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传记马连良传第一章艰难的童
第一章:艰难的童年 自幼学艺辛酸备尝 二百年前,北京的皇宫金銮殿上坐着的正是大清国的乾隆皇上,虽说这位天子花钱如流水,把他老爸雍正皇帝聚敛在国库内的白花花银子,折腾出十之七八,可还支撑着个空架子,从外表上看,却也是热热闹闹,歌舞升平。就在这时,京师里从南边溜达进来一个新剧种,人们都管它叫徽班。过去有句老话,叫“远来的和尚会念经”,可是这个新剧种委实厉害,论戏文,通俗易懂;论唱腔,悦耳动听;论念白,字字入耳;论武打,惊险美帅。一下子就把久占京师的昆腔、弋腔、梆子腔,都“打”趴下了。后来居上,俨然艺苑之首。于是,上自大清国的太后老佛爷、年轻的真龙天子、亲王郡王、尚书侍郎,下至士农工商、贩夫走卒,没有不喜欢它的。大街小巷、茶馆酒肆,说的议的都是什么程长庚、徐小香、梅巧玲诸位大老板的遗闻轶事,开口闭口都是三庆、四喜、和春、春台四大徽班的精彩演出。虽然时光流逝,作为“徽班领袖,京剧鼻祖”的程大老板长庚、掌四喜班的旦角领袖梅巧玲相继谢世,然而“江山代有才人出”,此时的徽班,早已熔汉调、秦腔、昆曲、弋腔诸剧种之精华于一炉而形成博大精深的京剧艺术,这时的领袖人物便是大名鼎鼎的谭派老生创始人谭鑫培。过去的老北京人,都知道前门外有条最热闹的商业街,最早它的街名叫廊房四条,后来由于这条窄街的东口和西口每到夜晚为防盗贼而设置的两个铁栅栏特别大,当地老百姓索性就管它叫“大栅栏”,渐渐地反不知道廊房四条为何地了。一进大栅栏,东口路南,有一家叫天蕙斋的烟铺,这可是一家一二百年的老店(“文革”起,该店随之“关张大吉”),以卖地道纯正的鼻烟远近驰名。尤其是过去梨园行的京剧大老板常常惠顾此老店,并且常常要坐于店中闻鼻烟、会朋友、侃大山,因而门前便招来嗜戏如命的票友们引颈观望为乐。据说当年,那位谭鑫培老板也曾坐着很讲究的轿车亲自到天蕙斋来买上等的好鼻烟。人们看到一位穿着很讲究的绸子长袍、青坎肩、戴小帽盔的特精神的小老头从车辕上跳下来,就知道有谭贝勒绰号的大老板到了,烟铺门前立即便站满了那些戏迷哥儿们。笔者六十年代初曾供职于某京剧团,每天要到位于天蕙斋对面的庆乐戏院上班。每走到这个高台阶一间门面的烟铺门前,总要下意识地往里面看一两眼,当然,此时店里已经没有唱京剧的头牌名角在那里坐着,只看到该店中墙壁之上,挂着一幅出自清代画家沈蓉圃所绘的“同光十三绝”戏画。画中有程长庚、徐小香、张胜奎、梅巧玲、卢胜奎、杨月楼、时小福、刘赶三、谭鑫培、余紫云、郝兰田等十一位京剧名伶,另二绝则是昆曲名宿朱莲芬和杨鸣玉。不过,画里的谭鑫培,却不是扮的老生行,而是戴着硬胎罗帽,穿着花褶子的武生应工的黄天霸。也许读者要问了,是不是这位沈画家那天喝多了,犯晕,画错了?没画错,原来,有程大老板活着的时候,谭鑫培在三庆班里,主要唱武生,像《恶虎村》、《挑滑车》都是他的拿手杰作。老生戏有时也露一两回,不过却属于偶尔露峥嵘了。还要作一点声明,这幅同光十三绝图不是真迹,而是影印件。巧得很,出自沈蓉圃亲手绘制的原件,这本书的主人公马连良却亲眼目睹,而且这个店里的影印画很可能就是由他所赠,关于这一段故事,容笔者在后文详述。到什么时候这位谭大老板才不唱武生而专演老生戏了呢,那是程长庚、杨月楼师徒相继撒手道山之后的事了。谭鑫培是一位文武昆乱不挡的大艺术家。他既有很高的艺术修养,又具有强烈的改革精神。他演的老生戏,首先是注意塑造人物,所谓装龙像龙,装虎像虎。虽然那时的观众,甚至戏剧评论家,说不出来现代评戏术语,但是,实际就是这么一码子事。第二是他的唱腔,又新颖细腻,又缠绵委婉。别的唱老生的那些个腔那些个调,和他一比,就显得有点旧有点拙。这是什么道理?原来,这位艺名叫天的谭老板,不但天生一副清圆甜润的好嗓子,而且脑筋特活,绝不保守。他是程长庚大老板的义子,可他的唱绝不亦步亦趋地死学他的义父。他是在学程的基础上,再回眸一望周围的唱主儿,谁好他就学谁,什么余三胜、王九龄、卢胜奎等等名老生的好戏好腔他都给学过来。不但如此,他的唱腔里,还杂糅有青衣腔、老旦腔、花脸腔,后来甚至刘宝全的京韵大鼓腔,他也给吸收过来。不过,他“化”的很好,不生硬,不两块儿,而是水乳交融,浑然天成,于是,风靡一时的“谭腔”便创造了出来。这种与众不同的新腔,达到了雅俗共赏、有口皆碑的境地。京师重地竟到处传唱起谭鑫培演唱的《秦琼卖马》里的“店主东带过了黄骠马”,或是他演唱的《四郎探母》里的“杨延辉坐宫院自思自叹”等等美妙的唱腔。就如同眼下的北京老百姓能哼两句尹相杰演唱的《纤夫的爱》中“妹妹你坐船头噢,哥哥在岸上走??”一样,以致当时北京城流传下“无腔不是谭”、“满城争说叫天儿”的盛况。也许您会提出这样的疑问,一上来便大谈谭鑫培,是不是有点离题万里?非也,因为这本书中的主人公马连良,在他漫长的艺术生涯中,这位谭老板和他有至深至近的关系,容在下先来作一番介绍和铺垫。此时岁在清末。大清朝虽然风雨飘摇,然而,京城城圈内的京剧却是人才辈出,蓬勃发展。而喜欢它的观众也是如云如雨,不似今日京剧观众之匮乏。每有好戏,常是万人空巷,而能够唱两口,“票”两出的京剧票友,也是大有人在。在这数以千计的票友中,不提张三,不讲李四,单说有一位开茶馆的姓马名西园的票友,此人与本书至关重要,因为若无此公也就没有举世闻名的马连良了。要说过去的北京城,谁都知道城门多,城墙长,有所谓“里九外七皇城四”之说。这九、七、四等数字,都是指北京的城门说的。里九指内城有九个城门,即正阳门、崇文门、宣武门、阜城门、朝阳门、西直门、东直门、德胜门、安定门;外七指外城有七个城门,即永定门、右安门、左安门、广安门、广渠门、西便门、东便门;而皇城四便指的是皇城圈的四个宫门,即天安门、地安门、西安门、东安门。单提阜城门。北京的老人又叫它平则门。那时是从西四牌楼顺大道一直往西,就到门脸儿了。这一带还挺繁华,人来人往的络绎不绝。尤其是每到金秋季节,农历九月初九重阳节登高之日,阜城门内外更是热闹非凡。熙熙攘攘的人群,都奔着城外一座叫真觉寺的大庙而去。原来这庙里有一座金刚宝塔,人们是要爬到塔上去登高应景。另外,站在塔上还可以看到远处的钓鱼台。古老的行宫前面,尘土飞扬,马蹄声碎。原来重阳日一帮青少年要在此处赛马。可是只赛马不赛车,那时代,玩什么都有专门的地方,赛车,要等到六月绿肥红瘦时到永定门南顶碧霞元君庙前才能开赛。说了半天,无非说当年阜城门一带还挺有风水。就在阜城门外的檀家道胡同门牌一百七十四号,住着一家姓马的回民。这一家老哥儿六个,有个特点,几乎都爱好京剧。大爷就是马西园。他长得不高不矮,中等个头,身板不壮,瘦,显得有点单薄,可是两眼炯炯有神,一团精神饱满。他是位很有点经济头脑的人。他一瞅,阜城门门脸儿这块地方做买的做卖的出城的入城的川流不息,他就想要是在门脸儿开一个大茶馆,买卖准错不了。跟老哥儿几个一商量,异口同声都说好,于是就在离他们家不远的地方开了一座马家茶馆,因为离着门脸儿也挺近,所以又叫门马茶馆。择吉开张以后,马老先生所料不差,果然喝茶的一个挨一个,挺“火”,买卖兴隆,财源茂盛。马老一看这一招对了,眼珠子一转,又想到一招:这阜城门一带,喜欢京剧的跟南城、北城一样,特别多。票友一多票房自然也多。像西单牌楼的“悦性怡怀”,阜城门内宫门口的“公悦日赏”,新街口北蒋养房胡同里的“风流自赏”等等票房,都人满为患。马西园就想,我何不在茶馆里也办个票房,反正茶馆地方挺大,请些个内行和票界的朋友来咱们这儿清唱京剧,不是更会招引顾客吗,再说请人来唱戏,咱们也有条件不是??他所说的条件,是指他两个唱京剧的专业演员弟弟。马家六兄弟之中,二爷是个专在饭馆耍手艺的“禽行”,三爷马昆山,是位京剧老生演员,四爷、五爷是外行,六弟马沛林又是位唱京剧的,专攻丑角。顺便说一说老北京的茶馆。过去,在北京的四九城,五坛八庙,甚至有名的大胡同里,都有条馆开着。而且种类繁多、形式各异。有每天日夜两场请说评书的艺员说评书的“书茶馆”,有专卖茶的“清茶馆”,做买卖的或是耍手艺的人,常到这种茶馆里一坐,谈生意或是洽谈工作都在这里办了。清茶馆虽然不说书唱曲,可是多设有谜社、棋社。猜谜语、下围棋、象棋是这里的“好戏”,还真有不少猜谜的行家里手,棋艺中的国手健将常在清茶馆中一显身手。再一种是“酒茶馆”,顾名思义,定是卖茶又卖酒,不过,茶馆卖酒,可比不上酒铺,而是以茶为主,以酒为辅,而且不卖也不预备带荤性儿的酒菜,只卖花生米、开花豆、炸排叉佐酒。您若是馋了,可以从外边买点儿什么羊头肉、酱牛肉、驴肉等等荤酒菜吃,茶馆掌柜的也不干涉。在城外荒村野地中也有茶馆,而且大都买卖特好,这种茶馆叫“野茶馆”。当年水定门外、朝阳门外、德胜门外或安定门外、西直门外,皆绿水绕城,柳枝飘拂,芦荻飞花,或在菜园中间,或于高坡之上,几间草屋,一架芦棚,荆条篱笆,爬满鲜花,这便是所谓“野茶馆”了。绕护城河放舟饮酒之徒,负竿垂钓之客,劳累之后便到这些茶馆休憩或消遣。还不时有文娱节目,什么八角鼓、什不闲、莲花落,诸多小曲小戏,顾客在此自娱自乐,也许比之今天的卡拉OK厅更有情趣更有韵味。民国时期天桥一带又兴盛由女演员在茶馆中唱大鼓、说长篇大书的所谓“落子馆”。这种唱曲兼喝茶的茶馆,直到“文革”到来,方才关门歇业。门马茶馆要办成一种带有票房性质的茶馆。这真应了那句话了:“朝里有人好做官”。两个唱京剧的兄弟帮了他大哥的忙。由这哥俩出头邀请专业的和业余的京剧演员和乐队,那可是事半功倍,没用几天功夫,事情就办齐了。选了个好日子,演员和乐队都来了,打家伙开戏。从此,门马茶馆歌声不断、乐声不绝,快成个小戏馆子了。当然,这里还是以自娱为主,所以来这里清唱的,还是业余演员即又称票友的居多,不过其中可不乏“名票”,像名净金少山的父亲金秀山、以擅演“三斩一碰”的刘鸿升、满族贵胄的德珺如等等,都经常来这里票戏。后来这几位都下海吃了戏饭,而且都成为颇有叫座能力的红角。 来门马茶馆票戏的人越来越多,喝茶的茶客也就越来越多。唱戏不要钱,听戏也不单收钱,可是茶钱您得给不是。茶馆的收入日渐增多,马西园心情愉快,格外有精神。而且夫人满氏也连生贵子,称得上是人财两旺。这位满氏夫人,自然也是回族人。高身量,好身板,脑门高而宽,眼睛不大可是特亮特有神。性格爽朗,勤劳能干。满夫人生有五男一女。长子没有保住,早亡,次子春轩,后来也吃戏饭,学京剧小生行当,艺成后,在北京搭班困难,就远行到了福建,在福州一带唱戏,后来竟病殁于福建。