麝香

文君

六七十年代那会，山里特别缺医少药，记忆里每次有个头痛脑热啥的，总是去往母亲单位，请刘爷爷扯上一把草草药，回家熬上一大碗，闭眼仰头灌下，然后蒙头大睡一觉，第二天起来基本上就好了八九不离十。那会我人小机灵，经常陪刘爷爷上山采药，时间一长，自然也就熟悉了山里的诸多植物，比如车前草、柴胡、龙胆草、秦艽、羌活等等，遇见刘爷爷不在时，随便扯上几把草药也能凑合着给人配上一副治疗头痛感冒的汤药。

刘爷爷瘦高的个子，嘴边留有一小撮山羊胡须，喜欢穿一身洗得泛白的蓝布长衫，走路风风火火的，晃眼一看，还以为是从什么山寺道观走下来的仙人道士呢。他身边总是携带着一个精致的背篼和药锄，遇见有啥用得着的药材便顺手扯回去。

刘爷爷并不是专门行医的，这江湖郎中算是业余爱好吧，他是母亲单位上的专职石匠，专门负责单位里的石磨加工和维修。加工厂院坝里几十扇大大小小的石磨，都是他老人家一锤一錾凿出来的。那时候的粮食加工厂，清一色的石磨架设在巴西河清澈的溪流上，水冲磨转，面粉纷纷扬扬，颇为壮观。石磨研磨出的糌粑面、小麦面，虽说比较粗糙，却有着青稞、小麦天然的芬芳。

刘爷爷不凿石磨时，便会进山寻找一些稀缺的药物，比如熊胆、麝香、蛇胆诸如此类的玩意。他老人家猎物一般不用火枪、弓箭之类，他选择挖坑下套，而且十拿九稳，从不落空。听父亲讲，刘爷爷早年间在羌山学过一些法术，特别擅长黑山。所谓黑山，就是在选定的林子里，挖一陷阱布上捕猎套子，然后用法术和咒语令整座山林陷入黑暗，唯独挖有陷阱的这条小路留有光亮。而这个时候，被咒语加身的动物便会沿着这条路走来，最后落入陷阱。

事情的真相究竟如何我并不知晓，刘爷爷去猎物也不会带我去。不过，好几次我看见他在简陋的小木屋里上香敬神，手里端着一碗水反复比划着，口里还念念有词，随后背上背篼便进了山。这样的情景出现一两天之后，家里的饭桌上便会出现一大盆的红烧野味，不是麂子肉就是兔子肉，都是刘爷爷送来的。

听父亲讲，凡是通晓这门法术的人，一般轻易不会使出来，更不会让身边的人知道。因为这样的法术会伤及生灵性命，有违天意，谁使用便会减少谁的寿命，情节严重的还会殃及九族。所以，凡是学过这类法术的人，大都不会结婚。有不信邪的人，结果不是没有生养就是生下孩子先天残疾。由此可见，老天爷对世间所有的生灵都是一视同仁的。

有一天，武装部的蒋叔叔兴冲冲跑我家来，对父亲讲：他去山里时，发现别人下套捕捉到的一个公獐子，他把麝香割了回来。叫父亲看看，为啥这个麝香没有香气。

父亲也只知道麝香是雄性獐子所产，具体情况他也不清楚，让我赶紧去请刘爷爷过来鉴别。从石磨上下来的刘爷爷一边擦汗一边拿起麝香，不看则罢，一看便哈哈大笑起来，随后用浓厚的北川口音说：这哪里是啥子麝香嘛，这是獐子的睾丸。现在是秋天，正是产麝香的最好时机，看这玩意就晓得是个大东西，赶紧去把它肚脐眼那个地方的包块连皮割回来，那个才是宝贝。

蒋叔叔一听，立马朝山里奔去。后来听说，他割回来的那块麝香有一两左右大小。再之后，听说那个下套的人是内地一个进山找副业的人弄的。虽说山里有捕捉到猎物见者有份之说，可那会已经开始禁猎珍稀保护动物了，这獐子是国家二类保护动物，谁也不敢公开捕杀。蒋叔叔独自割取了麝香虽说犯了山里人的约定之俗，但那人也不敢找到区公所来讨要，首先他就犯了捕杀珍稀动物这条禁令，再加上蒋叔叔是武装部的武装干事，没追究他已罢，他还敢到区公所来？怕是借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

麝香是一道和血散淤的良药。那会父亲的腰伤已成沉疴，需常年药石侍候，刘爷爷给父亲配置的汤药就经常添加这味药。蒋叔叔意外得到的这块麝香，大部分进了父亲的药汤。

不过，父亲是不许我去动这药的。他说，女孩子有事没事去鼓捣这些药物干嘛，这药好闻归好闻，终归不是啥胭脂水粉。有一次刘爷爷来家玩，和父亲闲聊，说到这麝香有堕胎的效果，父亲便讲了他年少时遇见过的一件事儿。那会父亲十二三岁左右吧，在老家给人帮长年（长工），东家的小姐和领班的长年小伙幽会暗结珠胎，小姐整死非长年不嫁，可东家扬言要弄死男的，这小伙吓得连夜逃走再无音讯。小姐左等右等不见长年，在一个风雨交加之夜偷了家里的麝香涂小腹上，结果适成流产，大出血而命归黄泉。

听了那个故事，我没少替那位可怜的小姐流泪，心里很死了那个没有担当的小伙，啥人嘛，敢做不敢当。不过这麝香也不是啥好东西，轻易就要了两条人命，难怪父亲不要我们近这味药，确实令人恐怖。

时间过去了很多年，我二十来岁时，也不知是当年经常不忌生冷，还是身体素质的原因，每月都要经历一次痛经的折磨，寻遍各种西药都没办法根治，只好随母亲再去找刘爷爷。已经老眼昏花的刘爷爷问：当年的麝香还有吗？母亲说有。刘爷爷说拿来吧，给幺妹配药。

刘爷爷这回配药没叫我再上山去采那些花花草草了。他开出的方子全是些川芎、红花、桃仁之类的珍贵药材，这需要去往千里之外采买。好几年过去，等到配齐这道药时，我已结婚。奇怪的是，婚后，痛经的症状竟然完全消失。麝香和配齐的那些药再没机会显威。后来，经过几次搬家，这药也不知失落何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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