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名我的邻舍
山西白癜风微信交流群 http://nvrenjkw.com/nxzx/5717.html 我家的前门当街,后门对着在城镇里少有的宽阔的空坦,空坦当中,仅有同我家共壁的两间瓦屋,一间姓石,那一间姓李。两家大门互相对着,于大坦中更范成一块小坦,为我家从后门出进的路。我在省城读书,见了那前面横着操场的营盘门口排立着两个卫兵,不知不觉便联想到那两间房子。 石姓算得老住。我家是从东门迁居的,现在也有十几年。李姓至多不过三年,因为我的记忆里还是那念着“‘戒之哉,宜勉力,’读完《三字经》要肉吃”,鼓励我去向父亲刁难的单身老汉,直到前年暑假,才知道老汉已经死去了,房子也易了主人。 预计着暑假快到了,母亲便买好青松,靠后门竖起一架荫棚。荫棚底下,纵横放着竹榻,吃过早饭,弟兄们躺睡谈天。阿六总是强占那矮榻,——确也矮得精致,我不禁想起清少纳言“凡是细小的都可爱”的话来。 母亲醒了午觉,也加在一伙,“阿六,只有你讲话的分儿,仿佛哥哥是外乡长大的,都要你告诉我。”阿六越发现得得意,我也并不感到厌倦,他好像再接不起头来了,我便固意挑剔一句。 阿六突然记起了什么,叮咛一声,“不要坐我榻!”三步当作两步的跑进石家。随即引起比自己更小的孩子,赤臂膊,裤子——自然是开裆的,上卷到膝头,脚也光着,地面大约有点烫,而且铺了好些沙粒,脚板刚踏下,手也弹起来,然而还是要跑;一手捏的是橡皮球,那一手便是我久住都会也不知道名字的一种抽水袋。 我顿时有话要向母亲询问,然而六月天皮肉都露出来的小孩,是年来同故乡的肴味一样,想起来就要馋嘴的,好容易陈在我的面前;阿六又是那副旁若无人的气概,指着孩子的手,“不只这些哩,从九江买回的!”我那里还忙得开眼睛和耳朵。 我一面看阿六把袋子放在浴盘里吸水,然后对着堂屋射去,一面拉着那孩子叫他坐下矮榻,但他只顾拍水。我哈的一声大笑了,——他的右手比我们的多一个指头! 这在我是第一次眼见,然而并不如平素所想像,以为是一种讨厌的残疾,圆阔得很是有趣。当他把手浸到浴盘忽然又拿起来,那枝指便首先出现,好像脚鱼在那里伸头。母亲这时才也出言:“名字就叫六指哩,他爷的意见:喊得贱也长得贱。” 我哄六指的手到我的手里,“我替你数萝,不替阿六。” “一萝穷,二萝富,……” 他突然像一条鳅从我的掌里脱逃了。我于是摸他的脚板;他嘶的一声把颈一缩。我又睄见了他的脚搔很长,想替他剪短,——并不另外用剪刀,只用我自己的手甲,我说,“蚂蚁!那,那脚搔里的黑的!”然而他哭了。 他也并不让阿六满足,转过背来,“要,我的!”阿六也只得淡淡的递还他袋子。我暗地里埋怨自己,“住在比九江更热闹的码头!”想起阿六刚才说话的神气更觉惭愧了。 我翻着手边杂志的插画,想招引六指再近我的身旁。阿六才也被我提醒,现着得意的颜色,跑来伏在我的兜里,“看,看我哥的画。”忽然同阿六一样大的孩子闯进荫棚来了:“我的球!六指拿我的球!”我更有点稀奇。 这孩子没有六指那么肥,然而俏俊,银项圈一半还用红布裹着,从六指手里夺下皮球,六指并不哭,好像不是因了夺而把的,不夺也自然要把,从一瞥见便徐徐的捱进去,可以看得出来。至于那插画,反不惹注意,便是阿六,也摔开一边,引新来的孩子走进自家堂屋里拍球了。 “啊,拍球,我同淑姐也是这样拍球。” 我家初搬到这来,我只有七岁,前几个月母亲便向我讲,“要迁往南门了,就是看把戏的那坦。”相距本只有两条街,自从能够爬路以来,听了锣鼓的响声,总是牵着祖母要去看。祖母一手牵我,一手拿一条高不上五寸的板凳,冬天放在太阳底下,夏天乘杨树的荫。 