光绪二十七年也即公元一九○一年,农历辛丑年正月初十,满氏夫人又生下第三个儿子,这就是本书主人公马连良、小名三赏。他长大以后,人们发现马连良的前额和眼睛长得非常像他的母亲。他成名以后,因为他在弟兄们间排行三,所以内外行都尊称他为“马三爷”。说来也巧,在京剧界,演员行三的特别多,言菊朋是言三爷,金少山是金三爷,叶盛章是叶三爷,杨宝森是杨三爷,而名丑马富禄是另一位马三爷。满氏夫人的第四子,也是没有立住,夭亡。而马连良的五弟后来起名连贵的,却“福大命大”活得很结实。他长得和他三哥很相似,也就是长得像母亲。他长大后,学京剧音乐,大锣打得很好,一直在他三哥剧团里工作,勤勤恳恳很有成绩的。满氏夫人所生的女儿长大后嫁给一个姓杨的,不幸,丈夫早死孀居,有一个儿子叫杨元勋,后来也学戏当了京剧演员。马连良打记事时起,眼睛里看到的是演员的举手投足、比比划划;耳朵里听到的是西皮二黄、丝竹弦管,耳濡目染都是京剧,所以可说自幼便打下京剧的“烙印”。离马家茶馆不远,在阜城门外桥头路西有个老戏园子阜成园,规模不大却历史悠久。始建于明末清初,是北京最早的茶园之一。到了清朝,那前几代皇上倒没怎么搭理它,可到了慈禧皇后的老公咸丰皇帝这儿,这个老戏园子却来了风水:由清内廷升平署拿出公款,对阜成园来了个重修改建,油饰一新。方形的戏台,台下为竖放的新长条桌、长板凳,能够接待五百多观众。该园不接待私人戏班演戏,原来别有他用。咸丰、慈禧这一对都特别爱看京戏,传外边的名角到宫里唱戏,升平署的人先要把他们叫到阜成园唱一遍,然后决定能否到宫里去当差,去做内廷“供奉”。所以阜城园是考内廷“供奉”的特殊戏园子。在这里考过“试”的名角有程长庚、徐小香、杨月楼、谭鑫培等。光绪年间,杨小楼、余玉琴也是在这里挑进宫里去当差的。这样说吧,在这里唱戏的都是名家名角。马连良出生晚没有赶上,可是他爸和那几个叔是赶上了。离园子这么近,所以常常溜进去看戏,受益颇大,后来才纷纷学戏唱戏了。虽然这个戏园子庚子年间(一九○○年)八国联军侵入北京后被焚毁,但这周围的街坊可都受茶园影响是戏迷。马连良从小就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睁眼合眼都是戏。马连良倒是个头越长越大,戏越听越多,可是他老爸的门马茶馆的买卖却是越来越微,越来越抽抽儿,到了不能维持的地步。原来一九○○年,清庚子年间,北京先是闹义和团,接着八国联军侵入北京,烧杀掠抢,让北京城的人儿,上自王公大臣,下到普通一品老百姓全遭了罪。连不可一世的西太后,还有倒霉蛋的光绪皇上都仓惶逃窜,您想,谁还有心泡茶馆侃山呢。转过年来,清政府和列强签订了丧权辱国的辛丑条约,要向这些豺狼赔款四亿五千万两。大约每个中国老百姓要摊一两多银子。如果有一个十几口的家庭,那就要交纳十多两沉甸甸的银子,这对穷苦的老百姓说,可不是个个数目。清政府怕透了洋人,拼命搜刮压榨老百姓,苛捐杂税名目繁多,从而使得百业萧条,人民陷于水深火热之中。马连良勉强读了两年小学,这时已经到了光绪三十四年。马西园的门马茶馆已经难以为继了。马老先生已经改做推车卖各种回民小吃的生意。一般地说,回族人手都巧,擅于做各种各样的小吃。马老先生推的是一辆单轱辘木轮平板车,木头的车板用碱水刷洗得露着白碴,透着那么干净清爽。车板上用潲过水的干净蓝布盖着白年糕、黄米切糕。尽管由于马老先生做生意规矩实诚,待顾客一团和气,因而买卖还不错,可是养活一大家子人也够费劲的,再也无力供养孩子读书。那么让三赏干什么去呢?看孩子对京戏那份迷症:整天嘴里哼哼唧唧,走道摇头晃脑,简直就是个小戏迷。这也不能怪他,老马想:自己个儿还不是个老戏迷吗。跟那老哥儿几个一商量,老三昆山说话了:“我看还是让这孩子学戏吧,这孩子机灵,有心计、爱琢磨,是块唱戏的料,将来准错不了??”这话正说到马西园老先生的心坎里了。一锤定音,就这么定了。可是怎么个学法呢?把老师请到家里教,没那个条件,哪来那么多的钱呢?送到老师家,立下字据,当老师的手把手教徒弟,倒是用不着交学费,老师还管饭,可是学出来,唱戏挣的钱得好几年全部如数交给老师,等于卖给了老师(这类师徒关系大有人在,例如四大名旦中的程砚秋,因家贫想吃戏饭,无奈就写给了也是名旦的荣蝶仙。程学艺极端艰苦,挨打受气司空见惯,满师后在经济上又颇受其师盘剥,还赖名士罗瘿公为程先生向荣师赎身,方跳出苦海。另一著名旦角表演艺术家张君秋,学戏也是这种方式,他是写给了李凌枫,后来师徒之间也极不愉快)。马西园是做生意的,知道将来师徒必然要在经济上闹纠纷,所以也不拟采用这种办法。再有一种形式,便是往科班里送。旧社会的科班就相当今天的戏曲学校。不过,它可没有什么教学大纲、章程、制度之类的东西。招生也没有什么严格规定,不分时间,随时可来。先给社长即班主打个招呼,同意了,约个日期,由家长带领学生来见个面。如果五官端正,不傻不苶,嗓音又说得过去,大都就留下了。不过当中间的那个介绍人很重要。一要知根知底,二要诚实可靠。这个介绍人也就是录取后的中保人,他是要跟着一块儿签字的。那时的科班也是要和入学的学员签合同的,这就是有名的“官书”。一般都是这样写的:立契约人某某,情愿将自己的孩子送到某某科班学戏。七年之内,一切吃喝穿戴都归科班供给。学生不能随便回家,更不能中途退学或“逃跑”。在学习期间,学生有个什么天灾病疾,或是投河觅井,科班一概不负责任等等。今天您听起来,也够可怕的。学生家长大都是穷苦百姓,就图个孩子不交学费,科班又管吃管住,万一有出息,将来唱红了能成个角儿,虽不说能光宗耀祖,却也有份职业,能吃碗安乐茶饭。所以尽管一张“官书”就是一份卖身契,可是家长还是含泪签字画押。同时,那个介绍人也得签,因为他这时又是保人了。万一学生学了几年能给科班挣钱的时候“逃跑”了,那就拿中保人是问。所以这个介绍人兼保人的人必须知根知底才行。跑了,得让你包赔一切损失。虽然“官书”的条文写得邪虎,但是旧时的科班还是培养出不少栋梁之材。所以,科班虽苦,在科班七年,不啻入狱七载,但还是有吸引力。思来想去,马西园先生决定把自己心爱的小三赏送入喜连成科班。 聪慧刻苦童伶翘楚 在一部京剧史中,喜连成(后改名富连成)科班占有相当重要的一页。前后七科学生:喜、连、富、盛、世、元、韵,共培养出七百多名京剧工作者,其中包括许多对京剧的发展和繁荣起过极大作用的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至今,距富连成科班结束已近五十年,尚活跃在舞台上的富连成科班的学生已所剩不多,但是这些学生又教了许多学生,甚至有了第三代、第四代传人,使京剧演员后继有人,薪传不断,富连成科班功不可没。而本书主人公马连良就是这个科班中出乎其类、拔乎其萃的最优秀学生之一。为了说清楚马连良先生艺术道路的发展脉络,简单地介绍一下富连成。叶春善老先生是富连成科班的奠基者和创始人。叶春善既是梨园世家,也是科班出身。自幼入杨隆寿创办的小荣椿科班,工老生。杨隆寿是很有名的武生演员,也是梅兰芳大师的外祖父。他的孙子杨盛春、曾孙杨少春也都是造诣很高的武生演员。少春现仍生活在舞台上,为北京京剧院台柱武生。杨老先生教学很严,共收了百十来名学生,其中佼佼者除叶春善外,还有名演员郭春山、刘春喜、谭春仲、蔡荣贵、张荣奎、杨小楼、谭小培等人,也算得成绩斐然。叶春善以演做派老生戏响名,武功也很好,擅演褚彪、胜英等白胡子有武技的老头戏。有一年东北吉林市有个富商牛子厚,他约叶春善等一行人去吉林演戏。这一去不打紧,却成就叶老先生要为京剧艺术做一件功德无量的大事。叶春善在吉林一呆就是两年。既唱戏又给牛子厚的戏班管事。这位牛老板不但在吉林开买卖,在北京前门外打磨厂还开了一个源升庆汇票庄,也就是私人银号。他可算是个大款,同时他又是个艺术家:场面上的鼓板、胡琴等等样样拿得起来,可称得起是六场通透。他发现叶春善为人正直厚道,艺术上一丝不苟,便多次请叶老先生在北京替他办一个京剧科班,他出资,叶先生出力,做科班的负责人。他是注意企业和文化的结合,也许有点“以文兴商”的意思。叶老先生先是不敢答应,架不住牛老板心诚,死乞白赖地相劝,最后叶春善总算心眼儿活动了:他要学他老师杨隆寿的做法,办科班,“替祖师爷传道”。叶老先生回到北京以后,就在他自己的家中,收了六个无家可归的孤儿,这就是所谓富连成的六大弟子,即:雷喜福、武喜永、赵喜魁、赵喜贞、陆喜明、陆喜才。转过年来,即光绪三十年(一九○四年),牛老板汇寄的二百八十八两白银到位,于是叶老先生便租下宣武门外前铁厂七号一所四合院,二十多间房,前后共招了七十几名学员,富连成(当时还叫喜连成)科班正式成立。叶春善担任社长,除总揽一切事务外,还兼教老生戏。同时又聘请了几位教师,如萧长华、苏雨卿、宋起山、蔡荣贵、唐宗成等,这都是当时有名的戏苑教头。这七十多名学员,都是穷出身,苦孩子,吃得了苦,受得了罪。学戏都能咬得住牙,所以一两年以后,这帮学员就能应堂会戏,或到小型戏园子里作营业演出。有一些演员,如唱老生的雷喜福、王喜秀(艺名金丝红),唱旦角的律喜云,唱花脸的侯喜瑞,都是“挑帘红”,台底下很有人缘,成了颇有点名气的小童星。光绪三十二年(一九○六年),头科“喜”字班的学生已经能唱戏还能赚点儿钱了,于是又租了紧挨着七号的八号一所四合院,并又招了三十多名学生,这就是二科“连”字班的学员。这其中出了几个小武生,他们是骆连翔、何连涛、王连平,一年多以后,就能在台上打一个“刀光剑影”了。富连成已经在北京的市民中颇有点儿小名气了,很有些叫座能力。也就在这时候,科班和一座老戏园子签订了长期在此固定演出的合同,这可是个大喜事,这个老戏园子就是位于前门外肉市胡同内的广和楼。有必要再介绍一下这个颇有历史文物价值的老戏园子。它始建于明代,为“明巨室查氏所建戏楼”,当时仅供私人享用称查楼。入清后才成为营业性剧场,叫广和查楼。还有人说它又叫月明楼,有部中篇评书(俗称八大棍儿的)叫《康熙私访月明楼》,说的是康熙在肉市月明楼上私访,擒拿恶霸四霸天的故事。当然这是文艺创作,您可别拿它当真事。什么时候把广和查楼的“查”字去掉,只称广和楼,大概最迟也在乾隆年间。根据《北京梨园金石文字录》一七八五年(乾隆五十年)的碑文记录,北京有八家戏园,为首便是广和楼。三庆、春台、四喜、和春等各大徽班的名伶都在此演过戏,名噪一时。广和楼还有个令听戏观众津律乐道的轶事,就是戏园子门前两边摆着的各种各样的具有北京风味的小吃摊儿。有卤煮小肠儿、炸丸子炸豆腐、馄饨、包子、热烧饼,到了夏天还有冰镇的扒糕、凉粉儿、杏仁豆腐以及奶酪儿等好吃的。