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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2月:阅读的总第本书是中國大作家金庸的《笑傲江湖》第四冊。

《笑傲江湖》Vol.4

(TheSmiling,ProudWanderer)Vol.4

金庸

明河社

一九八O年十月初版(修訂本)

一九九四年八月第十四版

目錄:

第一冊:

阅读No.

金庸《笑傲江湖》Vol.1

第一回滅門

第二回聆秘

第三回救難

第四回坐鬥

第五回治傷

第六回洗手

第七回授譜

第八回面壁

第九回邀客

第十回傳劍

第二冊:

阅读No.

金庸《笑傲江湖》Vol.2

第十一回聚氣

第十二回圍攻

第十三回學琴

第十四回論杯

第十五回灌藥

第十六回注血

第十七回傾心

第十八回聯手

第十九回打賭

第二十回入獄

第三冊:

阅读No.

金庸《笑傲江湖》Vol.3

第二十一回囚居

第二十二回脫困

第二十三回伏擊

第二十四回蒙冤

第二十五回聞訊

第二十六回圍寺

第二十七回三戰

第二十八回積雪

第二十九回掌門

第三十回密議

第四冊:

第三十一回繡花

第三十二回併派

第三十三回比劍

第三十四回奪帥

第三十五回復仇

第三十六回傷逝

第三十七回迫娶

第三十八回聚殲

第三十九回拒盟

第四十回曲諧

後記

01童百熊仰天大笑,說道:"我和東方兄弟交朋友之時,哪裡有你這小子了?當年我和東方兄弟出死入生,共歷患難,你這乳臭小子生也沒生下來,怎輪得到你來和我說話?"令狐衝側過頭去,此刻看得清楚,但見他白髮披散,銀髯戟張,臉上肌肉牽動,圓睜雙眼,臉上鮮血已然凝結,神情甚是可怖。他雙手雙足都銬在鐵銬之中,拖著極長的鐵鏈,說到憤怒處,雙手擺動,鐵鏈發出錚錚之聲。02哪知轉了幾個彎,前面豁然開朗,露出天光。眾人突然聞到一陣花香,胸襟為之一爽。從地道中出來,竟是置身於一個極精緻的小花園中,紅梅綠竹,青鬆翠柏,佈置得極具匠心,池塘中數對鴛鴦悠遊其間,池旁有四只白鶴。眾人萬料不到會見到這等美景,無不暗暗稱奇。繞過一堆假山,一個大花圃中盡是深紅和粉紅的玫瑰,爭芳競艷,嬌麗無儔。03一進門,便聞到一陣濃烈花香。見房中掛著一幅仕女圖,圖中繪著三個美女,椅上鋪了繡花錦墊。令狐衝心想:"這是女子的閨房,怎地東方不敗住在這裡?是了,這是他愛妾的居所。他身處溫柔鄉中,不願處理教務了。"只聽得內室一人說道:"蓮弟,你帶誰一起來了?"聲音尖銳,嗓子卻粗,似是男子,又似女子,令人一聽之下,不由得寒毛直豎。楊蓮亭道:"是你的老朋友,他非見你不可。"內室那人道:"你為甚麼帶他來?這裡只有你一個人才能進來。除了你之外,我誰也不愛見。"最後這兩句說得嗲聲嗲氣,顯然是女子聲調,但聲音卻明明是男人。任我行、向問天、盈盈、童百熊、上官雲等和東方不敗都甚熟悉,這聲音確然是他,只是恰如捏緊喉嚨學唱花旦一般,嬌媚做作,卻又不像是開玩笑。各人面面相覷,盡皆駭異。楊蓮亭嘆了口氣道:"不行啊,我不帶他來,他便要殺我。我怎能不見你一面而死?"房內那人尖聲道:"有誰這樣大膽,敢欺侮你?是任我行嗎?你叫他進來!"任我行聽他只憑一句話便料到是自己,不禁深佩他的才智,作個手勢,示意各人進去。上官雲掀起繡著一叢牡丹的錦緞門帷,將楊蓮亭抬進,眾人跟著入內。04房內花團錦簇,脂粉濃香撲鼻,東首一張梳妝台畔坐著一人,身穿粉紅衣衫,左手拿著一個繡花繃架,右手持著一枚繡花針,抬起頭來,臉有詫異之色。但這人臉上的驚訝神態,卻又遠不如任我行等人之甚。除了令狐衝之外,眾人都認得這人明明便是奪取了日月神教教主之位、十餘年來號稱武功天下第一的東方不敗。可是此刻他剃光了鬍鬚,臉上竟然施了脂粉,身上那件衣衫式樣男不男、女不女,顏色之妖,便穿在盈盈身上,也顯得太嬌艷、太刺眼了些。這樣一位驚天動地、威震當世的武林怪傑,竟然躲在閨房之中刺繡!任我行本來滿腔怒火,這時卻也忍不住好笑,喝道:"東方不敗,你在裝瘋嗎?"東方不敗尖聲道:"果然是任教主!你終於來了!蓮弟,你……你……怎麼了?是給他打傷了嗎?"撲到楊蓮亭身旁,把他抱了起來,輕輕放在床上。東方不敗臉上一副愛憐無限的神情,連問:"疼得厲害嗎?"又道:"只是斷了腿骨,不要緊的,你放心好啦,我立刻給你接好。"慢慢給他除了鞋襪,拉過熏得噴香的繡被,蓋在他身上,便似一個賢淑的妻子服侍丈夫一般。眾人不由得相顧駭然,人人想笑,只是這情狀太過詭異,卻又笑不出來。珠簾錦帷、富麗燦爛的繡房之中,竟充滿了陰森森的妖氛鬼氣。05東方不敗從身邊摸出一塊綠綢手帕,緩緩替楊蓮亭拭去額頭的汗水和泥污。楊蓮亭怒道:"大敵當前,你跟我這般婆婆媽媽幹甚麼?你能打發得了敵人,再跟我親熱不遲。"東方不敗微笑道:"是,是!你別生氣,腿上痛得厲害,是不是?真叫人心疼。"如此怪事,任我行、令狐衝等皆是從所未見,從所未聞。男風孌童固是所在多有,但東方不敗以堂堂教主,何以竟會甘扮女子,自居妾婦?此人定然是瘋了。楊蓮亭對他說話,聲色俱厲,他卻顯得十分的"溫柔嫻淑",人人既感奇怪,又有些噁心。06他在東方不敗尸身上又踢了一腳,笑道:"饒你奸詐似鬼,也猜不透老夫傳你《葵花寶典》的用意。你野心勃勃,意存跋扈,難道老夫瞧不出來嗎?哈哈,哈哈!"令狐衝心中一寒:"原來任教主以《葵花寶典》傳他,當初便就沒懷善意。兩人爾虞我詐,各懷機心。"見任我行右目中不絕流出鮮血,張嘴狂笑,顯得十分的面目猙獰,心中更感到一陣驚怖。07盈盈對鏡一照,只見左頰上劃了一道血痕,雖然極細,傷癒之後,只怕仍要留下些微痕跡,不由得鬱鬱不樂。令狐衝道:"你佔盡了天下的好處,未免為鬼神所妒,臉上小小破一點相,那便後福無窮。"盈盈道:"我佔盡了甚麼天下的好處?"令狐衝道:"你聰明美貌,武功高強,父親是神教教主,自己又為天下豪傑所敬服。兼之身為女子,東方不敗就羨慕得不得了。"盈盈給他逗得噗嗤一笑,登時將臉上受傷之事擱在一旁。08令狐衝拉近她身子,輕輕摟了摟她,說道:"我這就向你告辭。嵩山的大事一了,我便來尋你,自此而後,咱二人也不分開了。"盈盈眼中一亮,閃出異樣的神采,低聲道:"但願你事事順遂,早日前來。我……我在這裡日日夜夜望著。"令狐衝道:"是了!"伸嘴在她臉頰上輕輕一吻。盈盈滿臉飛紅,嬌羞無限,伸手推開了他。令狐衝哈哈大笑,牽過馬來,上馬出了日月教。09他閑步一會,心想六兄弟的架該打完了,不妨便去跟他們一起喝酒,忽聽得身後腳步聲輕響,有個女子聲音叫道:"令狐大哥!"令狐衝轉過身來,見是儀琳。她走上前來,輕聲道:"我問你一句話,成不成?"令狐衝微笑道:"當然成啊,甚麼事?"儀琳道:"到底你喜歡任大小姐多些,還是喜歡你那個姓嶽的小師妹多些?”令狐衝一怔,微感尷尬,道:"你怎麼忽然問起這件事來?"儀琳道:"是儀和、儀清師妹她們叫我問的。"令狐衝更感奇怪,微笑道:"她們怎地想到要問這些話?"儀琳低下了頭,道:"令狐大哥,你小師妹的事,我從來沒跟旁人說過。那日儀和師妹劍傷嶽小姐,雙方生了嫌隙。儀真、儀靈兩位師妹奉你之命送去傷藥,華山派非但不收,還把兩位師姊轟了出來。大家怕惹你生氣,也沒敢跟你說。後來於嫂和儀文師姊又上華山去,報知你接任恆山掌門,卻讓華山派給扣了起來。"令狐衝微微一驚,道:"你怎知道?"10儀琳道:"他說見到一場喜事,你從前的師父招女婿……"突然之間,只見令狐衝臉色大變,她心下驚恐,便停了口。令狐衝喉頭哽住,呼吸艱難,喘著氣道:"你說好啦,不……不要緊。"聽到自己語音幹澀,幾乎不像是自己說的話。儀琳柔聲道:"令狐大哥,你別難過。儀和、儀清師姊她們都說,任大小姐雖是魔教中人,但容貌既美,武功又高,哪一點都比嶽小姐強上十倍。"令狐衝苦笑道:"我難過甚麼?小師妹有了個好好的歸宿,我歡喜還來不及呢。他……他……田伯光見到了我小師妹……"儀琳道:"田伯光說華山玉女峰上張燈結彩,熱鬧得很,各門各派中有不少人道賀。嶽先生卻沒通知咱們恆山派,竟把咱們當作敵人看待。"令狐衝點了點頭。儀琳又道:"於嫂和儀文師姊好意去華山報訊。他們不派人送禮,不來祝賀你接任掌門,那也罷了,幹麼卻將報訊的使者扣住了不放?"令狐衝呆呆出神,沒回答她的話。儀琳又道:"儀和、儀清兩位師姊說,他華山派行事不講道理,咱們也不能太客氣了。在嵩山見到了,咱們應該當眾質問,叫他們放人。"令狐衝又點了點頭。儀琳見他失神落魄的模樣,嘆了口氣,柔聲道:"令狐大哥,你自己保重。"緩步走開。令狐衝見她漸漸走遠,喚道:"師妹!"儀琳停步回頭。令狐衝問道:"和我師妹成親的,是……是……"儀琳點頭道:"是!