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农民原贵生连载之五
泉州白癜风医院 http://pf.39.net/bdfyy/bdfal/index.html 5 山西陕西,靠一条黄河划了界。这边是山,那边也是山。这边的山叫吕梁山,那边的山叫秦岭山。原贵生常常瞅着那边的山,有几分感慨,也有几分神往。怎么那边的山就有那样的纵深,又有土层,小片地开起来就能种粮食,而这边的山就又高又薄,又都是石头,什么也不长。要是生在那边山上,大家就不会为饿肚子发愁了。 四下瞅瞅,龙门村地界上,也就是吕梁山的末端,还真是没啥可吃的,心再急也得等到树叶、野菜自己长出来。等呀,盼呀的工夫呢,就盯上了榆树,准确说是榆树身上的皮。别以为那树皮粗糙龟裂,看起来十分丑陋,可在遭年景的时候就能救人。这不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发现,是后人从祖先的那些苦难的故事中获得的。假如说草和野菜是副食品,榆树皮就是和白面大米一样的主食了。剖掉榆树的外皮,里面就是白生生的嫩皮了。把这嫩皮晒干,能磨成面,掺点玉谷面,蒸的馍馍就很有“筋丝”,口感绵滑,比纯粹的玉谷面馍馍下咽滑溜。当然要获得榆树皮是有一定的风险性的。刮了榆树皮,就影响了生长,刮的狠了,树身就死了,村里和邻近的林场都派专人守卫着。村里的墙上,就写着大标语:“坚决打击破坏林木的犯罪行为!”用龙门村人的话说是,让工作队和民兵发现了,那可不得了。 不用谁教,原贵生就认识许多可以吃的野菜。仔细说起来,可以说出十几种,白蒿,地衣,罗里头,灰条,扫帚苗,人苋,马齿,甜苴,苦苴……这都是地里长的,树上长的有槐花,榆钱,榆叶,还有菜柳——柳树有两种,一种是毛柳,芽儿不能吃;一种是菜柳,那新出的芽儿黄嫩黄嫩,所谓“绿柳才黄半未匀”的时候,采下来择干净,用冷水泡半天,再用开水一焯,捞出沥干,拌上些玉谷面——家家都是拌玉谷面,到了吃菜柳芽儿的时候,一般都是没有白面的时候了。原贵生就只吃过玉谷面拌菜柳,没吃过白面拌的——再蒸,蒸熟了,放一点调和面,撒点盐,那就太好吃了。当然若是能烹点热油,或者调一点油辣子,就更好吃了。 这些无师自通的生活经验,让原贵生为家里做出过一定的贡献,也多次享受过吃饱肚子的感觉。只要到了季节,他就会出去剜野菜,采菜柳。 可是,那起码也得等到地里野菜长出来的时候,得等到树枝发芽或开花的时候。 这天下午,队长指派给原贵生的活儿是出牲口圈,这活不是责任制,事实却接近了责任制,如果能早早把一圈粪弄出去,这一晌就算到头,剩下的工夫就可以自由支配。原贵生别看年纪小,个子却很像那么回事,咋看都是个壮劳力,面对这个只有成年男人才干的活,原贵生没有辜负自己的身板和不服人的心劲,很早就收了工。然后,就想为家里做些啥重要的事情。看来看去,没有比填肚子更重要的。如此,原贵生就跑到距西沟不远的黄河滩找野菜。这个季节,应该有一些野菜长出头了,但滩地还是荒秃秃的啥也没有。再琢磨一会,才清楚滩地不知已被人光顾过多少次了,灰条、地衣什么的刚被春天唤醒的那点点萌芽,早被人掐去了。他只有叹惜:“莫道君行早,自有早来人。”他想不起从什么书里读过这两句,现在体会起来感到十分贴切。他知道,在龙门村里,饥饿的人是太多了。 接下来,不知不觉的就走进国营林场。毛柳树、菜柳树满眼都是,可也就是一些光秃秃的树枝,树枝在河面上吹来的刺骨的冷风中翩翩起舞。 可他就是想来。这一天是他近期比较闲散的一天,队里的活儿干完了,剜野菜和菜柳都还不到时候。在家里呢,他又歇不住,他不能想象15岁的大小伙子在屋里躺着。他也不愿意看到奶奶愁苦的脸,更不愿意看见亲妈那不耐烦的脸。