乎。在毕伽索的感觉里,即使他混得再体面,如果得不到干街的认可,那种体面就要大打折扣。何况,干街还有个韦梦为呢。
诚然,干街的历史并不是从韦梦为开始的,但是,只要提起干街的历史,就不能不说起韦梦为。从毕伽索记事起,韦梦为这个名字就像星星一样悬挂在他的脑海里。韦家三少爷、中学校长、红军师长、文学翻译家、北上抗日支队司令,这些互不关联的头衔莫名其妙地集中在同一个人的身上,曾经给少年毕伽索带来了无穷的想象。小时候他听大人说,过去的韦家三少,穿西装、喝咖啡都要用外国货,韦家良田遍布三省五县,上海、北平、安庆都有韦家的商号钱庄,号称马行千里不吃别人家的草,人走万里不住别人家的店。民国十六年,韦家遭遇了一场奇特的变故,刚从俄国留学回来的韦梦为被当地的农民绑架,韦家斥资千金赎票,至此之后家业逐年败落。后来才知道,策划绑架韦梦为的,正是韦梦为本人,他把他们家的钱财都倒腾出去买枪了,拉起了一支队伍开进了西边的山区,那支队伍后来成为声名显赫的红军模范师。模范师师长韦梦为,跟士兵一样穿草鞋吃住草棚,数次抵御了国民党军和军阀的围剿,并且在根据地建立了苏维埃政权和英特纳尔大学城。直到全面抗战爆发前夕,韦梦为的部队北上途中被国民党军伏击,韦梦为本人在激战中牺牲。
在干街,韦梦为的故事流传很广,他作词作曲的一首歌,毕伽索很早就会唱——鲜花岭上鲜花开,花开时节红军来,红军来了为平等,平等世界人是人……会唱这首歌的时候,毕伽索还不大清楚歌的含义,他的问题有两个:一个是“平等世界”是什么?为什么那么重要?第二个是,韦梦为那么大的家业,他为什么要去吃那份苦受那份罪?直到考进师范后,毕伽索读到一本俄国小说《苦难英雄》,他才好像明白了,原来韦梦为要当英雄,韦梦为和韦梦为们,要救天下。那本书的译者,正是韦梦为。这个发现让毕伽索激动得泪花闪烁,那天他甚至把自己想象成了韦梦为,他也要救天下。
当然,很快他就发现,他当不了韦梦为,因为他那时候别说穿西装喝咖啡,这两样东西他连见都没有见过。再往上讲,他的爷爷是韦氏庄园的挑水工,而他的父亲毕启发,在参加新四军之前,也是韦家的挑水工,尽管那时候的韦氏庄园已经败落了十之八九,也仍然是干街的标志性家族。
几十年过去了,毕伽索凭借独特的眼光和智慧,终于成就了一番事业,财富总量甚至超过了当时的韦氏庄园。但是,他还是没有办法跟韦梦为相比,韦梦为的事业天大地大,而他的事业再大,也不过是一个民营企业。他之所以把他的企业注册为梦为集团,感情是非常复杂的。
农历二月上旬,妻弟唐斌在电话里给他讲了一个笑话,前不久退休干部乔大桥回到干街,发了一通牢骚,说街道不能建在公路两边,电线不能架在房顶,还说希望部分恢复干街过去的光景,在十字街搞一个唐宋村,健全空巢老人和留守儿童的教育和服务设施。副县长韦子玉还为这件事情到干街,要走了唐宋时期的干街图。
乔大桥,毕伽索认识,老县委书记乔如风的儿子,当过军分区司令,过去一直是干街人羡慕的对象,如今也解甲归田了。毕伽索突然在电话里哈哈大笑,对唐斌说,啊,那个乔大桥,站着说话不腰疼啊,你要是见到他,给我带个好,问他愿不愿意到梦为集团工作,给我当工会主席。唐斌似乎吃了一惊,什么?姐夫你说什么?让乔大桥给你打工?毕伽索说,如果他愿意来,我给他开的报酬是他工资的十倍。唐斌说,姐夫你开玩笑,乔大桥,乔司令啊,给你民营企业打工,这不可能。毕伽索说,一切皆有可能,有钱能使鬼推磨,有钱也能让磨推鬼。
当然,这话只是说说,说说就过去了,唐斌没有当真,毕伽索自己也没有当真。
就在跟妻弟通话不久,毕伽索又接到干街小老弟韦子玉的电话,说他近日要到深海市拜访自己。
韦子玉是受县政府委派,专程到深海招商引资的。县里决定在干街兴建文化街,需要钱。韦子玉首站拜访毕伽索,足见毕伽索在干街商人中的地位。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那几天,说不完的乡情喝不完的酒,行则同车,卧则邻榻。有一回,两个人醉了之后,又带上一瓶酒到房间喝醒酒,果然越喝越清醒。毕伽索说,我总觉得,咱们的干街就是一座城市,在历史上曾经很风光的。
韦子玉醉眼蒙眬,扯过自己的皮包,找出一张复制的图纸,在毕伽索面前摇晃,老大哥你看,这就是干街的过去,宋朝年间,设州治,文峰州。
毕伽索接过图纸,仔细端详,隐隐约约可见天穹一座尖塔刺破晨曦,一条大河由远及近,河面帆影点点,岸边楼宇鳞次栉比错落有致。近处是一个阔大的庭院,花木葳蕤,绿荫深处,掩映灰楼一角。
看清楚了吧,这就是传说中的韦家大院。韦子玉斜着眼睛,在酒的氤氲中睨视毕伽索。
韦子玉是韦梦为的侄孙,韦氏庄园的传人,毕伽索感觉这个小老弟今天跟他讲干街的历史,隐隐流露出一丝优越感。毕伽索不悦地说,就是说,这就是你们家的老宅。那我们家呢,在哪里?