是那個姓林的。"她快步走到令狐衝面前,拉住他右手衣袖,說道:"令狐大哥,那姓林的沒半分及得上你。嶽小姐是個胡塗人,才肯嫁給他,師妹們怕你生氣,一直沒敢跟你說。可是桃谷六仙說,我爹爹和田伯光便在左近。田伯光見到了你,多半會跟你說。就算田伯光不說,再過幾天,便上嵩山了,定會遇上嶽小姐和她丈夫。那時你見到她改了裝,穿著新媳婦的打扮,說不定……說不定……有礙大事。大家都說,倘若任大小姐在你身邊,那就好了。眾師姊叫我來勸勸你,別把那個胡塗的嶽姑娘放在心上。"令狐衝臉露苦笑,心想:"她們都關心我,怕我傷心,因此一路上對我加意照顧。"忽覺手背上落上幾滴水點,一側頭,只見儀琳正自流淚,奇道:"你……你怎麼了?"儀琳凄然道:"我見到你傷心的……傷心的模樣,令狐大哥,你如要哭,就……就哭出聲來好了。"令狐衝哈哈一笑,道:"我為甚麼要哭?令狐衝是個無行浪子,為師父師娘所不齒,早給逐出了師門。小師妹怎會……怎會……哈哈,哈哈!"縱聲大笑,發足往山道上奔去。這一番奔馳,直奔出二十餘里,到了一處荒無人跡的所在,只覺悲從中來,不可抑制,撲在地下,放聲大哭。哭了好一會,心中才稍感舒暢,尋思:"我這時回去,雙目紅腫,若教儀和她們見了,不免笑話於我,不如晚上再回去罷。"但轉念又想:"我久出不歸,她們定然擔心。大丈夫要哭便哭,要笑便笑。令狐衝苦戀嶽靈珊,天下知聞。她棄我有若敝屣,我若不傷心,反倒是矯情作假了。"當下放開腳步,回到鎮尾的破祠堂中。儀和、儀清等正散在各處找尋,見他回來,無不喜動顏色。桌上早已安排了酒菜,令狐衝自斟自飲,大醉之後,伏案而睡。11令狐衝明白他言語中皮裡陽秋,說甚麼"開武林中千古未有之局面",其實是諷刺他以男子而做群尼的領袖,"英俊年少"四字,更是不懷好意,說道:"晚輩奉定閑師太遺命,執掌恆山門戶,志在為兩位師太復仇雪恨。報仇大事一了,自當退位讓賢。"12嶽夫人又悲又喜,說道:"你小師妹和你林師弟,上個月在華山已成……成了親。"她口氣頗有些擔憂,生怕令狐衝所以如此急切的要重回華山,只是為了嶽靈珊,一聽到她嫁人的訊息,就算不發作吵嚷,那也非大失所望不可。令狐衝心中一陣酸楚,微微側頭,向嶽靈珊瞧去,只見她已改作了少婦打扮,衣飾頗為華麗,但容顏一如往昔,並無新嫁娘那種容光煥發的神情。她目光和令狐衝一觸,突然間滿臉通紅,低下頭去。令狐衝胸口便如給大鐵錘重重打了一下,霎時間眼前金星亂冒,身子搖晃,站立不定,耳邊隱隱聽得有人說道:"令狐掌門,你是遠客,反先到了。少林寺和峻極禪院近在咫尺,老衲卻來得遲了。"令狐衝覺得有人扶住了自己左臂,定了定神,見方證大師笑容可掬的站在身前,忙道:"是,是!"拜了下去。左冷禪朗聲道:"大伙兒不用多禮了。否則幾千人拜來拜去,拜到明天也拜不完。請進禪院坐地。"13令狐衝想起往事,凝目向嶽靈珊望去,只見她眼望遠處青山,若有所思,眉目之間微帶愁容,顯然沒留心到何三七提及"白板煞星"這名字,恐怕幼時聽嶽夫人說過的話,也早忘了。令狐衝心想:"小師妹新婚燕爾,林師弟是她心中所愛,該當十分喜歡才是,又有甚麼不如意事了?難道小夫婦兩個鬧彆扭嗎?"眼見林平之站在她身邊,臉上神色頗為怪異,似笑非笑,似怒非怒。令狐衝又是一驚:"這是甚麼神氣?我似乎在誰臉上見過的。"但在甚麼地方見過,卻想不起來。14令狐衝與桃谷六仙相處日久,深知他們為人,尋思:"今日桃谷六仙所說的話,句句擊中左冷禪的要害。他六兄弟的腦筋怎能如此清楚?多半暗中另行有人指點。"當下慢慢走近桃谷六仙身旁,想察看到底是哪位高人隱身其側,但見桃谷六仙聚在一起,身邊並無旁人,五兄弟正在手忙腳亂的替桃花仙肩頭止血。令狐衝轉過頭來,向西首瞧去,耳中忽然傳來細若蚊鳴的聲音:"衝哥,你是在找我嗎?"令狐衝又驚又喜,聲音雖細,但清清楚楚,正是盈盈的聲音。他微微側頭,向聲音來處瞧去,只見一名身材臃腫的虯髯大漢倚在一塊大石之旁,懶洋洋的伸手在頭上搔癢。在這嵩山絕頂之上,如這般的虯髯大漢少說也有一二百人,誰都沒加注意,令狐衝略一凝神,突然從那大漢的眼光之中,看到了一絲又狡獪又嫵媚的笑意。他大喜之下,向她走去。盈盈傳音說道:"別過來,不可拆穿了西洋鏡。"這聲音如一縷細絲,遠遠傳來,鑽入他耳中。令狐衝當即停步,心想:"我倒不知你有這樣的傳音功夫,定然又是你父親的一項秘傳了。"立時明白:"桃谷六仙所說的那些話,原來都是你教他們的,難怪這六個粗胚,居然講出甚麼不仁不義、不智不勇的話來?"心下喜悅,忍不住要發洩,大聲道:"桃谷七仙的話,當真有理。我本來只道桃谷只有六仙,哪知道還有一位又聰明、又美麗的七仙女桃萼仙!"15此刻各人均知五派合併,已成定局,爭奪之鵠的,當在掌門人一席。16眾人向說話之人瞧去,見是個長身玉立的青年,相貌俊美,但臉色青白,嘴角邊微帶冷嘲,正是華山派的林平之。有人識得他的,便叫了出來:"這是華山派嶽先生的新女婿。"令狐衝心道:"林師弟向來甚是拘謹,不多說話,不料士別三日,便當刮目相看,竟在天下英雄之前,出言譏諷這兩個賊道。"17突然一個女子的聲音道:"你怎知他是胡言亂語?"一個俊俏的少婦越眾而出,長裙拂地,衣帶飄風,鬢邊插著一朵小小紅花,正是嶽靈珊。她背上負著一柄長劍,右手反過去握住劍柄,說道:"我便以泰山派的劍法,會會道長的高招。"18令狐衝見嶽靈珊既不擋架,也不閃避,左手五指不住伸屈,似乎在計算數目,不由得心下大急,只想大叫:"小師妹,小心!"但這五個字塞在喉頭,始終叫不出來。19當嶽靈珊使出"泉鳴芙蓉"等幾招時,令狐衝更無懷疑,她這幾路劍法,是從華山思過崖後洞的石壁上學來的,尋思:"小師妹為甚麼會到思過崖去?師父、師娘對她甚是疼愛,當然不會罰她在這荒僻的危崖上靜坐思過。就算她犯了甚麼重大過失,師父、師娘也不過嚴加斥責而已。思過崖與華山主峰相距不近,地形又極兇險,即令是一個尋常女弟子,也不會罰她孤零零的去住在崖上。難道是林師弟被罰到崖上思過,小師妹每日去送飯送茶,便像她從前待我那樣嗎?"想到此處,不由得心口一熱。又想:"林師弟沉默寡言,循規蹈矩,宛然便是一位小君子劍。他正因此而得到師父、師娘和小師妹的歡心,怎會犯錯而被罰到崖上思過?不會,不會,決計不會。"猛然想起:"難道小師妹……小師妹……"內心深處突然浮起一個念頭,可是這念頭太過荒唐,剛浮入腦海,便即壓下,一時心中恍恍惚惚,到底是個甚麼念頭,自己也不大清楚。20令狐衝見嶽靈珊左邊臉頰登時腫起,留下了五個手指印,足見她父親這一掌打得著實不輕。嶽靈珊眼淚涔涔而下,可是嘴角微撇,神情頗為倔強。令狐衝便即想起:"從前我和她同在華山,她有時頑皮,受到師父師娘的責罵,心中委屈,便是這麼一副又可憐又可愛的神氣。那時我必千方百計的哄得她喜歡。小師妹最開心的,莫過於和我比劍而勝,只不過我必須裝得似模似樣,似乎真的偶一疏忽而給她佔了先機,決不能讓她看出是故意讓她……"想到這裡,腦海中一個本來十分模糊的念頭,突然之間,顯得清晰異常:"她怎麼會到思過崖去?多半她是在婚前婚後,思念昔日我對她的深情,因而孤身來到崖上,緬懷舊事。後洞的入口我本是用石子封砌好了的,若非在崖上長久逗留,不易發見。如此說來,她在崖上所留時間不短,去了也不止一次。"轉頭向林平之瞥了一眼,尋思:"林師弟和她新婚,該當喜氣洋洋,心花怒放才是。為甚麼他始終神色鬱鬱?小師妹給她父親當眾打了一掌,他做丈夫的既不過去勸慰,也無關心之狀,未免太過不近人情。"21他想嶽靈珊為了掛念自己而到思過崖去追憶昔情,只是他一廂情願的猜測,可是他似乎已迷迷惘惘的見到,嶽靈珊如何在崖上淚如雨下,如何痛悔嫁錯了林平之,如何為了辜負自己的一片深情而傷心不已。一抬頭,只見嶽靈珊正在彎腰拾劍,淚水滴在青草之上,一根青草因淚水的滴落而彎了下去,令狐衝胸口一陳衝動:"我當然要哄得她破涕為笑!"在他眼中看出來,這嵩山絕頂的封禪台側,已成為華山的玉女峰,數千名江湖好漢,不過是一棵棵樹木,便只一個他刻骨相思、傾心而戀的意中人,為了受到父親的責打而在哭泣。他一生之中,曾哄過她無數次,今日怎可置之不理?他大踏步而出,說道:"小師……小……"隨即想起,要哄得她喜歡,必須真打,一顆心撲通撲通的跳動,說道:"你勝了泰山、衡山兩派掌門人,劍法非同小可。我恆山派心下不服,你能以恆山派劍法,和我較量較量麼?"嶽靈珊緩緩轉身,一時卻不抬頭,似在思索甚麼,過了好一會,這才慢慢抬起頭來,突然間臉上一紅。令狐衝道:"嶽先生本領雖高,但居然能盡通五嶽劍派各派劍法,我可難以相信。"嶽靈珊抬起頭來,說道:"你本來也不是恆山派的,今日為恆山掌門,不是也精通了恆山派劍法嗎?"臉頰上兀自留著淚水。令狐衝聽她這幾句話語氣甚和,頗有友善之意,心下喜不自勝,暗道:"我定要裝得極像,不可讓她瞧出來我是故意容讓。"