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之于他,好比是酱油碟翻进了紫金砚。

十载颠沛流离,他不过是为这一方安稳;

十载寻寻觅觅,他庆幸终得这人生五味。

恩就是一个无虐的官员和厨子聊天喝酒谈恋爱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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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天边隐隐显出些亮光。清晨的苏州府,蛰伏在寂静之中。

  城门处,老陈交了银两,牵着一匹棕色马缓缓进城。马上行李甚多,似是有些不堪重负。

  走了一段后,老陈转身对身后的少年道:“不如暂且歇息,等天大亮再寻那酒楼。”

  少年点头,找了一处石阶坐,将背上熟睡的女子放下,改为靠在怀中。尽管是二月,额上的汗也浸湿了少年的头发。他极累极困,一双眼睛迷迷茫茫,却不愿闭上,只是睁着看蒙蒙的天。

  从京城一路风尘仆仆来到苏州,只觉得身后总有虎视眈眈的眼睛,让他不敢放松。

  这少年名唤周箴,乃是老陈的侄子。四个月前,允王叛乱,他和主事老陈作为王府下人,一并被赐死,在牢狱中惶惶数日。行刑前夜,前来送断头饭的人认出老陈乃多年前的救命恩人,毅然决定以己代之受死,只将自己的小妹托付给老陈照料。周箴因此随老陈一并出逃。

  彼时周箴对于是否要逃亡,是很有些懵的。且不说能否成功,顶替的只有一人,何况周箴听了不少王府中的闲言碎语,知晓老陈虽然如自己的舅舅一般,他们却并无血缘。他尚且在犹犹豫豫,老陈却猛的拉他一把,眼中是少有的狠绝:“我逃不出去倒也罢了,但你今日,是不走也得走!”

  他一怔。

  这一怔便怔出了牢房,怔出了京城,怔到了苏州府。

  怀中的女子忽然扑腾了一下,陡然转醒。这便是那报恩人的小妹,名唤席香。周箴很是怜悯她。像他这种无依无靠的人,也不明白失去至亲是何滋味,但这年方十四的姑娘,忽然得知失去兄长,要将余生交给两个全然陌生的男子,一时半会是接受不了的。更何况自己的命是她兄长换来的,更是疼惜。

  好在一路顺利。投宿时也听说,京城的动荡渐渐平息。

  席香醒来见自己倚在周箴怀里,颇有些不好意思,连忙坐起来,道:“可是进了苏州城?”

  “嗯。你可饿了?”

  “有一些。”

  周箴递过绿豆糕:“放在怀里,碾得有些碎了,你先吃着,等一下我就和陈叔去酒楼找事做,我们便在这苏州城安顿下来吧。”

  席香捏着绿豆糕送入嘴中,只道:“好。”

  不一会儿,天大亮。苏州城在这晨光中,忽的喧闹起来。空空荡荡的街道,小贩们推着木板车来来往往,不多时,就向三个外乡人展现了它的繁华。

  老陈早年走南闯北,积累了些人脉,带着周箴直奔一酒楼。

  掌柜的笑着迎了出来,道:“许久未见,前些天才收到你的来信,你来做事,我是万般欢迎,只是不知这位小弟有何能耐。我鲜味轩虽然不大,却也不收闲人。”笑着看向周箴。

  周箴并不恼:“我会做些菜,不知入不入眼。”

  “那试一试吧,里面请。”

  来到后院厨房,周箴摸着手中菜刀,竟是十分愉悦,满足地笑了笑。

  掌柜的直瞟老陈:“这么多年,我第二次看见厨子摸着菜刀笑。”

  厨房里几位厨子正忙得热火朝天,大锅、蒸笼、碗瓢翻飞,小厮打扮的人端着菜盘子进进出出。一位人高马大的厨子抬眼望了望这边的动静,手中菜刀不停,低下头时,土豆丝已切好,一抛便进入锅中。

  周箴挑中一块三分肥七分瘦的肉。从前在王府时跟着五湖四海的厨子学,对苏州菜大抵有个模糊的印象,咸中有甜,或许能博得掌柜的赏识。当下沉住一口气,只管对付面前的肉。

  掌柜对老陈道:“等他做完了这菜,便端给那边那个师傅尝尝,若他点头,便过了,”一指角落高大的厨子,“我还得去前头招呼着,就不留在这。”

  老陈点头。

  周箴在锅中调好酱汁,将肉切的方正,去了腥,用酱汁细细抹过一遍,放入一砂锅,高火炖着。做完这些,抬手抹了把汗,对老陈说:“不知道行不行。”

  老陈赞许的看着他:“腔调倒是很足的。”

  不知等了多久,周箴再掀开锅盖,仔细嗅了嗅,那四方肉在**汤汁中微微颤动,肉皮晶莹,用筷子一戳,竟陷了进去。

  “汤汁收得差不多,可这肉似乎炖过了头,太软糯了。”

  “我倒觉得无妨,你端过去给那边的师傅尝一尝。”

  那大个子厨子蓄着络腮胡子,很是凶恶地瞥了一眼周箴,暂且放下手中菜刀,扫了一眼那炖肉,道:“三七的?四六的猪腿肉才肥而不腻。”

  周箴的眼睛一下子变得晶晶亮:“师傅,您尝一口吧。”

  大个子嫌弃地又看了周箴一眼:“谁是你师傅?”用筷子戳了一部分炖肉,送入口中。

  “……”

  “如何?”

  大个子道:“太酥。”

  周箴一下子有些泄气:“火候的确是过了。”

  “咳咳,不过,”大个子又戳了一筷子肉,“这火候配三分肥的肉,倒是刚刚好。”

  周箴猛一抬头,冲大个子一抱拳:“往后但请师傅赐教!”

  掌柜的听完老陈的叙述,“呵呵”笑着对周箴道:“蛮好,那厨子可是我鲜味轩的招牌,明日过来就上灶吧。”

  老陈与周箴出了鲜味轩,远远的就看见席香在街边茶摊子旁挥手。

  走近了。席香问:“怎么样?”

  “行了。”

  席香很是高兴:“想不到箴哥哥一副公子哥儿的模样,真是厨子!”

  一声“箴哥哥”喊得周箴脸皮一紧,只好哈哈笑。

  鲜味轩掌柜早已在苏州城寻了处僻静的宅子,三人过去好一番打理,收拾妥当时,已是正午。

  带了点碎钱,三人在巷子口一处馄饨摊子前坐下。

  二月的风饶是在苏州城,也吹得人心口发冷。

  馄饨上桌,带着腾腾的热气。席香拿起筷子,还未开吃,忽的一滴泪落下来,“啪嗒”一声打在油腻的木桌上。

  周箴问:“怎么了?”

  从得知哥哥死讯直到抵达苏州城,一个月的舟车劳顿,都未见席香落一滴泪。

  现下安稳的坐在木桌上,席香的眼泪却收不住。

  老陈似是想到了什么,也很是动容。

  一时间,竟无人动筷。

  周箴把馄饨戳起来送进嘴里。

  不管怎么样,眼下的日子,总还往希望奔去。

  忽然一皱眉头。

  唔,这馄饨有些咸了。

  ☆、第二章

  自打鲜味轩来了个小厨子,似乎比往常热闹了许多。

  后院的厨房重地。

  “这个,切丁。”

  “牛肉片好后腌着。”

  “丝不够细,重新切。”

  周箴手中菜刀不敢停。本以为来到鲜味轩就能像以前一样,整日都能做菜,却不想连锅铲都没碰过。大个子庞有余,也就是周箴拜的师傅,似乎只让小徒弟打打下手。老陈听周箴说了,只是微微笑着:“你从前在王府十二岁便上灶,基本功不扎实,练练无妨,我看你师傅有两把铲子。”

  老陈来了苏州,并非整日在鲜味轩做事,有时会整日不见人,颇有些神秘。

  “我的丝呢!”

  庞有余一声怒吼震醒神游的周箴。

  周箴递上板上三丝——笋丝肉丝萝卜丝。庞有余却叫他留下。

  “虽然是炒菜,但炒法不同,味道也会不同。”

  周箴认真看着。

  洗菜的李婶打趣道:“老庞呀,你这算是后继有人了!”

  庞有余躲在大胡子里偷偷笑。

  另一边。

  刘胜,鲜味轩大掌柜,看到老陈匆匆而来,把他拉到一边,低声询问:“如何?”

  老陈皱眉:“大理寺根本没审,赶尽杀绝。”

  “如此猴急,的确蹊跷。对了,有一事,我不知该不该问,你那侄子……”

  “如何?”