喏,这里。韦子玉伸出一个指头,戳在照片的一角,这里,你们毕家,在“干”字下面一横的左下边,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这里叫工农兵成衣店。
毕伽索怔怔地看着韦子玉,酒醒了大半。他回忆起来了,十字街东南角,是成衣店,他的残了一条腿的父亲毕启发是这个成衣店唯一的男性,夹杂在六七个中老年妇女中间,尽管有个技术员的头衔,实际上就是量尺寸剪布。小学四年级那年,有一回放学从成衣店门口过,韦子玉的二哥韦二毛喊了一声,看,毕得宝的爹——那当口,毕伽索的名字还叫毕得宝——毕得宝看见他爹肩膀上搭着一溜蓝布,弯腰哈背正在一个妇女的身上上下丈量,然后一高一低地走到案子前面,拿粉笔在布上左画一道右画一道,那副模样,简直就是一个小丑。毕得宝不知道哪里来的火气,冲上去揪住韦二毛,两个人打得不可开交。韦二毛一边挣扎一边大喊,我又没说你什么,你怎么打人啊!毕得宝一言不发,只是揪住韦二毛不松,后来还是毕裁缝听到动静,颠着鸡步奔出来,把毕得宝拉开,照他脸上就是一顿老拳,这才把风波平息下来。
多少年打拼在外,什么都有了,但在毕伽索的骨子里,总感觉还缺什么,毕裁缝的名号,是毕家投在他身上的第二道阴影。如今韦子玉提到工农兵成衣店,让他心里很腻味。毕伽索说,你什么意思?你是提醒我,你们家书香门第,毕家血统低贱是不是?
韦子玉哈哈大笑说,大哥,你想多了,我只是回忆你们家的位置。
毕伽索冷冷地说,我们家住在西头,不住成衣店。
韦子玉说,那是我无知,我原来以为你们家就是成衣店,成衣店就是你们家。
毕伽索不吭气。韦子玉明白了,讲干街的历史可以,讲干街人的身份地位,对毕伽索来说是个敏感话题。
韦子玉坐起来说,这些年我在县里工作,同政协文史办的人打交道,把干街的历史搞得差不多。原来我们干街,有五大家族,韦、戈、乔、毕、洪,你们毕家排在第四,退回一百五十年,干街毕家也是方圆百里的望族。
毕伽索吃了一惊,问韦子玉,你说的是真的?
韦子玉揉着眼睛说,早点儿睡吧。
那天夜晚,他没有再问下去,在酒精的作用下,两个人“前仆后继”地进入梦乡,扯着很响的呼噜,嘴角挂着向往的傻笑,很幸福地度过了一个美好的夜晚。
第三天下午,毕伽索安排韦子玉参观他的梦为集团,然后在自己的办公室喝茶。韦子玉感到时机已经成熟了,但是他没有提乔司令回干街的事,也没有说唐宋村的事,只是把县里关于在老街兴建文化街的意向和盘托出,说完之后,就等着毕伽索拍手叫好,慷慨解囊。可是他从毕伽索的脸上没有看出惊喜,而是看到了一种奇怪的表情。毕伽索说,你们搞这些东西有什么意思?
韦子玉说,建设啊,乡村文化建设啊!
毕伽索略微思考了一下,意味深长地说,哦,乡村文化建设,名目很好,可以考虑赞助,十万八万的没问题。
韦子玉怔了一下,冲口说道,毕总,就连乔司令那样拿工资的退休干部,都拿出十八万给老街买变压器,你这么大个老板,只拿十万八万的,说得过去吗?
毕伽索说,你们那个文化街,其实就是个面子工程,没有什么实际意义,我不能把钱扔到水里,老弟你说是不是?
韦子玉说,怎么叫面子工程呢?它有文化价值,也是长远价值。再说,就从眼前看,文化街一建成,就会带动老街的综合发展,改变乡亲们的生活状态。你知道那里还有多少空巢老人和留守儿童吗?
毕伽索说,改善群众生活是你们政府的事,我要是把这个事做了,不是夺你们的饭碗吗?
韦子玉这才发现自己过于天真了,太不了解毕伽索了,他说,毕总你这样说我很难受,社会转型时期,问题太多,政府也不是万能的,有些事情,我们确实需要借助社会力量。
毕伽索一声冷笑,提高嗓门说,借助社会力量?乔大桥回去讲几句大话,你们就当真了。说好听一点儿是书呆子,说白了就是拿个鸡毛当令箭。他乔大桥算什么?他有什么资格对干街指手画脚?
韦子玉没想到毕伽索会发那么大的火,意识到这件事情很复杂。他曾听说,毕伽索因为父辈的原因,与乔司令有些芥蒂,看来不是空穴来风。韦子玉解释说,兴建文化街,不是乔司令的主意,而是县里的规划。乔司令只是说,街道不应该建在马路两边,街道要像街道的样子。
毕伽索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为什么街道不能建在马路两边?难道建在深山老林就能提高生活质量了?
韦子玉基本上绝望了,怀着最后的希望说,那,我们的文化街,毕总到底支持不支持?
毕伽索说,我为什么要支持?我支持了,我能得到什么?
韦子玉盯着毕伽索,克制地问,毕总,你想得到什么?
