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反调是现代诗的独特技法
(张初柏 画) 情趣 林焕彰是台湾诗人,诗风明朗,富有戏剧性,因而鲜活。他的《终于》写得情趣盎然: 雨停了,屋檐上 最后一滴雨水想了很久 终于,忍不住 掉了下来 从一滴水的滴落,竟然看见人世的心态:独守既然无望,那就从众吧。这就叫:识时务者为俊杰。小诗有情趣,妙啊。 (张初柏 画) 反复 诗忌罗嗦,以简洁、凝炼为上,而胡弦的《梯子》竟然以“反复”取胜:诗意递进,集中有力: 我不能描摹的痛苦是一架梯子 我不能描摹的痛苦是梯子上的扶手 我不能描摹的痛苦是响彻脑海的脚步声 我不能描摹的痛苦从地面开始 上升十五米 悬浮于空气中 事实是:痛苦在加剧,犹如在脑海里爬楼梯。但这样的概述无法入微地表达对痛的体验,唯有前三行的一行一状,才能将痛具象化,从而可感触。这首诗的贡献就在于将人皆有之的痛感,如此细致、别致地表达了。至于为什么是十五米而不是十六,那是诗人的喜好,能“悬浮于空气中”,即可。 (张初柏 画) 题文合璧 诗题多为标示,文题扣合,但也有无题、首句为题的,马萧萧的《当时间再次在我体内抽奖》,题目即为内文的一部分: 这一回,被抽中的 仍然是我那一颗爱你的 心:世界!
此诗为灵感所得:抽奖,从我身上能抽出什么呢?于是一句诗出现了:当时间在我体内抽奖,抽中的是:“爱你”。仅限于此,诗小巧,可读。但诗人一番斟酌,翻层,加深,提升,最初出现的那句诗就成了:当时间再次在我体内抽奖。爱你,也明确了,爱的是你:世界! 这首诗境界高远,襟怀博大,好! (张初柏 画) 一个字与一首诗 用活一个字,生出一首诗。我说的是敕勒川的《一只停在空中的鹰》: 谁在一块巨大的蓝布上 绣了一只鹰 鹰翅 展开大风 ——此刻,他正绣着 风声,和无边无际的空旷 草原上的鹰,往往写旧了:搏击风云?孤独?傲慢?悲壮?难出新意。敕勒川化动为静,将蓝天上的鹰视为绣在蓝布上的图案——一个绣字,别开生面,由此引出的是:与鹰有关的“风声,和无边无际的空旷”也绣上了。于是,一首独特的诗诞生了,它的境界如此高远,远非一个“绣”字所能框限的,以小搏大,可谓举重若轻。 (张初柏 画) 伟大的诗歌 江苏穆春桥赞叹七颗的一组诗:“我一直想找到伟大的汉语诗歌,我找到了。”我理解他激动的心情,七颗的诗,的确优秀,以《竹签子》为例: 春天就要开花了,闻到清香的味道 三二根竹签子凑个长短句 一首好诗就是这样炼成的 尖尖的,还要削尖 插上篱笆的围,二根长的 夹着一根短的,做成 春天倒置的眼睛 三根竹签子,握在手中 能甩得啪啪响,不去挖陷阱 埋心锥子,不去伤害 春天里奔腾的野兽 语言朴素却诗意充沛,出语自然而能含有奇峭,行云流水似的偏又一波三折,小小的竹签子,见证着诗人的天地良心。短句,快节奏,如此清新的诗出自于心气、天赋的才情,诚挚,鲜活,灵敏,可读。在我看来,将“倒置的眼睛”改为“眺望的眼神”,虚实相间,可能更有意味。 以下是穆诗人提供的情况,让我更加钦敬——好诗在民间: 七颗:真名:周国富。男,六十年代出生,矿工。 画) 音译 音译的词,往往会主动靠近汉语,以期迅速本土化,比如奔驰、坦克、保龄球、康乃馨、维他命,等等。奇怪的是,沙扬娜拉纯属音译,毫无语义可言,却凭诗人徐志摩的《沙扬娜拉》而广为人知: 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 恰似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道一声珍重,道一声珍重, 那一声珍重里有蜜甜的忧愁—— 沙扬娜拉! 诗人选取低头道别的那一画面,有声有动感,原本就很优美,再加上一个音译的“珍重”,虽不明其意,也能感受那一低头的温柔和娇羞。这就是诗的魅力。 (张初柏 画) 冷静 诗人一度的《湖边》,细品“冷静”二字,意味饱满: 请允许我短暂的沉默 我惊讶于 八只鸬鹚眼里的冷静 它们眼里的两支车队 结婚的和送葬的 喜悦和悲戚,就这么擦肩而过 不止于写红白两支车队擦肩而过,还写鸟类冷看人类的这一幕,故而说“冷静”:冷的是漠然,静的是寂然,前者因为无力,后者由于宿命。 (张初柏 画) 解说 以解说的方式写诗,是命名的艺术之一。少年顾城写过《星月的由来》: 树枝想去撕裂天空 却只戳了几个微小的窟窿 它透出天外的光亮 人们把它叫做月亮和星星 显然无厘头,但人们乐意接受,因为它有诗意。