  刘胜摸着嘴唇上两撇小胡子:“他姓周啊。”

  老陈道:“王爷赏识,赐个姓罢了。”

  “长得倒很白净,不大像粗使伙计,字也认得不少。”

  老陈淡淡地说:“皮相,乃是父母所给,正所谓天生丽质难自弃么。”

  “哈哈……”

  “至于识字,他当过六年伴读小厮。我看他天分极高,把他带出来……”

  刘胜摆手:“既然如此,我就不多问了。”

  老陈点头离开。

  转眼已是八月。

  鲜味轩后院。

  “遍池亭水阁,偏乘凉多……朵朵蹙红罗……骤雨过、琼珠乱撒,打遍新荷……”

  周箴看着自己师傅捏着粗嗓子,压低声音哼着调子,笑道:“师傅,你还会这等词?”

  “我哼得如何?”

  “师傅,你又不是那秦淮河边的女娇娥……哎哟!”

  庞有余用铁勺砸完徒弟的脑袋,低低说道:“从前有个戏子,唱得颇好。”

  “后来呢?”

  “后来?”庞有余一顿,“猪头肉蒸好了,去拿来。”

  周箴转身去看蒸笼,忽然停住脚步。猪头肉?哪里来的猪头肉?

  回到砧板前,已把之前的话忘了,又专心切起丝来。

  日子从周箴的菜刀下溜走。年过完了。

  苏州的冬天没有京城的飘雪,但还是冷,一丝一丝的钻进骨头里。

  席香十五了。周箴用在鲜味轩得的工钱给她行了及笄礼。什么时候要给她寻一个好人家,周箴这样想着,又觉得对那兄长十分的有愧。

  周箴的天分极高,跟在庞有余身边,已把苏州菜学了个十中有八。过了年,被允许单独上灶,正式成为鲜味轩的挂牌厨子。

  是日。

  刘掌柜叫来周箴,道:“我们苏州的罗府,不知你听说过没?”

  “可是布商起家的罗府?”

  “正是。那家的六公子要进京赶考,罗府设宴践行,只是厨房人手不够,旁的酒家罗老爷看不上,我与他有些交情,他拜托我派一些人手给他。我想你正合适。”

  倒是一个历练的好机会,周箴满口答应。

  罗府为中了乡试头名的六公子践行,排场倒是不小,赴宴的却都是些商贾。

  这些同周箴都没什么干系。他同鲜味轩的其他三个厨子,在罗府的厨院里帮忙,同罗府的厨子攀谈起来,说到了六公子。

  这罗府六公子乃是庶出,但自幼机敏过人,很得教书先生的喜爱。

  “有一事不得不提,六公子是吃不得虾的,小时候吃了虾,浑身发疹子,险些丧命。”

  周箴想起席香,她不喜花,靠近便喷嚏连连,有时还会起疹子。

  八荤八素,八凉八热,周箴只负责凉菜中的两道,都是要先端上桌的菜式,于是做完这些,抹了手在罗府的园子四处走走,倒没有家丁阻拦,许是都去了前头。不去夫人小姐的后院就是了,周箴边想边走,忽闻到一股子浓烈的酒香。

  二十年的陈酿!

  周箴的鼻子不是一般灵,还因此得过王爷的赏赐。想到自己一年前还在王府的日子,颇觉得有些物是人非。

  走近,一坛子酒,启了封,任由酒香肆意飘散。

  周箴没尝过酒。这的确有些尴尬。他分得清九年的和十年的酒,却还没尝过。

  四下无人。酒香勾人。

  周箴拿起坛上倒扣的陶碗,倒了半碗。酒水很是清澈,毫无杂质。

  仰头。

  又麻又辣,熨过喉头,之后便是醉人的香气。

  我再喝一点点。周箴想。又倒了些出来。

  ……

  天色渐沉,前院似乎搭起了戏台子,有什么人在咿咿呀呀的唱,烛火映红了天空。布菜的小厮抬着盘子沿着长廊来来回回地走过,无人注意周箴。

  周箴似乎是睡了一会,醒的时候看天上月亮有三个,还在飘。

  他很有自知之明的想,我现在大概是醉了。又紧张兮兮的,我偷喝了别人的酒,会不会罚我的工钱?抬腿便走,不知道要去哪里。

  在折来折去的桥上走得有些晕乎乎,周箴一抬头,眼前是个池子,圆的,很大,与王府的鱼池差不多,中间有个方方的小亭子,由一条窄桥通过去。他来到池子边,巴着一块凉凉的石头坐下。又袭来一阵恼人的头疼。周箴脑子里很乱,走马灯似的,来回上演,像戏。一会儿王侯将相成王败寇,一会儿张生莺莺你侬我侬。

  可笑可笑真可笑!

  周箴想发酒疯。于是他就发了。

  起身,唱道:“绿叶阴浓,遍池亭水阁,偏乘凉多……海榴初绽、朵朵蹙红罗……乳燕雏莺弄语,有高柳鸣蝉相和……骤雨过、琼珠乱撒,打遍新荷……”竟是师傅唱的词。

  跌跌撞撞,边唱,边走向小亭子。

  亭子里,坐了一个人。周箴费了一番力气,想看清是谁。

  清风徐来。那人长发倾泻而下,青色的长袍隐隐绣着花纹,外罩了浅色的衫子,眉目看不甚清楚,只有那眼睛让人觉着和桥下的池水一般潋滟。

  周箴心中一动,走过去,坐下。趴在冰凉的石桌上,不说话,呆呆的瞧着那人。

  那人也并不说话,只给自己倒酒。酒划过一道亮亮的银线,注入杯中。

  许久。

  那人突然开口:“你是戏子?”

  周箴摇头。

  那人的嘴角好像勾起了一个弧度:“风流。”

  仰头喝酒。“我还知道下阙。”

  低沉地念了出来:“人生百年有几,念良辰美景,休放虚过。穷通前定,何用苦张罗。命友邀宾玩赏,对方樽,浅斟低歌。且酩酊,任他两轮,来往如梭。”

  如果周箴方才是在看戏,现在就是在云端了。

  周箴忽然说:“你的酒,十七年的花雕。”

  “哦?他们说是二十年的。”

  那人凑近了一些:“你是谁?”

  周箴不说话。他虽然清醒了一些,却很困,只是不想在面前人眼皮子底下就酣然入梦,于是只好转移自己注意力,盯着那人腰带上的玉瞧。

  那玉佩有婴儿巴掌那么大,刻着荷花荷叶,碧莹莹的。

  罗悬在宴席进行到一半时便退了出来。今日虽说是为他设的宴,也不过是他父亲众多经商手段之一。他素来与家中不亲热,提了壶酒,离了宴席,来中庭的方圆池喝酒赏月。

  前庭觥筹交错,而他对月浅斟。

  雅兴正浓,忽听得一少年的嗓音,约莫只有十五六岁,唱着勾栏人家的小曲。身上是蓝色的粗布衣裳,只领口处露出一点白的内衫,倒很干净。月光清冷的铺洒在他的脸上,却是人面桃花。

  风流。当下只想到这两个字。

  他饱读圣贤之书,文章忧国忧民,凛然正气。只是风流不风流,从来由不得他自己做主。心生感慨之时,他替这少年郎补上下阙。词中意境,正是他此番心境。

  人生百年有几?

  且酩酊,任他两轮,来往如梭。

  ☆、第三章

  第三章

  话说罗府宴席结束,次日,罗府的院子跪了满满当当四十来个人,分成两拨,原来是厨子们和戏班子等着受赏。

  罗府富甲一方,出手十分阔绰。周箴不过做了两道凉菜,却得了七两银子的工钱,这还不算,还有打赏的。

  昨日那酒还在他头里翻腾着,他隐隐约约只记得实在撑不住睡了,醒来时已经在自家宅子里。原来老陈见人没跟着回去,很是焦虑,费了颇大的劲才把他带回去。

  神游之际,周箴低垂的眼前出现一人,墨绿的衫子。

  抬头,是昨夜那人。心道不好,若是揭穿自己在那池子上荒唐的举动,打赏不成,还要扣我工钱,且今日一看,此人温雅如玉,衣料价值不菲,定是罗府的哪个主子。

  罗悬从身旁仆从举着的盘子里拿出一块淡青色的椭圆玉佩。周箴呆愣愣的,下意识接过,忽然愣住了。玉并不是厨子该领的赏赐。风俗习惯是,设宴的人家需得赏戏班子一块玉,这里头,有一些风雅的故事,故而也就约定俗成。而且这玉,通常都是赏给戏班子的台柱子。

  周箴四周看看,郁闷地想,我没站错啊,这的确是厨子那帮人跪的地方。

  周箴便道:“我不是戏子。”

  罗悬只笑笑,并不收回玉,走开了。

  周箴端详那块玉佩。成色说不上怎么好,比之以往王府世子们的佩玉差得远了,也没有什么雕饰,似乎并不十分值钱,也就收下了。

  大概我那两道凉菜十分开胃。嗯,定然是这样。

  领了赏回去,同老陈一提,老陈很有兴趣地拿了玉佩瞧了半天,笑着还给周箴:“的确不算上乘,也没人说厨子不能受玉,既然给了你,就带着。”

  周箴没什么金银玉器。一来他不喜欢这些,二来挂在腰间,叮叮当当,他又不是公子哥,一不小心就磕着了什么,很是麻烦,就将玉塞到了自己的木盒中。

  过了一会儿,周箴才发现老陈今日心情并不好。

  老陈注意到周箴的眼神,道:“……我在京城的朋友说,还有人在寻你。”

  周箴霎时白了一张脸。

  已经悠哉悠哉近一年了,他快忘了,他是个逃犯。难道就凭一个下人,他们都怕允王一族东山再起?