毕伽索哈哈一笑说,如果你们能把我爹的像挂在文化街上,我可以拿出一个亿来。
韦子玉终于忍无可忍了,提高嗓门说,毕总,我尊重你,但是我也提醒你,文化街是爱国主义教育基地,是文明发展的象征。别说你拿一个亿,你就是拿出一百个亿,我也没有办法把令尊的像挂在文化街上。
毕伽索说,那不就得了嘛,我怎么会拿钱给别人捧臭脚呢?老弟,恕我直言,这件事情我不能帮忙。不过,我答应给老街赞助十万元,说话算数,明天我就让财务转账。
韦子玉没有吭气。
毕伽索顿了顿又说,这笔钱,你们得用到正处,可不能让它打水漂了……毕伽索话还没有说完,韦子玉已经站了起来,冷冷地看着毕伽索说,毕总,你那十万元钱给叫花子吧。毕总,请你记住,你也曾经是个穷人。
毕伽索也站了起来,想拦住韦子玉,老弟,你听我说完,我有我的难处……韦子玉淡淡一笑说,那还说什么呢?没有你的钱,干街照样能过上好日子。
韦子玉说完,扬长而去。
二
直到韦子玉的脚步声消失在楼道里,毕伽索才反应过来,赶紧派人去追。追是追上了,但是韦子玉坚决不回来,挡也挡不住,不由分说地上了出租车。到了晚上八点钟,还是没有找到韦子玉,毕伽索估计,他已经上飞机了。
毕伽索琢磨韦子玉传递的信息,那个文化街,主体工程是名人墙。也就是说,政府更 抽了两根烟后,毕伽索给他的中学同学、在淮上做文化生意的戈德福打了电话,让戈德福打探干街文化街的进一步情况。
没过多久,戈德福的电话就回了过来,他告诉毕伽索,这次修建干街文化街,不仅县里和市里高度重视,连省里也很重视,副省长何敏亲自勘察了地形,确定文化街的位置,在韦氏庄园旧址。据说这是整个淮上地区红色旅游战略格局的一部分。
毕伽索这才真正地后悔起来,他觉得今天下午同韦子玉的争论,确实因小失大。为什么他会那么反感呢?原因有两个:一个是家乡建文化街,可能会把一些尘封的往事抖搂出来,这是他极其不愿意看到的。第二就是因为乔大桥。 当年他爹毕启发和乔大桥的爹乔如风同时跟随洪文辉参加新四军,在茅坪战斗中还相互配合打死一个鬼子,两个人一道当了排长。可是后来,在西华山战役中,他爹一念之差,当了逃兵,而乔如风则在战斗中,带领最后的三名战士诱敌深入,完成了阵地阻击任务。这以后,两个人的命运天壤之别,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乔如风是皋唐县的县委书记,而毕启发则终生蒙耻,在干街当个小裁缝,最后连话都不会说了。毕伽索记得,小时候乔大桥从县城回到干街爷爷奶奶家度暑假,穿着海魂衫,让他羡慕极了。那时候他不止一次想过,为什么逃跑的不是乔大桥的爹,或者说,为什么他的爹不是乔如风而是毕启发。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从三十六层楼看出去,身下波光粼粼地闪烁着霓虹灯,这让毕伽索没来由地生出一阵伤感。唐多丽到美国陪女儿去了,这段时间毕伽索享受未婚待遇。直到楼道清洁工从门外闪过,他才想起晚上还没有吃饭。按了一下电铃,那边很快出现亓元的声音,毕总,我在。
他怔了一下,我在?不知道为什么,最近一个时期,这个听了七年的声音常常让他感到陌生。这个像谜一样的女人,居然在他身边坚持了七年。七年啊,窗外的马路变窄了,树木变高了,云彩变少了,可是她还像当初进门那样,不言不语,悄无声息,除了二十五岁变成三十二岁,她简直就没有怎么变化,甚至连男朋友也没有,没有听说过她在感情方面的任何信息。她近乎吝啬地经营着她的美貌,而又近乎挥霍地使用她的才智,她用她的才智保护了她的美貌。她在干什么?难道她想把自己修炼成一个圣女?
三
伽索第一次见到亓元,是接受电视采访。当时她即将新闻系硕士毕业,在电视台实习。在断续的访谈中,毕伽索先后四次注意到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孩,并看清了她胸牌上的“亓元”两个字。女孩形象端庄,眼睛里始终闪烁一丝平静的微笑,略黑的脸庞泛着健康的光泽,透着自信,看着舒服。离开电视台之前,跟送行的人打过招呼后,毕伽索向跟在后面的亓元大大咧咧地打了个招呼,丫头,你过来。亓元便微笑着向前走了两步。
你这个姓怎么念?
亓,和整齐的齐同音。
几天之后,毕伽索安排副总董华民去电视台找亓元,要聘她到集团工作,暂定担任行政处副处长,年薪三十万起步。董华民当时愕然地问,什么情况都不清楚,就当副处长,还年薪三十万?毕伽索说,要那么清楚干什么?我只关心这个人能不能用。董华民便不再多嘴,到电视台一谈,没想到亓元并不领情,说,不去,我只想当一个记者。
董华民碰了壁,回来跟毕伽索说了,毕伽索比董华民还要吃惊,瞪着眼睛说,啊,这个世道,还有这么清高的女孩啊,再把工作做深入一点儿,查查她的背景。
不久董华民就向毕伽索报告说,查清楚了,上海人,父亲是考古学家,母亲是中学音乐教师。
毕伽索说,我有点儿明白了,一家书呆子。
董华民第二次约见亓元,亓元一口回绝,只是在电话里说了几句。董华民对亓元说,我们老总看中你了,你开个价,什么条件都可以。
亓元回答,只有一个条件,不去。
董华民说,你先不要挂机,听我把话说完。我知道你担心什么,可我们老总不是那样的人,我们老总真的是怜香惜玉,不,我们老总他是爱才如命……董华民有些语无伦次了,这样的女孩,他还是第一次遇见。
电话那头十分难得地传来轻微的笑声,你们老总根本不了解我,他怎么知道我有才?