那时看富连成科班戏的观众,以学生和做生意的人居多。看戏前或是散戏后,用不着花多少钱,坐在长条板凳上,来一碗羊肉口蘑打卤的豆腐脑儿,就两个热芝麻烧饼,满口香。当今戏剧界的大腕吴祖光、黄宗江、刘曾复、欧阳中石诸君,昔日都是广和楼的常客,既听戏,又饱餍这些物美价廉的北京小吃,至今这些七八十岁的老人谈起那时来,仍垂涎三尺,乐道不疲。广和楼的舞台是方形的,有四根大柱子。台口及舞台两侧都有小木栏杆,以防武戏开打时,刀枪掉下去伤人。前面两根柱子挂一副木制楹联,上联是“学君臣学父子学夫妇学朋友汇千古忠孝节义重重演出漫道逢场作戏”,下联配“或富贵或贫贱或喜怒或哀乐将一时离合悲欢细细看来管叫拍案惊奇”,每联二十九个字,算得上是个长联。台上方正中间一块横匾,上写“盛代元音”四个大字。对联和横匾的词或字皆出于名人雅士之手。有人说是清末江苏籍的状元陆润痒的墨宝。后面两柱子间为一堵木板墙,墙的两头,挖出上下场两个门,挂上红缎绣花的门帘,门楣上绣着“出将”、“入相”字样。墙上挂的是大红绣花的单片,后来两者联在一起,统称为“守旧”。观众席分楼上下。楼下正中叫池子,座位叫池座,两边叫两廊。池子里面直摆着长桌,两边摆长板凳。座位不面对舞台,却面对两廊,要看台上的戏得扭着脖子看,您说这有多累。楼上正面是散座,设备与池子相同,两边是一间一间的包厢,当时称官座。还有倒官座,那就是靠近戏台上下场门的地方。这种后楼上的座位,只能看见台上一多半的地方,所以那里门票最便宜。下面,容在下再说一说目前已绝迹的“摆台”、“打通儿”和道具广告。当观众进入戏园子以后,首先看到舞台上已经摆上的东西:公案桌,桌上摆文房四宝、令旗令箭。公案桌后,摆上红缎绣花大帐,上挂一柄宝剑。再有,公案桌两旁各摆两把椅子,椅背儿冲外,每把椅子上绑上一杆旗子,再摆上四杆官员升堂龙套站门用的荷包枪和四把门刀,这就叫“摆台”。这些道具要到开戏前,才能拿下去。快开戏了,乐队要打三次通儿:即敲打三遍。第一通儿打一阵子“急急 风”等快节奏的武场音乐。休息一会儿,照方抓药再打一通儿;到了最后一通儿,猛打“急急风”,锣鼓中还要加唢呐、加大堂鼓,真是金鼓齐鸣,声如爆豆了。这就如同到时候了的闹钟铃声,这是预告观众们:戏就要开演了,赶快入场吧,同时也是提醒后台的演职员注意,各就各位。还有一件特好玩的玩艺。那时,广和楼的演出剧目,既不可能在报上登广告(那时报纸还不流行),它也不刷海报。观众要知道当天唱的什么戏,看戏园子外面摆的道具。例如摆着石碑,准唱《托兆碰碑》,戳着大头枪,摆四个“车旗”,那是演《挑滑车》的标志,要是放着一个亭子,那必唱《御碑亭》无疑了。这样的广告,虽然老戏迷一看就明白,可也透着笨点不是。有时也让老戏迷糊涂:比如园子门口立着一口青龙偃月刀,那么今儿个是演《青石山》还是演《古城会》,这也只有到园子里等着瞧了??笔者所以不惮浪费笔墨详述广和楼的旧貌,因为它是最古老最典型的老戏园子,说了它其他老戏园子便可见一斑。本书主人公马连良的少年、青年以至到中年,在这么漫长的时间里,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演戏的。富连成科班于光绪三十三年(一九○七年)和广和楼的园子主人王善堂谈妥,定下每天白天在他的戏园子演出的合同。首演那天还很隆重,园子门口还搭了一个五彩彩棚,四周围挂满了喜联、喜帐,就仿佛今天送鲜花送花篮一样。从那天起,富连成的学生便日复一日地演了下去。后来,富社也曾在广和楼和前门外大栅栏里的另一个老戏园子广德楼轮流演出,但是时间不太长。没过几年,也就是一九一四年冬,富连成科班又和广和楼戏园订立长期演出合同,一直天天天唱了二十多年,从未间断。这大概也属世界之最之例。富连成(喜连成)进入广和楼演戏,以它散发着青少年蓬勃的朝气,生旦净丑齐备的坚强阵容,一丝不苟的台风,以及“一台无二戏”的合作精神,从而赢得了众多的观众,场场客满。当时,除了第一科“喜”字辈学员外,还吸引了一批带艺入科借富社之台来练戏的学员,这在当时的童伶中都是佼佼者。如梅兰芳、周信芳(七龄童)、水上漂、李春林、贯大元以及稍后的高百岁、林树森(小益芳)、赵松樵(九龄童)、小穆子等等,都是很有叫座能力的。社里也不亏待这批不是本社的学员,每天演出后能领到一份点心钱,最多能有几块银元,这叫大份儿,在当时也算个钱了。富连成的学员每天演出后只能拿到一份很少的几个铜子的点心钱,这叫小份儿。马连良考入喜连成即富连成科班,那是在光绪三十四年(一九○八年)。那是个严冬腊月的时候。马连良的老爸马西园老先生找了广德楼老戏馆子里的一个熟人作介绍人,先和社长叶春善递过话去后,得到允许在指定的日子,来到北京崇文门外木厂胡同内东茶食胡同广兴园戏园子去考试。那一天天特别冷,天阴沉沉的,还刮着嗖嗖的西北风。马老先生带着三儿子小三赏,在吃过中午饭后,几乎是一路小跑来应试。在广兴园的院子当中,连三赏在内,一共有六个孩子等待着他们的命运。这个广兴园,也是历史相当悠久的老戏园子。清道光咸丰年间就建成开业了,但这个园子规模不大,属于较小的戏园子,然而由于它是崇文门外一带惟一的戏园子,所以存在的时间很长。富社那时业务很“火”,除了广和楼外,还要分包在别的剧场再演一处。这天就是广和楼外再在广兴园分包演出,这样一来,可苦坏来应试的六个儿童了。由于富连成主事的都在广和楼看着学员演戏,这些孩子只好在广兴园院子里苦等。偏偏天阴的越来越厉害,后来,纷纷扬扬下起雪来。小孩们冻得直打哆嗦,家长们尽管心疼,可是为了孩子们的前途,只好带着自己的孩子规规矩矩地在院里呆着。惟一盼着老天爷行行好别再下了,可是这雪还是越下越带劲儿,大人孩子罪受大了。几个钟头过去了,大概广和楼的戏快散了,社里主事的人才匆匆赶来。几位主考的老师把六个孩子从头到脚仔细看了一遍,又摸摸他们的头、吊吊他们的眉毛,再让他们都张嘴喊几嗓子,然后其中的一位和另几位小声商量了一会儿后,就指着马连良和另一个孩子说:“这两个留下,那四个回家吧!”这几句话,就是公布了考试结果。这位主考官,就是后来曾担任过中国戏曲学校校长的著名京剧教育家萧长华先生。那一个考中的孩子,就是后来的著名花脸马连昆。虽然考中了,但是还不能马上进科班学戏。按科班的规定,凡是腊月(农历十二月)里定下收的学员,得转过年来,过了正月、过了农历二月初二“龙抬头”以后,才考虑哪一天入科班学戏。这是因为进了腊月就到年底快要过年了,一到腊月二十三,戏园子和戏班子就都要放假歇几天了。那时,戏园子和戏班,特别是小科班,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几乎天天得唱戏挣嚼谷,只有这几天是喘口气的日子。因为老世年间,一到腊月二十三,就是祭灶王爷过小年了,以后这几天直到大年三十过除夕,天天都有事情干,当然,都是围着过年忙活儿。不是有这么一首歌谣吗: 二十三,糖瓜粘, 二十四,扫房子, 二十五,磨豆腐, 二十六,蒸馒头, 二十七,宰公鸡, 二十八,炖烧鸭, 二十九,喝两口, 大年三十坐一宿, 大发财源,越过越有。 您看,这些天,别管是有钱的、没钱的、当官的、为宦的、做买卖的,还是穷老百姓,都忙着过年,没工夫进戏馆子看戏。还有一节,那时候,讨债、还债也都在这几天。有这么个说法:讨债的要是在大年三十吃那顿饺子以前讨不下来,这该的债就可又拖延一年半载。所以欠债还不起的,得想方设法躲藏起来;讨债的呢,又像疯了似的到处追债,您想,谁还有工夫有心思听戏看曲。再说唱戏的也是人,也得准备过年不是。又说了,小科班的学员,一入科班一年到头不放假不许回家,就跟蹲了大狱一样,就盼着这几天的假期,好跟自己的爹妈好好团圆团圆。这还有个说法呢:放假之前,戏园子要“封台”,戏班呢,要“封箱”。所谓“封箱”,是指将装戏衣和道具的戏箱逐一贴上写有“封箱大吉”的封条,表示今年不再演戏了。戏园子一封台,便是今年再也不接任何戏班子开锣唱戏了。但是戏班在“封箱”前,总要唱一台与以往不同的属于特殊的“封箱”戏。一般的是唱“反串戏”,戏码多是《蜡庙》、《法门寺》一类角色很多的群戏。反串就是演员扮演不属于自己行当的角色,也许唱旦的扮一个大花脸,唱丑的执公执令地扮一个正工老生。反正让观众看着新颖奇特就行,以求多上点儿座儿。而这一晚上所有收入,一般地是都给了班里的底层演职员,老板及二三路主要演员,一律只拿车马费(即现代的交通费),不开份儿,为的是让这些底包、零碎演员好过个年。所以这出“封箱”戏又叫“窝窝头会”,意思是说这俩钱过年吃顿窝头总也能过去了吧。过完年正月初一各戏班、科班都是要“开台”唱戏的。“开台”还要举行很隆重的仪式。大概初一早上九点来钟,大伙包括那时称为老板的主演都到齐了,由班里唱花脸的扮成王灵官模样,金盔金甲,手里拿着一条灵官鞭,蹦来蹦去,这叫跳灵官。“跳”就是舞蹈,其实就是灵官舞。这位灵官上来手舞足蹈一番之后,还要燃放一挂鞭炮,更可笑者,还要亲手宰杀一只公鸡,再把鸡血台上台下到处这么一抡,才算完事。这时舞台上不是到处都是刚燃放的鞭炮皮子吗,呆会儿还怎么演戏呀?您别操心,有高的。接着上来两个扮成云童的演员,都拿着笤帚,在台上足这么一顿扫。可有个规矩:只准往后台扫,不准往前台扫。说炮仗皮子是财,不能给扫出去了,这还有个名叫“跳”扫台童子。扫干净了,就上来两位戴着跟假脸一样的“加官”脸子的加官,跳跃一番之后,不知怎么一来却跳出两张写着“开市大吉”、“万事亨通”的红纸条,就跟变戏法似的,让人目不暇接。最后上来的是一个抱着大金元宝的武财神,大多由班社里的名净扮演。戴着个金黄金黄的财神脸子,穿着绿色的蟒袍,还挂着绒球,头上戴着二郎神杨戬戴的盔头,并且插着一对金花。也是舞之蹈之,摆出各种雕塑的架式,很像庙里一尊护法神。“跳”完之后,要将手中的金元宝,交给早已站在台下等候的戏园子老板,表示财神爷赐福降财给他,在新的一年中恭喜发财。至于能否发财,那可是两说着,然而今天这位老板得破财往外掏点儿,要赏红包给这位扮财神的演员。这些老玩艺,现在在剧团、剧场中是绝了迹了,谁还信这一套呀。可是最先进的电视台,财神、加官却不时在春节或元旦的戏曲晚会中,有所出现。当然,意义完全变了,这是对民族文化的一种回顾,是对观众们的祝福,同时还是一种幽默和喜庆氛围的营造,所以,当观众饶有兴趣地观看屏幕上这些“跳”那些“跳”的时候,是作为一种欣赏,而再没有人考证他们原来的作用了。还有可介绍的呢,大年初一这天各个班社都要争取演戏,各位演员包括有名的演员,如谭鑫培、杨小楼也都要在今天上园子唱戏。