  “为什么?”

  老陈苦笑摇头,喃喃自语:“按理说无人知晓才是……”

  “现下怎么办?”

  “我本不想轻举妄动,生怕有诈。但刘胜说,苏州知府府中前日住下了一位京城来的贵客……”也许来捉人,也许不是。

  周箴木然:“走?”

  老陈点头:“北上,我们回京城。”

  “这岂不是在冒险?”

  “大隐隐于市。京城人口繁杂。”

  两人静坐半晌。周箴道:“我苏州菜还没有学透,师傅的词也唱得七零八落……刘胜上个月的工钱还没结给我……席香呢?怎么跟她解释……”

  当初带席香离开京城时,只告诉她兄长是被仇家所害,不得不逃亡。

  “一切我都会打点。”

  周箴闭眼叹息:“有劳陈叔。周箴没齿难忘。”

  徽州的一条官道上,一辆马车行驶着,赶车人正是老陈。

  周箴、席香二人佯装成兄妹,老陈扮成老仆,称周箴为少爷。三人在苏州时,凭着老陈周箴的工钱和席香卖出的绣品,攒了些银两,故而买了辆马车,不似来时那么劳累,行程也快了许多。七天就到了徽州。

  马车忽然猛地颠簸了一下,一把刀子从车壁刺入。

  周箴一惊,只听老陈在外面喊:“爷!有话好说!莫动刀子!”

  竟是碰上了山贼!

  徽州一带民风剽悍,早听说是有名的匪城。周箴想到还有席香,只求眼前的山贼只是劫财,不想掳个女子上山做压寨夫人。

  三人被赶下车。为首的山贼叫两个手下进马车搜,眼睛转啊转,转到了席香身上。

  周箴心中一凛,拱手道:“山爷,小妹染了些小病……”

  山贼头子“嘿嘿”问:“什么病?我看挺好,小丫头细皮嫩肉……”

  周箴一咬牙,撩起席香袖子,只见白皙的手臂上星星点点的红粒,叹道:“家门不幸,竟要靠个女人来养活……唉,自小妹上月接了一次客之后便食欲不振……”

  山贼头子大惊失色,猛地大退一步,冲手下大吼:“搜好了没有?!”

  手下唯唯诺诺的出来,只找到一根银簪子和一块玉。

  周箴的目光落在那玉上。

  “呸!真是晦气!那破石头有什么用,还不快扔了?走走走!”

  周箴舒一口气,上前一步笑道:“山爷,你这马车要不要?”

  早已逃之夭夭。

  老陈赞道:“少爷真是机敏。”

  周箴笑笑,后背却被席香猛地擂了一下:“你说我是什么?!还我清白来!!”

  “这……不说你有病,你的清白才真是没了呢!”

  前日席香沾上了点花粉,满身就起了疹子,脸上的昨日才退。

  席香的大眼睛瞪着他:“可我的簪子……那是你送的及笄礼呢……”

  周箴安慰的拍拍她:“那伙人费了半天劲只拿到个簪子,你想想可笑不可笑?到了京城,我给你买更好的。”

  周箴捡起地上的玉。三人再次上路。

  ☆、第四章

  是夜,大雨滂沱。

  一处客栈内,掌柜的倚在柜旁昏昏欲睡。烛火跳动着,店门已是半闭。

  老陈突染急症,三人只得在小镇停下住宿。周箴托掌柜的请来大夫,此时正等在门外。

  “吱呀”一声,大夫从内出来,掩上门。

  周箴问:“如何?”

  “看症状只是风寒。”

  “请大夫开个方子。”

  大夫犹豫道:“无用。他年事虽高,但身子骨还算硬朗,之所以昏迷,是因为心疾。”

  “心疾?”

  大夫点头,继续道:“他心事颇多,思虑极重,看情况,睡眠不足,常常起夜,这样的情况持续很久了。我看他昏迷时呢喃不止,似是有心结,使气血郁结于胸。恐怕……”

  周箴觉得这大夫说话能噎死个人:“恐怕什么?”

  “恐怕已是强弩之末。”

  周箴浑身如坠冰窖。送走大夫,他急忙进入房中。老陈躺在床上,好似苍老了二十年。

  周箴怎么也不相信老陈是什么强弩之末,心里却又隐隐不安。自己无父无母,乃是老陈带大,如同再生父母一般敬爱。老陈若去了,在这世上,他就真的茕茕孑立形影相吊了。

  他不敢回自己房间歇息,决定留下来看护老陈。

  三更天时,老陈幽幽醒来,看样子竟好似恢复了些。

  “阿箴……”

  周箴忙过来:“陈叔,你可好些了?”

  老陈勉强扯出一个笑容:“你坐下,我有话同你说。”

  “有什么话不能明天再说,你先歇息。”周箴替老陈掖被角。老陈的手却抽出来,按在周箴的手上,那手十分冰凉,道:“老身大限将至,乃是拼着最后一分力气。此话不说,老身死不瞑目!”

  周箴觉得越来越冷了。他慢慢坐下,道:“您说。”

  “你不是我亲生侄子。你叫周伯箴。”

  当今天子名讳是周伯演,老陈说他叫周伯箴。周箴冷笑,这算什么?

  “你正是王爷第九子,生母……是王府一名厨娘,生下你后便被王妃以私通罪名乱棍打死。那厨娘是我同乡,我心有不忍,你毕竟流着皇室血脉,便劝下王妃,将你养在自己身边。王府除王爷王妃之外,无人知晓你的身份,只以为是我的侄子……”

  “你不要记恨王爷,王妃……咳咳……母家权势极大……”

  “王爷其实并不亏待你。他让你去做伴读,其实就是让你读书习字,又让大厨子教你一个十来岁的小孩子……咳咳咳……他心里终究是有愧的。”

  真是被戏折子里的狗血当头一淋。周箴冷冷地听着。

  允王的确待他极好,当然,对一个下人而言。

  他还曾因为被府里丫鬟说长得像世子而引以为荣呢。

  原来一切不过是一个埋了十六年的伏笔。

  这究竟算什么?当了十六年自由自在的小奴才,突然变成了世子!在举家灭亡之后!莫说世子身份无上荣华富贵,就是寻常人家母亲怀中的温柔,他也不曾享受过一分一毫。如今,却是自己来背负这血海深仇,逃亡之苦。

  怪不得陈叔拼死也要把自己救出去啊。

  “在牢狱中我本心如死灰。但天不该绝你啊……”老陈冰凉的手握住周箴的,“一年来我四处搜寻证据。王爷,我是怎么也不相信他会叛乱。此案的确蹊跷,终是让我找到了一些……在……我袖口的夹层里……”

  “陈叔,”周箴看着老陈,“你这是何意?”

  “允王一族蒙冤,还请世子平冤昭雪!”说完,径自取出一叠纸,闭上了眼睛,坠入无边安宁之中。

  周箴悚然一惊,还未探他鼻息,他又把眼睛一睁,放出一道光:“长路漫漫,老身只盼世子珍重!”

  终究是去了。

  周箴木然地坐着。他坐了很久很久。

  用手擦干净那简陋的碑,周箴转身对席香道:“走吧。”

  席香红着眼睛点头。

  “席香……从今天起,不要再叫箴哥哥了。我这名字怕会招来麻烦,改名叫伯九吧。”

  席香不解,但仍是点点头:“九哥。”

  伯九笑着应答:“香妹。”

  又被狠狠擂了一下。

  “你这么凶巴巴,九哥怎么把你嫁出去呀!”

  “那不嫁好了,一辈子吃你的!”

  “那可不行,老姑娘会被人笑话的,哥可丢不起这个人……”

  一路北上,再无风波。

  再回到京城时,一切与原来并没有什么两样。

  伯九与席香两人,回了席香从前和大哥一起住的院子,安顿下来。席香依旧是每日刺绣,伯九在一个小馆子找了差事,顺便帮酒庄送酒给一些客栈。

  春闱将至,进京赶考的学子将客栈挤得满满当当。

  伯九今日送酒时有些倒霉,不小心撞到了一个公子哥儿,那人摇着把折扇,翩翩白衣上还用金色丝线绣着云纹。小厮当即大骂,那公子哥却拦住,嬉笑着用手指来回蹭伯九的脸颊。伯九被蹭的脸颊烧红目瞪口呆,好像隐隐约约知道自己碰上了什么人,不说话,连忙低头把酒坛子送进客栈。

  等那人走了,伯九小心翼翼地询问客栈掌柜:“那是什么人?”

