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今天讲下集。（其实是因为昨天太赶，没来得及写完。）

这个成语让我好奇的，原本是“匹夫”二字：一匹马、一匹布，马和布相隔遥远，为什么都以“匹”来计量？“匹夫”之名，又如何得来？

这牛角尖有点窄，也许会有点枯燥，也许还有点意思。

《说文》：“匹，四丈也，从八匚，八揲一匹，八亦声。”

按许慎的解释，四丈为一匹。他将匹字拆成“八”和“匸”(读xì，比较隐蔽的地方)，“八揲一匹”不是很明白，“揲”字在讲卜筮的时候常用，含有掂量的意思。“揲”，后人有解释为“寻”的。寻就是伸开双臂，两指间的距离，一寻八尺，量五下得四十尺，即四丈。清点布帛装箱，量出四十尺，称为一匹。大概是这个意思吧。许慎认为，匹是个会意字（兼形声），本义是布的计量单位。

这一层意思，一直用到现在。上了年纪的一代人，有时候会将“一匹布”写成“一疋布”（疋读shū，本义为足；此处读pǐ）、“一皮布”，都是历来就有的俗字写法。陈奕迅有首歌，就叫《一疋布》。

那么，为什么马要称“匹”？而且，保留到现在的出土文献中，匹字大多数的用法，都是用来作马的计量词（参见容庚《金文编》页八四二）。有文字学家认为，甲骨文中的“丿”就有用来计量马匹的用例，很可能是“匹”字的本形。

（季旭昇《说文新证》“匹”字形表。）

也有人认为，匹最早从石，丿为声符（上表字形3），后来渐渐演变为“匹”形。

战国时期的楚文字，甚至有添加“馬”为义符的匹字（上表字形8、9）。

至于“丿”或者“匹”是否不有更早的本义，已经没人知道了。而且，许慎的说法看来并不可靠，因为一匹马和一匹布，哪个在前哪个在后，都很难讲呢。（高景成《常用字字源字典》：“匹（疋），约在汉前后用于布匹。”）

不过，我当然不是第一个好奇的人。还真有古人，认真地在“马”和“布”之间找到了关联。唐代《艺文类聚》记载：

马光景一疋长，故曰疋。

就此一条目，元代文字学家周伯琦《六书正讹》说得更清楚：

马影四丈，亦借用匹，别用疋。

意思是说，马的影子，有一匹布那么长，所以马也就以“匹”相称。（景为“影”的本字。）我们知道，影子的长短取决于光线的方向，是随时会变化的。至于马影四丈是何时、如何量得，已茫茫不可知。（以汉代每尺相当于现在的23.1厘米计，该马影长约9.24米。）

不科学、不严谨，是吧。关于马匹和布匹，这还不是最有想象力的研究。据《太平御览》卷八九七引《论衡》：

儒书称孔子与颜渊俱登鲁东山，望吴阊门，谓曰：“尔何见？”曰：“见一匹白练，前有生蓝。”孔子曰：“噫，此白马芦刍。”使人视之，果然。

儒书记载，孔子和爱徒颜回一起爬山，从泰山之巅遥望苏州的方向。孔子问颜回：你看到了什么？颜回说：我望见城外有白练一匹，前有蓝布一段。孔子说：哈哈不对呀，是白马一匹，正在吃青草。检验结果，孔老师胜出。

很有可能，这个故事的灵感，就来自于对马匹和布匹的好奇啊！颜回看到的蓝布，莫非正是马的影子！

可惜这个故事，竟然有一个令人哀伤的续集。千里眼这样的法力，用起来是很耗体力的。颜回本来就身体虚弱，经此一望，元气大伤，下山之后“发白齒落，遂以病死”。真是太意外了。

好吧，就算这个故事说明马匹和布匹竟然是有关系的，那么“匹夫”又是怎么回事？段玉裁《说文解字注》有一套说法：

按二丈为一端，二端为两。每两为一匹，长四丈。……凡言匹敌，匹耦者，皆于二端成两取意。凡言匹夫，匹妇者，于一两成匹取意。两而成匹，判合之理也，虽其半亦得云匹也。马称匹者，亦以一牝一牡离之而云匹。犹人言匹夫也。

这里说的，还是计量布帛。两丈为一“端”（以两丈为单位截断），两端为一“两”，一两就是一“匹”。一段布，总是有且仅有两头（端），所以“匹”就引申出成对、配偶的意思。两两比较，就是“匹敌”，两两搭配就是“匹配”。下等人和下等人结为配偶，合起来称为匹夫匹妇，时间长习惯了，单个的下等人也称匹夫、匹妇。（至于后面说，马总是一公一母，所以称匹，过于牵强不可信，就不说了。）

段玉裁对“匹”的解释，并非凭空的发挥。匹、仇、妃、配，这些字在上古的典籍中出现的频率相当高。比如《诗经·睢鸠》的名句：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诗毛传》：“逑，匹也。”逑就是仇，仇就是雠，雠就是匹，这几个字经常都是同一个意思。“君子好逑”，就是“君子的好配偶”。

那么，匹夫、匹妇，为什么后来专指身份低微的人？

凡是不容易说清的事情，说法总是特别多。看过很多资料之后，我的理解，这可能与上古时期的社会制度有关。

商周时期的平民，大致分为自由和不自由两类。自由民多少有自己的产业，可以迁徙；不自由民，也就是历史书上讲的“奴隶”，是贵族阶层的私有财产。奴隶的来源，一方面靠买卖和战争的掠取，另一方面靠男女奴隶自然的生育。按当时的法律，奴与奴生的子女，仍然归主人所有。（《红楼梦》里的家奴，似乎也还是这样吧。）所以，后者是保持奴隶这一人力财产保持增值的重要手段，贵族应该会加以重视。这就是《尚书·召诰》的“仇民”，也就是孔颖达在注解中所说的“言民在下，自上匹之”。

所以，“匹”刚开始可能是一个谈论奴隶生育问题的词汇，后来贵族们也开始在自己身上使用了。但“匹夫”、“匹夫”却继续保留着等级的色彩，一直用到今天。

故事有点乱，比一匹布还长，终于讲完了。

最后还要再补充一点。成语“匹夫之勇”（典出《国语·越语上》），词典上解释说表示“不用智谋，只凭个人蛮干的勇气”。那么“匹”，难道表示“单独的、个人的”？刚刚才明明说是“成对”！这不科学！

呜呼！节外又生枝节，我已经不想再好奇了。就这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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