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女家的村子，户户大门朝南，南北道道，东西巷巷，一溜溜，一行行。家家户户都有门楣，不是耕读第就是平为福。黑女屋大门朝南，正瓦房坐北朝南，挎东西两座平板房，南方连着门房，出门房，往东邻家有四户，朝西邻家有十户。

这巷子黑女跑了几十年，原来巷子西头是黑女家的三分地，再往西是大片的自留地，再往西是火车站台，再往西能看到远山上的那棵树，现在巷子西头是围墙，围墙那边是高上天的烟囱和灰蒙蒙的天，可就是这样的巷子也快没了，这几天，喊叫了几年的村子搬迁安置，在寒冬十一月被推向了高潮，黑女想不通，祖祖辈辈在这多少年了，突然因为村庄在工厂的环保红线内要搬迁，不知道是村庄在工厂的红线内，还是工厂在村庄的红线内。家家户户砸炉子撬锨头卖废铁，旧床单裹被褥，大盆盆装碎碗碗，忙的顾不上按顿吃饭，收破烂的车子排着队进村等着拾便宜，要把这么宽展的院子里的家当安排服帖可不是那么容易的，柴棒棒都能支个桌子腿，玉米芯芯都能救个火，几十年置办的家当要搬到楼房里也是不可能的，啥也舍不得扔，能卖的赶紧换点买菜钱，心里留着泪，脸上留着汗，邻家见了面，各自心里明白当下的心境，住到楼房抬脚动步都是钱，嘴上劝着对方，“世事往前看，个人扭不过大场，为了下一代，为了健康，走吧”。堆在阁楼里的椿木板桐木板在沱土中被收破烂的撂到院子，卖的钱不够功夫钱，这是黑女爸妈几十年前架着梯子一块块抬到阁楼里准备给黑女他弟做家俱用的，在满院飞扬的木屑和灰土间，黑女妈憋着满眼的泪，黑女给她妈宽着心，“能变现总比撂了强，东西紧好的用，人好比啥都强”，心里木乱着，个个屋子里踅摸着看啥能带走，个个都想带走，心里说不出的憋屈和难受，踅出大门，圪蹴在门口，门口是她爸用树枝枝扎的花栏，用砖块块垒的煤窝子，看啥都象艺术品，往西瞅还是十家，往东瞭还是四家……就像一场做了几十年的梦，不由的想起那些梦的片段：

向东第一家，民娘给黑女买了一个灯笼，带着黑女去民娘的嫫家西塬串门，民娘问黑女“娃！娃！你大了要嫁到哪里”，黑女说：“我要带着我的尿褥子嫁到你嫫家西塬”，那年黑女四岁。后来黑女考上大学了，民娘拿头上的蓝布手帕裹了鸡蛋给黑女送来庆祝。后来黑女工作了，给民娘带回来绿豆糕，黑女妈后来说民娘有糖尿病不能吃甜的，到后来，黑女想给民娘带不甜的好吃的，民娘和民伯都不在了。

往西第九家，三女的妈给三女买了双红皮鞋，三女神气地很，走路咣咣地，黑女也想要，黑女的布鞋穿着噗塌噗塌的。黑女和三女玩的时候，三女给黑女穿了她的红皮鞋，黑女穿着咣咣地，黑女觉得三女大方地很，走路都有劲了，黑女听着她妈在喊她吃饭呢，黑女把皮鞋脱了，往回跑，跑啊跑，路过西边第五家，宝丰大坐在门墩上，笑眯眯，叫：“黑女！黑女！”，黑女听见了回头，脚底不停，嘴上应着“我妈叫我吃饭呢”，那年黑女五岁，现在都想不起宝丰大长什么样了，可是，黑女为啥还记得他当时的笑呢！

向东第二家，黑女和二舅家的三姐趴在她家的平房平台上往下看，平台下面是三姐家正房的后墙，后墙边三表哥和他的女同学对面隔几米站着，三哥低着头，手插在裤兜里，女同学低着头，用脚搓着地下的石子，不知道是说悄悄话还是啥也不说，就是听不清。一会儿女同学走远了，黑女和三姐在平台上喊“臭美妞儿！臭美妞儿！”,那年黑女8岁，刚从作文里看到臭美妞儿这个词。后来，三嫂不是三哥的女同学，现在三哥的孙子都大了。

往西第三家，门前五米远有口大机井，那井深的呀！铁辘轳要转几十圈，黑女跑热了回来，拿马勺在瓮里舀了水，咕咚咕咚，那水甜的呀！……黑女从小练着挑水，刚开始个头低，力气小，把挑钩在扁担上缠一圈，两边各挑半桶水，后来挑整桶都能小跑了，有一次擦黑挑水小跑着回家，没看准，小腿蹭到预制板的钢筋上，捅个小口子，那血流的呀，黑女顾不上，挑着水还是小跑，那个伤口呀，一个暑假才好，那年黑女十四岁。现在，大机井早都不见了，可黑女的伤疤还在。

往东第三家，黑女记得在那第一次看的电视剧《红楼梦》；往东第四家，那灵灵的少年已经不惑；往西第一家，黑女仍记得院子里的苹果树…….如今的如今，这些小院里已经杂草丛生，小辈已在别处安家……

往西…往东…望西…望东…

黑女睁开眼，起身回到院子，正房厅房的门帘揭起，墙上挂着黑女爸爸的照片，笑意盈盈注视着小院，如同又梦回一年前，那时黑女的爸爸病重，疫情之际人在外地，给黑女说他想坐在自家的院子晒太阳，他小时候小水泉的桃花开的艳得呀。后来黑女的爸爸没在今年的3月，桃花开了，可是！可是！黑女的爸爸在哪呢？！

黑女看到他穿着军装，眼亮亮地背直直地；他脖子上架着2岁的黑女穿过吴村砦子的门洞；他载着8岁的黑女去县里配眼镜；他给上高中的黑女姊妹送口粮；他给回家的黑女姊妹烧炉子；他骑着二八自行车去上夜班；他在二半夜给母猪接生；他在村东头的石墩上谝闲传，他在村西头的自留地遛弯……；他在黑女姐弟的心尖尖上、骨缝子里，他们走到那就把他带到那。他知足了，他累了……他歇在村西的墓园，陪着黑女的爷爷奶奶，外爷外婆，还有黑女的大舅和二舅，他的坟头朝南，南边便是小水泉，愿他们能年年看到3月的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