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季思吴瞿安先生诗词戏曲集读后记
编者按:今年的4月6日,是王季思先生逝世25周年纪念日。年,为纪念即将到来的吴梅先生一百周年诞辰,恰逢《吴梅诗词戏曲集》编成,王先生撰此文章,感念师恩,同时也表达了对戏曲研究薪火相传的殷切希望。谨以此文,缅怀尊敬的王先生。 作者简介 王季思(.1.7~.4.6),原名起。浙江永嘉人。曾任中山大学教授,中国韵文学会会长,国务院古籍整理规划小组成员,国务院学位委员会第一届学科评议组成员等。著有《玉轮轩曲论》《玉轮轩古典文学论集》《王季思诗词录》等,主编《全元戏曲》《中国十大古典悲剧集》《中国十大古典喜剧集》《中国戏曲选》《元明清散曲选》等,为当代中国最有影响的戏曲专家之一。 ●吴梅先生(-) 读完了吴瞿安先生的《诗词戏曲集》,把我的思想引回到辛亥革命前后直至抗日战争胜利前夕的历史时期,引回到当时声名文物之邦的江南,即今天长江下游三角洲的苏南浙西一带。从宋元以来,随着长江中下游工商业经济的繁荣而发展起来的文学艺术,反映市民阶层的生活情趣,也表现了一定的民主倾向,与向来封建文人所提倡的正统诗文形成截然不同的风貌。随着欧风美雨的东渐,封建帝国大门的被打开,“物竞天择,弱肉强食”的学说给我们敲起警钟,政治民主、言论自由、男女平权、劳工神圣的社会理想为我们指明了方向。这时思想上学术上的斗争就更其复杂、尖锐。受新潮感召的人们,激于守旧者的保守、顽固,对我国封建社会长期积累的文化成果,往往精糟不分,一笔抹杀。而从旧垒中来对新思潮有所感受的人物,又不免背着包袱前进,甚至迟疑不前。因此,不仅在革新与守旧的对立营垒之间经常展开针锋相对的论战,即使同在革新营垒之内,也不免引起妇姑之间的勃谿,甚至萁豆相煎的悲剧。从瞿安先生辛亥革命前写的诗词戏曲直至他抗日战争时期写的《避寇杂吟》看,从一个侧面反映了这时期的重大历史事件,表现了一个从旧垒中来而怀有革新思想的爱国学者,怎样怀着沉重的心情,在新旧交替的历史时期,作出他不可磨灭的贡献。 《霜厓诗录》是先生晚年避寇长沙时编定的,篇幅远远超过他的词和散曲,内容也更丰富。先生在卷首自题:“不开风气,不依门户。独往独来,匪今匪古。身丁乱离,茹怅莫吐。小道可观,又安足数。”很好地概括了他诗创作的成就与旨趣。当时王闿运诗学汉魏六朝,标榜“选体”;陈衍、陈三立提倡宋诗,“同光体”曾风行一时;易顺鼎、樊坛祥归趋中晚唐,又自成一派。“不开风气,不依门户”是指能自立于上列诸家之外说的。先生早岁参加南社,与陈去病、柳弃疾、黄晦闻等诗人有唱和,间借咏史,感慨时事,风情不免,亦爱义山。中岁在南京讲学,生活稍稍安定,结识散原老人,颇致倾倒,稍染同光诗人习气。九一八事变后,激于形势,兼遭离乱,由于身世的相似,对陈与义南渡后诗引起共鸣。从这些情况看,未见得真能独往独来,但能借五七言旧体,言志抒情,倾吐他“身丁乱离”的怨恨,而不像“选体”、“同光体”等诗人集中的许多叹老叫穷、矫揉造作的作品,那可能就是先生说的“不今不古”的实际。 ●民国交通书局印《霜厓诗录》 先生诗里最值得我们重视的是从戊戌政变到抗日战争每一重要历史时期所表现的感慨与认识。先生自言“少时喜谈革新”,在参加南社时,“每一篇出,侪辈敛手”,他辛亥革命前的诗作当不少,而且抒写了当时要求革新的青年知识分子的怀抱与激情。可惜他也跟前代诗人一样,在编集时悔其少作,现在留在集子里就只有《庚子咏史》《为戊戌六君子作》等几首。 