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

5

苏苏喜欢还是坐在丁一秋的旁边,丁一秋说,副驾驶的位置在车上是最危险的地方,驾驶员背后才是最安全的。苏苏说她喜欢危险,如果发生车祸的话,他的本能让他把方向盘向右,把她递了上去,用她抵销冲击力。

她说,女人傻呀,爱一个人就想为他做点什么,就算有一天他不爱了,她还指望某个时候他还会想起她,比如说坐在咖啡馆里里怀旧,心飞万里的。这话本来有些艾怨的,但苏苏说出来却不,像是一句玩笑。

苏苏一向自视甚高,自视甚高的女子也有幽怨,只是她的表现方式不一样罢了,像她可以找个地方让他怀旧,像她可以正话反说,因为她觉得青春可以所向无敌,当然包括把他的心情打理纯净,她一直觉得相思是一种毒。

苏苏不喊他的名字,喊老男人,叔叔,古董。在这三种称呼之前,她一直管他叫丁总。苏苏这样喊他时,他的眼里有过片刻慈祥。因为片刻的慈祥,苏苏说他真的是老了。他同意她的说法。

在他看来苏苏是一条年轻的鱼,他是古老的珊瑚。他从那么多的应聘者中间一眼选中了她,只是因为她的某一种神情像极了安婷,不是因为她的活泼,也不是因为她的优秀,虽然这是事实。可她不知道这一点。

他的一声叹息让苏苏换了口气说,一言一蔽之,一个生于上个世纪80年代中期的小女生爱上了一个生于70年代的老男人。说着半眯眼睛,眼风过来了,又说岁月不饶人,就是喜欢他那么一丁点儿沧桑,喜欢他那除却巫山不是云的坚定。接着再用仰视的目光看他说,虽说老同志是个宝,倚老买老也不好嘛。这句话她用湖南话说的,很好玩。

他让她系安全带,这回她说什么也不肯系,嘟着嘴说,你帮我嘛,嗲声嗲气的。其实她嗲起来很可爱,他也愿意帮她系。有那么一刹那,他的手碰到了她的胸脯,他的脸一下热了,看一眼平日嚣张的她,也是低着头,摆弄着裙裾。她有着小麦一般的肤色,那是她坚持日光浴的结果,她说过她的皮肤里有阳光的味道。

他想抱抱她,结果还是她抱了他,因为都系着安全带,所以他们都挣扎了一下,结果他的头在她的怀里了,那地方,跳跃,青春,温暖。他紧闭双眼的样子,让她笑出了声,她说她发现他像个孩子,而她像一个哺乳的母亲。

苏苏说,你到底爱不爱我?

他点点头,苏苏迅速地把他的头扶正,苏苏说,也许你是真的,也许只是你空虚,因为我知道安婷是你的惟一。可是你找到她又怎么样?她会因为你的痴情而改嫁你?你找她爱她等她找她这么年,你的满腔的热情为她耗得差不多了,你差不多都是一个空心人,你凭什么爱我?所以,我最想听到你说你根本就不爱我,而让我来死心踏地地爱你,就像爱屋及乌一样爱你的初恋情人安婷。

可能觉得这些话说得不够潇洒,所以苏苏说我恨你时,语气平和,因此那句话可以理解成,我爱你。

他知道的,就算她再前卫再后现代主义,爱的本质从来没有改变,爱是排外的。但是他不能说,他可以忘记安婷,他可以不去找安婷。十年生死两茫茫,他想知道她在哪里,他想告诉她,当贫穷依附爱情时,爱情总卑微地匍伏着,没有表达机会,从而失语。

他说,找到安婷,了却了心愿,他就可以全心全意地爱她。

苏苏说,对不起啊,喜欢上你,就意味着喜欢上一个仙女。

说到仙女,苏苏快乐起来,像是一树盛开的桃花,满身都是花朵,眨眼之间就是桃花满天。

不久前她在仙女这个问题上曾经奚落过他。

那次她问他,安婷像不像仙女。

他直点头。

她说,传说中有三个著名的人和仙女肌肤相亲,一个是牛郎,一个是董永,一个是沉香的爸爸。再过一千年,传说中会多一个人。

他憨憨地问,谁呀?她笑得直喊肚子痛说,情圣丁一秋呀。他庄严说,我和安婷没那事儿!

这回他没有接她的话。情圣丁一秋这句话,艾洋也说过,她是这样说的,你以为你是个情圣啊,丁一秋?