新近又结识了许多伴侣,有月亮的晚上,大家持着木刀跑到坦里学兵操:所以听了母亲的话,便是父亲下乡,免掉了夜课,也没有这样欢喜。一个人路过的时候,一定要停住脚睄一睄房子,“那一个呢?有玻璃窗的总好呵。”有一回问祖母,祖母却说这都是别人的,自己的还得新做。 “那玻璃窗吗?那天在庵里遇见的跟着她妈妈还愿的淑姐,便是这家。” 搬家是一个夏晚,祖母抱猫,我引着狗在前跑。这欢喜可真不比寻常了:间间房有玻璃窗,堂屋明晃晃的悬着玻璃灯,石灰同砖末碾成的地,差玻璃也不顶远。第二天清早打开后门望坦,倘不是那窗户,我直不认是我所羡慕的那两间房子了,“好矮呵。” 前街都是铺店,放学回来,只有后门可以玩耍,伴侣也只有比我大两岁的淑姐。间壁的老汉,好像也在上学,我们刚出来,他才也从外进来,用钥匙开门。老汉最爱激起我同淑姐争强,比如说,“淑姐的爸爸好!淑姐要什么买什么!” 我明明知道我的爸爸比淑姐的富,然而应付不了老汉的驳诘。淑姐的衣服总比我的好看,我不能即刻说出,“女孩子爱打扮,淑姐的爸爸又只有淑姐一个人,”虽也明知道其中有原因。然而这是我的夺不去的得意:淑姐不能不要求我到我的堂屋去拍球!好玩呵,冰一般的地上,淑姐好像一条龙,把自己做的球,红线衬着白线的球,翻来翻去。 “母亲!这两个孩子都是淑姐的弟弟吗?” “啊,还没有告诉你,是的。淑姐——去年出嫁了。……小松!过来,过来认过我的焱哥。”母亲一面说,一面用手招那拍球的孩子,——阿六早把他推到我的面前了。他害羞,还没有站住脚,又拉着阿六一路进去了。 我想起我同淑姐现在都是有妇有夫的大人,倘若再会面,是何等多趣。我又想起当年游灯赛会,都是亲自抱着淑姐的石家叔叔,现在有了小松,又有六指,不觉也为他欢喜,看一看六指,并不像小松带有项圈,却又忍不住笑了。 堂屋里声音搅成一团,不消说,是阿六欺了小松。母亲很窘的喊,“发痧了:还不歇!”小松慢慢走出,好像从河里洗澡起来,满身是汗。我把他夹在兜里,他也并不像是刚才认识的,对我申诉着,“腰高也要我罚酒,讲定是头高。”阿六也抢了出来,一手一个指头拭着两颊,意思是说,小松不爱脸,——眼光突然射到前面去了,“瘌疠婆!瘌疠婆!” 李家门口站着一个女孩。我责备阿六白白的骂人,母亲却笑了: “小松的媳妇哩。” “哈哈!告诉我,什么名字?” 阿六忙帮着答道:“细女,就叫做细女。” 我还是拉着小松,“你不答应,我不放!”我不放,他也就不答应;我放了,他一溜烟跑了。细女站在门槛里伸出头来对我们望,我望她,她又缩进去,——撒满了鸟粪的脑壳已经给我看得明白了。我很为小松不平,“将来岂不是同壶卢一般?”母亲似乎看出了我的心事,“这并不是好不了的,——你们现在不是提倡女子剪发吗?”我笑了。这一层就算解决,面孔也万万配不上小松。 母亲说,李家乡下有田地,本比石家强,不过石叔叔新在正街开店——九江煤油公司的分栈,眼见得快要发财,我的脑里,石叔叔也是一个很可崇拜的人(倘若那老汉不在旁边),衣服穿得阔,商会议戏,极力主张头号的班子,我同淑姐伴在一块儿,极力夸奖我,吩咐淑姐,买糖要与我平分。 “替小松订媳妇,为什么不同玩具一样到热闹码头拣那我们不知道名字的呢?” 一旁谈笑,阿六总是称瘌疠。母亲说不该,瘌疠的妈妈听见了,是不舒服的。然而“细女”,“细女”,在我也很难叫出口,仿佛是一根鸡毛,拿起来怪不称手。我们家人时常因此大笑一阵,母亲几乎要笑出眼泪来。而细女很作怪,我拉小松,小松也只扭扭捏捏;拉她,她却大声喊妈妈。 她的妈妈料想不到省城回来的先生,会同孩子们挑衅,从屋子里发出“那个?要死呀!要死呀!”的骂声。有时,她跟着妈妈的背后朝外走,我站在门口,固意咳嗽一声,她以为真个来缠她,很尖锐的叫起来,转到前面搂着妈妈;妈妈掉头一望,然后轻轻把癞疮一拍,“我道是有谁!” 