辛亥革命后,先生在诗里曾借读《汉书·王莽传》痛斥袁世凯的洪宪复辟与筹安会无耻文人的劝进。他在《小言柬潘省安》诗中自称“一事学林逋,不作封禅书”,就是针对这班无耻文人说的。九一八事变后写的《闻辽沈战役诗》: 白山黑水认前朝,不道将军竟渡辽。 已见边庭潜易帜,岂知上国已藏刀。 敦槃信使秋风急,城郭人民夜哭高。 叹息专城膺重寄,严疆万里等鸿毛。 忧国忧民之情溢于言表,同时指责蒋介石的不抵抗主义和汤玉麟等边将的弃土潜逃。在另一首《闻海上警讯》诗更明斥蒋介石对敌的卖国投降,对抗战将士的阴谋掣肘,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原诗:“行路皆知司马心,侧身东望隐忧深。可怜壮士空投袂,未与元戎决纵擒。”)当时从旧垒中来的文人,有此激情卓识的确是凤毛麟角。他另外有些诗,歌颂张博望、岳武穆等历史英雄人物,指陈南宋南明等小朝廷的酣嬉亡国,诅咒魏忠贤、吴三桂等权奸国贼的没有好下场。[1],借古鉴今,同样表现忧国忧民的深心。 另一方面值得我们重视的是先生对诗词、戏曲、书画等的鉴赏和论列,有些可以和他的理论著作如《词学通论》《曲学通论》等相表里。如《读近人词集》五古四首,从推尊南唐二主到批评常州词派,不啻是一篇小词史。《吴骚引》七古长篇,论述了从宋元到清末戏曲的源流演变,是它的姊妹篇。《读盛明杂剧》三十首有不少精辟的见解,发前人所未发。如说张敞为妻画眉是夫妇的正常生活,如真懂得“闺房之中有甚于画眉”的道理,将可以兴邦,比小儒的治安策更有效(读《远山戏》);说蔡文姬嫁给匈奴,养了儿女,以及她的别子女,回家乡,都值得同情,腐儒责以礼法,就“今古无全才”了(读《文姬归汉》);至于说红线女为解除河北藩镇的交侵,免除人民的战祸,“五更行千里,一剑安万家;但供儿女役,吾鄙古押衙”[2](读《红线女》),不但见解精辟,诗笔也卓荦不凡,为并时作者的古体诗中所罕见。 先生书法出入小欧阳、苏子瞻、董香光诸大家,挺拔秀润,自成一体。每上课板书,同学不忍擦去。平生不闻作画,而鉴赏颇精。其《霜厓读画录》,别为一辑,共二十三题五十七首,题下大都有小序,继以古近体诗或长短句,不仅考证宋元以讫清道咸间诸名家生平、踪迹、师友渊源,亦见先生的文笔诗才与胸襟气宇。这辑诗是先生在“一·二八”事变后避寇上海时所作。中如“江南草长莺飞日,回首承平系梦思”、“芦荻秋江曾有约,稻粱乡国恐无遗”(《蒋文肃公花草虫鱼卷》),“孤臣怀抱秋清,那堪遍地笳声!倘见凌波仙子,应知难弟难兄”(《郑所南画兰卷》),伤时念乱,托意显然。 还有一层,是从先生存诗中可以考见他的家世、生平、交游、志趣等。这在王卫民同志增补的《吴梅年谱》中已有详尽的摘录,不必重述。这里只想谈两个问题。一是先生早岁参加南社,喜谈革新,为什么辛亥革命后对政局转趋消极,只愿潜心著作和教学。这主要是因为不满辛亥革命后出现的政局,不愿意跟一些投机革命的人物同流合污;同时也有鉴于历史上名士文人趋炎附势、身败名裂的教训。从先生辛亥革命后写的《竿木示王逢碌》及《思归引》等诗里可以清楚看到。二是先生少应科试,熟习旧经,封建思想的影响是存在的。有些作品就在表现进步思想倾向的同时,宣扬了封建道德观念。像他的《古艳诗》十二首分咏历史上传说的十二位妇女,他一面肯定红拂的私奔李靖,说她是真英雄,谴责李益的抛弃霍小玉,说“纵杀李十郎,哀怨亦难吐”,表现了民主思想的倾向;同时说西施的沉湖是“一死报夫差”,应该为她树立个烈妇碑,未免迂腐。