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陈富强

摄影

袁长渭

西溪且留下——赵构

从杭州市区出发,沿天目山路西行,过紫荆港路,可见右侧大片的草木丛生,坐于车内望窗外,那片草木,恍若不见边际,无比宽阔。城区的喧哗,至此嘎然而止,突然安静下来。偶尔,在树林茅草间,能瞥见水色的反光,约略可知是一个一个的湖泊。是的,这就是杭州的西溪湿地了。西溪所辖的地方,名留下。

一个西溪,一个留下,它们是唇齿相依。据说一千多年前,南宋皇帝赵构逃到杭州,一见西溪,就被这“一曲溪流一曲烟”的美景迷住了,如果不是他后来找到了凤凰山,他是曾经想过要在西溪建皇城的,当时他还说了一句“西溪且留下”。于是,西溪就这样“留下”了一千多年,西溪的地名也因此改为“留下”。

西溪湿地的形成,应该是很久远以前的事。但是,它的整治,却很晚。我第一次去西溪,是家迁城西以后。骑自行车,顺文三西路,大约五分钟,就到了一片乡村,连片的池塘,虽说是夏天,却不见莲荷,池塘边,有树杂乱地生长,树盘根错节,根系伸入水中。这一带,我们习惯称之为蒋村。蒋村也是城西最早开发的生活居住地。后来,大片的楼盘在这里生长,城西也因此成为杭州市区最大的群住处。那时的西溪,是一大片农村的田园,河流、池塘众多,但蒋村人,多以养猪为业,没有环保配套,所以,西溪的水,就到处散发着猪粪的气息。

西溪所在地的蒋村乡,每年的端午,有划龙舟的习俗。龙舟在狭窄的河道里劈波斩浪,能够想象,那个景象,必然十分热闹。西溪还有一绝,就是遍植柿子树,一到收获季节,树上的柿子红了,到处都是红艳艳的,好像整个西溪,都挂满了一盏盏红色的小灯笼。除了柿子树,西溪最为壮观的景色就是芦苇。西溪的秋天,芦苇遍地,开出白色的花儿,秋风一吹,苇絮四散飘扬。白色的芦苇,长于水边,一枝枝亭亭玉立,仿佛家家池塘边,站满苗条的西溪女孩,长发飘飘。

那次骑车去西溪,更多的收成,是泛起许多童年的记忆。记忆中的家乡,多河流,也有芦苇,但没有西溪密集。回家后,晚上睡梦中,也会听见西溪的呼吸。后来,西溪研究会邀我入会,既然是研究会的成员,就多了一份责任感。于是,根据第一次去西溪的经历,写了一篇随笔《屋檐下的西溪》。说来惭愧,后来,西溪研究会给我发过好几次通知,具体管事的一位老师还给我打过若干次电话,内容都是通知我去参加研究会的活动,但我都以工作忙为由推脱了。现在想来,实在不该。更加不应该的是,我的住家与西溪近在咫尺,在西溪整治后,却一直没有好好去看一看西溪。

直到今年初冬,我竟连着两次去了西溪,才发现,自己是多么的蠢笨。这么好的风景,就在家后,竟然时隔这么久才去欣赏。而我的一位朋友,以写散文著称的苏沧桑,居然已经创作了一部以西溪为背景的长篇小说《千眼温柔》。我还没有读过这部小说,但创作语言一向温婉、淡雅的苏沧桑,以散文的语言编一个西溪的故事,一定好看。以我俗人的眼光看来,这部小说,一定要有男欢女爱,因为去过西溪的人一定觉得,这个地方,适合恋爱。

今年初冬第一次去西溪,是坐船。也就是通常所指的西溪湿地一期。湿地一期进口处在周家村。去的那天,天气稍许有些阴,湿地内,几乎看不见一个徒步的游人。西溪湿地的栈道,已经修建得四通八道,栈道沿河,依池塘而建,如此安宁的栈道,十分少见。栈道两侧,或是河流池塘,或是芦苇、茅草与杂树。西溪的树,是从前留下来的,树种繁多,也没有一定的规划,只要有河流有池塘的地方,就一定树木葱郁。湿地适合树木生长,一截木桩插下去,来年的春天,也一定发芽。