一天清早,我还在睡觉,阿六跑到我的面前,“哥!看洋人,小松家里有洋人!”洋人下乡,我也觉得不是寻常事,然而怎会到小松的家呢?我拿脸盘往厨房打水,听得同母亲讲话的不是本家人的声音,便在间壁房子里站住了。 “只有子鸡说是合式,——肉不吃。” “几只呢?——来得正好,迟一点就要放笼。” 鸡的叫声,翅腿的劈拍,竹笼的开闭。 “今年抱得晚,过些时长大了,再还奶奶。——天明起床,头还是蓬着。小松的爷,昨晚两点钟才弄清楚,这月是五百块。” 母亲唯唯的答着。话声已经出了后门。 原来是总公司的帐房照例一月月的催款。 三十岁上下的妇人,很胖,粗布衣裳,很整洁;对待我不现得亲热,然而我的母亲是疼我的,父亲又在学务局办事,惯于毒骂别的孩子,也并不骂我;我也本不欢喜她,她在家,我招淑姐,总是站在门口:这便是淑姐的妈妈。 现在的淑姐的妈妈自然不像我所描绘的了;我听了刚才的话音——虚夸掩不过张惶,也掉过了当年的心情,仿佛是自己的婶娘一般,要求父亲分给大宗款项,不干这欢迎钦差似的买卖才好。 我出后门,李家的门口站着——,我的感觉好像眼睛的一眨,很快的知道是淑姐的妈妈;大约也是乞借,细女的妈妈送到门外,还正在交语。见了我,很带踌蹰的神气,我似乎已经听到了一个声音——“焱”,马上又没有了。过一会是:“二先生!再真是先生模样了。” 我说,“婶子,不必客气,还是‘焱娃’。”她接着很高兴似的说了许多话,却不是单给我一人听见,意思是:我的洋话,不消说,讲得好;小松,爸爸也想送他读书,将来有一日上省,那才是福气,便是做通师,也比开店强,这位帐房带来的,一个月八十块。 阿六从小松的院子里跑出来,抱歉似的回复我,“就回!就回!”洋人已经上街去了。随着阿六的好像一阵狗,是四五个年纪相仿的男孩,其中只有小松的腰挺得顶直,阿六也很现光彩,不时把脑壳贴近小松,提出自己的或赞成小松的意见;其余的,只要不受排斥,什么也情愿容纳,手里捏着可吃的东西,早就贡献给小松了。 细女这时也在坦。小松的原故呢,还是“女”本不是一伙?总之她是孤立——眼光凝视着,嘴里预备“妈妈”,倘若谁敢来欺负。我注意一个人去了,小松不知缘何发恼:“…………大菩萨,小菩萨,保护瘌疠长头发!” 我实在佩服小松的勇气!我同我的妻,儿时也常在一堆,从没有恶意或善意的表示。细女可哭起来了;结果妈妈走出,看一看是小松,又轻轻把癞疮一拍,“还不过来!” 洋人终于没有看见,说是趁着太阳不大利害,两乘轿抬出城到五祖山看风景去了。 吃饭的时候,阿六才也回来,母亲责备他不洗脸,他对我唠叨,“小松跌破了碗,挨他爷几颗栗子。” 这是去年寒假的事:母亲扇燃炉子,要赶快的给归儿吃一顿肉;我站在母亲身旁,要赶快的知道离家以来的变故,首先讲到,便是石家叔叔于今年秋间永辞人世的话了。 到家,太阳快要落山,母亲恰好同几位婆婆在街旁坐叙,车刚转角,就有人报信,婆婆们都上前迎接,我也一一问好,然而我的欢喜好像学校里踢的足球,吹得紧紧,偶然刺破了一个窟眼。 “进门,堂屋没有人,——喊……”坐在车上远远望见城墙的时候我这样想,同时不觉也在笑;——谁耐烦许多意外的招呼呢?那人丛后面不是一位姑娘吗?“啊,淑姐!手牵的正是六指!”我又很自然的站住了。声音很多,却没有听见淑姐一句话,我徐徐的瞄她,她也正瞄着我哩。 我们小孩子的亲密的生活,以及后来各在一方,随着许多有趣味的回忆而眷念着(至少在我是如此)的心情,统行消融于我们的眼光当中了。淑姐不知道,我即刻改向了六指,六指鼓起他的铜铃似的眼睛紧贴着阿姐。直到母亲问我,“还只吃过早饭罢?”妻也慢慢从后房走来,我才又转到另一世界了。 “是那有那么亮呢?含泪吗?”