董华民说,我们老总他是个天才,他有第三只眼,他的直觉是非常厉害的。你想想,他从一个普通教师,赤手空拳到深海打天下,把学校办得大中小都有,全国各地都有,他不是天才行吗?
电话那头传来含意不明的笑声,也许是讥讽吧。
然后,董华民就把毕伽索的原则、毕伽索的信条、毕伽索艰苦创业的历程等等,说了足足十分钟。最后说,小亓,你不要马上回答我,你再考虑考虑,三天之后,不,十天之后再回话也行。
电话那头说,现在就回话,不去。
董华民后来向毕伽索大诉其苦,说这回真的见到鬼了,油盐不进,刀枪不入。
毕伽索听了,半天没吭气,抽了一支烟后对董华民说,你说得对,算了。
那个夏天,正是集团大发展的时期,连续在中原两个市开辟了局面,一次性上马七个项目,毕伽索频繁奔波于深海和中原,忙得不可开交,这件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
就在毕伽索决定忘掉亓元的时候,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亓元突然现身,找到董华民说,可以受聘。
毕伽索在他的办公室里听董华民汇报事情的前因后果,盯着窗外的太阳看了大约半分钟,然后问,好马不吃回头草,她为什么改主意了?董华民说,原因不详。毕伽索抖着亓元的求职简历,一挥手说,拒绝,请她另谋高就。
董华民的嘴巴张了张,半天没合拢。拒绝?这是何苦,众里寻他千百度,那人却在……送上门来的,何必……这也太小家子气了吧?
毕伽索一拍桌子说,她以为她是谁?她以为我这是饭店啊?想来就来,想不来就不来。老子……毕伽索正说着,突然闭嘴,他看见亓元就站在门外。还是一身蓝紫色的连衣裙,眉目间已经少了许多冷漠,尽管低眉顺眼,却又不卑不亢。
毕伽索久久地打量着亓元,感觉这个女孩像她的名字一样生僻,周身似乎萦绕着一个神秘的气场,吸引你的目光,又把你的目光挡在尺寸之外。毕伽索不由自主地换了一副腔调说,好啊,承蒙亓小姐看得起,本集团欢迎。我的条件不变,说说你的条件。
亓元说,我只是来找工作,有饭吃就行了,没有条件。
亓元仍然没有接受行政处副处长的职务,也没有接受年薪三十万的待遇。亓元说,我一天班没上,就当副处长,拿那么高的年薪,不合适。
毕伽索说,好,那就从头做起吧。
那一年,亓元二十五岁。这个谜一样的女孩从行政处秘书干起,不动声色地张罗了很多事情,每个月都要给毕伽索提交一份集团内情报告,还要提交一份创新建议。
几年以后,在一次电视访谈中,毕伽索侃侃而谈,访谈结束后他才意识到,亓元到集团之后,实际上暗暗做了一件很大的事,就是改变了毕伽索的形象。每当遇到棘手的事情,毕伽索准备大发雷霆的时候,只要她在场,毕伽索挥舞在空中的手臂就会不自觉地换成一道弧线,骂人的话就会变成“不着急”或者“再商量”。她就像一面镜子一样让毕伽索不断地调整着自己的风度。毕伽索有一次对亓元说,跟你在一起,我发现我越来越像一个好人了。
这七年中间,亓元和毕伽索始终保持着严格意义上的雇佣关系。两千五百多天里,他们至少有一万次面对面。她陪同他出席各种会议、聚会和谈判活动,她始终是一个得体的助手,微笑经常挂在脸上,再也不像七年前那样青涩了,说话委婉了许多。有一天亓元亲自上阵,在电视台做了一个“民营教育的难度与高度”的演讲,历数中外历史民营教育的成功范例,对于当下民营教育的种种障碍和本集团的战略以及前景展望,做了条分缕析。在屏幕上的亓元同平常的亓元判若两人,落落大方侃侃而谈,形象气质远在节目主持人之上。加上她本来就是新闻专业的硕士,在集团工作期间,又读了在职博士,学问滋养自信,自信滋养容颜,益发显得成熟和清高。毕伽索有时候甚至觉得,是亓元的存在,提高了梦为集团和他本人的价值。
她是怎样变化的,为什么变化,谁也说不清楚。或者可以用毕伽索的话来解释,时间可以改变一切。
四
十分钟后,亓元便出现在门口,工装已经换成蓝紫色的连衣裙,亭亭玉立,却又平静得像个蜡像。
毕伽索说,能陪我吃饭吗?
亓元迟疑了半秒钟,平静地说,可以,但我这段时间不能喝酒,我陪你吃西餐。
毕伽索不高兴地说,谁说你这段时间不能喝酒?
亓元说,医生,否则我脸上会长痘的。
毕伽索大手一挥说,嗨,听医生的话得吓死,你看我爹,吃大鱼大肉,喝了一辈子酒,活到八十多岁。
亓元还是站着不动。
毕伽索不耐烦了,怎么,长痘就这么重要,你有男朋友了吧?