倒不是为图钱,今天大伙都忙着过年、拜年,戏园子里连半堂人也不会有。就因为当时有一种说法:只要在初一这天上台唱了戏,这一年就会顺顺序序。哪怕过了今儿个,半年搭不上班,他也不管了,反正初一这天打破人脑袋也得来个活儿。唱的戏也全是吉祥戏,特忌讳悲剧。像什么《天官赐福》、《财源福凑》、《赵延求寿》、《八百八年》这些戏都是必唱的。而不可思议的是连戏名都要改,比如,《红銮禧》改成《红銮天禧》;《摇钱树》改成《摇钱宝树》;《黄金台》改成《黄金满台》;《御碑亭》改成《金榜乐·大团圆》;《定军山》改成《一战成功》。听说还有这么个故事:有位演夏侯渊的净角演员对扮演黄忠的老板说:你倒是一战成功了,一年得意,可我让你一刀给宰了,不倒一年霉吗,我不演。那位老板没辙,只好给这位演员开双份儿。从此还成了规矩了:谁初一演夏侯渊,谁开两份,拿双份工资。富连成是最规矩的科班,一切都按老谱走。科班的学生必须在腊月三十的下午回到科班,给一顿好饭吃。第二天一早排着队奔广和楼演戏。从初一到十五灯节,天天演出不算,也许还一天两场,甚至三场。戏园子有戏,早场、日场;还有大宅门儿,王府里的堂会戏,学员们分包赶角。老师们也是又高兴又忙活儿,一直闹哄过这个正月,才能喘口气,所以没工夫教戏,净顾了挣俩钱了,好往下办学。再说腊月富连成科班收的那二位小学员,在清宣统元年(一九○九年)农历二月正式入喜连成即富连成科班学习。马三赏起名马连良,那个小孩起名马连昆。总教习萧长华又都给他们起个“字”,马连良字“温如”。后来,他的老朋友们常称他为温如先生,但也许不一定知道这个字是萧老师“赏”的。富社的学员都有一个按“如”排的字,如侯喜瑞字“霭如”,叶盛兰字“芝如”,李盛藻字“瀚如”等等。等到马连良唱开了戏,人们便越来越熟悉马连良这个大名,而原名三赏,反到无人知晓了。小孩们一进科班学戏,轮不到分行当哪,也轮不到上园子扮戏当演员。跑个龙套还不行吗?真不行!龙套不但得会站,还要摆出许多种不同的队形,像什么“站门”、“会阵”、“斜一字”、“斜胡同”、“骨牌对”等等。双方打起仗来,龙套更得会“跑”,那学问大了:一开始起打怎么“跑”,主将打赢了怎么“跑”,主将打输了怎么“跑”,什么“二龙出水”、“扯四门”、“钻胡同”、“倒脱靴”等等,真是名目繁多。龙套还得张嘴唱曲牌呢,犹如千军万马在行军途中唱起威武雄壮的军歌,什么《泣颜回》、《五马江儿水》、《朝天子》、《普天乐》、《六么令》等等。龙套虽然念白不多,但都是节骨眼儿的地方。龙套要是不给主角搭架子(就是该搭个碴的地方给搭个碴,如“有!”、“杀!”等等),角儿就没有了肩膀头,说玄了主角就许张不开嘴。龙套也有表演,比如,主将打胜了,龙套追赶敌人手中的标旗拿法和神态动作,就和主将打败了被人追赶时手中的标旗拿法和神态动作迥然不同。所以,龙套也是一行,也得三冬两夏的工夫,不学习上去就“跑”,准得出侯宝林的相声《空城计》里的笑话:四个龙套来个一边一个一边仨。其实这还真不是笑话,这样的事儿不新鲜。漫说是外行来不了,就是内行,专跑龙套的,有时人一多,几堂龙套碰到一起,稍一不注意,就许跑乱了,你碰我来我撞你??所以新入科的孩子,先在科班里,老老实实学基本功,什么踢腿,撕腿,压腿,劈岔,拿顶,下腰,拉个“山膀”,起个“云手”。再就是练毯子功,翻跟斗,先走俩“虎跳”、砸个“踺子”、翻个“蛮子”等等小跟头。再就是学学刀枪“把子”功,先打个“么二三”、“小五套”之类。马连良自然也不例外。不过他没来科班以前,他的两个唱京戏的叔叔已经给他打下点基础,所以,他的腰、腿功夫都比别人好。老师一看他身上挺边式好看,就让他先学几出小武戏,好好“砸砸”身上。给马连良开蒙武戏的老师是茹莱卿。这可是位有真才实学的好老师。茹莱卿是梅兰芳的外祖父名武生杨隆寿的高足,也以短打武生戏驰名。中年常跟俞派武生创始人俞菊笙配戏,来个二武生。像俞毛包(俞菊笙艺名)主演《艳阳楼》扮高登,茹莱卿扮演高登的对立面花逢春。他四十岁以后,觉得唱武戏有点力不从心了,便改学音乐伴奏,拜梅兰芳的伯父,著名琴师梅雨田为师学胡琴。他后来成为与梅兰芳合作多年的梅的早期琴师,并且教授梅兰芳的武功。梅先生那套脍炙人口的《霸王别姬》的舞剑也是茹莱卿给设计排练的。茹莱卿的儿子茹锡九、孙子茹富兰以及现仍健在的曾孙,中国京剧院的茹元俊都是著名的武生演员。在京剧界,像这种一门数代专演一功的梨园世家为数还不少,这也是一段梨园佳话。眼面前的就有一门七世都演老生的谭家:自谭志道始,下传鑫培、小培、富英、元寿、孝增以及目前正在北京戏校学习的孝增之子谭正岩,这是很突出很难能的,恐怕在世界演艺圈内,也要上吉尼斯大全属世界之最了。其他一门四辈专攻一功的有梅家,自梅巧玲始,下传竹芬、兰芳、葆玖;都唱武生的杨家:自杨隆寿起,下传长喜、盛春以及现为北京京剧院著名武生演员的杨少春。至于一门三世专攻一功或是一门数世都是京剧演员的梨园世家那可就数不胜数了。难怪潘光旦教授曾著有《京剧伶人血缘史》一书,专门记录下他们之间的血缘和姻亲关系。这位茹莱卿老师,开蒙戏教马连良的是《石秀探庄》。别看这出场只是一个角色,是个独脚戏,可是相当吃功夫:手、眼、身、法、步,处处要求到位;一动一静,一举手,一投足,都要求动作干净洒脱,功架大方优美。马连良学起来挺开窍,不用老师费劲。腰腿又有基础,动作挺灵活顺溜,而且眼睛不大却熠熠有神,更难得这孩子脸上有戏。茹老师很高兴,教完了《石秀探庄》,紧接着又教了他一出小武戏:《淮安府》里的贺仁杰。这出戏现在已经没人唱了,是根据《施公案》改编的,又名《拿蔡天化》,也是属于黄天霸捕盗拿贼一类的公案戏。戏里的贺仁杰,要将施公被盗走的印信再盗回来,所以要有轻捷的武功,漂亮的跟头才能应付与如。茹老师教这出戏,可见马连良的基本功是很扎实的。戏是学得不错,可这是给孩子打基础,离着上台去演那还差远着呢。然而扮个龙套、上下手,却差不多了。有一天,老师通知他跟着大队去戏园子,开始登台的第一个角色,是打旗的龙套,还是跟着走的最后一名的“四旗”。但是他非常高兴,终于上台了。当他第一次戴上龙套帽“小板巾”,穿上龙套衣,登上小薄底靴时,心里很激动。他拿着标旗,神采奕奕地走上台去,精神气十足地站了一出戏。跑了些日子龙套、上下手,老师们看他又认真又有精神头儿,也很少出错,就都认为可以给他定行当了。学哪一行呢,有位老师说:“这孩子扮相不错,挺精神,身子骨又瘦,学小生吧??”其他老师也觉得合适,就给他定了个小生行。学的头一出戏是马武《取洛阳》里的王子刘秀,后来还真演出了。如果不是一个偶然的机遇,使马连良改学了行当,也许京剧生行里就少了一个四大须生之首的马派创始人。这时候的喜连成正红火得很,除了在戏园子演戏外,什么堂会戏,还有为某些行业有庆祝活动而演出的“行戏”,一个挨一个。科班不怕业务多,有请的就接。同一个时间两处忙活,就分包:把学员分成两个演出组分头演。没那么多主演,就“赶包”:就是这个主演一处演完了再赶到另一个演出场所接着演。有这么一回,也是分两包演出,开场都是吉祥戏《天官赐福》,这里的天官是归老生应工,要唱一支昆曲。有一处实在找不出一个能够扮天官的老生来,把管事的急得够呛。萧长华老师猛一回头,看见身后站着的马连良了,看他那神情仿佛有什么话要说似的。当时萧先生灵机一动,心想:莫非这孩子想扮天官??又一想,这个马连良别看他比别的二科“连”字班的学员晚入了两年多,可这孩子有心计,平时不言不语的,闷着头学玩艺,没准他心里有数??想到这儿便问了一句:“让你来这个天官,行吗?”“行。”没想到回答得这么干脆。“天官唱的昆曲你会吗?”“会,来科班就学了。”“忘没忘?”“没忘。”“那身上呢?”“我都看会了。”“那地方呢?有谱吗?”“有,我都看准了记心里了。”??萧老师心中高兴:罢了!小小年纪有出息,我早看出他来了:看别人演戏,他都不错眼珠子,他演天官,准成!想到这儿,萧老师就发话了:“马连良,今儿个的天官就由你来扮,别害怕,稳着点儿,我给你‘把场’??”这两句活,不啻给马连良吃了定心丸。他穿扮好了,看见萧老师果然站在台上给自己“把场”,心里非常踏实,一挑台帘就出去了。这一次演出效果非常好。马连良小时候,嗓子特别好,又响又亮,这支昆曲唱得丝丝入扣,悦耳动听。身上也好看,位置挺准确,因而赢得观众不少掌声。下来以后,萧老师和几位看戏的老师咬了咬耳朵:他认为让马连良学老生更合适,“干脆,让他改行吧。”萧老师肯定地说。那几位呢,也是这样认为。从此,马连良不再学小生戏,而改由萧长华、蔡荣贵、叶春善几位良师亲授他老生戏了。富连成科班的学员,别管是谁,都是先跑龙套、上下手,再演院子过道,旗锣伞报,扫边、零碎活儿都得来,一步一步往上走,能来个有名有姓的角色,就很不简单了。马连良在这时候,已经演了几出有名有姓的角色了。喜连成有一出经常唱的开场小武戏:《小天宫》,也叫《造化山》。主角是小行者,是根据《后西游记》改编的。有一次,开场演《小天宫》,科班派学武生的常连惠演小孙行者,而与小行者战斗的妖仙造化仙,则派马连良扮演。这可以说是马连良初试身手,演了一个比较重要的武生活儿。有一回科班演出大武戏《五人义》,参加演出的,都是二科“连”字辈的师兄师弟们。其中的主角周文元和颜佩韦,分别由赵连升和钟连鸣扮演。反面人物,魏忠贤的爪牙,东厂大校尉和二校尉,分别由冯连恩和苏连汉扮演。而戏中那两个又酸又没学问可是却有点正义感的秀才王节、刘汝仪则是由马连良和高连登扮演的。看过这出戏的读者也许会提出问题:这两个秀才脸上都勾一个白豆腐块,念的又都是苏白,都应该由小花脸扮演,让马连良扮一个,你是不是胡写哪?没错,其中的一个秀才王节确实是由马连良扮演的。这两个角色,乍一看好像很相似,都穿着褶子,酸不留丢的,可是有一个戴胡子,有一个光嘴巴,不带胡子。按老规矩,这个没胡子的秀才应该由小生扮演,所以,管事的派了马连良。要说这个活儿事情不多,可是挺讨俏。两个秀才随苏州市民在“递送保状”求赦清官周顺昌的途中,边走边商讨“太”爷的“太”字,那一点应点在什么地方?是不是该点在肩膀上?这还秀才呢?就冲这一笔,就把这两个秀才的胸无点墨抖露个底儿掉。可是在苏州万民怒打锦衣卫校尉时,这两个秀才居然也冲上前去,可是不敢动手却来个口啃大校尉的脚后跟。这真是活灵活现,所以,您别看活儿小,有戏。马连良在科班还演过老旦呢。某一天,曹连孝演《辕门斩子》扮杨延昭,王连奎与侯喜瑞分饰焦赞和孟良,艺名小金钟的王连浦,本来是演铜锤花脸的,那天没人来八贤王赵德芳,临时让他反串扮赵德芳。