扈生任在黄土下面安睡了已半个年头了,李彩英对丈夫的思念,几乎是一刻也没有减少。

每天吃过晚饭她都要搭梯子上到房上去,坐在房头的一坡土塄上,从庄里好多人家的黑头烟囱隙缝中朝北方不远处那片杨树林的土塄旮旯里看上好一阵子。丈夫的坟头已经盖满了蒿草,引魂幡在丛草间隐约晃动。每到这时,李彩英的心也好似长满了荒草……在丈夫走了之后的一百八十多个日日夜夜里,她原本甜蜜的心像是掉在了苦海中,白天阴霾遮住了太阳般难耐,夜晚又像跌进了黑暗的深渊……

这个少言寡语,整天围着锅台苦劳苦作的女人,突然失掉了生活的另一半,对她来说就等于是失去了一个世界;如同一只离了群的羔羊,不知朝哪个方向走了……

和许多良家女子一样,李彩英还是个孩童的时候就磨砺出了贤妻良母应有的品格。

李彩英的父母是农村老实忠厚的庄稼人。老两口没有生下儿子,只生了三个女儿;在长女李彩英十一、二岁的时候,母亲就把她当大人使唤了。家里的洗衣做饭,杂活儿,样样都落在了她身上。母亲还教她做一些裁衣缝袄、针凿刺绣之类的手艺活儿。十六岁来到扈生任家里正是新中国成立之时。那时候,扈生任的父母都还健在,两个小姑一个四岁一个六岁,小叔子扈生智也只有十二岁;老小七口之家吃喝拉撒、推碾燎煨,全都得靠她来操磨。清晨,天不亮她就起床了,出门先抱一把扫帚把空寂的院落以及墙旮旯里被夜风糟蹋的脏物趁着星光打扫得干干净净;然后进屋拿湿抹布麻利地擦拭破椅烂凳;接着是叠被子整褥子,拿小笤帚扫炕……等她把这些活儿干完天就亮了。这时,她又进灶房为一家人做饭,给起了床的公婆端洗脸水……里里外外忙乎一天,她还闲不下,天刚麻黑就点起了油灯,为一家老小开始缝缝补补……

李彩英虽不识字,但头脑却很活泛。那时候,家里的生活虽然清贫,但常有一些亲朋好友到家里来做客。当时农家的习惯是:客人进门不脱鞋就上炕,然后主客围坐在炕中央的木制方桌旁喝茶抽烟聊家常。婆婆陪客人唠嗑,没功夫下炕来给媳妇安排做什么饭,只好坐在炕上一边和客人说话一边寻找机会给媳妇使眼色,或是用手指头暗暗做个什么动作;站在脚地上的李彩英马上就领会了婆婆的意思,撒腿就往灶房里钻……一阵忙碌之后,饺子或是拉条面就端上了桌。客人们常在公婆面前夸李彩英精明能干,是打上灯笼都难寻的好媳妇……

公社化以后在队上干活,她总是不惜自己的力气;她宁肯自己吃亏,也要比别人多干一点。薅草锄谷子,收割田禾是夏季里最苦最累人的活计。譬如锄谷子,每人只锄五沟,但李彩英到中间就锄成六沟七沟了。原来,她替溜在后边的老人或是体力不佳的青少年揽了两沟。割麦子薅草也是这样,她干完自己的一份活计,和她同时干到地头的其他人都坐在网满绿草的田埂上小憩了,唯她却不休息,回过头来朝落在后面的人迎上去……队上的人都愿意和她在一起搭伴干活。

李彩英不仅能干体力活,她的一双手也长得特别灵巧,裁缝刺绣是她的拿手戏,队上不管谁家过事儿,几乎没有不请她的;只要有人请,李彩英从来都不打推辞,尽心尽力替事主干好活。有时候白天干不完她就拿回自己家点灯熬油晚上赶做,不是扎花凿朵,就是操剪子撸尺子,一忙乎就是一整夜……

李彩英是一个只想着付出不注重回报的女人。有时候她为一些心胆不正的人做活儿,非但得不到敬重,反而被人当傻子耍,可她从来不和那些人较劲,横眉冷眼地去争高论低。

有一次,队上有个耍奸婆准备给儿子结婚,请李彩英给她临过门的儿媳妇做两双绣鞋,李彩英如期为她做完了绣鞋;可过事那天,那一家人大概瞧她是没有男人的寡妇,连声儿都没给她吭一下,更不要说谢谢她的话了。队上有个人打抱不平地对她说:“那老婆子在欺负你哩。”李彩英满不在乎地说:“我为她做鞋是好事,她瞧不起我是她不高尚吗!”