22這時嶽靈珊出招越來越快,令狐衝瞧著她婀娜的身形,想起昔日同在華山練劍的情景,漸漸的神思恍惚,不由得痴了,眼見她一劍刺到,順手還了一招。不想這一招並非恆山派劍法。嶽靈珊一怔,低聲道:"青梅如豆!"跟著還了一劍,削向令狐衝額間。令狐衝也是一呆,低聲道:"柳葉似眉。"他二人於所拆的恆山劍法,只知其式不知其名,適才交換的這兩招,卻不是恆山劍法,而是兩人在華山練劍時共創的"衝靈劍法"。23令狐衝無意間使了一招"青梅如豆",嶽靈珊便還了一招"柳葉似眉"。兩人原無深意,可是突然之間,臉上都是一紅。令狐衝手上不緩,還了一招"霧中初見",嶽靈珊隨手便是一招"雨後乍逢"。這套劍法,二人在華山已不知拆過了多少遍,但怕嶽先生、嶽夫人知道後責罵,從不讓第三人知曉,此刻卻情不自禁,在天下英雄之前使了出來。這一接上手,頃刻間便拆了十來招,不但令狐衝早已回到了昔日華山練劍的情景之中,連嶽靈珊心裡,也漸漸忘卻了自己此刻是已嫁之身,是在數千江湖漢子之前,為了父親的聲譽而出手試招,眼中所見,只是這個倜儻瀟灑的大師哥,正在和自己試演二人合創的劍法。令狐衝見她臉上神色越來越柔和,眼中射出喜悅的光芒,顯然已將適才給父親打了記耳光的事淡忘了,心想:"今天我見她一直鬱鬱不樂,容色也甚憔悴,現下終於高興起來了。唉,但願這套衝靈劍法有千招萬招,一生一世也使不完。"自從他在思過崖上聽得嶽靈珊口哼福建小調以來,只有此刻,小師妹對他才像從前這般相待,不由歡喜無限。24當他二人在華山上練成這一招時,嶽靈珊曾問,這一招該當叫作甚麼。令狐衝道:"你說叫甚麼好?"嶽靈珊笑道:"雙劍疾刺,簡直是不顧性命,叫作同歸於盡罷?"令狐衝道:"同歸於盡,倒似你我有不共戴天之仇似的,還不如叫作你死我活!"嶽靈珊啐道:"為甚麼我死你活?你死我活才對。"令狐衝道:"我本來說是你死我活。"嶽靈珊道:"你啊我啊的,纏夾不清,這一招誰都沒死,便叫作同生共死好了。"令狐衝拍手叫好。嶽靈珊一想"同生共死"這四字太過親熱,一撤劍,掉頭便跑了。25二人在華山創制這套劍法時,師兄妹間情投意合,互相依戀,因之劍招之中,也是好玩的成份多,而兇殺的意味少。此刻二人對劍,不知不覺之間,都回想到從前的情景,出劍轉慢,眉梢眼角,漸漸流露出昔日青梅竹馬的柔情。這與其說是"比劍",不如說是"舞劍",而"舞劍"兩字,又不如"劍舞"之妥貼,這"劍舞"卻又不是娛賓,而是為了自娛。突然間人叢中"嘿"的一聲,有人冷笑。嶽靈珊一驚,聽得出是丈夫林平之的聲音,心中一寒:"我和大師哥如此打法,那可不對。"長劍一圈,自下而上,斜斜撩出一劍,勢勁力疾,姿式美妙已極,卻是華山派"玉女劍十九式"中的一式。林平之那一聲冷笑,令狐衝也聽見了,眼見嶽靈珊立即變招,來劍毫不容情,再不像適才使衝靈劍法那樣充滿了纏綿之意。他胸口一酸,種種往事,霎時間都湧向心頭,想起自己被師父罰去思過崖面壁思過,小師妹每日給自己送飯,一日大雪,二人竟在山洞共處一霄;又想起小師妹生病,二人相別日久,各懷相思之苦,但便在此時,不知如何,林平之竟討得了她的歡心,自此之後,兩人之間隔膜日深一日;又想起那日小師妹學得師娘所授的"玉女劍十九式"後,來崖上與自己試招,自己心中酸苦,出手竟不容讓……26這許許多多念頭,都是一瞬之間在他腦海中電閃而過,便在此時,嶽靈珊長劍已撩到他胸前。令狐冷腦中混亂,左手中指彈出,錚的一聲輕響,正好彈在她長劍之上。嶽靈珊把捏不住,長劍脫手飛出,直射上天。令狐衝一指彈出,暗叫一聲"糟糕!"只見嶽靈珊神色苦澀,似乎勉強要笑,卻哪裡笑得出來?當日令狐衝在思過崖上,便是以這麼一彈,將她寶愛的"碧水劍"彈入深谷之中,二人由此而生芥蒂,不料今日又是舊事重演。這些日子來,他有時靜夜自思,早知所以彈去嶽靈珊的長劍,其實是自己在喝林平之的醋,激情洶湧,難以克制,自不免自怨自艾。豈知今日聽得林平之的冷笑之聲,眼見嶽靈珊神態立變,自己又舊病復發。當日在思過崖上,他一指已能將嶽靈珊手中長劍彈脫,此刻身上內力,與其時相去不可道裡計,但見那長劍直衝上天,一時竟不落下。他心念電轉:"我本要敗在小師妹手裡,哄得她歡喜。現下我卻彈去了她長劍,那是故意在天下英雄之前削她面子,難道我竟以這等卑鄙手段,去報答小師妹待我的情義?"一瞥之間,只見那長劍正自半空中向下射落,當即身子一晃,叫道:"好恆山劍法!"似是竭力閃避,其實卻是將身子往劍尖湊將過去,噗的一聲響,長劍從他左肩後直插了進去。令狐衝向前一撲,長劍竟將他釘在地下。這一下變故來得突兀無比,群雄發一聲喊,無不驚得呆了。嶽靈珊驚道:"你……大師哥……"只見一名虯髯漢子衝將上來,拔出長劍,抱起了令狐衝。令狐衝肩背上傷口中鮮血狂湧,恆山派十餘名女弟子圍了上去,競相取出傷藥,給他敷治。嶽靈珊不知他生死如何,奔過去想看。劍光晃動,兩柄長劍攔住去路,一名女尼喝道:"好狠心的女子!"嶽靈珊一怔,退了幾步,一時不知如何是好。27嶽靈珊拾起地下長劍,只見劍身上血跡殷然。她心中怦怦亂跳,只是想:"不知他性命如何?只要他能不死,我便……我便……"28嶽靈珊見他如此握劍,心中不禁一寒,尋思:"他這是甚麼武功,爹爹可沒教過。"心下隱隱生了怯意,又想:"事已如此,怕有何用?"百忙中向恆山派群弟子瞥了一眼,見她們仍是圍成一團,沒聽見哭聲,料想令狐衝受傷雖重,性命卻是無礙。當下長劍一立,舉劍過頂,彎腰躬身,使一招"萬嶽朝宗",正是嫡系正宗的嵩山劍法。29令狐衝聽到唸經聲中所充滿的虔誠和熱切之情,便知是儀琳又在為自己向觀世音祈禱,求懇這位救苦救難的菩薩解除自己的苦楚。許多日子以前,在衡山城郊,儀琳曾為他誦念這篇經文。這時他並未轉頭去看,但當時儀琳那含情脈脈的眼光,溫雅秀美的容貌,此刻又清清楚楚的出現在眼前。他心中湧起一片柔情:"不但是盈盈,還有這儀琳小師妹,都將我看得比自己性命還重。我縱然粉身碎骨,也難報答深恩。"30只見左嶽二人各使本派劍法,鬥在一起。嵩山劍氣像森嚴,便似千軍萬馬奔馳而來,長槍大戟,黃沙千里;華山劍輕靈機巧,恰如春日雙燕飛舞柳間,高低左右,迴轉如意。嶽不群一時雖未露敗像,但封禪台上劍氣縱橫,嵩山劍法佔了八成攻勢。嶽不群的長劍盡量不與對方兵刃相交,只是閃避游鬥,眼見他劍法雖然精奇,但單仗一個"巧"字,終究非嵩山劍法堂堂之陣、正正之師的敵手。31盈盈低聲道:"東方不敗!"令狐衝心中念頭相同,此時師父所使的,正是當日東方不敗持繡花針和他四人相鬥的功夫。他驚奇之下,竟忘了傷處劇痛,站起身來。旁邊一只小手伸了過來,托在他腋下,他全然不覺;一雙妙目怔怔的瞧著他,他也茫無所知。這時嵩山絕頂之上,數千對眼睛,只有一雙眼睛才不瞧左嶽二人相鬥。自始至終,儀琳的眼光未有片刻離開過令狐衝的身子。32令狐衝見師父得勝,心下並不喜悅,反而突然感到說不出的害怕。嶽不群性子溫和,待他向來親切,他自小對師父摯愛實勝於敬畏。後來師父將他逐出門牆,他也深知自己行事乖張任性,實是罪有應得,只盼能得師父師娘寬恕,從未生過半分怨懟之意。但這時見到師父大袖飄飄的站在封禪台邊,神態儒雅瀟灑,不知如何,心中竟然生起了強烈的憎恨。或許由於嶽不群所使的武功,令他想到了東方不敗的怪模怪樣,也或許他覺得師父勝得殊不正大光明,他呆了片刻,傷口一陣劇痛,便即頹然坐倒。盈盈和儀琳同時伸手扶住,齊問:"怎樣?"令狐衝搖了搖頭,勉強露出微笑,道:"沒……沒甚麼。"33他又向衝虛道人、丐幫解幫主等說了幾句話,快步走到令狐衝跟前,問道:"衝兒,你的傷不礙事麼?"自從他將令狐衝逐出華山以來,這是第一次如此和顏悅色叫他"衝兒"。令狐衝卻心中一寒,顫聲道:"不……不打緊。"嶽不群道:"你便隨我同去華山養傷,和你師娘聚聚如何?"嶽不群如在幾個時辰前提出此事,令狐衝自是大喜若狂,答應之不暇,但此刻竟大為躊躇,頗有些怕上華山。嶽不群道:"怎麼樣?"令狐衝道:"恆山派的金創藥好,弟子……弟子養好了傷,再來拜見師父師娘。"嶽不群側頭凝視他臉,似要查察他真正的心意,過了好一會,才道:"那也好!你安心養傷,盼你早來華山。"令狐衝道:"是!"掙扎著想站起來行禮。嶽不群伸手扶住他右臂,溫言道:"不用啦!"令狐衝身子一縮,臉上不自禁的露出了懼意。嶽不群哼的一聲,眉間閃過一陣怒色,但隨即微笑,嘆道:"你小師妹還是跟從前一樣,出手不知輕重,總算沒傷到你要害!"跟著和儀和、儀清等恆山派二大弟子點頭招呼,這才慢慢轉過身來。數丈外有數百人等著,待嶽不群走近,紛紛圍攏,大讚他武功高強,為人仁義,處事得體,一片諂諛奉承聲中,簇擁著下峰。令狐衝目送著師父的背影在山峰邊消失,各派人眾也都走下峰去,忽聽得背後一個女子聲音說道:"偽君子!"令狐衝身子一晃,傷處劇烈疼痛,這"偽君子"三字,便如是一個大鐵椎般,在他當胸重重一擊,霎時之間,他幾乎氣也喘不過來。