  掌柜怜悯的看着他:“那是贵妃亲弟弟,赵国公次子赵晋宜。”

  伯九又目瞪口呆了:“他……”

  掌柜继续怜悯:“没错,他的确有断袖分桃之癖。”

  伯九:“……”

  抬脚便走。

  掌柜在后头大喊:“小兄弟!你若害怕,以后我家的酒换个人送!”

  ☆、第五章

  这天,送酒小伙计伯九来到酒庄庄主新顾客的门前。

  “来仙客栈……没错,就是这里。”

  掌柜来招呼了一下伯九,让他把酒放到后院的梨花树下去。客栈堂内,一些穿长衫进京赶考的读书人们正高谈阔论朝廷之事,说的正是允王案。

  云朝对于言论,乃是采取任其自由发展的态度,这也是为什么他们能在闹市大谈谋逆篡位之事。

  伯九脚步一顿,径自走向后院。

  后院只有一棵树。树很高,满是洁白的梨花。伯九搬完一坛,去搬第二坛,折回后院时,树下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一个人,青衫,有点眼熟。

  那人转过身来,微笑:“周箴。”

  伯九吓得差点把酒坛子跌了。

  “我以为你尚在江南。”

  罗悬本来站在客栈二楼赏梨花,楼下大堂的言论,不入他的耳。

  但是一个身影吸引了他的注意,一个本不该出现在京城的人。于是他下楼,站在了树下。

  伯九“呵呵”笑一下:“一言难尽。你怎叫我周箴?我好像没说过我的名字。”

  罗悬悠悠道:“那日你叔叔来找你,我随口一问。”

  “是么,”伯九正经道,“我叔叔也是随口那么一说。”

  “敢问阁下芳名?”

  暂且忍下对某两个字的不快:“排行老九,伯九。”

  罗悬浅浅一笑:“令堂颇能生养。”

  伯九猛一拍树干,一阵花瓣飘落。

  “我……我要去送酒,就不陪罗公子聊了。”

  罗悬回到二楼,看见小厮李小非四处张望,发现了罗悬,眼睛一亮,跑过来:“公子,我才出去一小会儿,你怎么就不见了?”

  “让你打听的事可有办好?”

  李小非一缩肩,怎么公子刚才好像在笑,现在又冷冰冰的。

  “跑的几家饭馆子都说不会烧苏州菜……”

  罗悬意味深长一笑:“无妨,我刚找到一个。”

  哦,李小非想,公子真是反复无常,真叫他冰里来火里去的担惊受怕。

  “去向掌柜打听送酒的什么时候来。”

  “啊?”

  李小非被眼神冷冷一冻,下楼了。

  罗悬坐在打听到的饭馆子里时,已是五日后。

  李小非道:“公子,这地方真有苏州菜?”

  又小又旧的桌子,泛着油腻的光。尽管是午时,也只有三四个粗野的汉子,“哧溜哧溜”地吸着面条。

  店小二上前招呼:“客官要点什么?”

  李小非瞄了一眼罗悬,道:“你们这里可有会烧苏州菜的?”

  “有一个苏州来的……”

  李小非打断他的话:“让那个厨子准备七道苏州菜,就说是罗公子吩咐的。价钱……就按你们这里最贵的来!”

  店小二赔着笑,去对掌柜的一阵耳语。

  菜一道道上桌,一扫饭馆油腻沉闷的样子,尤其是那压轴的东坡肉,上桌时,酱汁还滚着呢,一掀盖子,甜而腻的肉香,溢满饭馆。

  罗悬却不动筷子:“叫他来,一起吃。”

  李小非虽然诧异,却也吩咐店小二去叫人。

  伯九不一会儿就来了,依旧一身蓝布衫,只是为了方便,在小臂上缠上了黑色的布带。

  虽然有心理准备,但他看见罗悬,还是一愣。

  罗悬笑:“来了,一起吧。”

  李小非被他家公子的笑吓得多看了伯九两眼。

  两人入座,无话。

  罗悬吃饭是极有教养的,稳稳端着碗,筷子在盘子间逐一搛菜,每一筷不多也不少,并没有对什么菜特别留恋,看不出喜好,咀嚼更是毫无声音。

  伯九有些忐忑:“这菜如何?”

  罗悬淡淡道:“食不言。”

  “我没放盐吗?”

  罗悬抬眼。

  伯九果断闭嘴。叫你欠抽叫你欠抽叫你欠抽……

  罗悬吃完时,轻轻放下筷碗。

  伯九问:“吃完了?”

  罗悬点头。

  “你吃的好少啊……”我做的不好吃么。

  李小飞在旁边翻了个白眼。少?公子今天吃得比平时两顿都多。

  罗悬环顾四周道:“这里比鲜味轩可差远了。怎会沦落至此?”

  伯九:“食不言。”他还在吃呢。

  罗悬:“……”

  好不容易吃完了。

  伯九叹:“叔叔死了,回京城投奔亲友。随便找差事做罢了。”陈叔一死,没想到京城像点样子的酒楼都不要一个十六岁的毛头小子,是原来的自己太不知天高地厚了吧,真把自己当神厨再世。

  罗悬沉默。

  像他这样的富家公子,大概不懂吧,伯九想,又自嘲地笑笑,我还是世子呢,大难不死的世子。

  “叨扰罗公子许久了,”伯九起身,“我还要回厨房,谢谢公子款待。”

  “本公子请你吃饭,伯九可有回礼?”

  伯九转身,讶然。一指桌上的菜:“如果在下没记错,这些好像是在下做的。”

  罗悬点头:“我的钱。”

  “……你要什么回礼。”

  “要一坛酒。”

  伯九想了想,倒不是很难。“好。”

  等伯九走开,李小非终于忍不住了:“公子,你想喝酒,我去买就是了。”

  罗悬道:“我不想喝酒,我想听曲。”

  罗悬回到客栈时,一个老头正等在他房间口。

  那老头向罗悬一揖:“六少爷,二少爷要见您,请。”

  李小非看罗悬的脸,虽说刚才回来的路上是板着脸,现在也板着脸,可他就是觉得,公子板着的脸比刚才还要板着。

  马车行至一处府邸。罗府。

  苏州罗家虽然是布商起家,但从罗悬这一代,便很重视考取功名,罗悬的二哥罗赫便在京城为官,三姐也嫁给礼部尚书之子为妻。只是罗悬素来和家人不亲近,逞论这位大他十二岁、九年前就离家为官的二哥。

  罗赫负手而立。罗悬在离他两米处站定。

  两人容貌并不很相似,神情倒是一致。

  罗赫:“可用过午膳了?”

  罗悬:“谢二哥关心,用过了。”

  罗赫:“你去见过你三姐没有?”

  罗悬:“闺中妇人,岂是我想见就见。”

  罗赫:“拜访拜访尚书大人也不错。”

  罗悬:“我这不就在拜访吏部尚书大人?”

  罗赫:“……”

  罗赫:“哼。”

  转身进屋。罗悬面无表情跟进。

  两人沉默着喝了一会儿茶。

  罗赫终于忍受不了这沉默:“父亲来信说了那件事。”

  来了。罗悬心想。

  罗悬道:“二哥以为如何?”

  罗赫:“不如何!那些姑娘你当真看不上?大不了我让你三姐在这京城挑,保管有你看得上的。”

  罗悬已满二十岁,是要娶妻了。

  罗悬:“二哥知道症结所在。”

  罗悬:“三姐那我也不去。”

  罗赫忍。喝茶。

  罗悬:“你就是把二嫂给我我也不要。”

  罗赫终于忍不住,一摔茶杯,喊:“老罗!老罗!给我轰出去!”

  ☆、第六章

  伯九照例隔七日赶着车给各个客栈送酒。

  自上回他撞到那个赵什么什么,便再也没见过他。今日,那人却晃着折扇,端坐于客栈大堂正中央,一派悠然自得。

  伯九抱着酒坛子,无声地望向客栈掌柜。

  掌柜低头鼓捣算盘。

  伯九:“……”

  世态炎凉啊世态炎凉世风日下啊世风日下。

  赵晋宜噙起一抹自认为魅惑众生的微笑:“小公子,可算等到你啦。”

  伯九看看怀抱中的酒,又转身看看一车酒,再算了算自己的积蓄,终究没敢把酒坛子往那赵晋宜玉树临风的脸上扣。

  ……

  现在的情形,伯九怎么也想不通。

  我朝也有小倌馆,姿色如何倒不知道,总归是专门讨这碗饭吃的,想必不会太差,这断袖何苦纠缠我不放?他要再闹一出逼我就范的戏码,我不得配合着上吊割腕自裁以保后庭清白?大理寺监牢都逃出来了,难不成竟要折在一个断袖手里?!