就是这样一个吃苦耐劳肯为别人付出的女人,却事事处处遇到的是不顺心的事儿。

那天是星期天,她和春芽子往自家屋顶上了一天的房泥。繁重的劳动使她出了一身的汗水,风寒的侵邪为她招来了病痛。这两天,她一直在发高烧,头痛、恶心、呕吐,从庄里有经验的老娘婆那里打听来的几种土药方都试过了,一点事都没顶。恶魔般的病痛折磨得她六神无主,穷途无路……身上仅有的一块钱,那天给春芽子买了作业本和墨水。哪有钱去看病?疾病是索命的魔鬼啊,怎么办……春芽子在上学,豆豆和石蛋小,指望不上,自己又病倒在炕上,没有人为她跑出去借钱;就是春芽子在家,也不好办,谁愿意给这么小的孩子借钱呢?唉,这年头……想来想去,只有一条路:还得找盖之文向生产队借……可是,向人张口是她最害怕最头疼的事情。那天为修房的事她就找过盖之文了,结果如何呀……唉,要是丈夫在……她突然又情不自禁地想起了丈夫。眼下再也没有人为她出去办这些事儿了;消除病魔是当务之急,今天她必须得硬着头皮再次去找那个难缠的盖之文了……

她摇摇晃晃从炕上爬起来,恹恹地蹭下炕,穿上鞋子锁上破门,步履蹒跚地穿过几家盖满荫凉的院落朝庄子外面走去。

当她走出那扇木质大门时,强烈的阳光晃得她眼前一片漆黑。她赶忙朝后退过来扶住了门框,抖索着双腿站立在那儿。瞬间的黑暗之后,她看到大地和周围的一切都在旋转;她的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门前树杈上的老鸦窝里“呀——呀——”的叫声让人感到莫名的惊心与恐怖。远处,山野朦朦,尘雾袅绕;一群雀儿从她眼前的田野上空翙翙而过。她扶住门边静静地站了好大一会。旋晕稍稍减退了一些。她伸出疲惫的手在额前无力地搭起遮沿,朝东面的一簇田庄望去,她看到了盖之文门前的那棵老槐树……

和那天一样,盖之文听到敲门声跑出门来挡开了大黑狗,李彩英进了北屋门。盖之文的老婆赵菊英正闷头在炕沿下择菜,见李彩英进了门,忙把头扭了过去,从脸上的表情看是十分的不满意。

李彩英感到浑身麻酥酥的。

早就听说过,这个女人对来到她家的客人一贯是三等九级的看人下菜碟;有钱有势,她觉得能靠得上、用得着的人到她家做客,她就喜笑殷勤,又是倒茶又是递烟,甚至宰鸡儿杀鸭子招呼得客人酒足饭饱;像李彩英这样的贫穷又没有地位的人,在她的心里还不如进来了一只猫,一条狗……

哼,别看你是大队书记苛剧强的表妹,神气啥哩你!你赵菊英就能保证家里永远不出事!说不定到哪年哪月哪一天,你也和我一样没有了男人,乞丐似地讨吃要喝……李彩英坐在盖之文的炕头上心里狠狠地想。

“盖队长,今天又要来麻烦你了。”李彩英静坐了一阵之后终于怯怯地开了口。

“什么事,说。”盖之文看来还是有点奇怪。

“给我借点钱。”

“借钱?……”盖之文惊疑地张大了嘴,“借钱做什么?”

“病了。”

“病了?自己弄点钱去找医生看嘛!”

“家里连买灯油的钱都没了。”

“唉,你来得真不巧……”

“怎么?”

“几个鸡巴钱,刚给牛钉了掌,都开支光了……”

“我借得不多,就借十块。”

“一分也没有,眼下……唉,队里实在没有钱给你借!”