苏苏不知道艾洋是谁,他想他不说,苏苏是不会知道的,他尽量不让自己想起艾洋,想起一首民歌和李小导,他怕流眼泪。其实,他忽视了苏苏的洞察力。

6

安婷去西安上大学时,丁一秋读高三,安婷给他写过一回信,安婷在信中说要他好好学习,安婷在信中说起了小镇,说她常常梦回小镇,想起慈爱的外婆。说虽然外婆去世了,可她还是准备什么时间再来小镇,她喜欢青瓦,喜欢雨细雨落在青瓦上起的那一层蒙蒙的烟。安婷在信的末尾说,丁丁,想念你。

信中最后的一句话,让丁一秋的心飞了起来,他一遍遍看那五个字,体会想念的意思。后来两行眼泪落了下来,他默默地把信收起来,他没有回信。尽管他在心里说了很多遍,安婷,我也想念你。安婷,你要等着我,我要到西安上大学。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来,紧紧地闭着嘴唇,嘴唇上面有了细细的胡须,喉结也有了。

母亲依然在弹棉花,母亲好像发现了他的心事,却什么话也不说,母亲依然哐晃哐晃地弹棉花,棉絮纷飞。岁月暗淡了母亲的容颜,他曾经用省下的零用钱买一瓶雪花膏,给母亲,母亲的眼睛一下红了,母亲喃喃地说,你也嫌妈妈老了?他说不是,他想母亲年轻。

他小学毕业时,他远在新疆的父亲和母亲离婚了。父亲给了母亲一笔钱,母亲平静地把钱放在他的包里,母亲说他再成家也不容易。母亲看着父亲一步一步走了,一滴眼泪也没流。母亲让他不要恨父亲,母亲说,这么多年他一个人在新疆也不容易。他问母亲容易吗?这话让母亲无声地哭了,母亲说,可是我有你啊。

他以为他能考上西安交大的,结果没有,广州的一所大学录取了他。大学四年,他们时常写信,偶尔也通电话,都喜欢着对方,都没有说出口。

丁一秋上大四时,安婷已经毕业了。西安是个很文化的城,安婷喜欢极了。她留在那里开了一个小画店,画一些装饰性的小品画,装在玻璃框里卖。其实,她在等他,等他说他爱他,她的父母一直希望她去加拿大,去那里渡渡金,父亲的同事在那边能帮上忙。她不肯,父母急了,她才告诉他们,她喜欢丁一秋。

丁一秋毕业之后,留在广州一家律师事务所当律师。他做梦都想去见安婷了,但自从他壮着胆子在信中说了他那个梦境之后,他心里很不安,怕安婷说他思想不健康。最重要的是,安婷的父母给他写信说求他不要缠着安婷,说她将要去温哥华,他不能给安婷幸福的生活,说那边那个小伙子和她青梅竹马,一直等着她,只要她的签证办下来就要走的。

他没有问安婷是不是真的,可他告诉她那个梦,他想用这个梦试探一下她的态度。可安婷什么话也没有说,好像压根儿没收到他的信一样。他再一次壮着胆子问她是否收到他的信,安婷淡淡地说,收到了啊。他小心地问她可不可以去西安看她。她说好啊。可他却没有机会去,刚刚工作不好请假。可机会突然就有了,元旦前后所长让他到西安出差。

他事前没有告诉安婷,他想如同神兵天降。

安婷的画店开在书院门。那里画店云集,丁一秋慢慢地走着,他的心情甜蜜而忧伤。他终于看到了安婷的画店,安婷不在店里,店里的女孩儿领着他去了她住的地方,门开着。

房子很小,支了一个小小的画案,画案上有个笔架,垂着大大小小的笔,还有个笔洗,安婷站在画案前面,她的背影清瘦,给他一种想揽在怀里的冲动。可他没有惊动他。他站在她后面看她,她在画花,花是荷花。

安婷突然发现了他,失声地叫了起来,然后一下扑进他的怀里。久久的拥抱,后来安婷微微扬起头,微微闭着眼。

丁一秋想起了《廊桥遗梦》里:音乐开始了,那个星期二的晚上,在弗郎西斯卡家的厨房里跳舞。她完全陷进了金凯的怀抱,她也一样。他挪开了她的脸颊,抬起头看着她,她的眼睛是黑的,他吻了她,她回吻了他,一直就那么吻着。就像一江春水一样的,浩浩荡荡。