其中还有一些表彰节妇、烈女的诗,她们其实都是封建礼教的牺牲品。这些思想虽然不占主流地位,实际也成了他随着现代历史潮流前进时一个不大不小的包袱。 《霜厓词录》也是先生晚年避兵长沙时编定的。先生自序说:“敛滂沛于尺素,吐哀乐于寸心;粗记鸿泥,贤于博弈。”说明了他写词的旨趣与词创作的风格特征。 《霜厓曲录》是同学卢冀野于一九二九年编次,在商务出版,计小令四十九首,套数十六篇。现自﹝羽调·胜如花﹞以下新加小令十六首,﹝中吕·泣颜回﹞以下新加套数四篇,想必是先生后来增补的。 先生长期在各大学开“词选”、“曲选”课,“词选”讲词,“曲选”兼讲散曲和戏曲。在诗歌创作上词和散曲都不少;由于删削较严,现存的篇什远比不上古近体诗,内容也稍逊《霜厓诗录》的丰富。然从情致的清新、音节的浏亮、辞采的振拔、意象的鲜明,而又因难见巧、履险如夷等艺术造诣看,又似乎诗不如词,词又不如散曲。 先生三十岁前后,曾东登钟阜,北游汴梁,三渡桑干河,一上八达岭,每登高怀远,豪情喷涌,信口成吟。如﹝洞仙歌﹞“万山环守,一线中原走”一首的写居庸关;﹝临江仙﹞“漫天晴雪扑雕鞍,旗亭呼酒,黄月大如盘”一首的写边塞;﹝水龙吟﹞“玉京西去多山,山花红到云深处”一首的写明十三陵,声情悲壮,可上追陈维崧﹝点绛唇﹞“晴髻离离,太行山势如蝌蚪”及纳兰性德﹝沁园春﹞“碎叶城荒,拂云堆远,雕外寒烟惨不开”等作。所用多常调,声律限制较宽。中年以后,多题赠、咏物之作,虽偶有寄托,间见怀抱,内容未免单薄,意象亦欠鲜明。重以喜和前人涩体,讲究四声阴阳,虽因难见巧,见称同辈,今天看来,未免作茧自缚。直至五十岁前后,饱经离乱,感慨渐深,又多用常调,抒写悲怀。如下面这些片段,事过半个世纪,展卷重读,还为之热泪盈眶。 登临多难自古,近来筋力减,扶病重过。故垒笼沙,荒坡咽月,还记南朝烽火。黄花伴我,怕今日东篱,有人催课。…… ——﹝齐天乐﹞甲戌重九登豁蒙楼下片 南朝气节东京并,但当年厨顾,未遇红妆。桃叶离歌,琵琶肯恕中郎[3]。王侯第宅皆荆棘,甚青楼寸土犹香。…… ——﹝高阳台﹞石坝街访媚香楼下片 前首不仅感慨于国事的多艰,还讥刺国民党政府的苛捐杂税连东篱黄花都不放过;后首歌颂妓女李香君的气节,把她和东汉、南明许多爱国志士并提。“王侯第宅皆荆棘,甚青楼寸土犹香!”这是何等的见识,何等的笔力!至如﹝菩萨蛮﹞﹝五都咏﹞以“天下几英雄,灞桥衰柳风”咏长安,以“金谷野花红,铜驼荆棘中”咏洛阳,以“风雨过夷门,此中应有人”咏汴京,以“痛哭小朝廷,杭州作汴京”咏临安,伤时念乱,借古鉴今,跟当时有些移家租界,甚至托庇敌伪,还以黄花晚节自高、晚宋词人自比的遗老遗少之作显然有别。 我国从唐五代以来,在诗歌创作上习惯于以风格典雅、句调整齐的古近体诗表现有关国计民生的重大事件和封建伦理关系,以句调长短参差、风格清新绵邈的词曲抒写闲情逸趣,包括儿女风情在内。李清照说“词别是一家”,虽仅就音律、修辞着眼,从她诗、词的创作实践看,仍表现了截然不同的两种风格特征。两宋以后,词也挤上了正统诗文的殿堂,散曲又吸取民间歌曲的营养代之而起。先生以《拟秦嘉赠妇诗》写他与吴师母的家庭美满生活,而以﹝南吕·懒画眉﹞长套散曲赠蕙娘,在词里也不止一次表现他对这段青年时期浪漫史的念念不忘,实际也是继承了宋人以词为艳科、明清人以曲为词余的传统。 我在中央大学学习时多次听到同学们称颂吴师母的为人。