他在春日的寒风中,在他已经生活了15年的龙门村的村里村外行走,特别是在野外、在滩地行走,身心才好像得到了一种放松,一种解脱。尽管还有爷爷奶奶,他在家里已经感觉到一种压力,一种难以摆脱的不自在。 他百无聊赖,漫无目的地游走了一会,到感觉应该回村的时候,才发现太阳早就不见了,眼前的一切突然变了颜色,变得扑朔迷离。 这是到了哪里了? 我怎么又到了这里了? ——引黄渠。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来到这里。只要遇到比较闲散而他又不愿意在家逗留的时候,或者是他遇到什么难以排解的委屈和伤心的时候,他每每会不由自主地信步来到这里,来到这引黄渠外的大路上。 这是母亲那一天离开龙门村的地方,是他躲在墙豁口看见弟弟原宝生哭求母亲过一天再走的地方。 他的泪水,一下子夺眶而出。 哭了哭,抹去泪水,他本能地看到前方通往连伯村小路。就这瞬间,他似乎又看见小路上母亲那瘦小的、单薄的身影。这里,到母亲现在的连伯村,有20里。20里的小路,那一头拴着母亲,这头拴着自己和弟弟妹妹。他在心里数着沿路的村子:侯家庄、清涧、辛封、阳村、阳村堡子……如果要去见母亲,要经过这么多的村子,每一个村子都是一座山,都要艰难地跋涉,仿佛雪山草地。 当然,他是不会去连伯村的。 眼前曾经熟悉的所有,都随着夜幕的降临变得更加虚幻,仿佛要将严酷的生活掩盖起来。 原贵生不知道,这会妹妹原梅子正在发高烧。 他还不知道,接下来的一个晚上,究竟还会经历一些什么。或许,一个少年就是现在他往村子方向走的时候,开始迈向真正的冷暖人生。那是感到必须承担的一种责任,同时,也是对世道人情的一次深刻的体验。 回到家,奶奶和亲妈正在继续用刮痧挑针什么的土办法摆弄妹子。原贵生忙接过爷爷手头的热毛巾,在妹子的额头敷一会,在她的脖子上手臂上擦拭一会。时间在焦虑中一点点走过,到快半夜时分,烧得更严重了。 刚开始,妹子两只手动了动,看了看守在身边的奶奶,使了使劲还叫了句奶奶。然后,闭上眼睛,黄瘦的脸儿热得发烫。“梅子,梅子!”任奶奶怎么呼唤,也不见任何动静。身子缩在炕头的原贵生却被奶奶唤醒,醒了也傻了,他勾着头瞅了会妹子那红红的小脸,也喊了几声。结果,妹子眼皮儿只是动了一下。 爷爷喃喃道,不行,这不行! 爷爷跺跺脚,说擦黑那会,他已经见过王家录,王家录说得使唤庆大霉素。每天两次,得打三天。一支庆大霉素一毛几,一共得要一块五。 一块五。 爷爷当然知道家里没有钱,可还是挪挪枕头看看,掀起炕席看看,又打开柜子搜寻了一会,当然还是没有。后来又在身上摸来摸去的,渴望突然会从哪冒出来一块五。可是,哪都没有。爷爷目光最终盯住奶奶。于是奶奶下意识地也在身上摸,摸来摸去的结果是,没找出一分钱。 这会,奶奶长出一口气,念叨了一句,一文钱难倒英雄好汉。 似乎见爷爷没反应,奶奶又念叨,该咋办?这可咋办? 再看爷爷,出生于清末的腥风血雨中,全部青春时光都逃避在战乱,把人世间的艰难困苦都经历了一番之后,过了没几年好日子又陷入贫困的爷爷,此时此刻勾着头,像做了一件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在默默地内疚。 平日在北山,在河套扬鞭催马总是威风凛凛的爷爷不见了。 原贵生发现,这个夜晚,爷爷已经彻底变成一个窝囊,甚至卑微的猥琐的爷爷。 他自然而然地想起父亲。 如果父亲还在,能眼看妹子命悬一线而束手无策?父亲,一定有能力把在阎王爷手里挣扎的妹子救回来。至少,不会让爷爷奶奶这样无助,这样为难! 一块五!一块五! 原贵生早已站在了脚地,看见爷爷奶奶无奈的样子,心里难受。