我听了母亲的话,适才温存我令我释去了疲劳的六指的眼睛,忽然发生疑难了。我背转身来,说是沿路灰尘太重,寻手帕,然而那能瞒得过我的聪明的母亲?—— “儿啊,老是这副心肠!——肚子还是空的,不要……” 阿六散学回家,(二月里父亲给我写信已经谈到阿六上学的事)一刻也难忍耐,把我带回的网篮扒来扒去;我说,“不要嚷,母亲听了,埋怨你不让阿哥休息。”我拿起《阿丽斯漫游奇境记》同别的几张画报,阿六只管看画;我又拿起丝绳织的帽子,很快的剪在背后,“猜得着吗?比画还要好!”阿六简直飞起来了,那里还顾得及猜。我低声问道:“同小松是不是一个学校呢?” “小松?——小松在他伯伯家。” “啊,——近来看见他没有呢?” “看见,他时常回来。” “再看见,回来叫我。” 我翻着《阿丽斯漫游奇境记》,说道,“三十夜我们两个围炉守岁,讲许多许多有趣的故事。” 到家第三天,阿六的先生散馆。淑姐也预备这天同去。母亲说腊月初婆家约定了日期,连着起风又下雪,挨到现在;两口子很和好,家事也很充裕;还是石叔叔害病的时候上街来。淑姐个人的幸运,在我好像用不着母亲的报告,因为我想起她,总是觉得有趣。 我正在归程,确乎天天起来有风雪,然而并不以为苦,可以说是甜,希望在前面招引。现在,更要感谢了,俨然又在风雪里走,希望中添了那一瞄的淑姐。但是,淑姐的父亲呵,即刻想到了。淑姐的母亲呵,即刻又想到了。这母亲本不如父亲印在我的脑里可爱,想到了随即排遣不开,却要算她了。 我刚刚洗完脸,阿六飞奔到我的面前,“小松在坦里!”我牵着阿六走出去,靠墙有一乘轿,——这也是我多年没有看见的,粗蓝布围着长方形的木架,好像是专门为着姑娘们做的,(本也算姑娘坐的多)比我还要矮一平拳。轿杠的两头,三四个小孩忙着肩膀和手,想把轿扛起,然而轿动也不动一动。 里面坐的是小松;我抽开帘子,“认识我吗?”“认识,”他很快的答应着。其余的孩子都围拢来,很羡慕小松似的,——带眼镜的先生同他攀谈。阿六,不消说,更是得意。小松也立刻下了轿,仿佛是一个人坐着,是很可羞的;他比阿六长得高,衣服却又太长,要在平常,我以为是固意穿出来惹人笑,因为这样装饰格外现得皙白可爱。我替他抹一抹吊在嘴边的鼻涕:“怎不同阿六到我家玩呢?” 阿六连忙插嘴:“他晚上才回来。” “白天总在伯伯家吗?” “是的,伯伯家上学,伯伯家吃饭。” 小松的伯伯是城里有名的嫖客,一向在正街开南货店。兄弟间很不和好,尤其是妯娌;两家只有淑姐一个孩子的时候,伯母似乎还比伯伯疼爱淑姐的利害,因为淑姐那时把糕饼当作瓦片一般的贱,我问她是那有这么多,她说,一会见伯母,袋子就塞得满满。 正月间游龙灯的时候,淑姐的父亲把淑姐抱上柜台,自己便走了,(我也借光站在上面)伯母立刻出来,从柜台里搂着淑姐,淑姐的头毛挤得蓬乱了,便慢慢用手梳理。淑姐的妈妈添了小松了,——母亲说——伯伯同小松倒很有缘法,无论到那里都要携着一路去;伯母与自己妈妈间的嫌怨,反更深了一层,“不要小松去!带坏了我的儿!”便是妈妈迁怒于伯伯的说话。 母已经是五十岁的婆婆了,商量承继的事,也很愿意要小松,小松的父亲死后,曾经例外的亲临小松家一躺〔趟〕。小松的妈妈,却要让下么娃,(便是六指,父亲死后,不愿意旁人这样称呼,自己首先改喊么娃。) 么娃还没有订媳妇,承继在伯伯底下,做媒的也就多些。但是,那方再三拘执,这边也就不便过于坚持了:勉强拿得去,不喜欢,有什么好处。而且这也使爸爸睡在土里心安:一个大点儿子,妇人家照顾不了,跟着伯伯,只要不太蠢,读书是一定的。 小松时常挨打,因为他不大听妈妈的话。妈妈嘱咐他不要再喊伯伯,他老是喊伯伯;吃饭算是不偷偷跑回的了,睡觉,便打死他他也不去。“这样好像长了刺的,怎么能讨人家的欢喜呢?