  伯九自顾自哀己身之多艰。

  赵晋宜看他神游九霄,越看越觉得有趣得紧。

  两人现下正坐在京城最大的酒楼广福楼,这乃是在赵晋宜让自己的仆役去送酒才换来的。

  店小二上菜。一盘又一盘,直摆到放不下要叠上第二层。

  “小公子……”

  伯九头皮一麻:“我有名有姓,公子还是叫名字吧。伯九。”

  赵晋宜轻笑:“如此,你也可以叫我晋宜。”

  伯九怵得慌,举筷。

  不过多亏这赵晋宜,伯九得以尝一尝京城大酒楼的菜。论菜,没有好到让伯九叫好的地步,但自打回了京城,伯九许久没有吃得这么荤了。清蒸鲈鱼,鱼翅汤,爆炒牛肉片,蚌肉炒蛋,八宝鸡,片儿鸭……

  这一顿,两人吃了四十两。

  赵晋宜显然觉得可以多留伯九一会儿,于是找话题:“伯九除了送酒,还做些什么呢?”

  “在个馆子做些菜。”

  “不知是哪一家?”

  伯九想了想那家的尊容,摇头:“公子找不到的,一个破旧的馆子罢了。”

  “既然如此,何不自己开一家馆子?”

  伯九盯着赵晋宜,有些莫名。你说这些公子哥脑袋里都是什么?这就好比一个乞丐吃不起窝窝头,富人带着满脸疑惑真诚地问他那你怎么不吃肉骨头。

  “如果你有意,我可以出钱让你开一家。”

  伯九反感道:“我厨艺不精,会糟蹋了公子的钱。”何况他不喜欢欠别人,尤其是一个断袖。

  等等……欠……他好像……还欠罗悬一坛酒来着……

  赵晋宜道:“若是让你跟我府中的厨子学呢?”

  伯九犹豫了。这世上除了做菜,还没有什么东西让他心动过。

  正在此时,去送酒的仆役来了。

  伯九觉得正是告别的好时机,说了声“再会”便下楼,坐上空空的运货马车走了。

  赵晋宜摩挲着左手食指上翠绿的玉扳指,左拧一圈,右拧一圈,看着伯九驾车离去。

  伯九折了价向酒庄老板买了坛八年的女儿红。本来他是别想从那铁公鸡手里占到便宜的,多亏他那鼻子,闻出老板的酒压根不到二十年,连十年都没,这才到手。同席香吃过了晚膳,连忙送到来仙客栈,叩响罗悬房门。李小非打开门,脸色有些古怪:“你……这个时候来?”

  伯九以为他的意思是天都快黑了,忙说:“现下才有空,没有打扰到罗公子休息吧?”

  李小非扭头察言观色,才道:“唔,无妨,公子还以为你忘了,进来吧。”

  伯九愣:“我进去干什么?”

  李小非:“你不陪公子喝几杯么?来都来了干嘛急着走啊,进来进来,快。”把伯九硬塞进房门,自己转身出去。

  唔,应该可以少看几天公子的脸色了。

  伯九郁闷。他近来走了哪条运,不是陪吃,就是陪酒,不知道是厄运还是好运。

  罗悬正坐在床边的案几旁,没有束冠,只用带子绑了,任由其垂下。案几上已经摆上了两个酒杯,除此之外空无一物。

  伯九坐到了罗悬对面,抬手斟酒。然后就陷入了一阵沉默。

  其实他同这些人,的确是没什么好说的,就连席香,也常常骂他木讷、不善言辞。

  这其实不怪他,他要说的话,在砧板前都对着青椒萝卜西红柿说完了,哪里还憋得出什么话和人打交道?

  突然脸上一痛。

  罗悬面无表情地收回手:“我人在你面前,你在想什么?”

  伯九笑得很尴尬。

  罗悬突然脸上一松:“喝酒吧。”

  一杯下肚,两人渐渐谈起以往的趣事。伯九还得藏着掖着,小心别提到什么王府皇家的惹人怀疑,但一来一往,倒也消解了难堪的沉默。罗悬觉得自己的人生很无味,于是大部分是听伯九说,也推敲出了伯九是大户人家的炊事奴仆,大户人家家道中落,把他赶了出来。

  喝了八九杯酒,伯九说:“罗悬……你……醉了吧。”

  罗悬看着伯九迷离的双眼:“为什么?”

  “因为……你有两个呀……还……动来动去的……”

  罗悬笑了:“是呀。我不胜酒力了。”

  其实罗悬喝酒很少是醉的。

  他觉得时机已到,循循善诱:“九九,想不想唱歌呀?”

  “好!”伯九把酒杯豪气一放,“听爷来一段!”

  “出东门,不顾归……来入门,怅欲悲……盎中无斗米储,还视架上无悬衣……”后面的已经听不太真切了。声音渐渐低下去,伯九伏在桌上,闭上了眼睛。

  罗悬迟疑了一下,抬手去摸伯九的脸颊,冰凉的水。

  还来不及抽回手,却被握住了。

  “……伯九?”

  伯九皱着眉:“谁是伯九呀?”

  罗悬从没这么耐心,顺着伯九语气哄:“是你呀。”

  伯九眉头皱得更深了,嗫嚅:“我……才不是伯九……我是……周箴……不对,我是周……我才不要当……我不要……跟我有什么关系……”

  罗悬目光沉沉。

  伯九……还是周箴呢……

  ☆、第七章

  伯九一夜未归。席香整晚没睡,守着烛火。

  天亮时,她再也坐不住,梳洗了一番,就寻到了来仙客栈去。伯九走之前同她交代过要去做什么,不然,她连去哪里寻人都不晓得,恐怕直接就要报官。

  罗悬不在,只有李小非。

  席香不认得人,拦住问他:“你知道罗悬罗公子在哪里么?”

  李小非上下打量眼前的女子,脂粉未施,却很是俏丽,道:“正是我家公子,今日参加会试去了。你是何人?找我家公子做什么?”

  席香咬唇:“我……我是伯九娘子。”

  李小非一惊,这,公子可知道这件事?又问:“你真是啊?没骗我?”

  “我骗你干什么啊!伯九到底在不在这里?”

  “在是在的,昨晚喝了酒,现在还睡着。”

  席香松了口气。

  席香不便进男子客房,在门外等了一会儿,似乎有了点动静。

  伯九拉开门,就见席香杀气腾腾的脸,一个拳头冲他脸上招呼过来。

  瞬间被打得有点懵。

  “那个……席香……别生气了……我不小心……”

  席香怒目而视:“上次被陈叔扛回去还不够是吧!要我扛你是吧!你还学会夜不归宿了!不能喝还喝!不能喝还喝!你真是……我就怕你出事,你出事叫我怎么办……”

  “好……不生气了……那个,罗公子你知道去哪里了么?”

  席香:“我听他仆从说,他今日会试。”

  伯九悚然一惊。

  会试!他在会试前夜给别人送酒?

  想起罗悬似乎说……“不胜酒力”?

  伯九:“……”

  坏了坏了。这,考不上再等三年,他罪过可就大了。这哪里是回礼?欠了天大的人情。

  伯九就这样整日惴惴不安。

  发榜之日,伯九推辞自己身体不适,没去饭馆,也挤在一群人中间看榜。

  发榜乃是从第六名开始揭晓,按顺序往下报,报完了末名,再逆次序揭晓头五名,头五名又叫五经魁,凡在榜上的,便都有资格做官了。

  伯九一人一人地听下去,念榜的一提到“苏州府——”他的心就跟着一紧。

  不是……不是……这个也不是……

  伯九的心越来越沉。

  念完了。伯九的脸彻底成了苦瓜。

  身旁一人问:“小兄弟,你落榜啦?我也没考上。其实倒不用急着走,留下来听听今年五经魁都是哪些地方的也行。”

  伯九摆手。与他何干?一步一顿地走开了。

  远远的,忽听念榜人高声喊:“会元——苏州府——罗悬罗雁寻——”

  唔。

  会元好像是……会试头名?

  伯九急忙跑回去,挤开榜前密密麻麻的人。果然,会试头名,正是苏州籍罗悬罗雁寻。

  雁寻……是他的字吧。

  伯九傻笑。

  来仙客栈已被报喜的人挤得分外蓬荜生辉,新出炉的会元被里三层外三层包起来。报喜人一阵敲锣打鼓,寒暄客气完了,领了赏钱喜滋滋地走了。考上的没考上的都围上去,想与这位新晋头名结交。

  或许是罗悬面无表情得太显而易见,那些人一头热地寒暄了半天,都觉得在拿热脸贴冷那啥,散开了。

  伯九这时才走上去:“罗悬。”

  罗悬转身,依旧面无表情:“什么事?”

