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一阵冷飕飕的西北风使多少万北平人颤抖。

在往年,这季节,北平城里必有多少处菊花展览;多少大学中学的男女学生到西山或居庸关,十三陵,去旅行;就是小学的儿童也要到万牲园去看看猴子与长鼻子的大象。诗人们要载酒登高,或到郊外去欣赏红叶。秋,在太平年月,给人们带来繁露晨霜与桂香明月;虽然人们都知道将有狂风冰雪,可是并不因此而减少了生趣;反之,大家却希望,并且准备,去享受冬天的围炉闲话,嚼着甜脆的萝卜或冰糖葫芦。

现在,西北风,秋的先锋,业已吹来,而没有人敢到城外去游览;西山北山还时常发出炮声。即使没有炮声,人们也顾不得去看霜林红叶,或去登高赋诗,他们的肚子空,身上冷。他们只知道一夜的狂风便会忽然入冬,冬将是他们的行刑者,把他们冻僵。

人们忘了一切,而只看到死亡的黑影。他们听到德军攻入苏联,而并没十分注意。他们已和世界隔离,只与死亡拴在一处。不敢希望别的,他们只求好歹的度过冬天,能不僵卧在风雪里便是胜利。

在那晨霜未化的大路上,他们看见,老有一部卡车,那把冠晓荷与孙七送到“消毒”的巨坑的卡车,慢慢的游行。这是鬼车!每逢它遇到路旁的僵尸,病死的,饿死的,或半死的,它便随便的停下来,把尸身拖走。看到鬼车,他们不由的便想到自己也有被拖走的可能——你倒在路上,被拖走,去喂野狗!没有医生看护来招呼,没有儿女问你的遗言,没有哀乐与哭声伴送棺材,你就那么象条死猫死狗似的销声灭迹。韵梅三天两头的看见这部鬼车。

有了第一次领粮的经验,她不敢再迟到。每逢去领粮,她黑早的便起床。有时候起猛了,天上还满是星星。起来,她好歹的梳洗一下,便去给大家勾出一锅黑的,象药汤子似的粥来;而后把碗筷和咸菜都打点好。这些作罢,她到婆母的窗外,轻声的叫了一声:“妈,我走啦!”

领粮的地方并不老在一处。有时候,她须走四五里路;有时候,她甚至须到东城去。假若是在东城,她必须去赶第一班电车;洋车太贵,她坐不起。她没坐惯电车,但是她下了决心去试验。她是负责的人,她不肯因为日本人的戏弄,残暴,而稍微偷一点懒。

她的胆量并不大。她怕狗。在清晨路静人稀的路上走,偶而听到一声犬吠,她便大吃一惊。她必须握紧了口袋,大着胆,手心上出着凉汗,往前冲走。有时候,她看见成群的日本兵。她害怕,可是不便显出慌张来。低下头,心跳得很快,她轻快的往前走。她怕,可是绝不退缩。她好象是用整个的生命去争取那点黑臭的粮食。

使她最胆战心惊的是那部鬼车。不管是阴是晴,是寒是暖,一眼看见它,她马上就打冷战。有时候,车上有三四个,甚至于十来个,死尸,她不由的便闭上了眼。那些死尸,在她心里,不仅是一些冰冷的肢体,而是和她一样的人;他们都必定有家族,亲友,与吃喝穿戴等等的问题。她想,他们必然还惦念着他们的儿女,父母,和家中的事情。是的,有一次她看见一个死尸,右腕上还挂着一个面口袋!和她一样,她的手中也有个口袋!那具死尸可能的是她自己!她一天没有吃饭,只一劲儿喝水。

因为领粮的地方忽远忽近,因为拿着粮证而不一定能领到粮,小羊圈的人们时时咒骂李四爷——他发粮证,所以一切过错似乎都应由他负责。韵梅,和别人一样的受尽折磨,可是始终不肯责难李老人。她的责任心使她坚强,勇敢,任劳任怨。

有一天,她抱着半袋子共和面,往家中走。离家还有二三里地呢,可是她既不肯坐洋车,也不愿坐电车。洋车贵,电车不易挤上去。她走得很慢,因为那点臭面象个死孩子似的,越走越沉重。