“招待公社来的人,你们怎么就有钱了!”李彩英鼓起勇气,终于说了一句硬铮话。

“那是另……”盖之文意识到自己话漏嘴了,忙迅速遮掩着,“那是我拿自己的钱招待的。”

听盖之文说没有钱借的时候,李彩英的心头马上一阵抽搐。尽管她身上热得像烧红了的铁桶,头上脸上冒出的却是冰冷的水珠。这个素来因勤劳善良,操持家务赋有盛名的女人,顿时陷入了软弱无助的境地。现在,她简直像个叫化子,找盖之文讨吃要喝,真是太悲哀了!一股辛辣的滋味顿时像火一样窜入了她的鼻翼,清凉的液体即刻从明湖般的大眼里潸潸而下——在她悲哀地呜咽、啜泣的时候,一个想法像激流一样冲进了她将要绝望的心湖:真没出息,在盖之文面前流眼泪,太没价值了!她在心里开始疯狂地诅咒自己。

在她努力抑制住悲痛,用蓝头巾揩掉脸上的泪水,准备拂袖而走的时候,盖之文突然说话了:“不行这么着,你出去谁家借一借,等年终决算后还他。”

大概是李彩英的悲哀使盖之文动了点恻隐之心吧。他用不同于刚才的、而是带了点和善的目光扫了一眼泪如泉涌的李彩英,像是在给她出主意;或者是为了尽快把这女人支走。无论是哪种情况,看来这个心狠手硬的盖之文,既没有忘记扈生任曾经砸给他的那几拳,也能理解眼下这个女人实在活得不容易……

这时候,始终没有说过话的赵菊英已经择完了一大堆菜,默不作声的出了门朝西边的灶房里走去了,那样子完全没有李彩英这个客人的存在。

李彩英迷迷朦朦地顺着盖之文门前的土路向西走去。她高一脚低一脚地走着,头脑一阵阵发昏。大地,蓝天,村庄,树木,远山……所有的物体都在她眼里悠悠地旋转……

借,向谁借?说得轻巧!丈夫因公而亡,找生产队借是理所当然的。你盖之文都不褪口,谁的钱会借给我呢?笑话!

李彩英艴然地想。她的心缩成了一团,像个迷失了方向的羔羊,不知要向何方走去……

周身烧得让她心烦,像快要被灼化了似的。她感到两条腿像面条一样发软,两只麻木了的脚板无力地踏在生养万物的黄土上,仿佛踩在了棉薄柔软的云彩里。透过心灵的缝隙,她好似看到了睡眠在黄土之下的丈夫,双眼紧闭,慈祥而可爱……她恨这浑厚的土地为什么不马上裂开一条缝,让她也钻进去呢?到那个安闲的地方,同丈夫睡在一起……

不远的田野上传来一声马的嘶鸣。叫声像洪钟一样响亮。她从痛苦而危险的噩梦中醒来。她觉得自己好像刚刚从鬼域般的地界里走出来,浑钝的头脑猛然清晰了好多;她立刻悔愧地痛斥自己为什么要生出这么危险的恶念呢?

不,我不能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毁灭自己,我要好好地活着,把身体养得壮壮的,抚养三个孩子长大成人……她差不多是在心里惊呼。于是腿一软,“扑通”一下跪在马路中间的黄土上,双手合十,仰头向天,默默地祈祷……

在她一扭头的功夫,突然从一家院墙旁的巷道中看到几十米处丘塄下季玉年的街门里走进去一个陌生人。这个情景一下子把她提醒了。对呀,她为何不去找季玉年借几块钱呢?

季玉年的庄院座落在一条丘塄下面的土坪上,土坪四周全是湿洼洼的湫隘地。季玉年是丈夫生前的好友,他俩是多年的关系了。48年春天,为躲壮丁他俩一起逃到了兰州,给一家卖黄酒的老板打短工。直至解放兰州的枪炮打响之后,他俩才回到了家乡。从此,他们一直好得如影随形。现在,丈夫虽然不在人世了,但,她知道,季玉年不像有些人,人死情就淡了。又一想,季玉年也有他的困难哩,妻子裘桂萍经常腰痛腿痛,胳膊痛,有时头还痛得厉害,一年下来花不少医药费,现在去找他能有闲钱借给她吗?可是,眼下她一个孤寡女人除了四处告借再还有什么办法哩!对,去找小叔子扈生智。当她迈开双腿刚走了两步就停住了——扈生智两口子也有他的难人事呢,叶菊萍经常有病,她怕一张口为难了人家。唉,现在既然来到了这里,那就先找一下季玉年吧!