  伯九莫名被一冻:“我不知道你那日会试,昨天还带酒来,实在抱歉,我……请你吃饭谢罪如何?”虽然没有半点影响就是了。他只是不想欠人情。

  罗悬沉默。

  李小非内心默念公子别答应别答应啊千万别答应人家都有妻室了我不是都告诉你了么你还跟一个厨子纠缠什么……

  罗悬:“……好。”

  李小非:骗人的吧。这一定不是我家公子。

  罗悬又道:“但殿试在即,结束后再提此事吧。”

  伯九走后,李小非崩溃地问:“公子……你为何答应呢?”

  罗悬冷眼扫他:“为何不答应?”

  “他、他娶亲了啊……”

  “他娶亲,与我吃饭何干。”

  李小非讶然:“公子你难道不是……”

  罗悬皱眉:“你在想什么?”

  李小非处在一片会错意的尴尬之中:“呃……嗯……我在想……他娶亲了做饭会不会很难吃啊……哈哈哈……”

  ……

  罗悬突然一笑:“晚饭别吃了,罚抄《山海经》。”

  李小非:“…………………”

  京城罗府。

  罗家三小姐,现是礼部尚书之媳,罗珺婉,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笑着看着罗悬:“三姐也有多年未见到悬儿了。转眼悬儿就二十了,还长得这么俊秀,寻常女子见到你都要芳心大乱了呢。哎呀,三姐什么时候就想,悬儿娶一个聪明灵秀的女子回来跟三姐作作伴呢。”

  罗赫吹了口茶,不语。

  罗悬听姐姐绕了一大圈,终于还是回到正题了。

  “等悬儿觅得佳偶,一定先将那聪明灵秀的男子带给姐姐瞧。”

  罗赫:看吧看吧你来也没用。

  罗珺婉叹气:“悬儿,父亲气得都要将你从宗族除名。”

  罗悬心中微苦。

  罗珺婉道:“旁人不了解,我是知道你的,今天来,不过是探探你的决心,你执意如此,我又能如何?四姨娘早逝,只怪家里经商的经商,做官的做官,嫁人的嫁人……唉,冷落了你。”

  罗悬:攻心术?

  罗珺婉停了停,继续道:“一直说这事,你挺烦的了吧。罢了。还没有祝你高中呢,我们罗家是要光宗耀祖了。悬儿,可一定要中个状元回来呀……”

  在这等着我呢。

  状元若是尚未婚配,自有皇帝为其保媒拉纤,到时候,天子面前,谁还敢推辞。甚至就连已有婚配的,皇帝都有本事逼其休妻再娶。

  当下心里就有了决定。面上却装作浑然不知:“悬儿一定争取拔得头筹。”

  ☆、第八章

  会试录取三百名参加殿试,进了殿试,便是所谓的天子门生了。这殿试不分落榜与否,只是争个名次罢了。

  今年殿试照旧。罗悬存了放水的心思,便故意错答两题。主考官当场阅卷,交由皇帝审批。之后便是揭晓之时。

  那皇帝从明黄的幕后走出,剑眉星目,只是年轻了些,威力不足,倒也英气勃发。

  罗悬一怔愣。天子圣颜,竟与伯九有五分相似。倒很巧合。只是伯九从不做这般严厉的神情,若说天子眼中是锦绣河山,伯九眼中只是油盐酱醋,但足够温煦。

  殿试分为一甲三名,状元、榜眼、探花;二甲若干名,剩余皆为三甲。饶是放了水,罗悬终究还是得了个二甲头名。太监念毕,皇帝点名罗悬:“朕看了你的文章,不是没有状元之才,只可惜错了经义,实乃可惜啊。否则,今年苏州就能出个连中三元的才子了!”

  众人附和。罗悬叩头谢恩。抬头,正与二哥罗赫,堂堂吏部尚书大人充满深意的目光对上。

  罗悬报以一笑。

  罗赫与罗悬难得同坐一辆马车回去。

  罗赫:“我没想到你竟做到这地步。”

  罗悬:“那的确是我真才实学。”

  罗赫完全不理他:“也罢,仕途与这关系也不大,不过就是一个连中三元的虚名。”

  罗悬得了个外调扬州的官职,正六品,已然不错,扬州毕竟富庶,离家也不算远。

  罗赫道:“我倒想起一件事。有一年祭祖,你说要吃祠堂里的糕点,骂你、哄你,都不管用,最后还是被你拿去吃了。其实那糕点味道并不好,但你还是吃完了。大抵你想做的事情,旁人拦也拦不住的。父亲那里我会帮着劝。到了扬州,再也比不得罗府逍遥自在,你上头有官,下头有吏,对上对下,皆有学问,只可你自己意会。”

  罗悬缓缓点头。

  是日。伯九与席香的院子。罗悬赴约。

  伯九迎他进来,一指席香,道:“这是小妹席香。”

  这一句话,三人俱愣。

  席香绞着衣角想这不是露馅了。

  罗悬瞥李小非:“小妹?”

  李小非眼前好像浮现了纸、毛笔……和《山海经》。

  伯九只觉三人反映奇怪,道:“我去做菜。”

  罗悬:“我能去看看么?”

  伯九:“君子远庖厨。你想看也无妨。”

  罗悬笑。这真是一个奴仆出身的人说的话?跟上他进了后院。

  因此前院,就剩席香与李小非相看两厌。

  李小非:“姑娘家的怎么骗人呢。”

  席香:“我又没恶意……再说了!你没发现我没盘着发么?!”

  李小非:“……”这,好像真没盘。都怪自己没仔细看就信以为真。

  这厢,后院厨房。

  罗悬走进去时,伯九正抱了条鱼,放在案板上。罗悬略微靠近那鱼,除了盘里熟的和水里游的,他还是第一次看见砧板上半死不活的。

  伯九觉得罗悬脸上就差没写“真新鲜”了。

  突然,鱼猛地扑腾了一下,扭了起来。罗悬下意识一抖。

  “……”

  伯九还是没忍住笑了。他提起菜刀,用刀背把鱼三两下就给拍晕了。

  伯九的笑狠狠地晃了罗悬一眼。

  “伯九。”

  “嗯?”

  “今日除了赴宴,也是来辞别的。皇上委派了官职,在扬州,过两日便要启程。”

  伯九一下子有些惆怅,道:“扬州?那是富庶之地呢……”

  “你可以同我通信的……你可会写字?”

  伯九羞涩笑笑:“学过几年的。”

  “那便常常通信吧,信送到驿站,我自会去取。伯九,还有一事。”

  “你说。”

  “……你可有娶亲的打算?”

  伯九张了张嘴,显然不知道为什么罗悬问这个,但如实相告:“我总是要等席香出嫁才做打算的,只是现如今,嫁妆都拿不出手呢……何况,也没有女子看得上我。”

  唔,没有女子看上你才好呢。罗悬暗自想。

  “没别的事了,我帮你打打下手如何?”

  “……那这些菜帮我洗一洗吧。”

  “呃……这是吃梗的,你择了作甚……”

  “泥巴好像没洗干净……”

  “唔,这些豆子都是被你戳烂的么……”

  ……

  夜晚,月凉如水。伯九躺在房顶,举起那块椭圆形玉佩,对着月亮细瞧。

  写信给他?

  快有五年没摸过纸笔了,不晓得字拿不拿得出手呢。

  伯九终是决定答应赵晋宜,打发了饭馆和酒庄的差事,去赵国公府上拜师。几个大厨子平时趾高气扬,不知是不是因为赵晋宜的缘故,教授时带了几分讨好。这倒让伯九想起在苏州的时候,庞有余乃是让他什么杂做什么,却也不耽误他学东西。说到这个,庞有余在他离开苏州之前,塞了一本册子给他,上面乃是一些江南面点的制作。只是来了京城,忙于生计,还不曾仔细看过,更别提尝试。伯九突然有个想法,若真能开酒楼,江南特色面点小食,定然比自己在这赵国公府学来的本地菜肴,更能招人青睐,也更合平头百姓的口味。

  伯九答应赵晋宜,首要缘由,并非为了学厨,更不是借他开酒楼,乃是相中了这赵国公位于朝堂之上的人脉。

  他犹不能释怀陈叔临死前的最后一眼,和他殷殷的期望托付;他也不能释怀王府中那些仆役形形色色的脸,和在牢狱中痛不欲生的模样。他心里恨,也只能在心里恨。他是为了他们苟活于世的。在他看来,所谓皇家血脉,不过是一个累赘,甚至是一个诅咒。他的名字,甚至他那相似的脸,都是见不得人的秘密。每当夜深人静辗转难眠,他就掏出老陈遗留下的几张薄薄的纸,翻来覆去地看,把上面提到的人,提到的势力,一一默记。没有想过蚍蜉撼大树,他只想查清这一切,以慰亡灵。

  而赵国公,乃是一个绝佳的踏板。

  ☆、第九章

  罗悬去京两月后,伯九收到了他的第一封来信。

  漂亮的行书。

  “伯九亲启:我已抵达扬州半月有余,此地风土人情与苏州甚为相似,茶点尤为值得一提。扬州百姓生活闲适,比之京城更为自在。我初次为官,知府多有照应。虽说此地生活富足,倒也诉讼不断,都是些市井小民鸡毛蒜皮之事,处理起来却颇为头疼。好官大抵难做……”接着又讲了些案件,叙述一番,“不过半月,竟已讲了这么多,你晓得我平时并非健谈。不知伯九是否安好?在京城奔波,想必不易,务必保重。望速回信。罗雁寻亲笔。”

  伯九来回读了两三遍,才收起来,打开木匣子,将罗悬的信垫在玉下头。

  是时候练字了。嗯。

  一日,赵国公府。

  雕花梨木的八仙桌上,坐了赵国公赵长肃,大夫人、二夫人和长子赵魏英。

  赵长肃胡子一抖:“那不孝子呢?”