猛一抬头,她看见了招弟。招弟(已由狱中出来,被派为监视北平的西洋人的“联络”员)虽然穿着高跟鞋,可是身量还显着很矮。与她同行的是个极高极大的西洋人。她的右手紧紧的抓着那个“伟人”的臂,脸儿仰着,一边走一边笑着和他说话。她的头发一半朝上,象个极大的刷瓶子的刷子,蓬蓬着,颤动着,那一半披散在肩上。她的小脸比从前胖了许多,眉眼从远处看都看得很清楚,因为都按照电影明星拍制影片时候那么化过装。她高声的说笑,脸上的肌肉都大起大落的活动:眉忽然落在嘴角上,红唇忽然卷过鼻尖去。及至笑得喘不过气来,她立住,双手抱住“伟人”的臂,把蓬蓬着的头发都放在他的怀里,肩与背一抽一抽的动弹。这样笑够了,她抽出他的领带,轻轻的搌一搌眼角。而后,她掏出小镜子,粉扑,劈拍劈拍的往脸上拍粉,倒好象北平的全城是她的化装室。

韵梅抱着面袋,楞在了那里。招弟没注意她,也没注意任何人,所以韵梅放胆的看着,直到招弟拍完粉,又和那个“伟人”缓缓的走开。

韵梅不由的啐了一口唾沫。她不知道什么国家大事,但是她看明白了这一点——日本人来到北平,才会有这种怪事与丑态。想到这里,她不由的看了看面袋与自己的旧蓝布大褂。看完,她抬起头来,觉出自己的硬正。别管她吃的是什么,穿的是什么,她没有变成和洋人一块出怪象的招弟。她觉得应当自傲!

回到家中,她没敢向大家学说那件事。不要说对大家一五一十的讲,就是一想起那种怪样子,她的脸上就要发热,发红。

假若招弟的丑态教韵梅的脸红,刘棚匠太太可是教她感到妇女并不是白吃饭的废物或玩物。

刘太太一向时常到祁家来,帮助韵梅作些针头线脑什么的。最近,因为粮食缺乏,物价高涨,刘太太决定不再要瑞宣每月供给她的六块钱。她笨嘴拙舌的把这个决定首先告诉了韵梅,韵梅既不能作主,又怀疑刘太太是否因为不好意思要求增加钱数,而故意的以退为进的拒绝再接受供给。“我有法儿活着!有法儿!”刘太太一劲儿那么说,而不肯说出她到底有什么法儿活着。

过了两天,刘太太不见了。连韵梅带祁家的老幼全很不放心。特别是瑞宣:虽然因为经济的力量不够,不能多照应刘太太,可是他既受到刘师傅之托,就不能不关切她的安全。

又过了几天,刘太太忽然回来了,拿来有一斤来的小米子,送给祁老人。不会说别的,她只笑着告诉老人:“熬点粥喝吧!”

小米子,在战前,是不怎么值钱的东西;现在,它可变成了宝贝!每逢祁老人有点不舒服,总是首先想到:“要是有碗稠糊糊的小米粥喝,够多么好呢!”今天,看见这点礼物,他摸弄着那一粒粒娇黄的米粒,倒好象是摸着一些小的珍珠。他感激得说不上话来。

把刘太太扯到自己屋中,韵梅问她从哪儿和怎么弄来的小米子。刘太太接三跳两的说出她的行动。原来,自从日本人统制食粮,便有许多人,多半是女的,冒险到张家口,石家庄等处去作生意。这生意是把一些布匹或旧衣裳带去,在那些地方卖出去,而后带回一些粮食来。那些地方没有穿的,北平没有吃的,所以冒险者能两头儿赚钱。这是冒险的事,他们或她们必须设法逃过日本人的检查,必须买通铁路上的职工与巡警。有时候,他们须藏在货车里,有时候须趴伏在车顶上。得到一点粮,他们或她们须把它放在袖口或裤裆里,带进北平城。刘太太加入了这一行。她不肯老白受祁家的供给,而且那点供给已经不够她用的了。