亓元说,我们有言在先,不过问个人隐私。
毕伽索顿时觉得无趣,生硬地说,算了,我不要你陪了。又想了想,拉开抽屉,取出一摞资料,扔到老板台的对面,这是我老家一个招商引资项目,你帮我研究一下。
亓元迟疑了一下,接过资料,看看毕伽索说,我还是陪毕总吃饭吧,喝一杯也行。
毕伽索本想说算了,看看亓元的眼睛,很平静,便阴阳怪气地说,那好,谢谢你啊。
毕伽索下楼,亓元已经从地库里把车开上来了。
这天晚上,或许是受到韦子玉和乔大桥的刺激,毕伽索的情绪大起大落,一杯接着一杯喝酒。他还没有拿准该用什么态度对付家乡的招商引资,但是,一个现实的项目却越来越迫切地燃烧着他。
饭后叫了代驾。毕伽索坚持让亓元和他一起坐在后座上,亓元没有拒绝。毕伽索的心中壮怀激烈。
毕伽索对司机说去碧水山庄的时候,亓元只是异样地看了他一眼,但是没有反对。在驶向碧水山庄的途中,他把脑袋靠在她的肩膀上,然后手从坐垫上面向她接近。她还是没有做出激烈的反应,只是略微欠了欠身体。他把这个微小的动作理解为一种姿态,这个姿态甚至让他感觉到鼓励,他闭上眼睛,想象着即将到来的幸福时光……就在快到高速出口的时候,亓元悄悄地把毕伽索的手向外推了推,低声说,毕总,你今天喝了不少酒,碧水山庄有人照顾你吗?
毕伽索差点儿就说出来,不是有你嘛,但是话没有出口,又咽下去了,他担心亓元会说出让他难堪的话来,毕竟还有代驾坐在前面。他控制了一下情绪说,我没喝多。
亓元说,碧水山庄没有人,要不,我叫小陈过来,也好照应一下,万一夜里要喝水。
毕伽索明白了,庆幸自己没有唐突,口气很冲地说,没事,不用你管。
车子依旧按照原来的路线,但是毕伽索的计划已不是原先的计划。进了碧水山庄门口,亓元下车把毕伽索送上台阶,才反身上车,向毕伽索挥挥手,抛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车子拐了一个弯,驶出碧水山庄。
毕伽索没有马上开门,像个傻子一样站在台阶上,看着渐行渐远的小车屁股,一股悲凉油然而生。亓元再一次拒绝了他,好在不算太难堪,没有怎么扫他的面子。
五
第二天上班,亓元到毕伽索办公室送文件,毕伽索为了掩饰尴尬,故意瞪着眼睛看着她,看她的步态,看她的表情。她的脸上居然看不出一点儿痕迹,把文件夹放在他写字台上说,毕总,下周三省政协有个调研会,内容是少数民族地区发展教育意见建议,点名请您参加。
你去,这方面的情况你比我熟。毕伽索不容置疑地说。
对不起,我可能参加不成了,这是我的辞职申请。
亓元说完,从文件夹里拿出辞职报告,放在毕伽索的面前。
毕伽索嘴巴张了半天才合上,一声冷笑说,辞职?为什么?我又没有强迫你。
亓元不说话。
毕伽索愤怒地喊了一声,我不会批准的!
亓元说,批准不批准是您的事,走不走是我的事。我并没有同集团签订卖身契约,这次我真的要走了。
毕伽索冷冷地看着亓元,亓元仍然一脸平静的微笑。毕伽索冲动地说,亓元,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只是想按照我自己的意志生活。
亓元,你摸着良心想想,自从你到集团,亏待过你吗?
为什么要亏待我?我尽职尽责,从来没有给集团添乱。
可是,你对我呢?你把我当作一个老总吗?你表面上毕恭毕敬,关怀体贴,可是你的心呢?我明白了,在心里,你把我当作暴发户,你认为我小人得志,你认为我为富不仁,你认为我浅薄、嚣张、膨胀,你在跟我演戏,你在观察我、取笑我,你看不起我!
亓元的微笑收敛了,毕总,你真的这么认为?
毕伽索直视亓元,难道不是吗?
亓元沉默了片刻说,是有那么一点点儿,我们彼此都有让人看不起的地方。但是,公正地说,和众多的成功人士相比,你的人品还不算太差。
毕伽索在暗中攥紧了拳头,啊,仅仅是人品不算太差,你就这么看我?
你知道,我的原则是,能不说假话,尽量不说假话。我在您面前,尽量说真话。
那我问你,亓元,你爱我吗?
什么?毕总你说什么?
我是说,你爱我吗?或者说,你爱过我吗?
亓元突然变脸,久久地凝视毕伽索,毕总,我们之间,有谈论这个话题的理由吗?
毕伽索说,当然有!你为什么到集团来,我为什么要把你放到这么重要的岗位,你应该心知肚明。
亓元的脸由白变红,嘴唇哆嗦着,控制着语速说,毕总,您想错了,我到集团工作,集团给我很高的地位和待遇,这是我的能力和努力的报偿,这同爱情没有关系。我知道,在当今社会,一个集团老总和他的员工暧昧,甚至发生爱情,是再普遍不过的事情。可是,毕总您也要明白,即使一万个女秘书都和老板上床,但是还有万一,总会有一个人不会。请您不要轻易使用爱情这个字眼。
在毕伽索的记忆中,除了会议和访谈,亓元和他单独在一起,说这么多话,是第一次。他觉得他对亓元的了解实在是太浅薄了,实在是太想当然了。这时候他意识到一个危险正像一根针落进大海一样不可挽回。他表面平静,冷汗却无声无息地从发根和脖子上流了下来,衬衣的后背很快就贴在身上。
亓元,毕伽索突然哀婉地喊了一声,亓元,也许我想错了,也许一开始就错了,可是什么还没有开始,让我们重新开始好吗?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成为真正意义的朋友。你说呢?