一年长到这么高,衣服都小得不合式,爸爸的拿来改做,又糟塌了材料,——放亲热一点,也许人家不阻拦伯伯,一年多做一两套。”妈妈平常这样说。 渗透了我的心灵的零零碎碎的报告,叫我见了小松只管从头到脚细细的端详,竟忘记了打断他们的游戏,待到让他们再来,他们又都没有以前的精神,一个一个的跑散了。而我还是纠着小松:“跟我去看画么?我有好多画。” “不,妈妈就喊吃饭,——今天送阿姐,抬轿的上街转头就吃。” 我的母亲把我同阿六唤回了。 吃过早饭,我们家人团着方桌,叙谈的便是淑姐回家的事,——后门口传来“冯奶”“冯奶”的声音了,这便是淑姐辞行。母亲和妻都迎上前去;我迟疑了一会,“去呢不去?”忖着快要上轿了,假装喊叫阿六站在离轿十四五步的地方。 淑姐穿的是大红缎子裙,绿湖绉棉袄,依依不舍的贴着么娃的脸,说些什么。小松伸起脖子望着阿姐,仿佛是不认识一般。妈妈裹着包头,喊么娃不要牵着阿姐。送客,我的母亲和妻之外,是细女的妈妈,手牵着细女,还有一位同我年纪相仿的姑娘,大约是妻时常告诉我的细女的姐姐,名叫贞姐。 话要算我的母亲的最多;轿夫催着上轿的时候,妻才也跑上前挽住么娃,么娃哇的一声惊到半天云里去了,——妈妈姐姐,也各自揩着眼角。阿六呆呆的站在我的面前;至于我自己,怀着难得再见的私心,而且映了一幅严肃的图画,令我终身不忘。淑姐倘若瞥见了,也有时忆起这一晨近在咫尺而没有闲暇留意到的故人罢。 妈妈抱住么娃,请大家进屋;我的母亲想是不待请的;细女的妈妈似乎是托词有事,牵着细女回自己的家。细女带一顶牛角帽,癞疮好了没有,不得而知,我的看不起的心情却大大改变了,眼巴巴的望着她母子两个的后影。阿六又拉小松一路跑去玩;妻同那姑娘肩摩肩的谈话;我只好单独告退了。 我同妻站在后门口等候母亲。那姑娘果是贞姐,从小许了妻的一位本家,明年就要出嫁,女婿早年过了门。 “你们乡下不配有这样的媳妇!” “好的都是我乡下的。你们街上只配癞疠!” “那么,你也是癞疠了!”妻笑了。 “近来贞姐可糟踏贵本家没有呢?” “中秋节还同妈妈大吵一场哩。那边买些糕点,亲自用篮子送来,她趁妈妈不看见,撕成细片!妈妈骂她不懂事,‘种田的难道就不是人?’” “她妈妈从前不也说睄不起这位令婿吗?” 母亲回来了。号哭的声音突然惊住我握着母亲的手的欢喜了!哭女儿,哭女儿的爸爸。 新年过了三天,我第一次打开后门望望——小松两弟兄也正在他门口,帽子,鞋子,马褂,都鲜艳夺目,赛过了我家同李家新贴的红纸对联。哥哥交道弟弟放洋枪;我捱近去:“六——么娃也会吗?” 小松立刻帮着装子弹,立刻是火柴一般的光响,——这便是到我写这篇文章为止,小松,么娃给我最后的印像了。一九二三年 名家专辑持续更新内容 在后台回复作家名字或首页查找,即可阅读 北乔 毕飞宇 班宇 残雪 曹文轩 陈崇正 陈集益 陈忠实 池莉 迟子建 甫跃辉 格非 海男 韩少功 贾平凹 老舍 李国彬 李洱 李敬泽 李娟 李佩甫 李一鸣 梁鸿鹰 林那北 林森 刘庆邦 刘琼 刘汀 刘醒龙 鲁敏 路内 莫言 穆涛 南帆 邱华栋 三毛 沈从文 石一枫 史铁生 苏童 双雪涛 铁凝 汪曾祺 王安忆 王朔 王小波 文清丽 吴义勤 徐可 徐则臣 严歌苓 阎晶明 阎连科 杨海蒂 杨建英 杨庆祥 杨献平 弋舟 易清华 余华 张爱玲 张承志 张国领 张清华 赵燕飞 波德莱尔 博尔赫斯 茨威格 川端康成 村上春树 大江健三郎 杜拉斯 福克纳 海明威 汉德克 加缪 芥川龙之介 卡尔维诺 卡佛 卡夫卡 科塔萨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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