粗枝大叶的把这点事说完,刘太太既没表示出自己有胆量,也没露出事体有什么奇怪,而只那么傻乎乎的笑了笑。直到韵梅问她难道不害怕吗?她才简单的说了句:“我是乡下人!”倒好象乡下人能够掉了脑袋也还能走路似的。过了两天,刘太太又不见了。

从这以后,韵梅每逢要害怕,或觉得生活太苦,便马上想起刘太太来,而咬上了牙。她甚至对自己说:“万一真连一点粮也买不到,我也得跟刘太太到张家口去!不论怎苦,怎么险,反正不能看着一家老小都饿死!”

假若刘太太的勇敢引起韵梅的坚强与自信,李四妈的广泛的爱心又使她增多了对人与人之间的了解,与应有的互相关切。在从前,韵梅除了到街上买点东西,很少出街门,所以虽然知道李四妈是菩萨心肠,可是总嫌老婆子有点疯疯癫癫,不大懂规矩。现在,她常常出门,常常遇到李四妈,她开始了解那个老妇人。因为她常常到街上去,所以她时常需要别人的安慰与援助,而每逢遇到李四妈,她就必能得到她所需要的。这使她受了感动。在从前,她的处世待人的方法多半是本着祁家的传统,凡事都有个分寸,对谁都不即不离。现在,在屡次受李四妈的助援以后,她开始明白分寸与不即不离并不是最好的方法,而李四妈的热诚也并非过火与故意讨好。因此,她也试着步儿去帮助别人,在帮助了别人以后,她感到一种温暖,不是温暖的接受,而是放射;放射温暖使她觉得自己充实坚定。

不错,李四妈时常的撒村骂人,特别是在李四爷备受邻居的攻击的时候。可是,尽管她骂人,她还去帮忙大家;她并不为小小的一点怨恨而收起她的善心;她不仅有一点善心,她伟大!

在全胡同里,受李家帮助最多的是七号杂院那些人,可是攻击李四爷最厉害的也是那些人。他们穷,所以他们的嘴特别厉害。虽然如此,李四妈还时常到七号去。他们说闲话,她马上用最脏的村话反攻。可是,在他们的病榻前,产房里,她象一盏灯似的,给他们一点光明。

七号的黑毛儿方六,自从能熟背四书以后,已成为相声界的明星,每星期至少有两三次广播。

有一天,在广播的节目中,他说了一段故事,俏皮日本人。节目还没表演完,方六就下了狱。

听到广播的人一致同情方六,可是并没有人设法营救他。李四妈并没听见广播,不晓得方六为什么下狱。但,她是第一个来安慰方家的人的,而后力逼“老东西”去设法救出方六来。

李四爷不过是小小的里长,有什么力量能救出方六呢?他去找白巡长,问问有无办法。

“四爷,我佩服您的好心,可是这件事不大好管!”白巡长警告李老人。

“我要是不管,连四妈带七号的人还不把我骂化了?”“嗯——”白巡长闭了会儿眼,从心中搜寻妙计。“我倒有个主意,就怕您不赞成!”

“说说吧!谁不知道你是诸葛亮!”

“这一程子,大家不是老抱怨你老人家吗?好,咱们也给他们一手瞧瞧!”

李老人惨笑了一下。“我老啦,不想跟他们赌气!我好,我坏,老天爷都知道!”

“对!我也不劝您跟他们赌气!我是说,您出头,对大家伙儿去说:咱们上个联名保状,把方六保出来!看看,到底有几个敢签字的?他们要是不敢签字呀,好啦,他们也就别再说您的坏话;您看是不是?”

“他们要是都签字呢?”

“他们?”白巡长狡猾的一笑。“才怪!我懂得咱们的邻居们!”