亓元站着没动,肩膀轻微地晃了一下,好像有点儿动摇,最终还是笑笑说,不,毕总,请珍惜我们彼此的自尊,这对于你我都很重要。
毕伽索无语了,久久地看着亓元。亓元把脸稍微侧向一边。宽大的落地窗外面,城市的楼群触摸着蓝天。那正是初夏,淡淡的云絮在远处缓缓行走。毕伽索突然挺直了身体,站起来抓过亓元的辞职报告,颤抖地写上了“同意”两个字和自己的名字。
亓元提醒他说,日期。
毕伽索咬紧牙关,写下了日期。在将辞职报告还给亓元的时候,他又缩回手,打开支票夹,快速地签署了一张一百万元人民币的支票,递给亓元,泪花闪烁地说,这,这是集团对你的报答。
亓元接过支票,看了看,又把支票轻轻地放在老板台上,然后转身走了。最初的几步很慢,快到门口的时候,步伐轻盈起来,蓝紫色的连衣裙摆旋动着像一面旗帜,在毕伽索的眼前弥漫成一片紫色的氤氲。
毕伽索卸下千斤重担一般颓然缩回到老板椅里,微微闭上了眼睛。就在这时候,他听见一个奇异的声音,隐隐约约却又实实在在,天啦,那是口哨声,是亓元。亓元的口哨是一段似曾相识的旋律,那声音在毕伽索的办公室里、在楼道里、在毕伽索的心里,经久不息,挥之不去。
这个夏天,对于中伽索来说,是漫长的。他发现他老了,多愁善感了。亓元离开了半个月,他基本上没有做出大的决策。他经常不自觉地站在落地窗前,眺望远处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思想无限辽阔。他不知道亓元是否已经离开了这座城市,或许亓元并没有走远,也许就在附近的杲一个地方。可是,她是为了什么?毕伽索后悔得要死,他不缺女人,为什么还要―再进攻亓元?这个女人,她是女人吗?不。她简直就是一块砸不烂啃不动的硬骨头。都什么年代了,还有这样不食人间烟火的女人,简直荒唐。
在梦为教育集团,最初同干街发生联系的,的确是亓元。去年接待老家的县委书记弓珲,调研论证马岩湖投资方案,都是亓元参与策划的。在这件事情上,亓元充当了毕伽索的私人秘书。
但是,毕伽索此刻想起亓元,还不仅仅因为这些。
前年年底,毕伽索专门腾出碧水山庄别墅,把父母接到南方过春节。别墅建在近郊,三层小楼,配有厨师两名、保姆两名,每天派专车从本市最大的超市采购新鲜食材和水果。毕伽索还买来两吨茅台酒,当着很多人的面告诉父亲,从此以后,茅台管够,爱怎么喝就怎么喝。这一次,他要补偿对父亲的所有愧疚,要让这个一辈子抬不起头的老裁缝安享晚年。
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毕启发和他的老伴于兰花在碧水山庄只住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母亲就给儿子打电话,说老爷子犯病了,嚷嚷要回干街。
毕伽索吓了一跳,匆匆赶到,问了半天才明白,老爹在碧水山庄住不下去,原因很简单,用不惯抽水马桶。毕伽索说,这个好办,马上调工程队来,在院子里造一个简易旱厕,限令十二个小时完工。旱厕造好之后,老两口住了两天,母亲又打电话嚷嚷要走,毕伽索问到底是什么原因,母亲说老爷子又犯病了。这次毕伽索带来了亓元。到了碧水山庄,看见老爷子坐在别墅门外的台阶上,嘴里嘟嘟嚷嚷说,鬼子来了,鬼子来了。毕伽索跟母亲聊了一会儿,亓元就明白了,原来老人嫌这里人少,看不见人。亓元出主意说,淮上会馆人多,而且能听到家乡的口音,住在那里也许老人适应一些。
毕伽索想想,这确实是个好主意,就在淮上会馆旁边租了一套大房子,把老人接过去,情况果然有所好转。
那段时间,按照毕伽索的安排,亓元经常到淮上会馆看望二老,虽然她对毕启发犯病的时候就说“鬼子来了”有点儿好奇,但是并不打听。倒是毕伽索,有一次不髙兴地问亓元,你对我父母的事情不感兴趣吗?亓元说,作为一个员工,我没有必要对老总的家事感兴趣。毕伽索说,可是我爹。他犯病的时候老是说“鬼子来了”你不觉得奇怪?亓元说,是有点儿奇怪,我猜测老人是个抗战老兵,毕伽索听了这话,愣了好一阵子,问亓元,你真的认为我爹是抗战老兵?
亓元说,要么就是在战争年代受过刺激,可能同抗日有关。
亓元这么一说,毕伽索又是半天没说话.
又过了一些日子,毕伽索对亓元说,你说对了,我爹是个抗战老兵。一九四四年夏天参加茅坪战斗,我爹打死过一个日本鬼子,被提升为排长。—九四五年春天西华山战役前夕,我爹奉命率领一个班征粮,因迷路同主力部队走散,途中被不明炮火袭击,我爹身负重伤,医院抢救,然后就返回干街了。在我爹的档案里,结论是,战前离队。也就是说,组织上认为我爹是个逃兵。
亓元说,毕总告诉我这些情况,需要我做什么吗?
毕伽索说,几十年了,我们毕家都被这件事情压得抬不起头来。我爹他毕竟打过鬼子,立过战功,可就是因为没有参加西华山战斗,就成了逃兵,他在战斗中被打断了一条腿,抚恤金却一分没有。现在。我觉得时机成熟了,我要把这件事情弄清楚。
亓元没有说话。
毕伽索你是不是的想法不靠谱?