先生在课余曾对我们说:“你们喜欢谈爱情,真正的爱情要到我们这样的年纪才懂得。”我们当然知道这是指他和吴师母的家庭生活说的。在一次“曲选”课上,先生借题发挥说:“舞台上夫妻出场时,一个说‘相公请’,一个说‘夫人请’,然后相对坐下,这就是夫妇的好样子。”同学们都笑了。这次读了先生的三首《赠妇诗》,才了解吴师母“生儿不望作公卿”的高贵品格(原诗:“生儿作公卿,此意匪我思;……长时(指长大)在明理,不望官台司。”)和婚姻应由儿女自择的进步思想(原诗:“惟有婚姻事,毋夺儿女私;家庭一固执,隐忧从此滋。”)。在艺术上先生和师母又有共同的爱好。先生每成一曲,打了工尺谱,就一个按谱歌吟,一个擫笛相和。这样的夫妇生活,自然是值得羡慕的。 我初进东南大学(中央大学前身)时就在《学报》上读到先生的《赠蕙娘》散套。在堂堂的东南最高学府里敢于发表自己跟一个妓女的浪漫史,不免招来一些正人君子的非议,我们少数同学却十分爱赏。请看﹝黄林封白袍﹞中的一段: 不让媚香楼,赋芳华你在第几流。你小名儿恰称着兰花秀,素心儿应傍我梅花守。 完全以平等的态度对待一个被压迫被侮辱的歌妓,而且把她的品格提到明末跟权奸斗争的李香君的高度。这怎么不引来那些封建卫道士的窃窃私议呢? 再看﹝金络索﹞中的一段: 重来北里游,亲把铜环叩。人立妆楼,比初见庞儿瘦。晶帘放下钩,看梳头,你也凝定了秋波冻不流。 写出了别后的彼此关心和重逢的悲喜交集,辞意声情,交融并茂,为向来东南散曲中所罕见,虽然在今天看来,没有什么现实意义,全篇格调也比较低沉。 旧社会的妓院是出卖人肉的肮脏市场。在这里寻欢作乐的臭官僚、大腹贾、花花公子、篾片流氓,不断在制造人间悲剧。然而对于那些落入火坑的妓女来说,她们被压迫被侮辱的地位有可能同情于一些有革命倾向的青年,她们的艺术才能又往往能博得青年文士的赞赏。在他们之间引起恋情是不难理解的。先生的另一篇散套《题红薇感旧图》,写红薇仙馆侠妓玉娇怎样把她的好友傅屯根隐蔽起来,使他免于湖广总督张之洞的搜捕,也说明了这一点。据说玉娇曾把屯根改扮作婢女,藏在自己妆楼里,避过了一场灾难。这跟蔡锷将军与小凤仙的故事有些类似,是喜剧的好题材。 先生早年写的散套最为当时同学所激赏的是《题徐自华西泠悲秋图》。徐自华是秋瑾的好友。当她和革命党人把秋瑾的遗骨移葬西泠时,画了这张图作纪念。下面两支曲子声情激越,把秋瑾的侠骨英风、徐自华与她生死不渝的革命友谊都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了。 半林夕照,红上峰腰,孤冢无人扫。有柳丝几条,记麦饭香醪,清明曾到,怎三尺孤坟也守不牢。此情那处告?墓中人血泪抛,满地红心草。杂花乱飘,你敢也侠气英风在这遭。[4]﹝下山虎﹞ 这壁厢邻苏小,那壁厢风波亭下岳少保,似这等青山埋骨应含笑。天荒地老,写秋怀有几多凭吊。心还热,魄已消,忍重读姊妹年时,断魂旧稿。﹝五韵美﹞ 中年以后,先生高踞南北各大学讲坛,学术兴趣渐浓,革命热情渐淡,就看不见这样的作品了。这时我最喜爱的是他《题虫天图》的两首﹝商调·黄莺儿﹞,借蜣螂、苍蝇、螳螂等在螺蛳壳里做道场来描写种种人间相,把庄生寓言和现代漫画融合在一首小令里,诙谐蕴藉,妙趣横生,那是前人散曲里所没有出现的。前人说:“宋人议论未定,而北兵已渡河。”先生小令里这几句:“蝼蛄打梆,蜣螂点香,苍蝇说法更有青蛙唱;紧提防,戒坛高处,怒臂起螳螂。”似乎也在暗示那些无益国计民生的高谈阔论,往往为敌人的入侵制造机会,这寓意是深刻的。 