再瞅瞅亲爸,亲爸呢,也只是出去待会又进来待会,出出进进的都是一脸的难为。这时候,不能说亲爸就不上心,一家人劳动一年,还是个短款户,哪里有现成的一块五呢?亲爸又是个夜盲症,别说出去借,就说外面啥地方搁着一块五让他取,恐怕都别指望。原贵生瞅来瞅去,终于发现此时此刻,这个家能站出来救妹子的,只有自己了。 “爷,奶,我去借,你们都等着。” 一家人都还在疑惑,他人已经跑了出去。 到哪去借啊?龙门村不能说所有的人家都拿不出一块五,可原贵生能向谁张口去借呢?你们家年年短款户,借给你你拿什么还呢?何况你一个15岁的大孩子,谁和你有什么交情愿意借给你钱呢? 他跑到了引黄渠外的小路上,到了他傍晚流连过的地方,不能再走了,他不能去找母亲。他是15岁的男人了,是人民公社的正式农民了,没有勇气去找母亲,也没有脸去找母亲。何况,母亲已经是别人的母亲了。 返回身来,他一口气跑到龙门口。 龙门口,龙门口!龙门村的人祖祖辈辈凭着龙门口过日子,今夜晚就要让村里的一个小女孩为这一块五丢了小命么?她还小,她还不满五岁! 他把唯一的希望寄托在龙门口,龙门村人世世代代赖以生存的龙门口! ——龙门口码头时不时的有下炭的活。 龙门口过去是个繁华码头,大大小小的船只来来往往,是河套到中原腹地的水上运输通道。北方的煤炭流向了南方,南方的粮米流向了北方。一条黄河繁荣着,龙门口码头也繁荣着。龙门口排列着商铺酒肆,来往着车水马龙,囤积着四方货物,热闹着八方来客。黄河三大口,碛口,龙门口,是天下闻名的大码头。流通了商品,繁荣了经济,也养育了码头周边村子的男女老少的滋润光景。到现在铁路通了,公路通了,飞机通了,交通发展了,码头衰落了。龙门村过去吃了黄河的利,如今受了黄河的害,饭都吃不饱了。 原贵生顾不得思古之幽情,顾不得感受这些历史沧桑,他只顾得去挣一块五,只知道龙门口旧码头还有卸炭的活。这时候已经半夜,小妹的生命,就在这后半夜的时光了。 平常夜间,龙门村就有人在这等,图的就是能挣几个钱去买点粮食。这个挣钱的活,也只能是龙门村人干的,只能是这一伙人干的。这里是龙门村人的势力范围,是龙门村的祖先留下来的,别的村谁也别想分吃这块食物。这类似丛林法则,老虎,狮子,狼,还有豹子,都会各自打拼出自己的地盘。无论谁敢于觊觎敢于侵犯,必将拼个你死我活。 龙门口,龙门村的地盘。 一般上游有没有下来的运煤船,不确定,根本没规律,可龙门村的一些男人都要守在这,有活起身干,没活就在滩地躺着继续睡觉,天快亮了回家下地挣工分。外块能否挣到,就看运气了。 原贵生运气好,刚赶到,运煤的船就靠岸了。 船上备有专门装炭卸炭的大铁锹。原贵生从人缝里钻进去,抢先摸到了大铁锹。 刚开始干活,被大人们发现了。 开始,大人们还以为是别的什么村子的什么人混进来与他们争食的,所以一下子气不打一处来,狗日的媳妇家娃—— “媳妇家娃”是河津的方言,一般表示对被骂对象的鄙视和轻蔑,也有气恨、愤怒、仇视的内容,但有时候却也可以表示一些温和的责备,这完全要看具体情况具体分析。 现在这样的的骂詈,当然是仇视和敌对了。 要在平时,这样的骂詈原贵生会非常计较,会就地反击,但这会,他忍了。毕竟是他来侵犯人家的领地,是他要吃人家牙碴骨里的肉。他是缺理的一方。 原贵生一下被拉扯出人群,就要被摔在炭堆子上,却又松了手。 因为突然发现眼熟,瞅了再瞅,认出他是龙门村的人。 “你是中管那大小子?” 原贵生嗯了一下。 夜幕里冒出一个粗壮的胡子拉碴的男人,这个公狮子模样的男人睁着公狮子一样的大眼睛,面对居然来与自己争食的少年原贵生,发出低沉的却是很有威慑力的声音: “嗯,三更半夜的跑到这……想挣钱?这钱,是你挣的?” 身后谁的尖嗓门附和道:“这活是我们的,你想干就能干啦?” 原贵生使劲儿铲了几锹炭,算作回应。 