李老人不高兴作这种无聊的事。不过,邻居们近来的攻击,又真使他不甘心低着头挨骂。他正这么左右为难,白巡长又给加了点油:“四爷,我并不愿挑拨是非,我是为您抱不平!试验试验他们,看看到底有几个有骨头的!”李老人无可如何的点了头。

果然不出白巡长所料,七号的人没有敢签字的。他们记得小崔,小文夫妇,不肯为了义气而丧掉了命。

李老人有点高兴,不久就又变成了扫兴。他觉得那些人可恨,也可怜。他很想把保状撕碎,结束了这件无聊的事。可是,一点好奇心催动着他,他继续的去访问邻居们。

丁约翰没说什么便签了字。他不是为帮方六的忙,而大概是为表示英国府的人不怕日本鬼子。

程长顺,看了看保状,呜囔了两声什么,他也签了字。

李老人到了祁家,来应门的是韵梅。听明白李四爷的来意,她没进去商议,就替瑞宣签了名。她识字不多,可是知道怎么写丈夫的名字。

这教李四爷倒吓了一跳。他知道祁家是好人,可是没料到韵梅会有这么大的胆子。

真的,她的确长了胆子。她常常的上街,常常看到听到各种各样的事,接触各种各样的人,她不知不觉的变了样子。在从前,厨房是她的本营,院子是她的世界。现在,她好似睁开了眼,她与北平的一切似乎都有了密切的关系。假若营救方六,她盘算,是件错事,李四爷就一定不会出头。李四爷既肯出头,她就也应当帮忙;为什么好事都教李四老夫妇一手包办了呢?

最使她高兴的是瑞宣回来,听到她的报告,并没有责备她轻举妄动。他笑了笑,只说了声:“救人总是好事!”

李四爷并没把保状递上去,一来是签名的太少,二来知道递上去不但不见得有用,而且倒许给签名的人惹出麻烦来。可是,由这回事,他更认清楚了街坊中谁是真人,谁是假人。

特别对于韵梅,他觉得她仿佛是他的一个新的收获。

在她上街的时候,韵梅常常遇见一号的日本老婆婆和那两个淘气的日本孩子。她一向不搭理他们。她恨那两个孩子,因为他们欺侮过小顺儿子。

现在,她知道了一号的男人阵亡,妇女作了营妓,她开始可怜他们,开始和那老婆婆过话。老婆婆只会说几句简单的中国话,可是韵梅能由她的眼神中猜出许多要说而没能说出来的意思。有时候,她们俩立在一处,呆呆的一言不发,而感到彼此之间有些了解。老太婆仿佛是要说:“我不是平常的日本人,别拿我的相貌服装判断我!”韵梅呢,想不出什么简单明了的话来说明自己的态度,可是那几千年文化培养出的一点一视同仁之感使她可怜老太婆的遭遇。渺茫的,她觉得自己非常伟大——她能可怜她的敌人!

一夜飕飕的西北风,地上头一次见了冰。一清早,韵梅须去领粮。看着地上的薄冰,她想找出她的手套来。可是,她并没去找。她不能怕冷,她知道这一冬天,苦难还多着呢,不能先教一点冰吓倒。出了门,冰凉的小风一会儿便把她的鼻尖冻红;她加速了脚步,好给自己增多一点热力。

领粮的人们,有的戴上了多年不见的红呢子破风帽,有的戴上了已成古董的耳帽儿,有的穿着油腻多厚的旧棉袍,有的穿着只有皮板而没有毛的皮坎肩。韵梅看着这些带着潮味的“奇装异服”,忽然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北平的街上立着呢。她知道,北平人是最讲体面的;就是衣服破旧,也要洗得干干净净的。她想不起什么时候看见过这么多,这么脏,这么臭的衣裳来。

仰起头,看看天,那蓝得象宝石的天,她知道自己的确是在北平。那街道,铺户,与路旁落了叶子的树,也都不错,是她所熟识的。她只是不认识了那些人。假若今年,北平人已成了这么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明年应当怎样呢?她不敢再往下想。

正在这时候,她敢起誓,她的的确确的看见了老三瑞全!他穿着一件短撅撅的,象种地的人穿的,蓝布旧棉袄,腰中系着一根青布搭包。光着头,头上冒着热汗,他顺着马路边走,走得很快。她张开口,喊:“老三!”可是,没有声音。一眨眼的工夫,老三已走出老远去。

老三!老三!她无声的叫了多少次,她不冷了;反之,她的手心上出了汗。老三回来了;刚才,他离她不过有两丈多远!老三,在户口登记簿上已经“死”了,居然又回到北平!老三,在外边打敌人,不单没被敌人打死,反倒公然的打进北平,在马路边上大踏步走着!韵梅的眼亮起来,腮上红了两小块。她无须再怕任何人,任何事,老三就离她不远,一定会保护她!