西溪的船,分为机动与摇橹船。看西溪,最好是坐摇橹船,它的速度相对缓慢,适合看风景。船舱面积不大,顶多够坐六人。一张小方桌搁于舱中间,泡一杯龙井茶,再放一些杭州本地产的花生、瓜子。沿着曲曲弯弯的河道,慢慢摇去。西溪就如一幅画卷,在唉啊的橹声中,缓缓舒展开来。这幅画,张大千没有画过,黄公望也没有画过,我想,西溪是在等待一位千年一遇的画家吧。

摇橹的船娘,大多为三十出头的蒋村妇女。她们的杭州话不地道,普通话也不够标准。因此,听上去的普通话有蒋村方言的味道,外地人勉强能够听懂。说来奇怪,西溪湿地与杭州市区唇齿相依,蒋村人说话的口音,却与杭州中心城区的市民,有明显的差异。那天为我们摇橹的船娘的脸,有些黝黑,是被西溪湿地的风吹得吧?她很健淡,从船离开码头,就一直在介绍西溪。船娘的介绍,听起来不像正规导游那么流畅,但因为船娘是土生土长的西溪人,她对西溪的感情,却不是一般职业导游所能相比的。在经过一片较为宽阔的河道时,她指着右侧河边,要我们准备好相机,我问为什么?她说这儿经常有野鸭出没。船娘的话音刚落,两只野鸭就摇头摆尾从水边游了过来。野鸭不大,至多是少年模样,不知它们是否处于青涩的热恋当中,一前一后,紧紧相随,对于驶过的船充耳不闻,自顾自贴着水中的茅草向前游动。

看着野鸭消失在视线中,我忽然想起一个问题,就问船娘,蒋村的那些猪去了哪里了?船娘回答说,西溪湿地的村民,早就外迁了,人都外迁了,猪还留在这儿做什么?她接着说,要是猪还在湿地里,你能看到这样清爽的河道?船娘说得是,船舷外的河水,与我第一次所见,已经不同,也许没有西湖水那般清澈,但因为污染的源头已经切除,西溪的水,已基本恢复从前的样子。而且随着水生植物与鱼的不断净化,西溪水质的澄澈,指日可待。船娘同意我的观点,她说,她从小就在西溪长大,看过西溪水最清的时候,能看清河底的水草。她也看过西溪被污染的时候,河流池塘混沌不堪,简直臭不可闻。而现在的西溪水,虽说还没有彻底恢复到她小时候的模样,但已十分接近。船娘一点也不怀疑,西溪水很快就能够像她小时候见到的那样,看得见鱼虾在水底游来游去了。

那天同船的客人,来自西安。到西溪的周家村入口处,他们颇为诧异,以为是湿地,就一定距离城市很远,但根据车程推测,西溪湿地根本就在市区。我说,可以这么认为,西溪湿地是在杭州市区,更加准确地说,是在杭州市区的边缘。因此,有专家把西溪比作杭州的肺。西安客人大为感慨。交谈中,我说去西安能看历朝历代的皇帝,一脚踩下去,不知就踩到了哪个皇帝的肩膀。杭州虽说是古都,但原始的历史遗存已经不多,所以只好带你们来看看西溪的水,西溪的草和树。不过,要论西溪的形成历史,算起来,也有多年,从这个角度看,与西安的秦王朝,稍晚一个朝代而已。而研究西溪起源的专家说得似乎更玄乎,他们认为,算起来西溪的最初形成,可以在现在已经形成共识的基础上再上推三千年。他们的理由是,在四五千年前,西溪的低湿之地,如受天目山春夏洪水的冲流,就会被淹没,西溪也因此成了湖泊。而干旱季节,湿地就出现了。于是,随着自然的变化,湿地也随隐随现。这个说法,从西溪所处的地理位置看,不无道理。湿地位于天目山路以北,而天目山路的命名,显然是它的延伸段,与天目山相连。至于西溪地势的低洼,我是有切身感受的。年的暮夏,一场台风过后,杭州城大雨倾盆,连续下了几天几夜,周一早晨上班,开车出门,才发现整个城西道路已经被水淹没。