34林平之冷冷的道:"要安穩睡覺,你這一生是別妄想了。你青城派來到嵩山的,連你共有三十四人。我約你一齊前來相會,幹麼只來了三個?"35令狐衝心想:"那日我在衡山負傷,這餘矮子想一掌將我擊死,幸得林師弟仗義,挺身而出,這才救了我一命。倘若當日餘矮子一掌打在我身上,令狐衝焉有今日?林師弟入我華山門下之後,武功自是大有進境,但與餘矮子相比,畢竟尚有不逮。他約餘矮子來此,想必師父、師娘定然在後相援。但若師父師娘不來,我自也不能袖手不理。"36林平之走上兩步,說道:"餘滄海,你為了覬覦我家劍譜,害死我父母雙親,我福威鏢局中數十口人丁,都死在你青城派手下,這筆血債,今日要鮮血來償。"餘滄海氣往上衝,大聲道:"我親生孩兒死在你這小畜生手下,你便不來找我,我也要將你這小狗千刀萬剮。你托庇華山門下,以嶽不群為靠山,難道就躲得過了?"嗆啷一聲,長劍出鞘。這日正是十五,皓月當空,他身子雖矮,劍刃卻長。月光與劍光映成一片,溶溶如水,在他身前晃動,只這一拔劍,氣勢便大是不凡。37林平之右掌蓄勁不吐,月光之下,只見餘滄海眼光中突然露出極大的恐懼。林平之心中說不出的快意,只覺倘若一掌將這大仇人震死了,未免太過便宜了他。38林平之打了他兩記耳光,一聲長笑,身子倒縱出去,已離開他有三丈遠近,側頭向他瞪視,一言不發。餘滄海挺劍欲上,但想自己以一代宗主,一招之間便落了下風,眾目睽睽之下若再上前纏鬥,那是痞棍無賴的打法,較之比武而輸,更是羞恥百倍,雖跨出了一步,第二步卻不再踏出。林平之一聲冷笑,轉身便走,竟也不去理睬妻子。39嶽靈珊頓了頓足,一瞥眼見到令狐衝坐在封禪台之側,當即走到他身前,說道:"大師哥,你……你的傷不礙事罷?"令狐衝先前一聽到她的呼聲,心中便已怦怦亂跳,這時更加心神激蕩,說道:"我……我……我……"儀和向嶽靈珊冷冷的道:"你放心,死不了!"嶽靈珊聽而不聞,眼光只是望著令狐衝,低聲說道:"那劍脫手,我……我不是有心想傷你的。"令狐衝道:"是,我當然知道,我當然知道……我……我……我當然知道。"他向來豁達灑脫,但在這小師妹面前,竟是呆頭呆腦,變得如木頭人一樣,連說了三句"我當然知道",直是不知所云。嶽靈珊道:"你受傷很重,我十分過意不去,但盼你不要見怪。"令狐衝道:"不,不會,我當然不會怪你。"嶽靈珊幽幽嘆了口氣,低下了頭,輕聲道:"我去啦!"令狐衝道:"你……你要去了嗎?"失望之情,溢於言表。嶽靈珊低頭慢慢走開,快下峰時,站定腳步,轉身說道:"大師哥,恆山派來到華山的兩位師姊,爹爹說我們多有失禮,很對不起。我們一回華山,立即向兩位師姊陪罪,恭送她們下山。"令狐衝道:"是,很好,很……很好!"目送她走下山峰,背影在松樹後消失,忽然想起,當時在思過崖上,她天天給自己送酒送飯,離去之時,也總是這麼依依不捨,勉強想些話說出來,多講幾句才罷,直到後來她移情於林平之,情景才變。他回思往事,情難自已,忽聽得儀和一聲冷笑,說道:"這女子有甚麼好?三心二意,待人沒半點真情,跟咱們任大小姐相比,給人家提鞋兒也不配。"40令狐衝一驚,這才想起盈盈便在身邊,自己對小師妹如此失魂落魄的模樣,當然都給她瞧在眼裡了,不由得臉上一陣發熱。只見盈盈倚在封禪台的一角,似在打盹,心想:"只盼她是睡著了才好。"但盈盈如此精細,怎會在這當兒睡著?令狐衝這麼想,明知是自己欺騙自己,訕訕的想找幾句話來跟她說,卻又不知說甚麼好。對付盈盈,他可立刻聰明起來,這時既無話可說,最好便是甚麼話都不說,但更好的法子,是將她心思引開,不去想剛才的事,當下慢慢躺倒,忽然輕輕哼了一聲,顯得觸到背上的傷痛。盈盈果然十分關心,過來低聲問道:"踫痛了嗎?"令狐衝道:"還好。"伸過手去,握住了她手。盈盈想要甩脫,但令狐衝抓得很緊。她生怕使力之下,扭痛了他傷口,只得任由他握著。令狐衝失血極多,疲睏殊甚,過了一會,迷迷糊糊的也就睡著了。41餘滄海坐在板凳之上,端起了一杯茶,一口口的呷著,並不理睬,將一杯茶喝幹,才道:"我正要等你前來送死。"林平之喝道:"好!"這"好"字剛出口,便即拔劍下馬,反手挺劍刺出,跟著飛身上馬,一聲吆喝,和嶽靈珊並騎而去。站在街邊的一名青城弟子胸口鮮血狂湧,慢慢倒下。42盈盈獨自坐在一輛騾車之中,與令狐衝的騾車離得遠遠地。雖然她與令狐衝的戀情早已天下知聞,但她靦腆之情,竟不稍減。恆山女弟子替令狐衝敷傷換藥,她正眼也不去瞧。鄭萼、秦絹等知她心意,不斷將令狐衝傷勢情形說給她聽,盈盈只微微點頭,不置一辭。43掀開車帷,只見月光如水,映在盈盈臉上,突然之間,心下只覺十分的對她不起。盈盈慢慢轉過身去,忽道:"你那林師弟,穿的衣衫好花。"說了這句話,走向自己騾車。令狐衝微覺奇怪:"她說林師弟穿的衣衫好花,那是甚麼意思?林師弟剛做新郎,穿的是新婚時的衣飾,那也沒甚麼希奇。這女孩子,不注意人家的劍法,卻去留神人家的衣衫,真是有趣。"他一閉眼,腦海中出現的只是林平之那一劍刺出時的閃光,到底林平之穿的是甚麼花式的衣衫,可半點也想不起來。44他將馬一勒,飛身下馬,長劍負在背上,快步向青城人眾走來。令狐衝一定神,見他穿的是一件翠綠衫子,袍角和衣袖上都繡了深黃色的花朵,金線滾邊,腰中繫著一條金帶,走動時閃閃生光,果然是十分的華麗燦爛,心想:"林師弟本來十分樸素,一做新郎,登時大不相同了。那也難怪,少年得意,娶得這樣的媳婦,自是興高采烈,要盡情的打扮一番。"45林平之右手伸出,在兩名青城弟子手腕上迅速無比的一按,跟著手臂迴轉,在斬他下盤的兩名青城弟子手肘上一推,只聽得四聲慘呼,兩人倒了下來。這兩人本以長劍刺他胸膛,但給他在手腕上一按,長劍迴轉,竟插入了自己小腹。林平之叫道:"辟邪劍法,第二招和第三招!看清楚了罷?"轉身上鞍,縱馬而去。青城人眾驚得呆了,竟沒上前追趕。看另外兩名弟子時,只見一人的長劍自下而上的刺入了對方胸膛,另一人也是如此。這二人均已氣絕,但右手仍然緊握劍柄,是以二人相互連住,仍直立不倒。46這時陽光猛烈,遠遠望見林平之嘴角微斜,臉上露出又是興奮又是痛恨的神色,想見他心中充滿了復仇的快意。若說像貓兒捉到了老鼠,要先殘酷折磨,再行咬死,貓兒對老鼠卻決無這般痛恨和惡毒。47他身法美妙,一劍一指,極盡都雅,神態之中,竟大有華山派女弟子所學"玉女劍十九式"的風姿,只是帶著三分陰森森的邪氣。48但他掛念嶽靈珊的安危,就算料定日後林平之定會以這路劍招來殺他,也決無餘裕去細看一招,耳聽得嶽靈珊連聲急叫,再也忍耐不住,叫道:"儀和師姊,儀清師姊,你們快去救嶽姑娘。她……她抵擋不住了。"儀和道:"我們說過兩不相助,只怕不便出手。"武林中人最講究"信義"二字。有些旁門左道的人物,儘管無惡不作,但一言既出,卻也是決無反悔,倘若食言而肥,在江湖上頗為人所不齒。49盈盈突然縱身而出,奔到江邊,腰間一探,手中已多了兩柄短劍,朗聲說道:"你們瞧清楚了,我是日月神教任教主之女,任盈盈便是,可不是恆山派的。你們六個大男人,合手欺侮一個女流之輩,教人看不過去。任姑娘路見不平,這樁事得管上一管。"令狐衝見盈盈出手,不禁大喜,吁了一口長氣,只覺傷口劇痛,坐倒車中。50嶽靈珊眼前一黑,心想:"我就這麼死了?"遙見林平之斜斜刺出一劍,左手捏著劍訣,在半空中劃個弧形,姿式俊雅,正自好整以暇的賣弄劍法。她心頭一陣氣苦,險些暈去,突然間眼前兩把長劍飛起,跟著撲通、撲通聲響,兩名青城弟子摔入了江中。嶽靈珊意亂神迷,摔倒在地。盈盈舞動短劍,十餘招間,餘下五名青城弟子盡皆受傷,兵刃脫手,只得退開。盈盈將那垂死的獨臂人踢開,將嶽靈珊拉起,只見她下半身浸入江中,裙子盡濕,衣裳上濺滿了鮮血,當下扶著她走上江岸。51只聽得林平之叫道:"我林家的辟邪劍法,你們都看清楚了嗎?"劍光閃處,圍在他馬旁的一名青城弟子眉心中劍。他哈哈大笑,叫道:"方人智,你這惡賊,如此死法,可便宜了你!"他一提韁繩,坐騎從正在倒下去的方人智身上躍過,馳了出來。餘滄海筋疲力竭,哪敢追趕?林平之勒馬四顧,突然叫道:"你是賈人達!"縱馬向前。賈人達本就遠遠縮在一旁,見他追來,大叫一聲,轉身狂奔。林平之卻也並不急趕,縱馬緩緩追上,長劍挺出,刺中他右腿。賈人達撲地摔倒。林平之一提韁繩,馬蹄便往他身上踏去。賈人達長聲慘呼,一時卻不得便死。林平之大笑聲中,拉轉馬頭,又縱馬往他身上踐踏,來回數次,賈人達終於寂無聲息。林平之更不再向青城派眾人多瞧一眼,縱馬馳到嶽靈珊和盈盈的身邊,向妻子道:"上馬!"52嶽靈珊向他怒目而視,過了一會,咬牙說道:"你自己去好了。"林平之問道:"你呢?"嶽靈珊道:"你管我幹甚麼?"林平之向恆山派群弟子瞧了一眼,冷笑一聲,雙腿一挾,縱馬絕塵而去。盈盈決計料想不到,林平之對他新婚妻子竟會如此絕情,不禁愕然,說道:"林夫人,你到我車中歇歇。"