眼前的男人立马火了,扯了原贵生的胳膊,把他往船下拉。 知道你是龙门村的,但这活儿是人家这一伙子等下的。人家一连几个晚上睡在滩地里,忍着瞌睡受着冻,就是为打拼下这一块势力范围,就像那些丛林中的虎豹豺狼一样。谁想挤进来,就是要夺人家的口中食,人家能肯吗?你能把狗嘴里的骨头夺走吗?哪怕你是平日里最宠它最肯给它喂食的人。何况你还是一个大家都还陌生的15岁的孩子,管你是不是农业社的正式农民。 这些一直在饥饿和贫穷中挣扎的,此刻又一下子让人深恶痛绝的公社社员,大概都是原贵生的长辈,可能还有人与早逝的原中管是昔日的伙伴,但是,这时候没有人能够照顾一下原贵生,没有人能够站出来替原贵生说话。谁心里都明白,把这一船炭用担子挑到到岸上,挣到手的钱是死的,多出你一个人,并不会多一份工钱,而是平均下来,大家都会少一些。即使谁愿意少一点儿帮助原贵生,也不敢影响了其他人的利益。这是一个整体,你发一点慈悲心,你就会被驱逐出这个整体。谁敢冒这样的风险呢?谁愿意放弃今后在这里挣钱的机会呢?而且,这一次要了原贵生,那么下一次呢?往后呢,要是还有另外的孩子,或者同伴中有谁把自家娃子带来充数,怎么办呢? 其实,当知道了这个大孩子是原中管的大小子,在场的人都还是动了怜悯心的。可是,谁也没法先开这个口,这毕竟要牵扯大家的利益。 没有谁来说句话,甚至都还默默地让出了道儿,眼睁睁地看着原贵生被那个胡子拉碴的大汉拖了出去。 沉默,集体的沉默。难堪的沉默。自私的、冷漠的甚至是残忍的沉默。 因为,都是要挣这几个下苦钱。别小看这几个钱,它能买来粮食,能填饱肚子,能救了命。 眼看要被扯下船,原贵生奋力挣脱了。 原贵生喘着粗气,愤怒地盯着这个大人。 他的胸脯起伏着,大口地喘着粗气,他的双脚像钉子一样钉在船上。他顽强地站在船沿边,仿佛坚守着自己的阵地,就是不肯下去。 他的倔强惹怒了所有的人,这个毛头小子,这么犟?敢和这么多的人作对?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反了天了? 所有的人,都恶狠狠地向原贵生逼过来。 “下去!” “滚蛋!” 原贵生没有动,还是顽强地站着。 他不能走。为了正躺在床上发烧的命悬一线的妹妹,他不能走。为了垂下了骄傲的头无奈又无助的爷爷和惊惶失措的奶奶,他不能走。为了去了连伯村的母亲和死去的父亲,他不能走。为了那遥不可及的一块五,他——不能走! 人们向着着这个犟熊孩子逼过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十几个汉子塔一样的身子靠在一起,像一堵城墙。 原贵生没了退路,眼看就要被逼下船去。 急切中,原贵生喊了一句:“我妹子,发烧了,不会说话了!眼看就没命了!” 随着这声喊,原贵生的眼泪迸出来了。不是滴下来,不是淌下来,就是迸出来了!那是一个15岁的男子汉窘迫的急切的不愿意求人又不得不求人的激烈的泪水,它随着原贵生剧烈跳动的心脏和激荡奔涌的血液,飞迸了出来! 十几个汉子猛地停顿下来,沉默了下来。 这孩子说的没头没脑,可是大家似乎听明白了。 两拨子人对峙着。谁也看不见谁的脸,但双方都能感觉到对方对视着的眼睛,能够感觉到对方剧烈的呼吸。 甚至,能看见这孩子急切的泪水,能感觉到这泪水的热度。 黑暗中,原贵生也能够感觉到那“城墙”忽然塌架了,一个个脸上的凶狠劲儿也松懈了。 没有人说话,仍然是沉默着。集体的沉默,不约而同的沉默。 更难堪的沉默。 没有人说话,这是一个松散的集体,谁也不愿意出头说话,谁也没有权利出头说话,而且谁出头说话也不顶事,谁也负不了什么责任,也不能决定什么。 但是,黑暗中,有人说话了。 迟迟疑疑地,吞吞吐吐地,欲语又停地,终于还是清楚地说出了话: “留……下吧?