客人在船上,话题广泛。带队的领导对我说,今天说的,平时在单位里绝对是禁忌,可见西溪是个让人说真话的地方。客人还说,外地人多知道西湖,却不知,离西湖不远,居然还有这么一个好去处,藏在深闺人未识啊。坐着摇橹的船,带着自己喜爱的女人,在西溪曲里拐弯的河道里走一走,难得的人生经历啊。西北汉子豪爽,对于他们口中所说的女人指向,有弦外之音。看我疑惑的眼光,领导哈哈大笑,举起相机,对着芦苇一阵猛拍,说,你瞧,我说了,西溪是个让人吐真言的地方,真是酒未喝,人已醉。同船的人一起大笑,惊起河边林间的一群飞鸟,呼拉拉飞向远处。

船行至秋雪庵,船娘将船靠岸。她说她要去给我们装一瓶热水,这时,我才发现船上的热水瓶已不知不觉间让我们喝空了。船娘要我们上岸,去秋雪庵楼上看芦苇。船娘说,那儿是整个西溪湿地看芦苇最好的地方,没有船,人是到不了秋雪庵的。我们依船娘所言,上了秋雪庵的二楼,站于阳台,凭栏而眺,一片宽阔的水沼地,除了树和茅草,果真如船娘所说,是无边无际的芦苇滩地,芦苇正开花,视线里,只留下白茫茫一片,恍如大雪纷纷落下。我顿悟,秋雪庵的名字,与一般想象中的“庵”不同,这个秋雪庵名的来历,可能与我眼前的芦苇有关。一到秋季,芦苇雪白的花儿开遍了湿地,酷似雪后景象。看庵内的介绍,才知秋雪庵,与一个明代叫陈继儒的书画家有关。他所题的“秋庵”,是取唐朝诗人“秋蒙钓船”意境。我们现在所看到的秋雪庵,是依据民国时期的老照片重修的。瓦墙之间,依稀可见那些尘封的时光在悄悄行走。

在秋雪庵,偶遇作家毕淑敏。我上楼时,已有几个人在栏前眺望,其中一中年女子,面相颇为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是谁。随后上楼的西安客人说,他看见作家毕淑敏了,我才恍然。据说,西溪湿地有一些别墅,为文化名人做工作室。我的理解,所谓工作室,大约就是将别墅赠予那些文化名人,但没有产权。不管这个理解对或是错,杭州的做法,却是很有些胆略的。西溪湿地的确适合文化名人居住。他们若是诗人,能为西溪吟出一首好诗,他们若是画家,能为西溪画出一幅好画,他们若是小说家或散文家,能为西溪奉出一部好作品,并且流芳百世,西溪的意境,就会多一些雅致,多一些风花雪月。不知道毕淑敏是否在杭州市的邀请之列,也在西溪开出一间工作室来,毕淑敏不光是作家,还是一位出色的心理学家,她开工作室的理由应当更加充足。她若是在西溪,一边写作,一边研究心理学,估计在两个领域都能成大器。

可是,能够青史留名的作品,也许一千年才出一部,看来,我是很难读到类似苏东坡白居易颂西湖那样伟大的作品了。好在西溪的存在已经几千年,再等一千年,让后人来赏析,也无妨。

从秋雪庵回到周家村码头,刚好两个小时。船娘说,要不是天色有些暗了,也有些冷,在西溪湿地看两个小时,是远远不够的。坐船看西溪的好地方还很多,比喻西溪草堂、烟水渔庄、深潭口,梅竹山庄。船娘特别推荐我们去走走福堤,她提醒我们,福堤是免费向游人开放的。

西安客人离开西溪时有些恋恋不舍。对于福堤,也心向往之。但是时间不允许了。我答应西安客人,若是他们下次再来杭州,可带上喜欢的女人,我就带他们去走福堤。西溪的野趣,是城市的钢筋混凝土丛林间所难以想象的。在西溪的船上能看乡村景色,还能说心里想说的话。这是西安客人给予我的启示。