嶽靈珊淚水盈眶,竭力忍住不讓眼淚流下,鳴咽道:"我……我不去。你……你為甚麼要救我?"盈盈道:"不是我救你,是你大師哥令狐衝要救你。"嶽靈珊心中一酸,再也忍耐不住,眼淚湧出,說道:"你……請你借我一匹馬。"盈盈道:"好。"轉身去牽了一匹馬過來。嶽靈珊道:"多謝,你……你……"躍上馬背,勒馬轉向東行,和林平之所去方向相反,似是回向嵩山。53過不多久,西首馬蹄聲響,一騎馬緩緩行來,馬上乘客錦衣華服,正是林平之。他在草棚外勒定了馬,見青城派眾人對他正眼也不瞧上一眼,各人自顧煮飯的煮飯,喝茶的喝茶。這情形倒大出他意料之外,當下哈哈一笑,說道:"你們不動手,我一樣的要殺人。"54他一進草棚,令狐衝便聞到一股濃烈的香氣,但見林平之的服色考究之極,顯是衣衫上都熏了香,帽子上綴著一塊翠玉,手上戴了只紅寶石戒指,每只鞋頭上都縫著兩枚珍珠,直是家財萬貫的豪富公子打扮,哪裡像是個武林人物?令狐衝心想:"他家裡本來開福威鏢局,原是個極有錢的富家公子。在江湖上吃了幾年苦,現下學成了本事,那是要好好享用一番了。"只見他從懷中取出一塊雪白的綢帕,輕輕抹了抹臉。他相貌俊美,這幾下取帕、抹臉、抖衣,簡直便如是戲台上的花旦。林平之坐定後,淡淡的道:"令狐兄,你好!"令狐衝點了點頭,道:"你好!"55"英雄豪傑,青城四秀",是青城派武功最強的四名弟子,侯人英、洪人雄、於人豪、羅人傑。其中羅人傑已在湘南醉仙樓頭為令狐衝所殺,其餘三人都在眼前。林平之又冷笑一聲,說道:"那位令狐兄曾道:狗熊野豬,青城四獸,他將你們比作野獸,那還是看得起你們了。依我看來,哼哼,只怕連禽獸也不如。"於人豪又怕又氣,臉色更加青了,手按劍柄,這把劍卻始終沒拔將出來。56令狐衝一見到嶽靈珊,胸口一熱,心中大喜,卻見嶽靈珊雙手被縛背後,坐騎的韁繩也是牽在木高峰手中,顯是被他擒住了,忍不住便要發作,轉念又想:"她丈夫便在這裡,何必要我外人強行出頭?倘若她丈夫不理,那時再設法相救不遲。"林平之見到木高峰到來,當真如同天上掉下無數寶貝來一般,喜悅不勝,尋思:"害死我爹爹媽媽的,也有這駝子在內,不料陰差陽錯,今日他竟會自己送將上來,真叫做老天爺有眼。"57二人雖曾相見,但林平之裝作了個駝子,臉上帖滿了膏藥,與此刻這樣一個玉樹臨風般的美少年,自是渾不相同,58嶽靈珊心想:"此刻若教他將我帶走了,哪裡還有人來救我?"顧不得肩頭傷勢,斜身從馬背上摔了下來。木高峰喝道:"怎麼啦?"躍下馬來,俯身往嶽靈珊背上抓去。令狐衝心想林平之決不能眼睜睜的瞧著妻子為人所辱,定會出手相救,哪知林平之全不理會,從左手衣袖中取出一柄泥金柄折扇,輕輕揮動,一個翡翠扇墜不住幌動。其時三月天時,北方冰雪初銷,哪裡用得著扇子?他這麼裝模作樣,顯然只不過故示閑暇。59突然背後風聲微動,一劍劈到。木高峰斜身閃開,卻見這一劍竟是嶽靈珊所劈。原來盈盈已割斷了縛在她手上的繩索,解開了她身上被封的穴道,再將一柄長劍遞在她手中。嶽靈珊一劍將木高峰逼開,只覺傷口劇痛,穴道被封了這麼久,四肢酸麻,心下雖怒,卻也不再追擊。60林平之冷笑道:"枉為你也是成名多年的武林人物,竟如此無恥。你若想活命,爬在地下向爺爺磕三個響頭,叫三聲爺爺,我便讓你多活一年。一年之後,再來找你如何?"木高峰仰天打個哈哈,說道:"你這小子,那日在衡山劉正風家中,扮成了駝子,向我磕頭,大叫爺爺,拚命要爺爺收你為徒。爺爺不肯,你才投入了嶽老兒的門下,騙到了一個老婆,是不是呢?"林平之不答,目光中滿是怒火,臉上卻又大有興奮之色,折扇一攏,交於左手,右手撩起袍角,跨出草棚,直向木高峰走去。熏風過處,人人聞到一陣香氣。忽聽得啊啊兩聲響,青城派中於人豪、吉人通臉色大變,胸口鮮血狂湧,倒了下去。旁人都不禁驚叫出聲,明明眼見他要出手對付木高峰,不知如何,竟會拔劍刺死了於吉二人。他拔劍殺人之後,立即還劍入鞘,除了令狐衝等幾個高手之外,但覺寒光一閃,就沒瞧清楚他如何拔劍,更不用說見他如何揮劍殺人了。61三人堪堪又拆了二十餘招,林平之左手一圈,倒轉扇柄,驀地刺出,扇子柄上突出一枝寸半長的尖針,刺在木高峰右腿"環跳穴"上。木高峰吃了一驚,駝劍急掠,只覺左腿穴道上也是一麻。他不敢再動,狂舞駝劍護身,雙腿漸漸無力,不由自主的跪下來。林平之哈哈大笑,叫道:"你這時候跪下磕頭,未免遲了!"說話之時,向餘滄海急攻三招。62突然間只聽得林平之一聲長笑,他雙眼一黑,再也瞧不見甚麼,跟著雙肩一涼,兩條手臂離身飛出。只聽得林平之狂笑叫道:"我不來殺你!讓你既無手臂,又無眼睛,一個人獨闖江湖。你的弟子、家人,我卻要殺得一個不留,教你在這世上只有仇家,並無親人。"餘滄海只覺斷臂處劇痛難當,心中卻十分明白:"他如此處置我,可比一劍殺了我殘忍萬倍。我這等活在世上,便是一個絲毫不會武功之人,也可任意凌辱折磨於我。"63令狐衝在車中看得分明,初時大為驚駭,待見林平之被纏,青城群弟子提劍上前,急叫:"盈盈,盈盈,你快救他。"盈盈縱身上前,短劍出手,噹噹噹響聲不絕,將青城群弟子擋在數步之外。64眾人抬了餘滄海的尸身,遠遠逃開,唯恐林平之再來追殺。林平之哈哈大笑,叫道:"我報了仇啦,我報了仇啦!"恆山派眾弟子見到這驚心動魄的變故,無不駭然失色。嶽靈珊慢慢走到林平之的身畔,說道:"平弟,恭喜你報了大仇。"林平之仍是狂笑不已,大叫:"我報了仇啦,我報了仇啦。"嶽靈珊見他緊閉著雙目,道:"你眼睛怎樣了?那些毒水得洗一洗。"林平之一呆,身子一晃,險些摔倒。嶽靈珊伸手托在他腋下,扶著他一步一拐的走入草棚,端了一盤清水,從他頭上淋下去。林平之縱聲大叫,聲音慘厲,顯然痛楚難當。站在遠處的青城群弟子都嚇了一跳,又逃出了幾步。65令狐衝道:"小師妹,你拿些傷藥去,給林師弟敷上。扶他到我們的車中休息。"嶽靈珊道:"多……多謝。"林平之大聲道:"不要!要他賣甚麼好!姓林的是死是活,跟他有甚麼相幹?"令狐衝一怔,心想:"我幾時得罪你了?為甚麼你這麼恨我?"嶽靈珊柔聲道:"恆山派的治傷靈藥,天下有名,難得……"林平之怒道:"難得甚麼?"嶽靈珊嘆了口氣,又將一盆清水輕輕從他頭頂淋下。這一次林平之卻只哼了一聲,咬緊牙關,沒再呼叫,說道:"他對你這般關心,你又一直說他好,為甚麼不跟了他去?你還理我幹麼?"恆山群弟子聽了他這句話,盡皆相顧失色。儀和大聲道:"你……你……竟敢說這等不要臉的話?"儀清忙拉了拉她袖子,勸道:"師姊,他傷得這麼樣子,心情不好,何必跟他一般見識?"儀和怒道:"呸!我就是氣不過……"66這時嶽靈珊拿了一塊手帕,正在輕按林平之面頰上的傷口。林平之突然右手用力一推。嶽靈珊全沒防備,立時摔了出去,砰的一聲,撞在草棚外的一堵土牆上。令狐衝大怒,喝道:"你……"但隨即想起,他二人是夫妻,夫妻間口角爭執,甚至打架,旁人也不便幹預,何況聽林平之的言語,顯是對自己頗有疑忌,自己一直苦戀小師妹,林平之當然知道,他重傷之際,自己更不能介入其間,當即強行忍住,但已氣得全身發抖。67林平之冷笑道:"我說話不要臉?到底是誰不要臉了?"手指草棚之外,說道:"這姓餘的矮子、姓木的駝子,他們想得我林家的辟邪劍法,便出手硬奪,害死我父親母親,雖然兇狠毒辣,也不失為江湖上惡漢光明磊落的行徑,那像……那像……"回身指向嶽靈珊,續道:"哪像你的父親君子劍嶽不群,卻以卑鄙奸猾的手段,來謀取我家的劍譜。"嶽靈珊正扶著土牆,慢慢站起,聽他這麼說,身子一顫,復又坐倒,顫聲道:"哪……哪有此事?"林平之冷笑道:"無恥賤人!你父女倆串謀好了,引我上鉤。華山派掌門的嶽大小姐,下嫁我這窮途末路、無家可歸的小子,那為了甚麼?還不是為了我林家的辟邪劍譜。劍譜既已騙到了手,還要我姓林的幹甚麼?"嶽靈珊"啊"的一聲,哭了出來,哭道:"你……冤枉好人,我若有此意,教我……教我天誅地滅。"林平之道:"你們暗中設下奸計,我初時蒙在鼓裡,毫不明白。此刻我雙眼盲了,反而更加看得清清楚楚。你父女倆若非有此存心,為甚麼……為甚麼……"嶽靈珊慢慢走到他身畔,說道:"你別胡思亂想,我對你的心,跟從前沒半點分別。"林平之哼了一聲。嶽靈珊道:"咱們回去華山,好好的養傷。你眼睛好得了也罷,好不了也罷。我嶽靈珊有三心兩意,教我……教我死得比這餘滄海還慘。"林平之冷笑道:"也不知你心中又在打甚麼鬼主意,來對我這等花言巧語。"68嶽靈珊不再理他,向盈盈道:"姊姊,我想跟你借一輛大車。"盈盈道:"自然可以。要不要請兩位恆山派的姊姊送你們一程?"嶽靈珊不住嗚咽,道:"不……不用了,多……多謝。"盈盈拉過一輛車來,將騾子的韁繩和鞭子交在她手裡。嶽靈珊扶著林平之的手臂,道:"上車罷!"林平之顯是極不願意,但雙目不能見物,實是寸步難行,遲疑了一會,終於躍入車中。