叫娃……跟上干吧?” 十多条汉子“呼——”地一声,都长出了一口气。黑暗中那呼气声格外响亮,就像是一阵呼啸。没有人反对,没有一个出来反对。仿佛大家早就商量好了,决定好了,只等一个人出来发号施令。那一口气也仿佛憋了好久,只等这一声号令,统一地呼了出来。 也有人说话了: “算啦,算啦!不也就是想下这个苦?“ “别让娃走,娃要干就让娃干吧。” …… 那口气,仿佛大家早就决定了,只是没有人出来说话。 那口气,仿佛是埋怨那出来说话的人,太磨蹭了,太迟延了,为什么不早些出来说? 大家立刻散了,不知是谁把刚才他丢下的大铁锨扔到了他脚下。原贵生擦了一下泪,立刻抓起铁锨铲煤。 他顾不得说什么,铲煤的声音马上就“嚓嚓嚓“响成一片,即使他说些什么,也没有人能听见了。 铲煤挑担子的活儿,干了半夜。 这期间,原贵生知道了,刚首先说话的,叫原万生。 他不认识这个原万生。 原万生与原贵生,和许多龙门村人一样,都姓原,尽管名字里都有一个生,可既非亲又非故,依年龄是两代人。不过,依原家辈分仔细排下来原贵生却为原万生叫哥。这位与父亲年龄几乎一般大的老哥,原贵生记得好像互相都没说过话。可就是这位原万生,在都难以说话的时候,出来说话了。 天色渐渐亮了。一船的煤,说起来几十吨,就让这十几副担子挑完了,被十几个壮汉子和一个即将成为壮汉子的少年农民,一锨一锨地,一担子一担子地卸完了。 当场付款,当场分钱。原贵生挣了一块五。 不多不少,正是一块五! 让爷爷、奶奶、亲爸和贵生好难为的一块五! 一块五,可以买到庆大霉素挽救妹妹一条性命的一块五。 这个夜里,少年原贵生和大人们一直干了五六个小时,手心里捏着一块五回家看妹妹,很快开始打了那救命的一针。 眼看着,璀璨的阳光照亮了外面的世界,躺在炕上的妹妹渐渐地缓过来了。妹妹一笑,轻轻地叫了声大哥。 原贵生应了一声,眼泪又要不争气地往下淌。 他的心里,永远也忘不了刚刚过去的那个夜晚,也牢牢记住了同住在一个沟里的那个人——原万生。 6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也许就是父亲去世的时候,也许就是母亲嫁人的时候,原贵生开始有了一种缺理的感觉。家还是他的家,龙门村还是他的龙门村,但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自己理不直了,气不壮了,被边沿化了。在家里,他尽量多干些活儿,决不偷懒;吃饭呢,尽管肚子总是饥,也决不与家里人抢着吃,而是尽量吃些剩下的,质量更差一些的。在村子里,见了大人他都要礼貌地问候或搭腔,年龄差不多的,也决不斗气和纷争。他觉得,没了父亲,没了母亲,他仿佛乖巧起来了,学会看别人脸上的颜色了。 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了争抢好吃的的权利,没有了躲懒偷闲的权利,更没有了恃宠和任性的权利。甚至,已经没有了与人争长论短争强好胜的权利。他知道自己的少年时代在父亲去世的那一天,就戛然而止了。 在村里是这样。在家里,也是这样。 这是一种感觉,不幸的是,也是一种现实。 一些匪夷所思的事,说来就来了。 这是个星期天的上午,弟弟原宝生去北边沟里拿镰刀去削酸枣树枝子。平常,这种活儿许多人家的娃娃都在做,弄回家剁成碎节,晒干了用它烧火做饭。这种植物油性大,好烧。宝生和哥哥一样,也知道要主动地多为家里干点活儿。原宝生弄下一捆子,用绳子拖着走。没想到快进村的时候,被一个大男人拦住了。这个同村的乡里乡亲的人,硬是说这一捆酸枣枝子是他自己的 原宝生当然不承认,说北沟的酸枣树多着呢,咋都是你的? 