这个念头刚刚闪过,她就感到适才还稀软的两条腿,突然有了力量,开始晕晕乎乎顺着土路下那条不宽的巷道朝季玉年的家里走过去……

还没走到门跟前,她就听到季玉年和一个外地口音的男人在屋子里大声地说着话。

她犹豫了一下,脚步也随之停在了离门口不远的地方。她想立刻掉头走开。

可是,炉火一样燃烧的身子和一阵阵头晕目眩立刻告诉她:借钱——借钱——借钱……是啊,只有借到钱,才能看好病,这是眼下的当务之急。陌生人怕什么,陌生人他也是人嘛!何况季玉年又是熟人,在他的屋子里说着话可不像是在盖之文家里……

她几乎是闭住眼踏进季玉年家的门槛的。

季玉年盘腿坐在自家的烂席片土炕上,正叼着一支旱烟卷和那位陌生人喧闲讙呢!

李彩英忧心忡忡地站在了地当中,季玉年赶忙从自己的土炕上跳到地下来,一边热情地给这位他昔日的朋友之妻让座,一边走出门去从厨房端来一杯热茶。李彩英不自然地站起来,将屁股挂在季玉年的土炕沿上,接住季玉年手中的茶杯“咕噜噜”喝了个净光——由于发烧出汗,她的口正干得要命。她一口气喝完了三杯,于是把喝完水的杯子扣在了炕上的方桌上。

这时,她才扭过头来看了一眼坐在炕那头的陌生人:高高的颧骨,眼窝很深;上身穿一件青布料罩衣,腿上穿发了白的劳动布裤子,裤脚露出破烂的痕迹;干瘦的手树皮一样龟裂幽黑。李彩英捉摸不来这人到底是干什么的。

季玉年见李彩英脸色蜡黄,神情倦怠,于是开门见山地问:“病了?”

李彩英点了点头。

“实在不好意思,”李彩英说,“家里没有分文了,找你借点钱,年终决算后还你……”

李彩英的声音有点抖,她的心也在抖。眼里开始大滴大滴掉下了泪珠。她用泉湖般的眼睛悄悄扫了一眼那个陌生人,正巧,那人吐了一口烟,目光也朝她这里水一样洒过来……

季玉年一只手立刻伸进自己的上衣兜里摸出了一张5元的票子递给了李彩英。瞅着那张印有“炼钢工人”图像的票子,泪水滴滴嗒嗒掉下来落在了自己的手背上……

走出季玉年的街门,一阵煦风扑面吹来,一股一股泥土的气味顺着呼吸道沁入肺腑,渗入悲哀而凄憷的心田……

来到自己的家里,她立即开始动手换身上的衣服——现在穿的这一身已经沾满了泥土,医院去,必须得把这一身脏衣服换掉。

就在她从炕角的破箱子里抄出一件蓝布衫正准备往身上套的时候,春芽子从灶房里端一碗热乎乎的生姜辣椒汤来到了她的面前。

李彩英一惊!

这孩子怎么知道她病了?她没有告诉他呀!

春芽子看到妈妈惊疑的样子,忙跟她打开窗子说亮话:“妈,我知道你瞒着我。其实你昨天打了一阵子喷嚏我就知道你病了。今早上我醒来,听到你在不断地翻身,还呻吟着,喘着粗气,我知道你一定在发烧呢!”

哦,也难怪,这孩子从小就喜欢观察生活……她在发烧,生姜辣汤喝下去也许不会有多大的作用,但至少不会有什么坏处……再说是孩子的一片孝心……于是她毫不犹豫地接住了春芽子手里冒着热气的碗……

当她一口气喝完了儿子亲手为她熬煮的药汤之后,才猛然想起这孩子现在出现在家里是极不正常的。

“今天是星期三,你怎么在家里?”李彩英奇怪地睁着眼问儿子。

“哦……”儿子有点惊慌失措,但很快就回到了少儿的天真浪漫“妈妈,今天下午老师到公社开会,学校给我们放假了。”

“……”李彩英没话说,轻轻地点了点头,接着就出门往公社卫生院走了。

她万万没有想到,调皮捣蛋的儿子在她面前编了一个让她完全没有觉察的弥天大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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