嶽靈珊咬牙跳上趕車的座位,向盈盈點了點頭示謝,鞭子一揮,趕車向西北行去,向令狐衝卻始終一眼不瞧。令狐衝目送大車越走越遠,心中一酸,眼淚便欲奪眶而出,心想:"林師弟雙目已盲,小師妹又受了傷。他二人無依無靠,漫漫長路,如何是好?倘若青城派弟子追來尋仇,怎生抵敵?"眼見青城群弟子裹了餘滄海的尸身,放上馬背,向西南方行去,雖和林平之、嶽靈珊所行方向相反,焉知他們行得十數里後,不會折而向北?又向林、嶽夫婦趕去?再琢磨林平之和嶽靈珊二人適才那一番話,只覺中間實藏著無數隱情,夫妻間的恩怨愛憎,雖非外人所得與聞,但林嶽二人婚後定非和諧,當可斷言;想到小師妹青春年少,父母愛如掌珠,同門師兄弟對她無不敬重愛護,卻受林平之這等折辱,不自禁的流下淚來。69令狐衝又嘆了口氣,道:"聽林師弟的語氣,對我頗有疑忌之心。我雖好意援手,只怕更傷了他夫妻間的和氣。"盈盈道:"這是其一。你心中另有顧慮,生怕令我不快,是不是?"令狐衝點了點頭,伸出手去握住她左手,只覺她手掌甚涼,柔聲道:"盈盈,在這世上,我只有你一人,倘若你我之間也生了甚麼嫌隙,那做人還有甚麼意味?"盈盈緩緩將頭倚了過去,靠在他肩頭上,說道:"你心中既這樣想,你我之間,又怎會生甚麼嫌隙?事不宜遲,咱們就追趕前去,別要為了避甚麼嫌疑,致貽終生之恨。"令狐衝矍jué然而驚:"致貽終身之恨,致貽終生之恨!"似乎眼見數十名青城弟子正圍在林平之、嶽靈珊所乘大車之旁,數十柄長劍正在向車中亂刺狠戳,不由得身子一顫。70她辨明了道路,向西北而行,此去華山,只是一條官道,料想不會岔失。拉車的是匹健騾,腳程甚快,靜夜之中,只聽得車聲轔轔,蹄聲得得,更無別般聲息。令狐衝心下好生感激,尋思:"她為了我,甚麼都肯做。她明知我牽記小師妹,便和我同去保護。這等紅顏知己,令狐衝不知是前生幾世修來?"71令狐衝見她輕輕躍入牆中,跟著有犬吠之聲,但只叫得一聲,便沒了聲息,想是給盈盈一腳踢暈了。過了好一會,見她捧著一包衣物奔了出來,回到騾車之畔,臉上似笑非笑,神氣甚是古怪,突然將衣物往車中一拋,伏在車轅之上,哈哈大笑。72盈盈笑道:"你是令狐半仙,猜到這鄉下人家有個婆婆,只可惜沒孩兒……"說到這裡便紅著臉住了口。令狐衝微笑道:"原來他們是兄妹二人,這兩兄妹當真要好,一個不娶,一個不嫁,活到七八十歲,還是住在一起。"盈盈笑著啐了一口,道:"你明知不是的。"令狐衝道:"不是兄妹麼?那可奇了。"盈盈忍不住好笑,73令狐衝和她臉頰相距不過數寸,但覺她吹氣如蘭,不由得心中一蕩,便想伸手摟住她親上一親,只是想到她為人極是端嚴,半點褻瀆不得,要是冒犯了她,惹她生氣,有何後果,那可難以料想,當即收攝心神,一動也不敢動。他眼神突然顯得異樣、隨又莊重克制之態,盈盈都瞧得分明,微笑道:"乖孫子,婆婆這才疼你。"伸出手掌,將滿掌泥塵往他臉上抹去。令狐衝閉住眼,只感她掌心溫軟柔滑,在自己臉上輕輕的抹來抹去,說不出的舒服,只盼她永遠的這麼撫摸不休。過了一會,盈盈道:"好啦,黑夜之中,你小師妹一定認不出,只是小心別開口。"令狐衝道:"我頭頸中也得抹些塵土才是。"盈盈笑道:"誰瞧你頭頸了?"隨即會意,令狐衝是要自己伸手去撫摸他的頭頸,彎起中指,在他額頭輕輕打個爆栗,回身坐在車伕位上,一聲唿哨,趕騾便行,突然間忍不住好笑,越笑越響,竟然彎住了腰,身子難以坐直。74盈盈笑道:"那老婆婆是在說他們沒成親時的事……"說到這裡,挺腰一提韁繩,騾子又快跑起來。令狐衝道:"沒成親時怎樣啦?他們一定規矩得很,半夜三更就是一起坐在大車之中,也一定不敢抱一抱,親一親。"盈盈呸了一聲,不再說了。令狐衝道:"好妹子,親妹子,他們說些甚麼,你說給我聽。"盈盈微笑不答。黑夜之中,但聽得騾子的四只蹄子打在官道之上,清脆悅耳。令狐衝向外望去,月色如水,瀉在一條又寬又直的官道上,輕煙薄霧,籠罩在道旁樹梢,騾車緩緩駛入霧中,遠處景物便看不分明,盈盈的背脊也裹在一層薄霧之中。其時正當初春,野花香氣忽濃忽淡,微風拂面,說不出的歡暢。令狐衝久未飲酒,此刻情懷,卻正如微醺薄醉一般。75她不再催趕騾子,大車行得漸漸慢了,行了一程,轉了個彎,來到一座大湖之畔。湖旁都是垂柳,圓圓的月影倒映湖中,湖面水波微動,銀光閃閃。盈盈輕聲問道:"衝哥,你睡著了嗎?"令狐衝道:"我睡著了,我正在做夢。"盈盈道:"你在做甚麼夢?"令狐衝道:"我夢見帶了一大塊牛肉,摸到黑木崖上,去餵你家的狗。"盈盈笑道:"你人不正經,做的夢也不正經。"兩人並肩坐在車中,望著湖水。令狐衝伸過右手,按在盈盈左手的手背上。盈盈的手微微一顫,卻不縮回。令狐衝心想:"若得永遠如此,不再見到武林中的腥風血雨,便是叫我做神仙,也沒這般快活。"76她提到"你小師妹"四字,令狐衝全身一震,脫口而出:"啊喲,咱們快些趕去!"盈盈輕輕的道:"直到此刻我才相信,在你心中,你終於是念著我多些,念著你小師妹少些。"77林平之嘆了口氣,似乎心腸軟了下來,說道:"好罷,我便再信你一次。可是我已變成這個樣子,你跟著我又有甚麼意思?你我僅有夫妻之名,並無夫妻之實。你還是處女之身,這就回頭……回頭到令狐衝那裡去罷!"78只聽嶽靈珊幽幽的道:"我只和你成親三日,便知你心中恨我極深,雖和我同房,卻不肯和我同床。你既然這般恨我,又何必……何必……娶我?"林平之嘆了口氣,說道:"我沒恨你。"嶽靈珊道:"你不恨我?那為甚麼日間假情假意,對我親熱之極,一等晚上回到房中,連話也不跟我說一話?爸爸媽媽幾次三番查問你待我怎樣,我總是說你很好,很好,很好……哇……"說到這裡,突然縱聲大哭。79林平之一躍上車,雙手握住她肩膀,厲聲道:"你說你爹媽幾次三番的查問,要知道我待你怎樣,此話當真?"嶽靈珊嗚咽道:"自然是真的,我騙你幹麼?"林平之問道:"明明我待你不好,從來沒跟你同床。那你又為甚麼說很好?"嶽靈珊泣道:"我既然嫁了你,便是你林家的人了。只盼你不久便回心轉意。我對你一片真心,我……我怎可編排自己夫君的不是?"林平之半晌不語,只是咬牙切齒,過了好一會,才慢慢的道:"哼,我只道你爹爹顧念著你,對我還算手下留情,豈知全仗你從中遮掩。你若不是這麼說,姓林的早就死在華山之巔了。"嶽靈珊抽抽噎噎的道:"哪有此事?夫妻倆新婚,便有些小小不和,做嶽父的豈能為此而將女婿殺了?"盈盈聽到這裡,慢慢向前走了幾步。林平之恨恨的道:"他要殺我,不是為我待你不好,而是為我學了辟邪劍法。"80林平之道:"我怎麼敢說?令狐衝在福州搶到了那件袈裟,畢竟還是拿不去,只不過錄著劍譜的這件袈裟,卻落入了你爹爹手中……"嶽靈珊尖聲叫道:"不,不會的!爹爹說,劍譜給大師哥拿了去,我曾求他還給你,他說甚麼也不肯。"林平之哼的一聲冷笑。嶽靈珊又道:"大師哥劍法厲害,連爹爹也敵他不過,難道他所使的不是辟邪劍法?不是從你家的《辟邪劍譜》學的?"林平之又是一聲冷笑,說道:"令狐衝雖然奸猾,但比起你爹爹來,可又差得遠了。再說,他的劍法亂七八糟,怎能和我家的辟邪劍法相比?在封禪台側比武,他連你也比不過,在你劍底受了重傷,哼哼,又怎能和我家的辟邪劍法相比?"嶽靈珊低聲道:"他是故意讓我的。"林平之冷笑道:"他對你的情義可深著哪!"81林平之冷笑道:"他這麼好,你為甚麼又不跟他去?"嶽靈珊道:"平弟,你到此刻,還是不明白我的心。大師哥和我從小一塊兒長大,在我心中,他便是我的親哥哥一般。我對他敬重親愛,只當他是兄長,從來沒當他是情郎。自從你來到華山之後,我跟你說不出的投緣,只覺一刻不見,心中也是拋不開,放不下,我對你的心意,永永遠遠也不會變。"林平之道:"你和你爹爹原有些不同,你……你更像你媽媽。"語氣轉為柔和,顯然對嶽靈珊的一片真情,心中也頗為感動。兩人半晌不語,過了一會,嶽靈珊道:"平弟,你對我爹爹成見很深,你們二人今後在一起也不易和好的了。我是嫁雞……我……我總之是跟定了你。咱們還是遠走高飛,找個隱僻的所在,快快活活過日子。"82林平之道:"你這麼說,只因為你既不明白你爹爹為人,也不明白這辟邪劍譜到底是甚麼東西。"嶽靈珊道:"我雖對你死心塌地,可是對你的心,我實在也不明白。"林平之道:"是了,你不明白!你不明白!你何必要明白?"說到這裡,語氣又暴躁起來。83嶽靈珊輕聲說道:"平弟,你心中仍然疑我。我……我……今晚甚麼都交了給你,你……你總信得過我了罷。我倆今晚在這裡洞房花燭,做真正的夫妻,從今而後,做……真正的夫妻……"她聲音越說越低,到後來已幾不可聞。盈盈又是一陣奇窘,心想:"到了這時候,我再聽下去,以後還能做人嗎?"當即緩步移開,暗罵:"這嶽姑娘真不要臉!在這陽關大道之上,怎能……怎能……呸!"猛聽得林平之一聲大叫,聲音甚是凄厲,跟著喝道:"滾開!別過來!"盈盈大吃一驚,心道:"幹甚麼了?