是的,他捧起了脸,那干净的,芳香的,凝脂一样的脸,和艳丽的红酒一样的唇,都让他情不自禁地俯下头。可是最后并没有落在唇上,他突然想起了她父母的那封信,他让嘴唇停在她的额头。很久,安婷睁开眼睛看着他,脸红了,毕竟在此之前他们还没有这样亲昵的举动,除了她大三去小镇时,他为她做过的一次人工呼吸,那应该不算亲吻的。

天好像黑得很快,她和他一起去街上吃饭。吃羊肉泡漠时,他看别人剥蒜,也跟着剥。她从他手夺了下来说是吃着嘴里难闻死了。他隐约明白了这句话内含,可他还是坚强地吃了几瓣,虽然辣得他直吸气。

从饭馆出来,他说他得找一个地方住下来。安婷牵住了他的手,安婷让他住在她那里,他们可以聊天。

他们在街上走了一会儿,后来就回家了。安婷沏了茶,茶是好茶,一会儿茶香就凫凫地浮起来。他们说起了小镇,说起了小时候的红凉鞋,说起了大三暑假她去河里游泳,说到那一次人工呼吸。她半躺在那里,足踝上系一个小铃铛,浪花一样的小腿看上去很性感。四目相对,眼睛都有了火星儿,最后他让火星了熄灭了,他的眼睛看着别处。

她问他看什么,他说他看墙上那块蓝布。她说,是土布,手工纺的线,然后在织布机上一梭子过来一梭子过去织的。她问他知不知道这布是怎么染的,他摇了摇头。她说是蓝,她说,你取下来看啊。他笑笑,他一点儿也没有听出这句话的深刻含义。

安婷突然问他大学有没有恋爱,他说没有,又问她有没有。安婷说,好像有又好像没有。

夜已深了,安婷在地板上铺了被子躺了下来,把床留给了他。他不肯,安婷说,要不都睡在床上?他的心快要跳出心脏了,安婷熄了灯。许久,他躺在她的身边。安婷说准备到加拿大留学去。他的心一沉,他沉默了了一下说,好啊。安婷又说也可以不去。他说机会难得啊。他违心地说,他让他的腔调尽量轻松。

安婷叹了一口气,他打呵欠,掩饰着脸上流下来四分五裂的泪水。他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还来一点儿鼾声,某个时候,安婷钻进他的怀里。他揽着她,她的瀑布一样的头发散在他的胳膊上。后来月光从窗户洒了进来,她在他怀里像婴儿一样,肌肤散发着神秘的处女的芳香,他就那样看了一夜。

第二天他去忙他的事情,安婷问他还来不来,他说那要看时间允许。出门的时候,安婷踮起脚吻了一下他。

安婷说,丁丁,你爱过我吗?他点点头,又摇摇头。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很伟大。后来,那不是伟大而是懦弱,爱从来都需要勇气需要大声说出来。

他的西安之行就这样结束了。

两个月之后,安婷打电话说她的签证已经办好,三天之后就要起程,问他能不能到上海送送她。他想了想说,如果你还回来的话,我来接你。安婷说,那你就等着吧。就挂了电话。他很想送一送她,可是想着那边儿有小伙子等着她,他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安婷走的那天,丁一秋久久看着天空,他知道虹桥机场升起的某一架飞机带走安婷,他的胸口大面程起伏,最后他在街上放肆地哭了一场。围了一圈人,都以为他丢了钱,劝他不哭,说钱丢了还可以挣。他大吼,我丢了一个人哪!

一个星期之后,他收到了安婷的包裹,是那块蓝布,蓝布的另一面,画着一幅画,沙滩上两条小鱼的嘴抵在一起,天空中有个大大太阳,有两个人蹲在那里看着鱼……画面上有一行字:假如你不吻我。

还有一封信,安婷在信上说,我一直希望你能明白我的,可是你没有。我想你来上海,你也不肯。我一直以为你会取下那块布的,可是你没有。那次在小镇,我掉进河里,你捞起我,后来我感冒了,那时我们说到了相濡以沫,我说,对于女孩子来说相濡以沫,就是她感冒时,有个男孩肯吻她……我走了,也许我四年之后会回来。

像是一个梦,丁一秋梦醒了。他弄清了染那块布的是蓝,是一种叫蓼蓝的植物的汁。可是有什么用呢?(未完待续)

南在南方

赞赏

长按







































北京治白癜风什么医院好
专治白癜风医院比较好



转载请注明地址:http://www.xiqingguo.com/lbzpz/1874.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