船娘口中所说的福堤,整治时间要晚于西溪一期工程。如果说西溪一期适宜于坐船,那么福堤则是漫步者的天堂。

我去福堤,与前一次到西溪湿地相距不足一月。无论从哪个方向进福堤,都有无限的风光可欣赏。如果是从天目山路一侧进入福堤,那么以福堤为界,右为高庄,左为洪钟别业等景点。去西溪,无论是一期,或者是福堤,最好避开双休。冬季的福堤,因为多植为竹,所以在色彩上,没有受太大的影响,到是一池一池的残荷,一路的杉树,尽管有些萧瑟,却能从悲凉中体会到一种自然的轮回。

天冷不要紧,只要有阳光,身旁走着自己心爱的女人,在西溪的竹林、茅草、芦苇荡间走走停停,就会有最温暖的记忆。读野史,从前的文人墨客,游类似西溪这样的景点,必有美酒佳人相随。而西安的客人,说的要含蓄一些,他们所指的男人喜欢的女人,与我理解的心爱的女人不同。也许,西安为历朝历代的帝王文化所浸淫,皇帝们六宫粉黛,建一座华清池也盛不下天下佳丽。在西溪这样乡情野趣浓郁的地方,遥想一下无边春色,也在情理之中。

不过,如果有闲情逸致者,在西溪的阳光下独自发呆,到是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西溪的人影,不似西湖那么密,所以,西溪的路就显得格外的寂静。而无论残荷,抑或茅草,除了在风中的摇曳,都是不会开口说话的。一个人只管肆意地大声唱歌也不要紧,能听见你唱歌的,只有西溪的水鸟。而沉默地走路,在西溪的池塘边,也是能照进自己的影子的,水中的倒影,看上去似乎有些冷,有些静,也有些寂寞,阳光却始终不离不弃,即使影子投入了水中,阳光也会在池塘里映出一个太阳。

福堤景区可走的地方很多,如果不是假日,所经过的路和房子、池塘大多安静。河渚街是相对热闹一些的地方。那儿的西溪越剧团会在宗祠里排戏,二胡锣鼓一响,演员在台上甩一把水袖,咿咿呀呀唱将起来,寂寥的西溪,就隐隐约约有越剧的旋律回荡。

登河渚塔,可俯瞰西溪全景。河渚街的粉墙黛瓦,尽收眼底,戏台上的演员,着戏袍,在台上款款地走来走去。唱腔已经远去而无声,而那些池塘,依然寂静,只有风将一池清水吹皱。杭州城就在湿地的东面,此刻,在视线里也愈显遥远,看不见人来人往,也听不见车水马龙,仿佛这座都城,是从前的事了。

在西溪走得有些乏力,可寻一座依水而建的亭小憩,这些亭,悉数用原木搭建,盖于亭顶的,也有在木板上再覆一层茅草的,远远看去,就是一座茅草亭子。亭内的栏杆当然也是树木做成的,在栏杆上一靠,阳光恰到好处地照在身上,全身暖洋洋,如果坐的时间久了,很容易瞌睡。

不知在西溪的水边入眠,会是什么感觉?入梦来的,除了西溪的水,还会不会有一个叫翠翠的船娘?翠翠身穿细碎的印花蓝布小棉袄,摇着木船,从河间驶出,她的头顶,飞着一群水鸟,她的船尾,有一列野鸭如影随形。而翠翠的船舱里,满载的却是一船水茭白、茅草和鲜活的鱼虾。她摇去的方向,正是秋雪庵,那么,美丽的翠翠,就是秋雪庵的主人了。黄昏时分,翠翠梳着湿漉漉的乌发,往楼上的栏前一靠,手搭额上一望,西溪湿地的芦苇,就苍茫如雪了,就漫无边际了。

作者简介

陈富强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电力作家协会副主席,浙江省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

现就职于国网浙江省电力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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