而那天扮余太君的老旦唐连诗突然嗓子哑了,一字不出,上不了台了,科班想到马连良聪颖异常,又肯留心台上,便和他商量:“马连良,唐连诗一字不出,临时缺个余太君,你能顶一个吗?”“能顶,我都看会了,您再给我说说??”那天的余太君就是马连良扮演的,不洒汤,不漏水,真是块唱戏的坯子。马连良学老生以后,可没少来活儿。但都是扮演院子过道,或是来个零碎扫边老生活儿。富连成爱演《施公案》、《彭公案》等公案戏,马连良常扮演没几句词儿的施仕纶、彭鹏等清朝官儿。而在《殷家堡》、《落马湖》等八大拿戏中,却来不上施公,只能来个傍着施仕纶的窝囊废王殿臣。但是马连良却不敢掉以轻心,而是认认真真地演。于是换来老师们对他更大的好感。不久,新派他在三国戏《金雁桥》里担任诸葛亮这一比较重要的角色。《金雁桥》虽然是一出武戏,但是诸葛亮有升帐、派将、诱敌这些事件,可以刻画人物。马连良演的诸葛亮老成持重、神态自若,挺有派头,念白也甜润好听,获得观众和老师的好评。科班主事的看出他是块可琢之玉,决心往后要教他正工老生戏了。俗话好事多磨,就在这关键时刻,马连良由于劳累过度,再加身体单薄,得了一场大病,几乎小命不保。富连成科班,对待学生就是两字:苦练。社长叶春善规定:学生一律早晨六点起床,洗漱以后就开始练基本功:踢腿、劈岔、拿顶、下腰,毯子功、把子功,然后再吊嗓子,学戏、排戏,一直到中午饭前告一段落。吃过午饭,凡是参加演出的学员,都穿上富连成的“校服”,冬天是长袍马褂,夏天是竹布大褂。头上,勿论冬夏,一律光头,可都戴帽子,春秋瓜皮小帽,夏季草帽,冬天戴皮帽。排好队上戏园子,广和楼也好,广德楼也好,还是别的什么戏园子,一律开步走。而不能参加演出的学员,都留在科班学戏。中午戏从十二点开锣,大概得到下午六点钟止住戏。再排队齐步走着回来,开晚饭,吃完了再上夜课:武戏在院里折腾,文戏在屋里排练。十点钟下课,各回自己的屋睡觉,数十人在一块滚的大通铺,还不给关灯,有老师看着,多淘气的学生也别想跳出“如来佛”的手心去。安排得多满,什么叫午休,课间休息,一概没有,整个一个累,按现在的说法,叫学生负担过重。可那是旧社会,富连成的社长和诸位教授,谁又懂得“合理负担,科学教学”呢。人家还以为只有这样才算对得起学生家长和学生呢??不过,富连成科班给学生的饭食还是不错的:中午馒头晚上米饭,青菜豆腐保平安。这还没说演堂会戏呢:那都是早上九十点钟就响家伙开戏,止住戏旱也得一两点钟以后。学生们都困得前仰后合的,坐在大车上打着吨做着美梦就回来了。一跳下车,这帮孩子就活了,因为他们都知道呆会儿有顿犒劳,可以吃到大米饭炖肉,所以,高兴得把劳累都忘了。您看,富连成的学员从早上六点一直忙到晚上十点,一共十六个钟头,几乎连轴转。马连良别看平时不言不语,可心里像烧了一团火,恨不得一下子就“红”了。心高、心重,再加上往死里练功,劳累、紧张、过力受风,于是病魔悄然而来:头沉体酸,不思饮食,再一摸浑身火烫,老师们只好让他躺下。先沏碗姜糖水,再送下两丸子治感冒的“羚翘解毒丸”,不想,第二天烧得更厉害了,第三天竟然高烧谵语,昏迷不醒。这可不得了,科班赶紧给他老爸马西园送信。一听孩子病了,马老先生紧跟着就来了。进门一看,孩子躺在大通铺上,盖着棉被,小脸烧得通红,连叫了几声三赏儿,可是孩子竟一声没吭。马西园一看孩子病成这样子,老泪差点没掉下来,忙往回憋,愣给咽在肚子里。他先把马连良轻轻扶起来,一边叫着他的名,一边给他穿好衣服,再猫下腰去,把孩子背在了身上,慢慢地一步一步地往屋外走。也正寸了,这爷俩刚一溜歪斜走到屋门口,从外边风是风火是火撞进两个人来,正是富社的总教习萧长华和教马连良的老师蔡荣贵。萧先生一看这情形,心里就明白马老先生这是要干什么,但故意装做不知道:“您背着孩子这是要上哪儿呀?” “我想把三赏儿先背回家去,请大夫到家给他瞧病,等治好了我再把他送来。”萧、蔡二位一听,急忙拦阻。萧先生非常诚恳地说:“他马四伯(马西园官称马四伯),您先别往回背。孩子病得这样儿,可千万不要让孩子出去,要是再让风给拍着,那可真了不得了!”萧老师的话真是掷地有声,蔡荣贵也在一旁相劝,感说:“他马四伯,您听我说,孩子既进了科班,就是科班的人啦,我们有责任,一定请大夫把孩子的病给瞧好了,您就放心吧!”萧老师的话真是掷地有声,蔡荣贵也在一旁相劝,感动得马老先生老泪纵横,谢了又谢,托付又托付,才把孩子又放到通铺上,替三赏儿盖好了棉被,然后一步一回头地走了。萧先生真是一诺千金,怎么说的,就怎么做的。和社长叶春善一商量,不惜重金聘请名医来科班出诊诊病。那时请来的大夫自然是中医,望闻问切,察颜观色一番之后,这位老大夫诊断马连良患了“惊风”之症。病情严重,需立即清内热、退高烧,再也耽误不得。说罢,开了一张处方,用药自然缺不了石膏、柴胡、金银花、黄芹等退烧清热解毒之物,并一再叮咛,要以此药熬成汤剂,再冲服必须从大栅栏同仁堂老药店购来的“紫血散”。如按医嘱三剂药下肚高烧可退,六剂药服完,大病痊愈,说罢,拿了昂贵的出诊费,扬长而去。按中医所说“惊风”之症,相当于今日西医所说“病毒性感冒”或者是“流行性乙型脑类”之类,总之来势凶猛,是很严重的。如今世人皆重西医而鄙视中医,孰不知祖国医学治疗这种病症特别是小儿高烧抽搐确有精绝之术,往往收起死回生之效。当然中医亦有所短,如治疗像鲁迅先生父亲那样的肺瘩之病,往往药石无灵,不若西医打两针链霉素,吃几瓶雷米封来得快了。闲话少叙。马连良连服三剂汤药,果然烧退人醒,诸位老师及同学莫不心中念佛。又延请这位大夫来科班复诊,只在原方剂之中,改动了三味药,便说,服完三剂之后,便不需再服药了,病已全好了。说罢拿了脉金,告辞而去。果然药到病除。吃完这后三剂汤药,又还一个欢蹦乱跳的马连良来。叶春善、萧长华诸公,不惜重金延请名医为学员看病,也是他们心存厚道,爱学生如己出。如果按照学员与科班签字画押的“关书”,富连成科班即使不给学员看病,或糊弄敷衍,舍不得花钱,学员有个好歹,他们也可以不负责任。因为白纸黑字写得明白:“倘有天灾病疾,各由天命。”然而如果富连成科班的负责人,只图财,不对学生生命负责,那么,也许马连良就不会在地球上存在,也就谈不上什么马派艺术了,这对京剧的繁荣无疑是一大损失。但是,如果叶春善、萧长华诸公真这样做了,富连成也就不会存在四十多年,更不会培养出那么多的优秀京剧表演艺术家来,因为再也不会有人送孩子来学戏了,科班也就早已吹灯拔蜡。所以,多行善事也不吃亏,人家不是说:多行不义必自毙嘛!马连良病体痊愈后,一家人无限感激喜连成科班的叶春善、萧长华诸位老师。马连良学戏、练功更加刻苦,聪明加勤奋,使他的学习成绩突飞猛进,令诸位老师刮目相视。都想好好培养培养这个勤学苦练的小老生,偏巧来了个机会。清宣统二年(一九一○年),有一次在前门外西珠市口路北的文明茶园演大义务戏(这也是个有名的老戏园子,许多名角都来此演过戏。四十年代,该园易名华北戏院,有“时代伶人”美誉的评剧演员喜彩莲在此长期演唱。解放后,此园多由一些外地来京的小戏曲剧团在此演出。六十年代初,此园由于年久失修,又规模较小,因而被停业,现为新建的丰泽园饭庄的一部分),好角云集,竞演个人的拿手节目。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海内外响誉的老生泰斗谭鑫培及有铁嗓钢喉美誉的陈德霖合作演出的压轴戏《朱砂痣》。这是一出老戏,现在已经有几十年没有人演唱这出戏了。在当时这出戏也够“冷”的,很少有人动,尤其是唱全了,即带“卖子”一折。因为还得有个娃娃生,所以,就更很少有人问津。这个戏故事还很曲折。说宋朝时有个姓韩的富翁,家里有钱,因而人称韩老员外。后来家乡遇到金宋交战的战乱,不幸他惟一的儿子在逃难中下落不明,妻子悲痛过度也与世长辞。真可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战乱平定以后,韩员外准备再纳一个小妾,万一能够生个一男半女,也好接续老韩家后代香烟。有个媒婆给说媒,韩老员外又续娶了一个年轻美貌的女子江氏。不想新婚之夜,江氏哭哭啼啼,喜事不喜,弄得韩老员外心烦意乱。询问之下,才知道这位江氏是有夫之妇,只因自己丈夫患了重病,却因家贫而无力治疗,江氏无奈卖身,得些钱财好给亲人治病。韩员外听得江氏对他的丈夫如此深情,也很受感动,立即放弃江氏的身价银两,并将江氏马上送回夫家,同时再赠银百两作为诊病费用。江氏回到家中,复又同丈夫吴相公惠泉再来韩府面谢。再说韩员外在战乱中丢失的只有一岁的儿子韩玉印,被一老贫妇人金氏捡去,改名为天赐。后来家里越来越穷,迫不得已,只好贩卖天赐。恰好遇到已经由贫转富的吴相公,这些年吴相公夫妻非常感激韩老员外大恩大德,久想报答未遇机会。他们知道恩人韩公乏嗣无后,于是买下天赐,赠给韩恩公。这时候的天赐已经十三岁了。韩老员外询问起他的家事,小孩不会说谎,说道父亲已经故去五年,母亲现年七十六岁。韩很奇怪,便追问下去:“难道你母亲六十三岁生你不成?”天赐忙说:“我不是他们的亲生儿子,我是自幼被他们捡来的。”韩心中一动,忙盘算年岁,与他下落不明的儿子同庚,又想到儿子左足有一棵朱砂痣,立刻让天赐把左脚的袜子脱下,一棵朱砂痣赫然在目。原来天赐就是他失去的儿子韩玉印无疑,于是失散了十二年的父子团聚,皆大欢喜。这出戏是有一点宣传因果报应的味道,韩员外积德行善,做好事得好报。过去这出戏还有一个戏名叫《行善得子》,由此更可见此戏具有宗教劝善的目的。这戏里需要一个特开窍的娃娃生。这很不容易,一时半会儿还真不好找,所以演员不爱演这一出。《桑园寄子》这出生旦并重的好戏,唱的主儿越来越少,大概也跟娃娃生(而且这出戏还是两个)不好找有关。那天,谭老板在高手如林的情况下,为什么单要上这一出?原来这出戏,过去是和谭老板齐名的另一大老生演员、孙派创始人孙菊仙的拿手戏。谭老板争强好胜,不愿意让别人在艺术上超过自己。所以他坚持要唱这出《朱砂痣》,也让观众欣赏一下谭派风格的这出老戏,梅花白雪要各逞风骚。角色的分派是这样:谭老板饰演韩老员外韩廷凤,陈德霖老夫子饰演江氏,贾洪林饰演病鬼吴惠泉,名老旦谢宝云饰演贫抠金氏。阵容相当硬整,只是这里还缺一个娃娃生——天赐。那时候,凡是大班演戏需要娃娃生的,都要请科班帮忙,根据需要给派一个或二个学员过来。当然都得是学习成绩优异的,台上开窍的,假若派来个不是这里边事儿的孩子,上去一紧张给砸了“锅”,人家恼了,与科班的名誉也大大有损,所以科班也是挑好的孩子挑给人家使用。谭老板点着名要管事的找喜连成科班要个娃娃生扮演天赐。