亓元说,我理解毕总的心情,但是要搞清
这件事情,恐怕不是我力所能及的。
毕伽索说,这件事情,最有可能帮我的就是你。你那么聪明,你都帮不了我,别人就更是不能指望了。
亓元说,毕总。你太抬举我了。不过,从你陈述的情况看,我倒是真的有一个疑点,那就是老人家在同主力失散之后,在西华山战役展开那几天,这段时间他在哪里?做了什么?如果把这些弄清楚,那么,无论是什么结果,后人也只能面对了。
毕伽索说,亓元,你确实聪明,看问题一针见血,直奔要害3你说的那段时间,确实是关键。问題是,那段时间又很复杂。我爹年轻的时候就说不清楚,现在更是胡说八道了,他的话连我都不信。
亓元还是不动声色,问道,那么毕总,我请教您一个问题。您相信您的父亲是逃兵吗?
毕伽索说,这不是我相信不相信的问题,战场上的情况是复杂的。
亓元说,既然这样,毕总,我认为这件事情暂时还是不提为好。
七
在整个童年少年时期,在毕伽索的名字还叫毕得宝的漫长岁月里,他最痛恨的就是父亲,不仅因为他给家庭带来贫穷,更因为他给自己带来屈辱。七岁那年,他亲眼看见干街的“文攻武卫”战斗队把毕启发从成衣店里抓小鸡一样抓走。毕启发挣扎着一瘸一蹦跶,又喊又叫,**鬼子来了,鬼子来了“,不时被挥舞红白棍的”战斗队员“往屁股上戳一下。红白棍戳一下,毕启发就号一声”鬼子来了“,丑态百出。
以后毕伽索回忆这段往事,心里充满了悲哀。他的悲哀不在于他的父亲被批斗。而在于他父亲不是被批斗的主角。而是陪斗。
被批斗的主角是乔如风,这个从干街走出去的老革命,跟毕启发一个年纪,那年都是四十三岁。可是乔如风什么风度啊,即便被揪到台上,也是威风擦凜凛凛,上衣兜里别着两支钢笔,脚上还穿着皮鞋,油亮的头发被造反派弄乱了,乔如风站稳后自己挥手把它捋平了^造反派头目、镇文化馆的査林雄着脚尖,想把乔如风的脑袋按下去。乔如风纹丝不动,猛然一甩脑袋,鼻子里狠狠地出了一口气,居高临下地瞥了査林一眼。査林居然被吓住了,再也不敢去按乔如风的脖子,灰溜溜地走向主席台一侧,路过毕启发身边的时候。顺便照他屁股上踢了一脚,毕启发又昏-声号叫——鬼子来了!
这一幕成了童年毕伽索——毕得宝脑海里的彩色电影,一次又一次地播映,画面上的乔如风就像样板戏《红灯记》里的李玉和,大义凜然,而他爹则好比《智取威虎山》里的小炉匠栾平,猥琐不堪。那时候他甚至想,他为什么不是乔如风的儿子。而偏偏是毕启发的儿子呢?
毕得宝读高一那年,老省长洪文辉魂归故里,干街东南方开辟了一块很大的墓地,中学师生到墓地参加安葬仪式。站在毕得宝身旁的韦二毛嘀咕了一声,看,毕得宝好像,好像洪大爷^毕得宝吓了一跳,差点儿又跟韦二毛动手了。可是那天他没动手,只是使劲地看了遗像一眼3这一看,真的感觉自己很像洪大爷。仪式结束后,学生整队带回之前,他又若无其事地溜到洪文辉遗像前面细看,这次他觉得他更像洪文辉了,那天夜里,毕得宝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梦见他背着七包到了一座大城市,并且坐上了那种被干街人称为”乌龟壳“的小汽车,进人一个人间仙境一样的庭院。有人给他开门,毕恭毕敬地喊他少爷,同学中最漂亮的女生像喜鹊一样在他身边喳喳叫。
梦里醒来,他发现还是躺在自家的破床上,黑乎乎的蚊帐上一动不动地蹲着几只蚊子,这些不劳而获的寄生虫,趁他做梦的工夫,穷凶极恶地饱餐他的血肉。
他是被他的老爹打醒的,老爹站在床前,瞪着眼睹,手里的棍子还在他的肚子上一轻一重地戳着。老爹的嘴里嘟嚷着,滚去,上、上、学、学、上!
自从毕得宝记事,他爹说话就不利索,只会说出极短的句子,而且把句子组合得奇形怪状,还经常倒装。比如他永远说不好”喝水“这两个字,只能说出”水喝“。最好的情况是,他在费力地说出”水、喝、喝、喝“之后,再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突出一个短促的”水“的音节。这已经成为毕启发特殊的语言风格,别人同他交流十分困难,当然,别人也没有必要同他交流,只有毕加索的母亲于兰花,能够破译出他的胯语和肢体语言。
美梦被老爹惊醒,让青春期的毕得宝十分恼火。就是那一次,他从床上跳下来,恶狠狠地推了父亲一把,吼了一声,你干什么!有本事跟鬼子干去!
他爹愣住了,哆唉着盯着他,上半截身体猛地往前斜了几度,两只胳膊一上一下地在胸前摆动,好像随时准备扑上来把他掐住。
毕得宝并没有被他爹的气势汹汹所吓倒,一边套裤子一边嚷嚷。你这个逃兵,把我害惨了!