為甚麼這姓林的這麼兇?"跟著便聽得嶽靈珊哭了出來。林平之喝道:"走開,走開!快走得遠遠的,我寧可給你父親殺了,不要你跟著我。"嶽靈珊哭道:"你這樣輕賤於我……到底……到底我做錯了甚麼……"林平之道:"我……我……"頓了一頓,又道:"你……你……"但又住口不說。84嶽靈珊道:"你心中有甚麼話,儘管說個明白。倘若真是我錯了,即或是你怪我爹爹,不肯原諒,你明白說一句,也不用你動手,我立即橫劍自刎。”刷的一聲響,拔劍出鞘。盈盈心道:"她這可要給林平之逼死了,非救她不可!"快步走回,離大車甚近,以便搶救。林平之又道:"我……我……"過了一會,長嘆一聲,說道:"這不是你的錯,是我自己不好。"嶽靈珊抽抽噎噎的哭個不停,又羞又急,又是氣苦。林平之道:"好,我跟你說了便是。"嶽靈珊泣道:"你打我也好,殺我也好,就別這樣教人家不明不白。"林平之道:"你既對我並非假意,我也就明白跟你說了,好教你從此死了這心。"嶽靈珊道:"為甚麼?"85想到這一節,自然而然的就會推斷:"原來當時爹爹已瞧出東方不敗包藏禍心,傳他寶典是有意陷害於他。向叔叔卻還道爹爹顢頇mānhān懵憧,給東方不敗蒙在鼓裡,空自著急。其實以爹爹如此精明厲害之人,怎會長期的如此胡塗?86過了好一會,聽得林平之說道:"遠圖公一見劍譜之後,當然立即就練。"嶽靈珊道:"這套劍法就算真有禍患,也決不會立即發作,總是在練了十年八年之後,才有不良後果。遠圖公娶妻生子,自是在禍患發作之前的事了。"林平之道:"不……是……的。"這三個字拖得很長,可是語意中並無絲毫猶疑,頓了一頓,道:"我初時也如你這般想,只過得幾天,便知不然。我爺爺決不能是遠圖公的親生兒子,多半是遠圖公領養的。遠圖公娶妻生子,只是為了掩人耳目。"嶽靈珊"啊"的一聲,顫聲道:"掩人耳目?那……那為了甚麼?"林平之哼了一聲不答,過了一會,說道:"我見到劍譜之時,和你好事已近。我幾次三番想要等到和你成親之後,真正做了夫妻,這才起始練劍。可是劍譜中所載的招式法門,非任何習武之人所能抗拒。我終於……我終於……自宮習劍……"嶽靈珊失聲道:"你……你自……自宮練劍?"林平之陰森森的道:"正是。這辟邪劍譜的第一道法訣,便是:武林稱雄,揮劍自宮。"嶽靈珊道:"那……那為甚麼?"林平之道:"練這辟邪劍法,自練內功入手。若不自宮,一練之下,立即慾火如焚,登時走火入魔,僵癱而死。"嶽靈珊道:"原來如此。"語音如蚊,幾不可聞。87只聽得嶽靈珊輕輕啜泣,說道:"當年遠圖公假裝娶妻生子,是為了掩人耳目,你……你也是……"林平之道:"不錯,我自宮之後,仍和你成親,也是掩人耳目,不過只是要掩你爹爹一人的耳目。"嶽靈珊嗚嗚咽咽的只是低泣。林平之道:"我一切都跟你說了,你痛恨我入骨,這就走罷。"嶽靈珊哽咽道:"我不恨你,你是為情勢所逼,無可奈何。我只恨……只恨當年寫下那辟邪劍譜之人,為甚麼……為甚麼要這樣害人。"林平之嘿嘿一笑,說道:"這位前輩英雄,是個太監。"88嶽靈珊"嗯"了一聲,說道:"然則……然則我爹爹……也是……也是像你這樣……"林平之道:"既練此劍法,又怎能例外?你爹爹身為一派掌門,倘若有人知道他揮劍自宮,傳將出去,豈不是貽笑江湖?因此他如知我習過這門劍法,非殺我不可。他幾次三番查問我對你如何,便是要確知我有無自宮。假如當時你稍有怨懟之情,我這條命早已不保了。"嶽靈珊道:"現下他是知道了。"林平之道:"我殺餘滄海,殺木高峰,數日之內,便將傳遍武林,天下皆知。"言下甚是得意。嶽靈珊道:"照這麼說,只怕……只怕我爹爹真的放你不過,咱們到哪裡去躲避才好?"林平之奇道:"咱們?你既已知道我這樣了,還願跟著我?"嶽靈珊道:"這個自然。平弟,我對你一片心意,始終……始終如一。你的身世甚是可憐……"她一句話沒說完,突然"啊"的一聲叫,躍下車來,似是給林平之推了下來。只聽得林平之怒道:"我不要你可憐,誰要你可憐了?林平之劍術已成,甚麼也不怕。等我眼睛好了以後,林平之雄霸天下,甚麼嶽不群、令狐衝,甚麼方證和尚、衝虛道士,都不是我的對手。"89林平之道:"我縱然雙眼從此不能見物,但父母大仇得報,一生也決不後悔。當日令狐衝傳我爹爹遺言,說向陽巷老宅中祖宗的遺物,千萬不可翻看,這是曾祖傳下來的遺訓。現下我是細看過了,雖然沒遵照祖訓,卻報了父母之仇。若非如此,旁人都道我林家的辟邪劍法浪得虛名,福威鏢局歷代總鏢頭都是欺世盜名之徒。"嶽靈珊道:"當時爹爹和你都疑心大師哥,說他受了你林家的《辟邪劍譜》,說他捏造公公的遺言……"林平之道:"就算是我錯怪了他,卻又怎地?當時連你自己,也不是一樣的疑心?"嶽靈珊輕輕嘆息一聲,說道:"你和大師哥相識未久,如此疑心,也是人情之常。可是爹爹和我,卻不該疑他。世上真正信得過他的,只有媽媽一人。"90嶽靈珊道:"原來在福州城中,你已搜過大師哥身上。"林平之道:"正是,哪又怎樣?"嶽靈珊道:"沒甚麼。"盈盈心想:"嶽姑娘以後跟著這奸狡兇險、暴躁乖戾的小子,這一輩子,苦頭可有得吃了。"91只聽得嶽靈珊嘆道:"你真有毅力。"林平之道:"為報大仇,不得不然。"嶽靈珊低低應了聲:"是。"92你媽道:那定是他另有際遇。我斷定他決計沒拿辟邪劍譜。衝兒任性胡鬧,不聽你我的教訓,那是有的。但他自小光明磊落,決不做偷偷摸摸的事。自從珊兒跟平兒要好,將他撇下之後,他這等傲性之人,便是平兒雙手將劍譜奉送給他,他也決計不收。93林平之冷笑道:"可是其時你爹爹已拿了我的劍譜,早已開始修習,哪裡還肯聽師娘的勸?"他突然稱一句"師娘",足見在他心中,對嶽夫人還是不失敬意,94令狐衝笑道:"你又在偷聽人家殺雞餵狗了,是不是?怎地聽了這麼久?"盈盈呸了一聲,想到剛才嶽靈珊確是便要在那大車之中,和林平之"做真正夫妻",不由得滿臉發燒,說道:"他們……他們在說修習……修習辟邪劍法的事。"令狐衝道:"你說話吞吞吐吐,一定另有古怪,快上車來,說給我聽,不許隱瞞抵賴。"盈盈道:"不上來!好沒正經。"令狐衝笑道:"怎麼好沒正經?"盈盈道:"不知道!"95令狐衝道:"他們拚死一擊,甚麼都不顧了,啊喲,不好!"盈盈也即想起,說道:"青城派要放火燒車。"96林平之道:"人人手執火把?"嶽靈珊道:"正是。"林平之多歷患難,心思縝密,可比嶽靈珊機靈得多,忙道:"快下車,鼠輩要放火燒車!"嶽靈珊一想不錯,道:"是!否則要這許多火把幹甚麼?"一躍下車,伸手握住林平之的手。林平之跟著也躍了下來。97林平之冷冷的道:"我此後步步提防,教他再也沒下手的機會。那倒也多虧了你,我成日和你在一起,他想殺我,就沒這麼方便。"嶽靈珊哭道:"原來……原來……你所以娶我,既是為了掩人耳目,又……又……不過將我當作一面擋箭牌。"98林平之嘆了口氣,道:"嶽不群奸詐兇險,你我都墮入了他的彀中。"99嶽靈珊收起了哭聲,說道:"我是兩不相幫!我……我是個苦命人,明日去落發出家,爹爹也罷,丈夫也罷,從此不再見面了。"林平之冷冷的道:"你到恆山去出家為尼,正是得其所哉。"嶽靈珊怒道:"林平之,當日你走投無路之時,若非我爹爹救你,你早已死在木高峰的手下,焉能得有今日?就算我爹爹對你不起,我嶽靈珊可沒對你不起。你說這話,那是甚麼意思?"林平之道:"甚麼意思?我是要向左掌門表明心跡。"聲音極是兇狠。突然之間,嶽靈珊"啊"的一聲慘呼。令狐衝和盈盈同時叫道:"不好!"從高粱叢中躍了出來。令狐衝大叫:"林平之,別害小師妹。"令狐衝掛念嶽靈珊的安危,不暇追敵,只見嶽靈珊倒在大車的車夫座位上,胸口插了一柄長劍,探她鼻息,已是奄奄一息。令狐衝大叫:"小師妹,小師妹。"嶽靈珊道:"是……是大師哥麼?"令狐衝喜道:"是……是我。"伸手想去拔劍,盈盈忙伸手一格,道:"拔不得。"令狐衝見那劍深入半尺,已成致命之傷,這一拔出來,立即令她氣絕而死,眼見無救,心中大慟,哭了出來,叫道:"小……小師妹!"嶽靈珊道:"大師哥,你陪在我身邊,那很好。平弟……平弟,他去了嗎?"令狐衝咬牙切齒,哭道:"你放心,我一定殺了他,給你報仇。"嶽靈珊道:"不,不!他眼睛看不見,你要殺他,他不能抵擋。我……我……我要到媽媽那裡去。"令狐衝道:"好,我送你去見師娘。"盈盈聽她話聲越來越微,命在頃刻,不由得也流下淚來。嶽靈珊道:"大師哥,你一直待我很好,我……我對你不起。我……我就要死了。"令狐衝垂淚道:"你不會死的,咱們能想法子治好你。"嶽靈珊道:"我……我這裡痛……痛得很。大師哥,我求你一件事,你……千萬要答允我。"令狐衝握住她左手,道:"你說,你說,我一定答允。"嶽靈珊嘆了口氣,道:"你……你……不肯答允的……而且……也太委屈了你……"聲音越來越低,呼吸也越是微弱。令狐衝道:"我一定答允的,你說好了。"嶽靈珊道:"你說甚麼?"