先生的《戏曲集》是王卫民同志搜集并编次的。其中半数以上的剧本我以前都没见过。卫民另有论文评述先生的戏曲理论与戏曲创作,相当全面,不须我再来啰嗦。这里只提出一些补充的意见。 ●王卫民编校《吴梅全集》 一、《袁大化杀贼》是日俄战争后俄军不肯退出东北时的时事新戏,而且是用皮黄腔演唱的。虽然艺术上比较粗糙,却是一个良好的开端。由于先生一直推尊昆曲,瞧不起清中叶以后发展起来的皮黄、梆子等新腔,他后来创作的戏曲,很少能得到演出。 二、《绿窗怨记》十折,关目全仿孟称舜《娇红记》,甚至宾白曲词也一字不易,仅改换剧中人姓名和略去一些次要的细节而已。当属先生早岁游戏之作(原载——年《游戏杂志》)。由于后面三十折没有刊载,今天已看不到先生的用意所在。根据先生对《诗录》《词录》的严格态度看,似不宜编入。 三、《东海记传奇》十一出,全依《汉书·于定国传》东海孝妇事敷演,实际是退回到关汉卿《窦娥冤》以前《于公高门》的水平去了[5],第八出写封建社会官场的黑暗尚有可观。 四、《白团扇》杂剧写东晋文士王珉爱上他嫂嫂马氏的婢女谢芳姿,和她月夜订盟,被一个老婆子撞见,禀告马氏,把她鞭挞得半死,撵出府门,交还她嫂嫂领去。王珉朝罢回来,听到消息,赶去看她,她已气息奄奄。在临终时她把自制的白团扇一把送给王珉作纪念。王珉回到府中,在海棠花下设位祭她,在倦睡中梦见她来相谢。这剧塑造了谢芳姿的悲剧形象,反映了豪门贵族对婢女的残酷迫害,在我国封建社会有其普遍意义。直至解放前的旧中国,我们还在巴金同志的《家》和曹禺同志的《雷雨》里看到这个悲剧的重演。从艺术上看,它把东晋以来长期流传的谢芳姿故事和《红楼梦》中晴雯的故事结合起来描写,不见斧凿凑泊的痕迹,场面关目,紧凑集中,曲词宾白,楚楚动人,是先生短剧中最成功的作品。 五、如果说《白团扇》是先生短剧中最成功的悲剧,《湘真阁》可说是先生短剧中最成功的喜剧。这个戏30年代前后曾在苏州昆曲传习所演出。我前年在广州见到“传”字辈老艺人,还谈起先生亲自指导这个戏演出的实况。先生自序说:“呜呼!胜国末年,秦淮歌舞甲于天下,不可谓不盛矣。乃江上师溃,喋血广陵[6],而金陵旧院,鞠为茂草。南朝士夫,争以崖岸自高,究于天下事何补也!夫溺声色而谈气节,君子羞之。”它是把明末士大夫的酣嬉亡国搬上舞台,让当时的统治阶层照一照镜子。这层深意我们年轻时是体会不到的。 ●吴梅《湘真阁》曲谱 六、先生爱看折子戏、独幕剧,认为它们伶俐轻巧,便于上演。先生的戏曲创作也以小戏为多。《惆怅爨》里四个小戏,三个都只有一折。明清以来文人写的小戏不少,先生的《放杨枝》《钗凤词》就是他不满于清桂馥《放杨枝》《题园壁》而改作的。《钗凤词》写诗人陆游与前妻唐琬的悲剧,情事与焦仲卿、刘兰芝的悲剧相似,而又有新的历史内容[7]。郑振铎同志曾称《题园壁》“遣辞述意,缠绵悱恻”,是“盛极艰继”的“绝妙好剧”。如果他当时也读过先生的《钗凤词》,当不至作此过情之论。 先生在诗词戏曲方面不仅有创作实践,还有理论概括。不仅在昆曲唱腔上辅导过著名艺人韩世昌、白云生以及“传”字辈青年演员,还在大学讲台上,建立了词曲方面的学科,培养了研究词曲的人才。他善于发现人才,乐于接待后学,勤于批改作业的良好作风,在先生离开我们时近半个世纪的今天,我们一些老同学偶然谈起,还感到十分亲切。当然,先生是背着相当沉重的历史包袱曲折前进的。他回顾汉唐以来的文物声华,怀念道咸以前的太平盛世,对辛亥革命以后抗战胜利以前的历史形势,不可能有我们今天的认识。