大男人骂骂咧咧一会,原宝生才听清楚,原来他在北沟一个角落种了些南瓜菜豆什么的,怕鸡儿狗儿作践,就弄了些酸枣枝子做成篱笆遮挡住。原宝生弄的这些满身是刺的酸枣棵子,他认定原宝生不是自己砍的,是偷了他的篱笆。 原宝生说:“这的确是我弄的,就是我弄的!” 见这个小人儿竟敢咧着脖子犟嘴,大男人抡起大巴掌就要刮过来。 原宝生反应更快,抓起一把土朝那张脸扔出去。 龙门村的这个大男人一下子找不着北,戳在那一边揉着眼一边吼着脏话。 恰好,原贵生路过这里,看到了这一切。他想,这个人平日里没冤没仇的,怎么就一下认定是弟弟偷他的呢?再说,是刚刚砍下来的酸枣棵子,还是从篱笆那儿弄下来的,是完全不一样的。一个大庄稼人,看不出来吗? 但他没有立刻挺身出去为弟弟抱不平。弟弟已经用一把土迷了人家的眼,占了便宜,不能再去激化矛盾了。他仿佛涉世已深的大人的样子,不想得罪这个人,哪怕自己的弟弟受些委屈。他是想,看事态发展,实在不得已了再上去帮弟弟。 这工夫,身后的又出现一个女人,一位曾经与母亲时有过从的女人。女人弄清原因,指责这男人: “噢,看清了?多会看清是宝生偷你的?你弄的枝子还刻上字了?” 听男人还在狡辩,女人又说:“压根就没安好心!你来看看,再看看!” 女人说着,折断一个枝子。 一捆酸枣树枝子,尽管还没有发芽,可枝子已经泛起春天的紫红,折了的断茬是新鲜的,还渗出水来。 男人不吭气了。 女人说:“我看你就是心眼瞎了,欺负人家没爹没妈的恓惶娃!” 男人输了理,哼了一声,走了。 女人对原宝生说,娃不委屈,龙门村还有好人呢。 原宝生瞅着那渐渐走远的男人,还死死地咬着牙。 原贵生也远远地看着那走得更远些的男人,在品味着这个女人的话:龙门村,还有好人呢。他的心里,有了一丝温暖。 女人又说:“快回家吧。嗯,清涧你小姑来了。” 原宝生眼睛一亮,立刻往家里跑去。 原贵生也跟着回了家。 果然是清涧的小姑来了。小姑每次来,都要给他们带来些好吃的,原贵生没往跟前凑,他不能和弟弟都抢到跟前,就闪身进了小房里。 小姑正在屋檐下的柴炉子上煮猪食,抬头就看见气嘘嘘地跑到跟前的小侄儿。 “我娃咋才回来呀,快洗洗手,小姑给你热坨坨。”小姑说着,把猪食盆子从柴炉子上取下,换上鏊子,再拿来几个玉米面坨坨搁在上面。果然,小姑这次又带来了好吃的玉米面坨坨。玉米面馍那年月是晋南老百姓的主食,人人都吃得胃里反酸。小姑做的坨坨,不是蒸的,是烤熟的,又加点花椒叶儿,那就分外香甜。 小姑要把这玉米面坨坨用热鏊子烤热,再让小侄儿吃。 不一会儿,烤坨坨的香味儿就在院子里弥漫。 就在这时候,亲妈出现了。 亲妈盯着柴炉子上的鏊子,没吭气,端起搁在一边;然后,再把猪食盆子放上去。 宝生愣了,看看亲妈的脸,亲妈的脸颜色冷峻。 小姑呢,脸上要僵硬了,也颜色不是颜色。也就顿了片刻,端了猪食盆子放下,又换上鏊子。 院子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屋子里的几双眼睛,都从窗户里向院子里张望—— 接着,亲妈又拿掉鏊子,放上猪食盆子。 接着,小姑又端下猪食盆子,换上鏊子。 姑嫂俩较上劲了,一个端下来,接着一个又放上去。 一连几个回合,就像是打仗。 期间,你来我往的都没说一句话。 原贵生正在屋子里看书,目光透过窗户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弟弟原宝生洗了手,就愣在那。一旁的奶奶呢,就那么坐着,儿媳妇和闺女近在咫尺,她不能吭声,一脸的无奈与怅惘。 最终,亲妈举起鏊子,使劲撂出去。鏊子在院子里“咣当、咣当”地响了响,碎成几块。 原贵生弄不懂,是什么让亲妈宁肯打碎这个鏊子,也不肯让弟弟吃上烤热的坨坨? 小姑眼瞅着娘家二嫂子。