因为在当时的小科班里,顶数喜连成办得有成绩、名气大。这边叶春善社长一听鼎鼎大名的谭老板跟自己要人,不敢怠慢,赶紧跟萧长华、蔡荣贵两位管事的商量派谁去。别看仅仅是派一个孩子过去,可事关喜连成的名誉。萧、蔡两位一考虑,异口同声地推荐马连良,说这孩子有嗓子、有扮相,台上又挺灵,准出不了错。叶社长点头称是,并说:“我想的也是这孩子,咱们仨想到一块去了!”决定之后,又把马连良叫过来,三位老师叮嘱一遍:要他胆大心细,也别怯场,给科班露露脸。为什么这儿一个活儿,牵动了喜连成好几位主事儿的心呢?原因就是要陪着谭鑫培唱。在当时的演艺圈里,谭老板那地位就好似今日世界歌王帕瓦罗蒂一样。谭老板内廷供奉,他和杨小楼杨老板是清慈禧皇太后最赏识的两个演员。还有这么一档子事儿哪,有一次某位大老爷(据说是袁世凯)在他的府邸里做堂会,当时的戏提调(相当于现在电视戏曲晚会的策划和监制,舞台演出的舞台监督),是清军机大臣、内务府中堂一品大员那桐。那位大老爷爱听谭老板这一口,想烦他在这次堂会戏上来个双出。那中堂过去跟谭老板商量,老谭说了:行到是行,不过你得给我请个安,话音刚落,那桐就单腿打千给他请了个安:嘴里还拿腔拿调地说:“我这儿给您请安了!”谭老板本来想以此把他给挡住了,他心想:中堂只能给王爷、贝子贝勒请安,能给我一个作艺的请安吗?没成想,这招不灵,人家真拉下脸来给自己请安了??当时倒把久经世面的谭老板弄得不好意思。话出如风,再也收不回来了,那天只好唱了双出。从此,前后台都尊称谭老板为谭贝勒:中堂给你请安,你还不是贝勒,这里边也有点揶揄的意思。正因为谭老板在京戏班里是跺脚乱颤的主儿,而且,在台上要求很严,谁出一点错儿都不原谅,为此,和他同台的演员都加着十倍的小心。天赐这个活儿,有唱、有念,还要表演出他得知面前站着的这个老员外就是自己朝思暮想的亲生父亲,感情上要有震动,表演上要有激情,还是挺复杂的份量挺重的。特别是这一大段戏要见角儿,即是和谭鑫培同台表演。万一孩子一怵,临时怯阵,再把词儿忘了,把地方(即调度)记差了,那这一台好戏就全给搅了。搅了谭老板的戏那还了得!所以,大家伙都捏着一把汗。那天演出效果棒极了!老板们的表演千锤百炼,自不必说。单说马连良,上得台去,一不慌,二不忙,词儿一句没错没落下,位置步步都是地方,尤其是认父时的表演,应该有感情的地方都有,不欠火也不过火,那叫一个准,台下的好就上来了。大家伙交头接耳,都挑大拇哥赞成,说想不到这么个小孩,真会做戏,简直是个神童。台上的谭鑫培、陈德霖以及贾洪林也都特别兴奋,认为这小孩是块唱戏的好坯子,只要不走歪道,用功,将来一定是个当中间儿站着的好角儿。马连良心里高兴得就像开了花,逢人就说:“今儿这台戏我算是开了眼儿啦!人家不愧是名角儿,那才叫演戏??”马连良当时没有想到,这一次演出对他日后的艺术生涯起了潜移默化至关重要的作用。他对谭鑫培老先生的唱和漂亮的身段无限神往,而对扮演吴惠泉的贾洪林的做派和念白,也从心眼儿里佩服、喜爱。这两个人在他内心深处深深扎下了根儿。日后的马连良唱上学谭,念和做上学贾,不能不说和这一次演出留给他太深的印象有关,详情容后慢慢叙来。马连良回到科班,受到社长和诸位老师的表扬。但是由于他才十岁,前边唱老生的师哥一大堆,所以他继续唱他的扫边零碎,扮个院子旗牌等小活儿。但是他从无不悦之色,派什么活儿都是执公执令地演出,而且对于扮戏,十分认真,尽一切可能讲求整洁漂亮,哪怕是只有几分钟的一个过场戏儿,也不轻易放过。在这点上,他真是与众不同,据有关材料,记录下他在这方面的几件有趣的往事:年幼的马连良随大队来到剧场后,春秋是脱下大褂摘下帽头,冬天是脱下棉袍马褂,放好皮帽,然后立即奔盔头箱。如果这天派有他扮老生的活儿,他就根据这个角色需要戴什么样的髯口(胡子),是黑三,还是黪三??他先在盔头箱里,仔细挑选一口髯口,然后亲自动手,用热水把马尾儿做的髯口烫直了(平时不用,马尾儿容易打卷,不直溜,显得又脏又乱),再用铁丝篦子拢平直了,通顺溜了,然后放在一个保险的地方,以备自己上台使用。据说有一回,科班唱大武戏《长坂坡》,管事的老师派了马连良演徐庶。这个角色其实只上两场,三句台词。可是马连良对于这样一个不起眼儿的零碎活儿,在服装扮相上也尽量追求美感。他先选好了一口比较顺溜的黑三髯口,然后再用脸盆打来热水把这口髯口烫平了,再用“铁梳子”理了又理,通了又通。管盔箱的师傅不理解,因为其他的学员没这么干的。一时火上头,忍耐不住地嚷嚷道:“行了,行了,你当你演什么大活儿呢!不就是个零碎吗!”可是一心追求艺术质量的马连良并不着急上火。任你说来任你嚷,我该干吗还干吗。转脸又把自己该穿的厚底靴拿起来,用后台和好了的大白,用刷子把那半箍截儿靴底刷得雪白,显得是那么干净透亮。一上台,观众就看他精神。还有一个例子:有一回科班贴大武戏《蜍蜡庙》,派了马连良一个老院子。这个活儿虽然也属于扫边老生,但还是有几句唱念的,马连良当然更要演出俏头来。他那时虽然只开小份,每天分几个铜子,自己舍不得花,却花钱买了一小包好茶叶,送始管衣箱的师傅,请他把老院子在场上穿的那件“黑褶子”提前给拿出来。马连良拿到这件褶子后,先把“水袖”拆下来洗干净晾个半干,就叠好了再坐上去压平(科班哪来的熨斗,以此老法代替熨烫),然后他再缝上去。开戏之前,他再用大白把老院子穿的彩鞋底刷白。这个老院子所戴的髯口自然也被他“通”的根根见线,又平又直。所以他扮演的老院子,往台上一站,不用开口,就与众不同:透着那么精神、帅美,让人看着舒服。马连良成名后,曾亲口对他的大公子马崇仁说:他在科班扮演的群众角色多了去了,小角色只要用心,也能演出彩来。他说,派他来个《斩黄袍》里的只有两句唱的苗顺;《临江会》的上来就下去的诸葛亮,这都是极小的活儿。可他仔细琢磨人物的扮相,先尽可能地扮出来不一般,然后在有限的唱或念中,发掘出一点亮光来,因而,也找出了俏头,同样,给观众留下深刻印象。还有一位香港的老先生包缉庭,和马连良幼年缔交,常到广和楼、广德楼戏园后台看富连成科班学生(当然也包括马连良在内)扮戏。他讲了这么一档子事。他说:“连良的两条眉毛,在幼年时有点小毛病,就是越往上长,越爱出岔儿,每逢勒上头吊起眉毛来,纵然使用墨笔描画,仍必有几根短毛从旁滋出来。在台下的观众根本看不清楚,也不太注意这些小节,可是连良却认为这是个人天生的缺陷,一点都不肯将就。彼时富连成后台有一个经常雇用的理发匠,专为给唱花脸的剃月亮门,唱老生、且等行剃头刮脸之用。有一天,连良因为眉毛总爱出岔儿,一睹气让剃头的把两条眉毛都刮光了,这一来再用油黑草纸描画,勒上头吊起来,两道眉毛自然是奕奕英姿,显得特别黑大光亮这位包缉庭先生接着写道:“这一措施,是马连良为了扮相好看,宁可牺牲小我,以顾全大我的一个实例。”他还不放心地又写道:“至于后来的眉毛再长出来,是否还依旧滋出岔儿来就不详细了。”笔者可以肯定地告诉这位包先生,假若老先生仍健在的话。马连良先生的眉毛从此长得很顺溜,再没有听说有关他眉毛的故事。日月推移,马连良的学业随着他年龄的增长,更加有成。马连良在老师们的精心教诲下,学了不少唱功戏和做功戏。渐渐地也能唱个开场戏,或是给“喜”字辈的大师哥来个硬里子,总之,他已经又爬上了一个阶梯。然而就在这时,喜连成科班连续发生了几起大事。宣统三年(一九一一年)清王朝覆灭,大坏蛋袁世凯为了能登上皇帝宝座,他阴谋主使搞了壬子兵变,一群群有组织的“变兵”,烧杀抢掠,弄得局势很不安定。恰好在这时,喜连成第一科“喜”字辈的学生如王喜秀、雷喜福纷纷“倒仓”,挺好的嗓子,都变得又粗又哑而没法唱戏。二科“连”字辈的学生还没培养出来,一些搭班学艺能挑大梁的学员如周信芳、小穆子以及梅兰芳也因为变声先后脱离了科班,喜连成科班没有办法再作营业性演出,不得不停顿达半年之久。民国元年(一九一二年),喜连成科班东家牛子厚因家族内部发生纠纷,无意将科班再继续办下去,并且断然不向科班提供任何经费。喜连成科班负债累累,面临解散危机,萧长华先生得一位热爱京剧的旗人王先生资助四百两银元,科班才度过难关。接着牛子厚以七千现大洋将科班卖给了专给来北京的蒙古或西藏的王公贵族提供住宿和贷款的所谓做“外馆”生意的大亨沈玉崑,从此喜连成科班易名富连城,叶春善、萧长华等仍主持科班事务。民国二年(一九一三年),科班学员在比较安定的外部环境中,踏踏实实地学艺演戏。马连良这时经常在开场演出《百寿图》、《天官赐福》、《渭水河》、《胭脂虎》等戏。在这前后又请了一批带艺搭班的童伶如高百岁、王文源(五龄童)等在富连成参加演出,任老生主演。高百岁生于一九○三年,比马连良还小两岁。他有一副又高又脆的好嗓子,专学刘鸿升,能唱“三斩一碰”这样的重头唱功戏。马连良经常与他合作,给他配个二路老生,或是在他前面单唱一出。高和马在科班时结下了很深的友谊,也是惺惺惜惺惺吧。高百岁搭班时间不长便脱离了科班而到江南去演戏。那是民国五年(一九一六年)的事。高百岁在上海结识了江南第一老生周信芳(麒麟童)。高百岁的第一场演出,戏码是《斩黄袍》,高百岁主演赵匡胤。他万也没想到,给他配演高怀德的竟是上海丹桂戏园的后台经理、麒派创始人周信芳。这场戏演得精彩极了,高百岁固然得了不少彩声,但他更惊叹周信芳的麒派艺术竟如此高超美妙,于是萌生拜师的念头。转过年来,高百岁如愿以偿,拜在周信芳门下,那年他才十四岁,而他的老师也不过二十二岁。从此高百岁成了麒门掌门大弟子。后来他与他的老师多年在一个班社里演戏,成为他老师的左膀右臂。高百岁自然也宗麒派,不过他的嗓子要比他的老师强得多,并不沙哑。 他戏路很宽:文武老生、红净,全都得心应手,造诣很高。解放以后,与名演员高盛麟、关正明、郭玉昆、李蔷华、高维廉、贺玉钦等组建武汉市京剧团。阵容强大,颇有叫座能力,高百岁任团长兼主演。一九六○年高百岁来京开会,马连良得知后,在北京西单烤肉宛饭馆宴请昔日的好友。席间二人谈起五十年前在科班的种种往事,百感交集,亦喜亦叹:叹人生之短促,喜事业俱有成。分手之时,依依惜别尚期再聚,岂料数年后,妖风肆虐,马、高均被迫害致死。顺带一笔高百岁,笔锋再转回富连成。王文源不久也离开科班,到上海搭班演戏去了。在人科班六年后,即民国三年(一九一四年),马连良在东安市场吉祥戏园日场演出《朱砂痣》。他这时自然不演娃娃生了,而扮演吴惠泉,扮演韩员外廷凤的是他同科师兄弟崇连卿。更为有意思的是,他扮演的吴惠泉,唱、念、做全宗贾洪林,观众都说他学得真像,报以热烈掌声。当高百岁、王文源这些挑大梁的外请童星相继离开科班以后,还要不要再外请个小老生来担纲作当家老生呢?