那么,一条河为什么没有了水呢?台湾诗人辛郁这样解说《干河》: 当不耐的水奔出河床 这河便干着…… 原来,水很急,不耐烦,一下就跑光了,所以,“这河便干着……”。呵呵,真没想到。 (张初柏 画) 注解 写烛的诗很多,著名莫过于唐代诗人的“蜡炬成灰泪始干”了,现代诗人碧川更进一步,以《烛》为之作注: 烛啊,你知道吗 吹灭你的 正是你在黑夜里为他流泪的人 告发了一个忘恩负义的人,这等于证明:正如诗人所言,烛是流过泪的。这种写法,类似于新闻学的“寻找第二落脚点”。当然,“翻案”、唱反调也是技法之一,比如,一过端午节,就想起屈原,似乎理所当然,而诗人小安写的是《屈原是谁》: 院子里 女人们在收拾玉米 有粽叶红豆一只鸟 和一些女人 她们的笑声 经过河水 落入我的书里 我听见 一个叫婵娟的女人问 屈原是谁 更确切地说,是婵娟在问,是连古人都曾问过,谁能说清“屈原是谁”?生活就是生活,若赋与了重大意义、使命感,纵是节日,人们还笑得出来吗? 附加一笔:能说说笑笑去扫墓的人,是有福的。 (张初柏 画) 感触 写诗必得感而触之。许多诗苍白、空虚,就因为无感硬写,或止于感而未触发诗情。李双鱼的《小令?之一》巧妙可读,得益于感触: 烈日下曝晒的忍冬花 香气甚微 你有小孤独 其色黄白 我有小伤悲 性寒且味苦 诗人因“烈日下曝晒的忍冬花”有感:香气甚微,孤独无助。由此触发诗情:我也如你在“烈日下曝晒”,孤独、伤悲。你我互文。但,此诗的美妙还在于:借忍冬花与金银花同名之便,写忍冬花在烈日下曝晒,诗意顿生,否则,意味索然;此花先白后黄,故称金银,诗人借指孤独,暗示高贵,此花性寒、味苦,有大用,用以表达伤悲不止贴切,还暗示怀才不遇。全诗出语自然,风姿雅致,堪称优秀。 (张初柏 画) 里外 从冬季的荷塘中能发现什么诗意呢?严家威见到了一个妇人:色衰而心善。这是他的《残荷》: 荷已残了,花瓣上有皱纹 荷叶是一块抹布 一个色衰的妇人 正拿著一块拭泪的布 在风中啜泣 谁能永远地靓丽呢? 几条游鱼 瞅见了深处的藕白 色衰,正如前两节写的,是众所看见的,妇人的比喻也能从花如少女脱胎而来,而第三节的一问,诗意就曲折、深沉了;借游鱼而点出残荷尚有“深处的藕白”,自然,妥贴,它暗示:相对于留不住的外貌靓丽,不变的心灵美才是更可贵的。诗短,味长。 (张初柏 画) 良心 写诗真的要有天赋的才气,出语便是诗。我说的是蓝冰丫头,谁能像她这样以童心模仿伟人,以王的口吻,写下这诙谐而又温暖的《一路平安》?煞有介事,却不无爱民之心,悲悯苍生,感怀其苦,善心一现,就露出了诗人的底色,她承认,她只是“希望我是王”,能给出一个王所能给予的“一生幸福的麻烦”——如果一味装王,诗就坏了,因为诗心先坏了。这首诗非戏笔,有良心,值得一读: 今朝模仿伟人倒背双手上月台 从艳阳天和清风倒影来看,天下仿佛就是我的 山河上的冬菊花完好,国家装满粮食和火车 上月台,容我细察子民们 匆匆赴家的急切,我被你们大包小包挽手相牵所感动 祖国的暖阳照着你们归乡的步伐 我爱花朵一样爱你们,一群生活的迁徙者 我希望我是王给你们一生幸福的麻烦 (张初柏 画) 见识 争论朦胧诗时,有诗家评说舒婷的诗歌特点:“浪漫派的尖锐直白与现代派的曲折暗示相结合”。这从她的《帆》即可得到验证: 有这样顽野的浪花 就有这样骠悍的蝴蝶 这首短诗最早发表在《绿叶》,主办者为沙县文化馆,编辑是范方,时在年。 (张初柏 画) 不堪栖止 台湾诗人方旗、洪素丽,在写海时,都使用了一个词:不堪栖止。表达的主题各异—— 海上 方旗 海上黄昏,云族的牛羊不能栖止 它们水质的足蹄不能栖止在 不堪栖止的青青海原 海上黄昏不堪栖止 方旗以云族写人类的宿命:正如云是水做的,一落入海就不见了,人是不能落入时间的,落入了就会慢慢消失,所以,“黄昏”不堪栖止。 海 洪素丽 寂寞给海一只笛 日夜吹着海的无题 没有哪一种水,留得住船 不堪栖止的海啊 不堪为家 洪素丽写的是失落感,关乎乡愁:海总是寂寞的,再大也留不住船,因为不是家——船总是要离去的。 年 ----------------------------- 昌 政:著有《昌政说诗》《昌政诗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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