他爹果然扑上来了,毕得宝一闪身躲过,他爹扑了个空。等毕启发爬起来,一高一低地撵到门外,毕得宝早就远走髙飞了。
干街的人都知道毕启发是逃兵,但究竟他是怎么逃的,却又传说不一。毕得宝师范毕业那年做了两件事情,一是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毕伽索,第二件就是到县市两级档案馆去査西华山战役,终于把他爹的那段历史査清楚了。当时的新四军团长洪文辉后来在于毕启发西华山战役中离队经过和处理意见》上的批示是:茅坪战斗有功,西华山战斗离队,功过相抵,复员回籍。
那次调阅档案。毕伽索虽然接受了他爹的逃兵事实,却也有一个重大发现,洪文辉批示中有一句”茅坪战斗有功“,点燃了他的希望之火。
在西华山战役之前一年,日军偷袭淮医院。连长于诚志率领七连二十里急行军增援茅坪。战斗打响后。刚刚人伍不久的乔如风和毕启发銀在班长后面迂回。爆破鬼子火力点。眼看就要接近了,一阵弹雨飞过来,毕启发被吓蒙了,听到乔如风在路边喊,毕启发,卧倒!毕启发不知道往哪里卧,猫着腰找地方。乔如风发现侧面有鬼子包抄过来。掉转枪口,一抠扳机,没响,瞎火了。乔如风大喊。毕启发,左侧,开枪!毕启发抱着大枪,躲在一棵树下,战战兢兢地开了一枪,再战战兢较地开了第二枪。乔如风也从战友身边捡了一支枪,拉开枪栓就打,一边打一边大喊,好!打死一个。再开枪!毕启发一听说打死了一个鬼子,突然跳了起来,大叫,老子打死一个鬼子!老子打死一个鬼子!说完就往前冲,刚冲了十来步,被乔如风从后面扑倒。乔如风说,卧倒打,你不要命了!十多分钟后,排长带着几个人从右翼攻了上去,战斗结束了。
战后评功评奖,要记账,那个鬼子是谁打死的,于诚志让毕启发和乔如风自己说。乔如风说,是毕启发打死的,我亲眼看见的,当时我枪里的子弹瞎火了。毕启发说,我没看见打死鬼子,是听乔如风说的。于诚志哈哈大笑说,好,瞎猫碰个死老鼠,碰得好,既然是碰的,我看这样,见面一半。两个新兵一齐说,好。
为了感谢毕启发分了半个鬼子的功劳。乔如风后来送给毕启发半包洋烟,还为此作诗一首: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见面分一半,咱们是乡亲。
后来。让毕伽索不堪回首的是,后来又发生了西华山战役。西华山战役结束。毕启发被遣送回乡。那吋候偶尔还能说几句明白话,说,老子不是逃兵,老子打干街了,老子指挥三个人,打了鬼子四次进攻,守住了东头学校。救了蒋从。
显然这是一派胡言,没有任何人当真。好在有洪文辉给干街镇的干部捎回来一句话,说毕启发虽然在西华山战斗中溜号,但是在茅坪战斗中还是有功劳的,功过相抵,不要为难他。让他安度余生吧。这样才给他分配了三亩地,三间房。人民公社时期,又给他安排到大集体企业,当裁缝,量尺寸。
毕得宝十岁那年,毕启发说话开始出现严重障碍,到了毕得宝上中学后。他基本上只会说”鬼子来了“,有时候还加上一句”卧倒“其他的话语一律颠三倒四。再后来。连裁缝也当不成了,全家就靠他娘卖油条过日子。
西华山战役中乔如风是七连二排长,带人征粮的任务本来是他的。但是连长布置任务的时候,他恰好在解手,连长等了他五分钟。见他没来,就对身边的毕启发说,三排长,干脆你去。弄到多少是多少,晚上到长岗会合。在西华山战役中乔如风跟着连长坚守长岗阵地,连长牺牲后他接替指挥。抗战结束后部队整编为华东野战军,他留在地方当县长,然后是县委书记。建国初期。乔如风经常回干街看望老人,偶尔还到成衣店里见见毕启发,对当地的人讲毕启发分了半个鬼子算他战果的故事。后来经过几次运动,乔如风就不太讲这个故事了、因为毕启发颠三倒四的,不承认自己是逃兵不说,还经常扯上蒋夫人。别说这事是假的,倘是真的,恐怕更麻烦,那年头跟蒋介石扯上瓜葛可不是什么好事。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乔如风官复原职,然后当了地区副专员。有一年带着一家老小回干街老宅过年。十六岁的毕得宝远远地看见乔如风的女儿乔乔,个子高髙的,穿着黑白格子呢大衣,围着紫色围巾,从街上亭亭走过,好像是—棵移动的杨柳。当时毕得宝产生一个强烈的愿望,就是要当大宫,当了大官,首先把查林捆起来打个半死,然后把乔乔娶回家当老婆。可是这两个愿望一个也没有实现。查林后来改行写剧本,剧本写得还不错,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调到县里去了。而乔乔在毕得宝还没有来得及娶她之前,就已经考上大学走了,后来嫁给一个处长。前几年毕伽索到上海开发业务。拐弯抹角找到乔乔,本来踌蹲满志地要实现一下少年时期的抱负,可是临到见面,他很快就取消了计划,这个女人已经胖得让他无从下手了。 本文选自网上,如有侵权麻烦您联系编辑删除 不当你的世界只作你的肩膀 ○ 短篇小说选刊 ○ 请留下你指尖的温度 让太阳拥抱你 记得这是一个有温度的治白癜风拉萨哪家医院好北京治白癜风医院哪家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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