萧长华和蔡荣贵两位老师这回都摇了脑瓜子了。说:“眼下马连良可出来了,论唱、念、做,还有打都不错了,咱们就让他试试。当中间儿的老生戏,叫他来,我们看行!”萧老师慧眼识人,一言九鼎,可是老成持重的叶社长还是不敢轻易吐口答应。他想找个机会,先来次考试,看看马连良顶当家大老生行不行。那时候的小科班,大轴都是一出大武戏:为什么总是武戏放在最后呢?占得人多,又热闹火爆:打的七荤八素,翻的跟斗扑天盖地,不由你不叫好!何况,富连成的武戏确实压得住台:二科的骆连翔、何金涛、赵连升、金连寿、王连平等武生都相当勇猛,打完了准让观众满意而去,所以每场必须有一出大武戏作为送客戏。主要的文戏都放在压轴,即倒第二出。有一天科班派了马连良和艺名云中凤即赵连贞的合作演出生旦对儿戏《武家坡》作为测试。马连良并不感到突然,好像他早预料到会有这一天似的,仍是早早就扮好了戏:鞑帽、箭衣、马褂都穿得整整齐齐,厚底靴靴底刷得雪白,黑三髯口梳理得稀疏耐看,等到该他上场了,从容不迫,“一马离了西凉界”,一个倒板唱得满宫满调,台底下就是一个可堂好。等到薛平贵一出场,观众一看这个小老生,精神饱满、两眼放光,戏装也显得特别好看,于是又来了一个碰头好。以下的唱、念、做,又规矩又讨俏,一丝不苟,面面俱到,无一不好!台下掌声四起,还不时有大声喊好的!在后台四周听的、看的老师和同学无不心里高兴,心里都说:这回行了,富连成又有自己的当家大老生了。戏唱完了,叶春善只对马连良说了句:“还不错,还得努力呀!”可是他和萧长华都一致认为,富连成不必费劲扒拉绕世界外找老生啦??富连成科班的老师可“聊”上了,他们认为马连良人才难得。故此,从社长叶春善起,萧长华、蔡荣贵几位能教老生的教员都把掏心窝子的本事掏出来,对马连良倾囊相赠。叶春善在小荣椿科班虽说是学老生的,但最擅长“末”。尽管社里的很多事都需要他拍板决定,一天到晚忙得手脚朝天,但他还是死活挤出时间来教授马连良末角戏。也许青年人不知道“末”为何物?我们一提京剧的行当,不是总提生、旦、净、末、丑吗,叶春善所要教授的就是这个“末”。按照戏曲词典,“末”是这样解释的:“末”是独立的行当,常扮社会地位比“生”角扮演的人物低、表演上唱做并重的人物。昆曲《一捧雪》的莫成、《浣沙记·寄子》的鲍叔等皆由“末”扮。京剧中的“末”,笔者体会,大致相当于唱、念、做并重而以念、做为主的衰派老生。这类角色以戴白胡子的居多,如《四进士》的宋士杰、《清风亭》的张元秀、《南天门》的曹福、《甘露寺》的乔玄等。但戴黑胡子而由“末”角应工的角色也不少,如《一捧雪》的莫成、《马义救主》的马义、《坐楼杀惜》的宋江、《失印救火》的白槐等等。以上这些角色,都是叶春善的拿手好戏,他是不惜工本,撒开了给马连良可筒“灌”。萧长华老师那更不得了了,他和谭鑫培、孙菊仙等所谓老生后三鼎甲同过台,熟知他们的路数,其他老角如周长山、刘景然等拿手的重做念的戏,他也烂熟于胸。尤其三庆班里地位仅次于程长庚大老板的著名老生表演艺术家、编剧家卢胜奎是他的义父,所以,萧老师不仅能教授谭派、孙派、奎派(张二奎)等各流派的拿手老生戏,而且对于卢胜奎编剧的大戏《赤壁廖兵》也了如指掌。他更是不藏着、不掖着,专拣各流派的代表作传授给马连良。蔡荣贵老师,小荣椿科班坐科,和叶春善同一师门。不但精于谭派戏,尤其谭派的靠把老生戏,如《定军山》、《珠帘寨》等更为专擅。还有一门绝活儿:排戏。多少本的连台本戏,别管占人多少,情节多乱,只要经他排练,皆能主线突出,人尽其能。按现在的话说,是一个极有能耐的大导演。他更是整天“看”着马连良,给他说戏、排戏,只要有马连良的地方,就能看见蔡老师的身影。富社几员教戏的主将,足这么给马连良吃偏食,要是赶上脑子稍微慢一点儿的主儿,非晕菜了不可。偏编马连良也真争气儿,小脑袋瓜是真好使,他是学一出会一出,故此,教者愈加有劲,学者愈加用功,在两三个月里他竟学会了大小三十几出戏,真是神了!学会了就得演,科班每天白天都有戏,而且那时候讲究多少日子不翻头,这是多好的实践机会,从打民国四年(一九一五年)起,马连良就成为富连成科班最重要的老生学员了。那时候马连良十五岁。富连成科班在民国三年(一九一四年)冬天和广和楼戏园的老板订立长期演出合同,一直唱到一九四二年,富社才由广和楼转移到前门外鲜鱼口内华乐戏园演出。二十八年间,一批一批的包括马连良在内的优秀学员就是在这里响誉剧坛的。今天的老观众只要提到广和楼戏园,必然想到当年“火一把”的富连成科班,必然津津乐道马连良在这里唱过多少戏。他在广和楼的戏台上,唱过的老生戏是太多了。孙菊仙孙派戏,他唱过《骂王朗》、《雍凉关》、《法门寺》、《朱砂病》,谭派戏唱过《琼林宴》、《庆顶珠》、《汾河湾》、《黄金台》、《武家坡》、《梅龙镇》、《定军山》、《南阳关》、《磐河战》,重念重做的未角戏也真不少,什么《铁莲花》、《九更天》、《四进士》、《清风亭》、《坐楼杀惜》等等。这里还要特别提出的,民国五年以后,萧长华老师给富连成科班连续排了好几个颇有叫座能力的连台本戏:《取南郡》、《五彩舆》、《三国志》。三个戏都是一至四本,每天演一本,分四天演全。这三个连台本戏,都是以马连良为主演。《取南郡》暂且不说,而那两本大戏,尤其是《三国志》,对后来马连良成为四大须生之冠,创造风靡全国的马派有至关重要的意义。四大徽班之首的三庆班,有一出其他三大徽班都没有的看家轴子戏——三十六本《三国志》。这是该班的著名老生卢胜奎根据《三国演义》改编的。卢胜奎文士出身,熟读史书,既精于文字,又精于表演,通透戏场,所以他所编剧本,结构严谨,主线突出,悬念丛生,人物鲜明,非常适合演出。三十六本《三国志》,自刘备依刘表,马跳檀溪起,至一气周瑜取南郡止。前二十四本未见全本传世,后十二本,从《舌战群儒》起到《华容道》止,共八本合称《赤壁鏖兵》。《取南郡》为最后四本。当年三庆班每年只在进入腊月后贴演一回,三十六本演过一遍后,再重演一场《长坂坡》,然后封箱,成为一年一度轰动京师、每贴必满争相传诵的好戏。由程长庚、徐小香、卢胜奎、杨月楼、黄润甫、钱宝峰,在他们各自扮演的角色鲁肃、周瑜、孔明、赵云、曹操、张飞之前,获得观众赐给的一个“活”字,因为他们的表演太精湛了,演出了人物的精髓。既然《三国志》是三庆班的秘本,为何萧长华能够排这个戏呢?萧长华手中有《三国志》后十二本的总讲(即剧本),那么,这十二本又是怎么到了萧先生这儿的呢?原来,萧先生的义父卢胜奎去世后,卢夫人将后十二本的抄本按遗嘱赠给丈夫的好友、三庆班的著名老生周长山。萧先生十二岁登台,在三庆班演娃娃生,拜师昆曲名宿徐文波门下。徐和周又是好朋友,周长山曾将手中珍藏的后十二本总讲借给徐文波抄录,以备为弟子们排练所用。那时萧先生写得一手好毛笔字,剧本拿来后,也洋洋十数万字,徐先生统统交给萧长华抄录。那时年方十四岁的萧长华以蝇头小楷、工工整整一口气儿抄下双份,自己保留了一份。这就是萧先生所以能为科班排这出大戏所依据的蓝本。另一份自然交还给徐老师。萧先生最初排此名剧是在宣统元年(一九○九年)。那还是喜连成科班的时候,科班刚刚熬过慈禧、光绪病逝“双国丧”百日不得动响器的难关。为了弥补科班经济上的损失,萧老师决定给头科喜字辈的学生排前八本的《赤壁鏖兵》。他先把当年的抄本,一场一场地梳理一通,然后参照《三国演义》原文,逐字逐句地核对订正。萧先生这些工作,都是在午夜进行,每晚歇笔时间早在凌晨三四点钟,迟则通宵达旦。实在困倦常趴在桌上就睡着了。数九寒冬,屋中无火,萧先生就与孤灯为伴??萧老师就是在这种艰苦的环境中,以坚韧不拔的毅力,不图名,不图利,“午夜挑灯修史剧”,就是为了“要对得起先人后辈”,把这出好戏传下去。萧先生剧本整理就绪,压缩成六本,每天演一本。全剧由始至终,全由萧老师一人口授,也就是全部登场角色,都由他一个人教,内行术语叫“教总讲”。当时角色的分派是这样的:孔明,雷喜福扮演;鲁肃,王喜秀(艺名金丝红)扮演;周瑜由演旦的赵喜贞(云中凤)串演;曹操,侯喜瑞扮演;黄盖,陆喜才扮演;蒋干由耿喜斌(小百岁)扮演;赵云由康喜寿扮演。从鲁肃过江请孔明开始,至火烧点船止。首演于大栅栏内广德楼戏园,尽管时届数九隆冬,上座十二成,满坑满谷。观众们都感到新鲜:一群黄口稚子竟敢演唱三庆班一年只演一次的看家绝戏。然而成绩相当可观,观众们都相当满意:想不到这些羽毛未丰的娃娃,还演得真有那么点意思。从此,这出连台本戏成为科班最能叫座儿的看家戏。后来由于头科的雷喜福、王喜秀纷纷倒仓变音,无法再继续演下去了。如今,马连良脱颖而出,正堪大用,于是萧老师再排这出名剧。由头科“喜”字辈和二科“连”字辈联合演出。诸葛孔明由马连良扮演。但与第一次排这出戏不同之处,便是萧老师为马连良加工润色了《借东风》,这可是本书中的一件大事。《借东风》在最老的本子上叫《祭风台》。诸葛亮上来念几句道白,跟着乐队吹曲牌起风,诸葛亮再念几句白就53下去结束了。名票刘曾复当年学这出戏时,“借风”是暗场处理,那更干脆了。查萧先生用一张很厚的牛皮纸包着的那本几将霉烂的《赤壁鏖兵》手抄本,三庆班的《借东风》也只有六句唱。而清末出版的《梨园集成》和民国初年出版的《戏考》,“借风”一场,诸葛亮的唱词却都只有四句。萧先生觉得戏演到此,诸葛亮有些虎头蛇尾,没有高潮就划了个句号,有点不带劲儿。可巧马连良这时正刚好学会了《雍凉关》。马连良扮演的诸葛亮演得相当出色。“观星”一场,诸葛亮有一大段唱:二黄“导板”、“回龙”后面是接唱二黄“原板”。唱腔很好听,观众非常欢迎。当时萧先生就想,“观星”和“借风”的环境、气氛很相似,如果按照《雍凉关》二黄“倒板”接“回龙”转“原板”的路数,安排上一大段好唱,这里一定能掀起一个高潮。萧先生主意已定,便按照《雍凉关》这段唱的格局编起唱词来。眼下这两个戏相比较还可以寻到一些蛛丝马迹。例如《雍凉关》的导板是“习玄机学兵法孙武一样”,回龙是“识天机晓地理八卦阴阳”。与《借东风》的导板“习天书玄妙法犹如反掌”和回龙“设坛台借东风相助周郎”很相似。当然下面的二黄原板,由于两出戏的事件不同,内容不同,唱词也就完全不相同了。唱词编好了以后,萧老师又给安上了腔,又教给马连良如何行腔用气,要唱得巧中寓刚,帅中寓朴。结果首演《借东风》时,便大获成功。观众听着又新鲜又解气,多次报以热烈的掌声,园子里就像开了锅。后来马连良对《借东风》的唱词和唱腔,不断修改润色,几十年一遍又一遍地拆洗,锤炼,终于成为他最拿手的绝唱。凡是喜爱京剧的观众对《借东风》的唱几乎没有人不会哼两句的。说罢《借东风》,暂且不提。