  二夫人接过话头:“只怕又留宿哪个小倌馆了吧?”说完一瞟大夫人秦氏。

  秦氏仿佛没事人一样,搛起盘中的水晶蒸饺:“老爷,你尝尝这蒸饺,倒有一番风味。”

  赵长肃叹口气,吃了一个,难得点头:“唔。”

  “乃是府里新来的厨子做的,说是苏州来的。”

  正在此时,前院传来一阵喧闹,便见赵晋宜风风火火,踏进厅堂,向父母弯腰弓了弓,又向二夫人和哥哥随性一揖:“我来得倒正巧,在用早膳呢!”

  赵长肃冷笑:“昨儿个又是哪里?飘渺阁?还是望海楼?”托这不孝子的福,京城小倌馆,他知晓的一清二楚。

  “非也非也,昨天留宿梁府。父亲,我可有一月没去小倌馆了,莫要冤枉!”一扫桌上盘子,径自拎了一个蒸饺,“不错!从前没吃过。”

  秦氏对独子很是疼爱,柔声道:“是你介绍那厨子做的。”

  赵晋宜一愣。唔,那小家伙,我怎么把他给忘了。

  “各位慢用。晋宜先行告退。”

  赵晋宜转到后院厨房。赵府的厨房独占了一个小院子,地上晒着香料,竹竿子上挂着干菜,一块土地还开辟了菜圃。赵晋宜虽然为人行事荒唐、放荡不羁,但没什么架子,同下人说话也很平和。下人们见到他,都福了福身。

  赵晋宜在一间小屋找到伯九时,他正掀开一个蒸笼的笼盖,扑天的白色水汽弥漫开来,同时腾出一阵袭人的桂花香气。

  赵晋宜在这一片桂花香中,有些迷醉了。

  水汽散开,伯九才看见赵晋宜正站在门口,端了一盘新鲜出笼的桂花糕出来,道:“见过公子。公子可用过早膳?”

  赵晋宜回神:“不曾。”

  “那正好。我今晨才采下的桂花,做了点桂花糕出来,公子可以试一试。”

  在这赵国公府已半年有余,除了学菜,他也把面点糕类的制作自己学了起来,就着庞有余的册子,试了不少花样。因为赵晋宜吩咐的关系,也没有人指示他干杂活。就连本来最担心的赵晋宜,把他带进府中后,反而许久未见了。若不是知晓赵晋宜是个断袖,他会更轻松些,也会更加感激他。

  赵晋宜端详那盘中的桂花糕。一块块方方正正,大概有一半手掌那么长,洁白,掺杂着一些鹅黄的颗粒,正面压出了一朵桂花的形状。咬了一口,不似想象中那么甜腻,却很香。

  “其实放凉了会更好吃些。”伯九在一旁说。

  赵晋宜三四口吃完:“很不错。我娘最爱吃这些精致的东西,定会奖赏你的。”

  伯九淡笑:“我并非为了得赏赐。”

  赵晋宜忽然执起伯九的手,让他猝不及防。

  “伯九,你应当明白我的心意。”

  伯九面色骤冷:“那公子也明白,伯九从没有许诺过什么。”

  赵晋宜苦笑:“我从未碰过你这样的。”

  伯九抽出手:“我只是个厨子。”不是那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小倌。

  赵晋宜道:“你可有过意中人?”

  伯九举起菜刀道:“大概是这个吧。”

  寒光一闪。

  赵晋宜道:“何不……与我试一试。”

  伯九道:“公子愿意试试变成菜刀么?”

  赵晋宜:“……”

  伯九笑道:“要不砧板也行啊。”

  赵晋宜拔腿就走。

  转眼两年多过去。某个早春之日。

  京城一处繁华地带,两个仆役爬到梯子上,随着高挂的鞭炮被点燃,噼啪乱响中,一齐把遮掩住一块牌匾的红绸布扯下,露出三个大字——江春楼。

  一年半前,伯九学成,离开赵国公府,同钱庄借了钱,开了个小饭馆,不想生意奇好,不仅三个月还清钱庄的负债,还收了几个徒弟。伯九有意将生意做大,便有了这江春楼。

  伯九站在门口,笑意盈盈地迎客。看到赵晋宜和他的同伴时,神色未变:“公子里边请,我让小二准备雅座。”

  赵晋宜深深看了他一眼,笑:“今日只是来捧场,希望掌柜的徒弟不要让本公子失望。”说罢径自入内。

  荣升新晋大掌柜的伯九,自然已经不再上灶了。

  是夜,伯九在房中坐下,展开信纸,研墨,提笔写道:“雁寻亲启:今日得偿多年夙愿,喜不自胜。回顾三年种种,恍若在梦中。若你回京,定要来江春楼一坐,我二人不醉不休。我如今心愿达成,手中也有了些钱,已考虑给小妹挑个夫婿,她年已十八,不可再耽搁。两月未给你写信,实乃置办酒楼,事情颇多,请勿见怪。不知雁寻兄事务是否顺利?我想扬州有雁寻兄,是一大福分。望身体安康,得闲时写封回信。伯九亲笔。”

  写完,静待晾干。就着跳动的烛火发呆。

  ☆、第十章

  又是一年会试。

  伯九倚在江春楼的柜台边,“噼里啪啦”拨算珠,右手执笔记账,记着记着,脸上的笑容越挂越大,拨弄着算盘的手指也弹得越发有力。三年来,他身形拔高不少,已是成年男子的模样,又因着年纪轻轻便是酒楼掌柜,引得不少媒婆前来说亲,全靠席香会两下子三脚猫功夫,操起灰掸子把她们打了出去,这才消停些。他算完账,又掏出一本账,此账非彼账,上面全是些开销,乃是为席香置办的嫁妆,现已置办了两对成色上好的玉镯子和一床湘绣丝绸被面,然而最重要的不是嫁妆丰厚与否,而是那夫婿待她如何。此事席香却不急,好像大有赖死他的意思。更愁人的是,正因为他,京城有口碑的媒婆被她轰了个遍,说什么也不愿意说媒。唔,他真是操碎了心。

  今日天气晴好,离会试还有二十来日,许多赶考的举子来江春楼吃饭,差不多正午时分,几近客满,堂内小厮窜来窜去,忙得焦头烂额。伯九这个掌柜的天生就是个劳碌命,闲不住,也拎了块抹布,东擦一下,西擦一下,时不时招呼下来客。转悠间,伯九看见堂下一青年男子临窗而坐,举着筷子也不吃,只呆呆望向窗外。伯九本着酒楼大当家的良好修养,决定上前向这位客官推荐些开胃小菜。走上前去,循着他目光一望,只见江春楼后院,春日斜照,暖风和煦,一女子着鹅黄长裙,明眸皓齿,正在……晒干菜。不正是小妹席香?

  再看这男子,神情迷离。伯九心下一喜。

  “咳咳……客官……客官?”

  那男子回神:“嗯?兄台何事?”

  伯九将手背在身后,道:“在下乃是江春楼掌柜,你所看的……是我江春楼老板娘。请教兄台尊姓大名。”

  那男子一愣,神情羞涩地说:“在下徐亦然,不知那女子竟是老板娘,多有得罪,见谅,见谅。”把头一低,竟是万分失望的神色。

  唔,有戏。

  伯九微微一笑:“亦然兄可是来京赶考?家中在何地?”

  徐亦然答:“是的。我是苏州人。”

  苏州?倒很巧。席香在苏州总比其他地方熟悉的。

  伯九叫来一个伙计,要了一坛酒,坐下道:“我有心与徐兄结识,不妨如实相告,那女子虽说是老板娘,却只是候补的,她还未曾许配过人家,是在下的小妹,名唤席香。”

  徐亦然把头一抬:“在下能否前来提亲?”

  伯九心想读书人都这么呆?他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哦,倒也不是读书人都呆。

  伯九只是笑:“徐兄不了解小妹这个人,怎么如此猴急?”

  徐亦然羞涩一笑:“我原是不相信一见钟情的。”

  伯九继续试探:“我小妹被我娇宠坏了,又学了些功夫,打人可疼。”

  徐亦然:“打是亲,骂是爱,若是娘子打的,做相公的又怎么会苦?”