二嫂子很坦然,脸色平静,像啥事也没发生一样,不慌不忙地,再把猪食盆子搁在柴炉子上。然后,再塞进一些剁成碎节儿的酸枣树枝子。 这些酸枣树枝子,都是贵生和弟弟宝生从地里砍回来的。现在,他们要用这些酸枣树枝子烤热一块坨坨,是那样遥不可及,是那样难以企及。 小姑抬手抹了一把湿湿的眼窝,走过去拾起散落在地上的坨坨。 金黄的玉米面坨坨。 原贵生出了屋子,从小姑手里接过坨坨,吹了吹递给弟弟。 原宝生攥着坨坨,没吃,就那么默默地看哥。 弟弟原宝生的目光是稚嫩的,委屈的。可转瞬间,把原贵生心刺痛的不是弟弟委屈的样子,而是从那委屈中再现出来寻求庇护的渴望。 这不是在村外的路上。在村外的路上有人欺负这个小弟弟,还有一位婶婶出面保护他,还有不远处随时准备出面的哥哥要保护他。这里是自己的家里,这里的人都是他的骨肉至亲。别说宝生,就是15岁的正式农民原贵生,也不知怎么应对眼前发生的事情。他的尚未完全成熟的头脑,还弄不懂自己家里发生的这个让人谔然的事件。 “哥——” 原宝生终于嚎啕大哭。 小姑拉着原宝生的手,去了屋里。 亲妈呢,拿一根棍子在盆子里来回搅,很专注。 亲妈,当然还是亲妈,但不是原贵生记忆中的亲妈了。父亲没了,特别是随着母亲去了连伯村,再看亲妈,那张脸那双眼睛多数时候都没有往日的平静和温暖了,就剩下了怨忿和嫌恶。原贵生很快就揣摩出,自己的不幸,弟弟妹妹的不幸,其实对亲爸亲妈来说同样是一种不幸。他兄妹三个,已成为亲爸亲妈难以承受又不得不承受的负担。 可他想不通,在亲妈心里,圈里那头猪比张口闭口叫她亲妈的侄儿还重要了?何况,只是让它的早餐比同样没有吃早餐的侄儿稍迟一会儿? 原贵生回到屋子里,小姑还搂着弟弟原宝生。原宝生把黄亮亮的玉米面坨坨攥在手里,一直没有吃。小姑压低了嗓门说:“吃呀!快些吃呀!你真的要把小姑急死了。” 同样是骨肉亲情,小姑与娘家侄儿的这种亲情,在这困窘的日子里却越来越浓。越是受了委屈,感觉越是明晰。 在外头,在家里,原贵生就这样不断地加深着着对冷暖人情的体验和感受。他知道,他还要继续这样体验和感受下去。 这天,像每次来一样,小姑都要收拾侄儿住的屋子。 小姑整理炕上的被褥,拿小笤帚扫着扫着,就停下了。 小姑说:“贵生,快给小姑弄些柴。” 还没来得转身,弟弟原宝生就在身后说,小姑,拿来啦。 弟弟原宝生好像早有准备似的,弄来一些酸枣树的干枝子。 小姑点着,火苗子窜起。 小姑拿了小笤帚再扫。 扫下的东西飞向火苗子,噼里啪啦响。 是虱子。 小姑说:“这……咋这么多?这么多的虱子,咋睡觉呢?” 原宝生傻乎乎笑。 小姑的眼里含着泪了。 傍晚,原宝生对爷爷说了白天弄酸枣树枝子回来的遭遇。 于是爷爷拽着孙子的手,跑去找那个曾一口咬定孙子偷了他酸枣树枝子的人。那人也知道理亏,刚一看见他们爷两个,没等爷爷说话,就匆忙躲开了。 爷爷对着那背影吼道:“你听着,别以为我娃没爹没妈就没人撑腰了?随便欺负了?你听好,还有我,他爷!不说我娃没惹事,就算惹下天大的事都不怕,他爷还能撑得起!” 爷爷是面对整个龙门村展示自己的存在,并理直气壮地发出预警。 可事实上,爷爷的预警也不能阻挡家里家外的凉薄世事。该来的还是要来。 院子后面有三间北房,两边相隔百十米,中间还有一个沙石丘。人生成长的日子里,原贵生和弟弟原宝生就住在北房最西边的一间屋子里。出了屋子,再往西看,紧贴屋檐的是土崖。土崖也就一人来高,如果攀上去会发现上面是一条小路。顺着小路再往北走几步,是一户人家。这户人家的男主人很勤快,平常只要有闲工夫就会干一件事儿,拎上筐子拿上铁锨在巷道在田间地头,还有什么犄角旮旯一遍遍的转,无论人拉的还是猪拉的牛拉的,都一概拾掇在筐子里,然后弄回来。弄回来猪粪牛粪拍城饼子,还要放在太阳下晒,晒干了交给生产队能记成工分。