从明中叶以来,长江下游三角洲一直是昆山腔流行的区域,虎丘的中秋曲会,秦淮的灯舫笙歌,记忆犹新,在时代风暴的冲击下也已奄奄一息。在身世上、文艺上都看不清前途的心情下,就不免长歌当哭,借酒浇愁。在南京大石桥先生的客厅里挂着一副对联:“醒醉一乾坤,仗酒祓清愁,花消英气;俯仰悲今古,有丝栏旧曲,檀板新腔”[8],含蓄地表现了先生当时的生活与心情。先生晚年得病,始而咳,继而喘,直至失音不起,也和他的饮酒过量有关。年在北京一次文艺界的盛会上,一位老艺人谈到他的前辈时说:“不要说前辈,我们身上的包袱也不轻。”这是合于中国人的恕道的。今天提到这一些,丝毫没有追咎前人的意思,而仅仅是为了有利于后来人的轻装前进。明年9月是先生诞生一百周年纪念。王卫民同志的《吴梅诗词戏曲集》正好在这时编成,并连同他编次的先生《年谱》寄给我校阅。现在南北各大学受过先生教导的及门弟子,大半凋零,而我还能展卷握管,重温旧业,这是值得庆幸的。想起先生在中央大学批改我的两个杂剧时,圈圈点点,勾勾划划,甚至增补了一大段曲子,现在原稿虽已散失,这种热心培养后学的精神却一直支持我后来的学习和工作。正因为这样,我们今天纪念先生,出版先生的著作,就必须再一次向先生学习,以先生热爱祖国、热爱专业的精神,把我们下一代的戏曲作家、戏曲研究工作者,培养得更好,为我们社会主义精神文明的宏伟事业作出力所能及的贡献。 王季思于中山大学之玉轮轩 .10.23 注释 [1]《永历玉玺歌》:“大明数尽周亦亡,当年何苦为虎伥。”即指斥建立伪周王朝的吴三桂。 [2]古押衙:唐传奇小说《无双传》中人物。他出死力救出了宫娥刘无双,使她与王仙客重圆。 [3]“琵琶肯恕中郎”:指李香君曾借《琵琶记》中蔡邕在历史上曾附董卓,劝诫侯方域勿为阉党所收买,见侯方域《李姬传》。 [4]此曲与《霜厓曲录》有异文处,系据《顾曲麈谈》。 [5]元王实甫、梁进之、王仲元都写过《于公高门》杂剧,今不传。 [6]江上师溃,喋血广陵:指年清兵破扬州,渡江南下,南明随即覆亡。 [7]《钗凤词》的新内容:剧中写陆游听到唐琬改嫁赵士程后,夫妇十分相爱,感叹道:“咳!只要你有一美满姻缘,俺也放心得下。”赵士程看到唐琬经常怀念陆游,长吁短叹,不以为嫌,反而同情她的不幸,说:“俺想他(她)性格温存,举止端正,决无开罪老姑之事。或者他(她)老人家喜怒无常,乃至小儿女吞声饮泣。”后来他们在沈园相遇,唐琬在赵士程面前公然遣仆送酒菜给陆游。陆游题词壁上,她又与赵士程去同看,并和了一首。南宋盛行理学,把妇女失节再嫁看得比死还可怕,在士大夫生活里很难想像会出现这情况。我怀疑这故事原出于南宋说话人的编造,周密据以录入《癸辛杂志》。到先生的《钗凤词》,又使它带有现代人的民主思想和生活气氛。先生《拟秦嘉赠妇诗》:“孔雀东南篇,足继风人诗,举世尽从君,夫妇无仳离。”可想见先生对婆媳关系的新看法。 [8]这对联集宋人词句,是朱古微书写的。 按:本文原载《戏剧论丛》年4期,后收录于《王季思全集》第5卷杂文集,河北教育出版社,,第-页。 编辑:潘璐 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收录于话题#个上一篇下一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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