单说萧老师,对这出《赤壁鏖兵》反复加工修改,一字一句考订,最后终于成为能够演一个晚会的《群英会·借东风》这出天衣无缝、脍炙人口的名剧。萧先生在这出佳剧上所洒下的汗水,浇灌了富连成科班一科又一科的学员,而收获最大的则是马连良,因为这出《群英会·借东风》使他红遍全国,享名多半个世纪。连台本戏《五彩舆》,是写清官海瑞的故事,又名《大红袍》。这出戏是由萧老师和名丑郭春山一起给学生排出来的。由于此剧故事曲折跌宕,文武并重,行当齐全,所以很受观众欢迎。马连良扮演海瑞。这出戏马连良在科班时常演,毕业以后,无论是搭班还是自己挑班,由于这出戏占人太多,又是要连演四天的连台大本戏,所以露演的次数不是太多。但是他是很爱这出戏的,更爱海瑞这个大清官。可能还有一个原因,因为海刚峰也是回族,和马连良同一民族的关系,所以,六十年代,他在北京京剧团任团长,还请人把这出戏压缩在一个晚会里演完,他扮演海瑞。可惜没有演两场就圈了。《取南郡》这个戏,也因篇帙过大,马连良出科后演这出戏的机会也并不多。只是在一九二七年(民国十六年),他在春福社挑班的时候,唱过这出戏,分两天演完,每天演两本。不过五十年代中期,萧长华老先生还为中国戏曲学校的学员,花了很大的力气,排演了这出大群戏。马连良在民国四年(一九一五年)他十五岁时也遇到一个严重问题,即嗓子发生了生理性的变化。他开始变声进入所谓“倒仓”时期。不过,他“倒”的不那么苦,还有多半条嗓子。科班里的叶、萧、蔡几位主教的老师,就多教并让他多演出重做表、重念白的剧目。如《四进士》、《十道本》、《审潘洪》、《天雷报》、《一捧雪》等等好戏。这些基本上是末角演的好戏,当时舞台上有一个人最为擅场,堪称一绝。此人虽然很受观众喜爱,可他的嗓子却不太好,但是论做表,论话白,那种逼真传神的表演,他人难及。此人便是谭鑫培的得意门生,也是马连良最崇拜的一位著名老生演员——贾洪林,观众还常称他为贾狗子。这倒不是奚落,拿人开心,实际是一种友好的表示,似乎这样叫才亲切,那又为什么叫他“狗子”呢?贾洪林生于一八七四年(清同治十二年),原籍江苏无锡,北京生人。那一年岁次甲戌,他的生肖属狗,所以小名就叫狗子了。老世年间,这个小名也就是乳名,往往要跟这人一辈子,即使老了,这人的长辈或平辈也还会叫你小名。贾洪林也不例外,后来他虽然一度大红大紫,但一般人还是习惯地称他为贾狗子。正名洪林,当然是老师所起,还有个号:朴斋。他可是典型的梨园世家。祖父贾阿三,名增寿,号棣香,字树堂,还真没少起名,演员。父亲贾阿金,名祥麟,号润亭,学京剧文场。他的母亲是曾给许多名角儿包括谭鑫培在内伴奏过的名琴师孙佐臣的姐姐。二叔贾祥凤,号丽川,也是名老生。著名老生演员贯大元是他的学生。三叔贾祥瑞,号汇川,学京剧文场。一家三代都没离开演艺圈,还不是梨园世家!贾洪林自幼学戏,学老生,在小鸿奎科班做科,并是这个科班的台柱。在科时,嗓音高亢嘹亮,圆润甜脆,极受观众欢迎。他在遇到倒仓这个问题时,并不惊慌失措,而是:一、他坚持锻炼嗓子,但又不拼命喊嚷,注意保护嗓子;二是改变戏路,侧重做、念剧目。可喜的是不久嗓音复原,演《战太平》一声嘎调,响遏行云,观众都称他“小谭鑫培”,可见他在观众心目中的位置。贾洪林曾搭福寿、玉成诸班,后搭入谭鑫培的同庆班。那时,老谭偶尔不演唱,管事的就以贾洪林替代,观众居然也很欢迎,可见当时他的声势和艺术造诣。谭老板很喜欢他,认为是可以继承他衣钵的理想人物,便收他为弟子。正当他前途无量的时候,可惜他嗓子又出了毛病,一说是他生活不检点所致;一说是因误服药物造成的。一条圆润高亮的好嗓子,变得只有宽音而无高音,遽失圆润之声而变成虽苍凉却略带沙哑之音。贾洪林只好再度把所演的剧目转向做功戏或念功戏,同时为他的老师谭鑫培配戏,充当硬里子老生。很多书都记载下贾洪林极会表演的例子。同庆班贴演《朱砂痣》,谭老板的韩老员外,陈德霖的江氏,而江氏的丈夫吴惠泉非贾洪林莫属。老戏剧评论家许姬传先生曾从老演员李洪春那里听到贾洪林演吴惠泉的精彩表演。吴惠泉出场时,形容枯槁,台步蹒跚,动作有气无力。一听见叫门的声音好似是江氏,挣扎下床(出桌子),勉强开门,见果然是他以为死了的江氏时,贾洪林扮演的吴惠泉,往后退,丢拐棍,甩髯口,右手靠桌边,浑身哆嗦,那种悚然惊怕的神情,跃然而出。接唱下面一句“散板”:“你是人?你是鬼?快说端详!”全用立音,并有炸音、颤音,配以手中摇摇欲坠的烛光,声容并茂,浑身是戏。每演到这儿,台下必然报以满场彩声,连一向不爱夸人的谭鑫培大老板也赞叹不已。还有这样一个有趣的掌故。贾洪林给老谭配硬里子活,如《盗宗卷》的陈平、《搜孤救孤》的公孙杵臼、《捉放曹》的吕伯奢等,都极尽绿叶衬红花之妙。而且就是老谭演《状元谱》,只有几句念白的家院陈芝也非贾洪林扮演不可。有一回,谭鑫培又贴演《朱砂痣》,贾洪林演病夫吴惠泉的喝彩声,居然盖过了他的老师。谭老板在卸妆的时候,面带笑容地说:“狗子真可以,今天溜儿溜儿搅了我一出。”就有那多事儿的人,把这话给管事的冯惠林递过去了。冯以为老板不乐意,怪罪下来了,问题严重了,就对贾洪林说了:“今儿个你在台上闹得太过头了,老板生气了,下次我得派别人替你的活。”没过两天,贴《状元谱》(也叫《打侄上坟》)。冯惠林真按他想的做了,派贾洪林先在前边唱一出,另派一位扫边老生扮《状元谱》里的家院陈芝。在后台谭大老板看见这位穿着黑褶子戴着黑罗帽扮成陈芝的演员,就是一愣,接着就问:“谁让你扮陈芝了?”对方赶紧说:“管事的冯惠林让我扮的。”谭老板一听就恼了,急哼哼地说:“这不是你的活儿,快叫狗子扮上。”这时,冯惠林赶紧过来还想解释,没想到平时并不常常发火骂人的谭老板却大声嚷嚷开了:“你怎么不先告诉我,就随便换人?”站在旁边的谭老板的师兄弟冯金寿把冯惠林叫到一边小声说:“那天谭老板说这话时我在场,他是笑着说的,一脸得意的神气,意思是说:我的徒弟不是吃货,演小活儿都露脸,你错会了意。猴吃麻花——满拧,看老板今天的火儿还真不小呢,还不赶快让狗子扮。”冯惠林一听更害怕了,当时就向贾洪林道歉,请他再扮一回陈芝。这倒好,贾洪林今儿个来了个双出。心里虽然不痛快,然而贾洪林以戏为重,还是扮上了。事后,冯惠林摆了一桌请客,才算把事了了。民国四年(一九一五年)马连良在富连成科班已经是主演老生了,可他每有堂会戏,特别是有谭鑫培和贾洪林的戏,只要富连成科班参加演出,他就主动请求扮一个龙套,为的是站在台上,好美美地观摩这两位不同凡响的演技。这都是马连良十岁那年,与这两位大师合演《朱砂痣》,他扮娃娃生,亲眼目睹他们精湛的艺术,留给他的印象太深了的缘故。因此,他学谭老板的唱,学贾洪林的念和做表,已经到了痴迷的程度。特别是在马连良变声后,一方面他热爱贾洪林醉人的艺术,另一方面,他觉得自己的天赋条件有很多地方和贾洪林相似,所以更坚定了他要以贾洪林为楷模的决心。那时富连成科班都是演日场戏,而一些大班那时已经有演夜戏的了。因此,他在得到科班负责人的允许后,能有机会观摩学习谭老板和贾洪林的演出,获益甚大。马连良的成名作《四进士》、《天雷报》(又名《清风亭》),《一捧雪》、《甘露寺》和《焚棉山》等等,都曾经在贾洪林的演出中,汲取了大量的养分。当时在谭鑫培挑班的同庆班里,演《四进士》是由谭鑫培扮演毛朋。那时候这出戏是以毛朋为主角的,而由善于做工表演的老伶工,宗张二奎、卢胜奎的周长山扮演宋士杰。而《天雷报》中的张元秀、《焚棉山》中的介子推、《一捧雪》中的莫成,周长山演来,惟妙惟肖,如剧中人复生于舞台之上,因而称为绝响。周长山病逝后,他所有的活都由贾洪林接替。他在周的基础上,又结合他对人物的体会,以他出神入化的表演和苍劲悲凉的念白,较之周长山并不逊色,而且具有自己的风格特色。他的老师谭鑫培也曾经说贾洪林是念、做皆佳,若不是他嗓子出了问题,简直可以和自己匹敌。这评价出自谭鑫培之口,是太不简单了。马连良苦学贾洪林,当然那时他还年轻,还处于模仿的阶段,但很有成绩,既形似又神似。因此,从民国五年(一九一六年)起老观众都喜爱地称马连良为“小贾狗子”。他一出场,观众就给他喊个“碰头好”,可见十六岁的马连良在观众心目中的份量了!至于马连良和贾洪林有没有什么师承关系:很多剧学的书,只记载马连良是私淑贾洪林。可是台湾的著名剧评家,与马连良很有交情的丁秉鐩先生说马在“民国五年(一九一六年)春正式拜贾洪林为师,从此更积极学习贾派艺术,可惜只从师了一年半,老师便去世了”。不知此一说有根据没有?说到贾洪林的死,确实令人痛惜。一九一七年(民国六年)三月谭鑫培因受军阀陆荣庭的迫害,被逼无奈演出《洪洋洞》后悒郁而死。贾洪林那天为其师配演八贤王赵德芳。他在其谭老师的追悼会上(当时叫“开吊”),他还和谭小培讲了一段怀念他老师的肺腑话,不想半年之后,贾洪林于九月二十三日也阖然长逝,年仅四十四岁,可称英年早逝,假若贾洪林生于今日,以而今的医学水平,定会有办法挽救他的生命。贾洪林生不逢时,令人扼腕。时光荏苒,马连良从一九○九年一月(光绪三十四年腊月)入喜连成科班学戏,到一九一七年(民国六年)三月三十一日(农历岁次丁巳的二月初九日),学业已满。从富连成科班出科,算起来共在科班连学带演八年整。那年他十七岁。在这一天结业的,并非马连良一人,还有与他经常配戏演旦的艺名云中凤的李连贞,以及赵连华、赵连成、李连英、陈连洪、高连登、宴连恭,连马连良在内共八人。科班满师毕业是要举行隆重的仪式的:他们要在社长和蒙师的带领下,虔诚地到祖师爷老郎神座前烧香叩拜,然后再给叶春善、萧长华诸位老师行谢师礼。这帮学生临了临了还得磕头如捣蒜。最后是当着双方的面,把八九年前刚来科班时写得那个字儿——“关书”,付之一炬,烧掉。然后彼此之间就可以谈“公事”(即关于银钱待遇方面)了。科班的安排是,愿意留在科班的,即日就按搭班演员对待,演一天戏,按照个人的能耐,给开份钱。如果愿意教戏的,十分欢迎,每天上午来科班讲授,不开份,管一顿饭,和老师们一起吃。现在看起来,这种待遇比较低,富连成的饭,哪怕就是老师饭,也好不了哪去,这几乎是尽义务。还是那句话,得让京戏传下去不是,这就等于替“祖师爷传道”。那么,还有不愿留在科班演戏的呢?请自便,科班不会有任何干涉。结果是那七位都愿意留下在科班演出,只有一人不留,要到外面搭班去闯练闯练,此人就是本书主人公——马君连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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