令狐衝道:"我一定答允的,你要我辦甚麼事,我一定給你辦到。"嶽靈珊道:"大師哥,我的丈夫……平弟……他……他……瞎了眼睛……很是可憐……你知道麼?"令狐衝道:"是,我知道。"嶽靈珊道:"他在這世上,孤苦伶仃,大家都欺侮……欺侮他。大師哥……我死了之後,請你盡力照顧他,別……別讓人欺侮了他……"令狐衝一怔,萬想不到林平之毒手殺妻,嶽靈珊命在垂危,竟然還是不能忘情於他。令狐衝此時恨不得將林平之抓來,將他千刀萬剮,日後要饒了他性命,也是千難萬難,如何肯去照顧這負心的惡賊?嶽靈珊緩緩的道:"大師哥,平弟……平弟他不是真的要殺我……他怕我爹爹……他要投靠左冷禪,只好……只好刺我一劍……"她歌聲越來越低,漸漸鬆開了抓著令狐衝的手,終於手掌一張,慢慢閉上了眼睛。歌聲止歇,也停住了呼吸。令狐衝心中一沉,似乎整個世界忽然間都死了,想要放聲大哭,卻又哭不出來。他伸出雙手,將嶽靈珊的身子抱了起來,輕輕叫道:"小師妹,小師妹,你別怕!我抱你到你媽媽那裡去,沒有人再欺侮你了。"盈盈見到他背上殷紅一片,顯是傷口破裂,鮮血不住滲出,衣衫上的血跡越來越大,但當此情景,又不知如何勸他才好。令狐衝抱著嶽靈珊的尸身,昏昏沉沉的邁出了十餘步,口中只說:"小師妹,你別怕,別怕!我抱你去見師娘。"突然間雙膝一軟,撲地摔倒,就此人事不知了。令狐衝笑了幾聲,心中一酸,又掉下淚來。盈盈扶著他坐了起來,指著山外一個新墳,低聲道:"嶽姑娘便葬在那裡。"令狐衝含淚道:"多……多謝你了。"盈盈緩緩搖了搖頭,道:"不用多謝。各人有各人的緣份,也各有各的業報。"令狐衝心下暗感歉仄,說道:"盈盈,我對小師妹始終不能忘情,盼你不要見怪。"盈盈道:"我自然不會怪你。如果你當真是個浮滑男子,負心薄倖,我也不會這樣看重你了。"令狐衝嘆了口氣,道:"小師妹臨死之前,還不信林平之是真的要殺她,還是對他全心相愛,那……那也很好。她並不是傷心而死。我想過去看看她的墳。"盈盈扶著他手臂,走出山洞。令狐衝見那墳雖以亂石堆成,卻大小石塊錯落有致,殊非草草,墳前墳後都是鮮花,足見盈盈頗花了一番功夫,心下暗暗感激。墳前豎著一根削去了枝葉的樹幹,樹皮上用劍尖刻著幾個字:"華山女俠嶽靈珊姑娘之墓"。令狐衝又怔怔的掉下淚來,說道:"小師妹或許喜歡人家叫她林夫人。"盈盈道:"林平之如此無情無義,嶽姑娘泉下有靈,明白了他的歹毒心腸,不會願作林夫人了。"心道:"你不知她和林平之的夫妻有名無實,並不是甚麼夫妻。"令狐衝道:"那也說得是。"只見四周山峰環抱,處身之所是在一個山谷之中,樹林蒼翠,遍地山花,枝頭啼鳥唱和不絕,是個十分清幽的所在。盈盈道:"咱們便在這裡住些時候,一面養傷,一面伴墳。"令狐衝道:"好極了。小師妹獨自個在這荒野之地,她就算是鬼,也很膽小的。"盈盈聽他這話甚痴,不由得暗暗嘆了口氣。嶽夫人道:"他不當你是弟子,我卻仍舊當你是弟子。只要你喜歡,我仍然是你師娘。"令狐衝心中感激,拜伏在地,叫道:"師娘!師娘!"嶽夫人撫摸他頭髮,眼淚也流了下來,盈盈道:"你恨我,難道我就怕了?"長劍幾揮,割斷了綁縛住他的繩索,走近身去,解開了他背上一處穴道,右手手掌按在他嘴上,左手在他後腦一拍。嶽不群口一張,只覺嘴裡已多了一枚藥丸,同時覺得盈盈右手兩指已捏住了自己鼻孔,登時氣為之窒。盈盈替嶽不群割斷綁縛、解開他身上被封穴道之時,背向令狐衝,遮住了他眼光,以丸藥塞入嶽不群口中,令狐衝也就沒瞧見,只道她看在自己份上放了師父,心下甚慰。嶽不群鼻孔被塞,張嘴吸氣,盈盈手上勁力一送,登時將那丸藥順著氣流送入他腹中。嶽不群一吞入這枚丸藥,只嚇得魂不附體,料想這是魔教中最厲害的"三尸腦神丹",早就聽人說過,服了這丹藥後,每年端午節必須服食解藥,以制住丹中所裹尸蟲,否則尸蟲脫困而鑽入腦中,嚼食腦髓,痛楚固不必言,而且狂性大發,連瘋狗也有所不如。饒是他足智多謀,臨危不亂,此刻身當此境,卻也額上出汗如漿,臉如土色。她頓了一頓,輕輕叫道:"令狐大哥,令狐大哥!"這兩聲叫喚情致纏綿,當真是蘊藏刻骨相思之意,令狐衝不由得身子一震。他早知道這小師妹對自己極好,卻想不到她小小心靈中包藏著的深情,竟如此驚心動魄,心道:"她待我這等情意,令狐衝今生如何報答得來?"令狐衝坐在石上,瞧著她的背影隱沒在黑暗之中,她適才所說的那番話,一句句在心中流過,想到迴腸蕩氣之處,當真難以自己,一時不由得痴了。最後來到嶽靈珊的居室。那屋子便在天琴峽之側,和嶽不群夫婦的住所相隔甚近。令狐衝來到門前,想起昔時常到這裡來接小師妹出外遊玩,或同去打拳練劍,今日卻再也無可得見了,不禁熱淚盈眶。他伸手推了推門,板門閂著,一時猶豫不定。盈盈躍過牆頭,拔下門閂,將門開了。兩人走進室內,點著桌上蠟燭,只見床上、桌上也都積滿了灰塵,房中四壁蕭然,連女兒家梳裝鏡奩之物也無。令狐衝心想:"小師妹與林師弟成婚後,自是另有新房,不再在這裡住,日常用物,都帶過去了。"隨手拉開抽屜,只見都是些小竹籠、石彈子、布玩偶、小木馬等等玩物,每一樣物事,不是令狐衝給她做的,便是當年兩人一起玩過的,難為她盡數整整齊齊的收在這裡。令狐衝心頭一痛,再也忍耐不住,淚水撲簌簌的直掉下來。盈盈悄沒聲的走到室外,慢慢帶上了房門。令狐衝在嶽靈珊室中留戀良久,終於狠起心腸,吹滅燭火,走出屋來。只見盈盈手中握著的竟是一根白骨,一頭已被削尖!盈盈一呆之下,將白骨摔在地下,笑罵:"滾你……"只罵了兩個字,覺得出口不雅,抿嘴住口。三年後某日,杭州西湖孤山梅莊掛燈結彩,陳設得花團錦簇,這天正是令狐衝和盈盈成親的好日子。這時令狐衝已將恆山派掌門之位交給了儀清接掌。儀清極力想讓給儀琳,說道儀琳手刃恆山大仇,為師尊雪恨,該當接任掌門之位。但儀琳說甚麼也不肯,急得當眾大哭。畢竟還是依著令孤衝之議,由儀清掌理恆山門戶。盈盈也辭去日月教教主之位,交由向問天接任。向問天雖是個桀傲不馴的人物,卻無吞並正教諸派的野心,數年來江湖上倒也太平無事。這日前來賀喜的江湖豪士擠滿了梅莊。四個月後,正是草長花穠的暮春季節。令狐衝和盈盈新婚燕爾,攜手共赴華山。令狐衝要帶同妻子去拜見太師叔風清揚,叩謝他傳劍授功之德。可是兩人踏遍了華山五峰三嶺,各處幽谷,始終沒發見風清揚的蹤跡。盈盈微笑不答,說道:"你將林平之關在梅莊地底的黑牢之中,確是安排得十分聰明。你答應過你小師妹,要照顧林平之的一生,他在黑牢之中,有飯吃,有衣穿,誰也不會去害他,確實是照顧了他一生。我對你另一位朋友,卻也想出了一種特別的照顧法子。"當晚二人在令狐衝的舊居之中,對月小酌。令狐衝雖面對嬌妻,但想起種種往事,仍不禁頗為傷感,飲了十幾杯酒,已微有酒意。盈盈突然面露喜色,放下酒杯,低聲道:"多半是他來了,咱們去瞧瞧。"令狐衝聽得對面山上有幾聲猴啼,不知盈盈說的是誰來了,跟著她走出屋去。二人再奔近十餘丈,只見勞德諾夾在兩只極大的馬猴之間,給兩只馬猴拖來拖去,竟似身不由主。他一身武功,但對兩只馬猴,卻是全無反抗之力。令狐衝駭然問道:"那是甚麼緣故?"盈盈笑道:"你只管瞧,慢慢再跟你說。"猴子性躁,跳上縱下,沒半刻安寧。勞德諾給左右兩只馬猴東拉西扯,偶然發出幾聲吼叫,兩只馬猴便伸爪往他臉上抓去。令狐衝這時已看得明白,原來勞德諾的右手和右邊馬猴的左腕相連,左手和左邊的馬猴的右腕相連,顯然是以鐵銬之類扣住了的。他明白了大半,問道:"這是你的傑作了?"盈盈道:"怎麼樣?"令狐衝道:"你廢了勞德諾的武功?"盈盈道:"那倒不是,是他自己作孽。"群猴聽得人聲,吱吱連聲,帶著勞德諾翻過山嶺而去。令狐衝本欲殺了勞德諾為陸大有報仇,但見他身受之苦,遠過於一劍加頸,也就任其自然,心下頗感復仇之快意,心想:"這人老奸巨猾,為惡遠在林師弟之上,原該讓他多吃些苦頭。"說道:"原來這幾日來,你一直要找他來給我瞧瞧。"盈盈道:"那日我爹爹來到朝陽峰上,這廝便來奉承獻媚,說道得了《辟邪劍法》的劍譜,前來獻給爹爹。爹爹問他有何用意,他說想當日月教的一名長老。爹爹沒空跟他多說,叫人將他看管起來。後來爹爹逝世,大伙兒忙成一團,誰也沒去理他,將他帶到了黑木崖。過了十幾天,我才想起這件事來,叫他來一加盤問,卻原來他自練辟邪劍法不得其法,竟自己將一身武功盡數廢了。這人是害你六師弟的兇手,而你六師弟生平愛猴,因此我叫人覓了兩只大馬猴來,跟他鎖在一起,放在華山之上。"說著伸手過去,扣住令狐衝的手腕,嘆道:"想不到我任盈盈,竟也終身和一只大馬猴鎖在一起,再也不分開了。"說著嫣然一笑,嬌柔無限。金庸往期阅读:阅读N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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