变成工分,它就不再是臭哄哄的屎饼子而是一种能够分来钱粮的物质了。把它变成工分之前当然是臭烘烘的,不宜放在距家较近的地方,要远一点。观察了再观察,还只有放在路边的土崖上合适。 ——这土崖其实就是原贵生和弟弟住房的院墙。 如是,把它们在土崖上摊开。 隔几天,再弄回来一筐子。 尽管春天的阳光不毒,但是由于置于高处,高处吃风,仅仅来回的风也足以保证它很快干透,于是把新的铺在上面。 没多久,土崖就长高了许多。 土崖这边,原宝生几乎每天出来进去都觉得是臭烘烘的。日复一日终于忍无可忍的时候,他看哥,哥哥原贵生每天在生产队干活,回到家闲下来就只顾看书本,这样的臭味道仿佛都闻不到。 原宝生埋怨了几句,瞅哥的反应,哥还是只顾盯着书本,压根就没有听见他说的话。 原宝生决定自己来处理这个烦人的事。他跑出去就拿了根棍子,把土崖上厚厚的还继续扩散着臭味的粪坨子,全部捅了过去。 然后,就去了学校。 因为是星期六,下午少上一节自习,放学早。原宝生背着书包刚出现在后院,就听土崖那边的女人在骂,骂的很难听。停下看女人,女人是一边纳鞋底一边骂。女人发现了这个小邻居,声音更大了。 原宝生也要骂,亲妈赶了过来。 原宝生以为亲妈是要来护佑小侄儿的。 亲妈问:“咋啦?咋啦?” 那女人说了原因。 亲妈瞅了小侄子一眼,原宝生感觉亲妈的眼里,全是十分讨厌他给家里惹事的表情。她抬头面对女人说:“不疼不痒的骂啥呀,下来,下来打呀,着实打他几下,看他媳妇家娃还敢不敢!” ——媳妇家娃! 原宝生想不到亲妈对自己是这样的讨嫌和厌恶。 他想分辨几句,可亲妈不等他开口,撂下话,一踅身,走了。 这时候,邻居女人似乎得到了什么允准,敏捷地跳下土崖,举起鞋底子,朝着原宝生的小脸蛋子,左右开弓打了几下。一丝细细的血,从宝生那紧抿着的嘴角流了下来。 原宝生,居然没有哭。 ——非常可惜,原贵生没有看见这一幕。如果看见了,他会上前制止这种恶劣行为,甚至会做出适当的反击。他不会让弟弟无端地受到这样的欺辱。如果说上次那个男人的侮骂可以忍下,这个邻居女人的欺压弱小他决不会再忍气吞声。还有亲妈,他要问一问亲妈,问一问骂自己侄儿是“媳妇家娃”的亲妈,他们兄弟的骨肉至亲的亲妈,是什么原因惹得亲妈这样气愤? 可惜,他是很久很久以后才知道这件事的。 十一岁的弟弟原宝生也无师自通地成了早熟的少年,他知道这件事的分量,他知道说了这件事会产生什么后果,而他们兄妹三人实在不具备承担这种后果的肩膀。 少年原宝生将满嘴的血和满心的委屈,咽下了肚子里。 后来,他沿着西沟的边沿向前走去。要往哪去,并不知道,只是往高处走。走着,来到一架山的顶端。往后瞅,还有许多更高的山,不过往前看,就是龙门口了。鲜红如血的夕阳下,黄河水仍在流,河面上的铁索桥仍在。 他只是为了排解心中的委屈和苦痛。他小小的心灵里,有一个秘密,他不想让爷爷奶奶和哥哥看见自己被打肿了的脸。 时间不知道过多久,他听见了奶奶和哥哥的呼喊。 原宝生回过身准备回家,他不能让奶奶和哥哥过于担心。他向着山下的方向走去。 突然,龙门口铁桥那边,冷不丁传来了几声枪响。 枪声回荡在沉沉的夜晚,为黑暗的夜晚又搀和了一种恐怖。 十一岁的少年弄不清此刻正发生着什么可怕的事情。他只是庆幸,也许大家的心思都被吸引到枪声哪里去了,奶奶和哥哥都不会再注意到他了。 ——不会注意到他的被打肿的脸颊了。 (本书经作者和主人公授权发布,未经许可,任何平台不得私自转载。) 王西兰冯浩为我们的好书记点个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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