  伯九嘴角一抖。

  徐亦然继续道:“戏折子里都是这么演的……真是因了冥冥之中的缘分。”

  席香已经晒完干菜,胡乱拨了拨裙子上的泥,把手中竹篓随地扔了,大步正要走进来。

  伯九:“……”他这傻妹妹,他钓妹夫呢,能不能别这么粗鲁。

  徐亦然依旧一副陶醉的模样:“真是性情中人。啊,因了这冥冥之中的缘分……”

  伯九沉默以对。她这妹妹大概是运气来了,不然怎么碰上这等傻子。

  “九哥!”席香走过来。

  “我才走一会儿,你在这干嘛?”说完,与徐亦然目光一对。

  徐亦然面红耳赤。

  席香缓缓扭头,看伯九,好像在说“这是哪里来的傻子”。

  伯九想这是一番姻缘,不能轻易放过了,道:“这是徐兄,苏州人,我与他交谈几句,此人颇有雄才大略,谈吐不凡啊!”

  席香仔细看了看徐亦然,好像在找伯九说的“雄才大略”和“谈吐不凡”。然后,好像没找到。她福了福身:“小女子见过徐君。”

  伯九起身,拉席香坐下:“你们聊一会儿,我招呼客人去。”暗自给席香使了个眼色,走开了。

  夜晚,伯九读完罗悬的来信,刚放好,就听敲门声。除了席香还能有谁?

  开门,席香难得很沉静,道:“九哥……我有事同你说,你出来下。”

  走在院子里,席香一直沉默。伯九只能说:“今天那徐亦然你觉得如何?”

  席香突然狠狠打了他一拳,打在胸口。“你这个呆子!”

  伯九想大概是不成,看不上,拿我撒气。“那我下次再找……”

  “你怎么这么笨!我不嫁人,还不是因为……”

  低头,“因为你么。”

  伯九心中翻了几坛子的油盐酱醋。

  “你就是笨,什么都看不穿,我看你眼里就只有你的厨房!”

  伯九道:“可是席香,你知道……我不会娶妻的。”

  席香道:“我知道啊!你有仇家,你不娶妻,我陪着你啊,可你要把我嫁出去,嫁给苏州的,远远地,远远地嫁掉!”

  两人沉默了一会,伯九道:“席香,你对我的感情,不是那男女之情,我更不能拖累你,否则有愧你兄长在天之灵。那苏州的徐亦然……”

  席香平静了下来。她歪头想了想:“傻子一个。他是怎么考中举人的?

  “傻人有傻福,他对你是真心。”

  席香低头:“谁知道真不真心?”其实徐亦然虽然愣头愣脑,却不迂腐。要不是双亲去世得早,若真有媒人来提亲,她有什么办法推脱?就只有这个呆子,还问她觉得怎么样。

  她一仰头:“九哥!我也不会死缠烂打,如果你要我嫁,我嫁就是了。”

  伯九迟疑道:“我不是逼你。你可有半分喜欢他?”

  席香一笑:“其实他人挺不错。但总要试试他人品。我要真的嫁到苏州,受了欺负你都不晓得。”

  “这好办。你先睡去。”

  ☆、第十一章

  江春楼,众所周知,有个楼花,名曰秀娘。其人年方十九,是东街屠夫郑二之妻,体态婀娜多姿风情万种。云朝民风开放,女子抛头露面谋生计的不在少数。

  话说近来徐亦然着了魔往江春楼跑,伯九见席香对这徐亦然也没有生人面前的扭捏之态,心下觉得这是一桩可以促成的好姻缘,有意试探其人品,思来想去找到了秀娘。

  入夜,江春楼刚掌上灯,秀娘回来了。江春楼一干人正围在一起,丢了手中的零碎就上去问如何。秀娘也不急,喝了口茶道:“这回掌柜的可不用再愁了,我看这个好,虽然呆了些,到底是正人君子。”

  伯九心下松了口气,又道:“可也不知他家中情况,不行,还得再看看。”

  秀娘笑:“他家在苏州,你怎知如何?这回是月老牵了线,我就说他老往这儿跑!”

  有人道:“席香的线牵上了,掌柜的还不知在哪头呢!”众人大笑,一番调侃后,散去。

  伯九回家才知,席香今日收了徐亦然的玉簪子。玉在云朝乃是通情达意之物,风俗有云,女子收了男子相赠的玉,便是两人定了情。

  伯九只好问:“你可想明白了?”

  席香轻声应了一声。

  伯九叹:“他人虽不错,可毕竟在苏州,你嫁过去,受了委屈,我如何照应?”他最担心的就是这个。

  “不是你要我嫁?现在我想了,你又犹犹豫豫。”

  伯九无奈:“好吧,都由你就是了,我能做的,无非是给你多备嫁妆。”

  会试结束,放了榜,伯九同席香去看,徐亦然并未上榜,席香却很高兴,道:“也好,不为仕途所累。”此话伯九同徐亦然一提,他激动地说:“人生难觅一知己啊!何况是红颜知己!”

  伯九道:“只是你落了榜,何以为生呢?”

  徐亦然有些莫名:“我家中从商,父亲说考不上,便让我打理家业,我原先也没想到竟过了乡试,只是没过乡试,我便不会来京城,也就不会遇见令妹,啊,这一切都是因了冥冥……”

  伯九转身走开。

  一月的舟车劳顿,伯九,带了两个陪嫁丫头的席香与徐亦然的仆从抵达苏州。

  一别三年,苏州还是初见的样子,只是他,再也不是一个少年。

  伯九问徐亦然:“这苏州的鲜味轩,可还在?”

  徐亦然答:“在的,生意还是颇好。”

  伯九点头表示知晓。

  伯九与席香寻了客栈住下,徐亦然回家中禀告父母,并请了苏州的媒婆正式提亲。伯九以长辈身份见了徐亦然的双亲,觉得没甚怪脾气;席香也难得乖巧,因为绣工好,颇得徐亦然母亲的喜爱。伯九对这桩亲事很是满意,觉得总算没白张罗,心中大石可以放下。

  徐府做事十分利索,算完两人生辰八字,便开始置办婚事。席香也不像从前那般野,住在客栈里,捏了针线,一心一意地绣她的嫁衣。徐亦然按照礼俗,不能同席香见面,只好日日叫伯九出来,尽说些风牛马不相及的话。

  这日,徐亦然忽然提到:“我大婚,应当知会我表兄一声。”

  “不知你表兄是……”

  “我姑姑嫁给苏州罗府为妾,罗府你可知道?就是那苏州首富。生下我表兄便去了。”

  伯九心头划过一个人名。徐亦然继续道:“论读书考取功名啊,还是他们罗家厉害,我表兄如今就在扬州为官……”

  伯九一口茶没绷住喷了出来。

  他擦擦嘴,正色道:“你表兄可叫罗悬?”

  徐亦然奇道:“正是!”

  伯九无语以对。

  巧了,真巧。大概还真是什么,冥冥之中的缘分。

  扬州。

  罗悬在阴暗潮湿的牢房中来回缓缓踱步。他面前跪了两人,一男一女,俱戴着镣铐,瑟缩不已。

  罗悬揉揉眉心:“还不交代么?恩?”

  那女的只道:“草民该交代的都交代了。”

  罗悬淡淡看她一眼,挥手招来旁边站着的衙役,吩咐几句,那人退下,不一会儿,推来一炉子,烧得正旺。

  罗悬道:“一炷香的功夫。”

  长长的烙铁在炉火上渐渐烧得通红,炉内的柴火劈啪作响,时不时爆出火星,那二人盯着炉子,又惊又惧,抖得越发如秋风中的落叶。

  “时辰到了,大人。”衙役道。

  “用吧。”

  “是。”

  那男的突然大叫:“大人!大人!草民想起来了!那刘金贵全是这妇人所害!”

  女人大怒:“……你!”

  “哦?那不妨给你来一下,你想起来的便更多,”罗悬轻笑,转向那妇人,“你找的好姘头。”

  妇人垂头静坐半晌:“大人。刘金贵那日回来,是草民在酒里下了药,曹三下手闷死的他,半夜里抬到了城郊的林子里……”

  ……

  罗悬起身,舒展了下筋骨,走出牢房。李小非正垂手等在外头。

  “大人辛苦,案件办得如何?”

  “可以结了。”

  “大人可有用刑?我刚刚听见里头叫了声,挺惨的。”

  “这等人,何须用刑?”

  “大人,苏州来了封信。”

  “不是京城的?”

  李小非讪笑:“京城的信,不才来了一个多月么,那人写信,哪有这么勤。”

  罗悬笑了一下:“也是。苏州来信做什么?”

  “是徐家三公子结亲了,”李小非掏出信,“在这儿呢。”

  罗悬展开信纸一读,起初平静,后来突然一愣。

  李小非察言观色:“怎么了?”

  罗悬收起信纸,道:“无他。回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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