领了粮,回到家中,多少次她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给老人们。可是,她晓得这不是随便说着玩的事,必须先和丈夫商议一下。她的话象一群急于出窝的蜂子,在心中乱挤乱撞。她须咬紧了嘴唇,把唇咬痛,才能使那群蜂儿暂时安静一会儿。院中每逢一有脚步声,她就以为是老三。即使没有声音,她还时时的看见他,在厨房,在院中,在各处,她看见他,穿着蓝短棉袄,头上出着热汗。好容易到了就寝的时候,她才得到开口的机会:

“小顺儿的爸,你猜怎么着,我看见了老三!”瑞宣已经躺下,猛的坐起来:“什么?”

“我看见了老三!我起誓,一定是他!”

“在哪儿?他什么样子?”

韵梅一五一十的告诉了他。

抱住膝,他把眼盯在墙上,照着韵梅所说的,他给自己描画出一个老三来,象一张像片似的,挂在墙上。呆呆的看着那张想象的像片,他忘了一切。耳中,他仿佛只听到自己的心跳。

韵梅一脱鞋,响了一声,瑞宣吓了一跳;墙上的形影忽然不见了。他慢慢的躺下。“你可千万别对任何人说呀!”“我就那么傻?”

“好,千万别说!别说!”

“一定不说!”韵梅也躺下。

夫妇都想说话,可是谁也不知道说什么好。都想假装入睡,可是都知道谁也没有困意。这样楞了好久,韵梅忽然说出一句来:“老三在外面都作了什么呢?”

“不知道!”瑞宣假装在语声中加上点困意,好教她不再说话;他要静静的细琢磨老三的一切,从老三的幼年起,象温习历史似的,想到老三的流亡。

可是,她仿佛是问自己呢:“他真打仗来着吗?”

瑞宣的眼睁得很大,可是假装睡着了,没有回答她。他真愿和韵梅谈讲老三,说一整夜也好;但是,他必须把老三的过去全盘想一过儿,以便谈得有条理。老三是祁家的,也是民族的,英雄;他不能随便东一句西一句的乱扯。

韵梅也不再出声,她的想象可是充分的活动着:她想老三必定是爬过山,越过岭,到过很远很远的地方,甚至于走到海边,看见了大海。她一生没出过北平城,对于山她只远远的看见过西山与北山,老那么蓝汪汪的,比天色深一点。她可不晓得山上的东西是不是也全是蓝颜色的。对于海,她只见过三海公园的“海”,不知道真正的大海要比三海大多少。

她不由的又问出来:“大海比三海大多少呀?”“大着不知有多少倍!干什么?”

她笑了一下。“正想,老三看见了海没有!”

“他什么都看见了,一定!”

“那多么好!”韵梅闭上了眼,心中浮起比三海大着多少倍的海,与蓝石头蓝树木的蓝山。海边山上都有个结实的,勇敢的老三。

这样,一个没有出过北平的妇人,在几年的折磨困苦中,把自己锻炼得更坚强,更勇敢,更负责,而且渺茫的看到了山与大海。她的心宽大了许多,她的世界由四面是墙的院子开展到高山大海,而那高山大海也许便是她的国家。

82

身上带着秦岭上的黄土,老三瑞全在旧历除夕进了西安古城,只穿着一套薄薄的棉学生装。

在这以前,他的黑豆子似的眼已看见了黄河的野浪,扬子江心的风帆,三峡的惊涛,与乱山中连茶叶都没见过的三家村。

对于他,没有一个地方能比得上北平。可是,每一个地方都使他更多明白些什么是中国。中国,现在他才明白,有那么多不同的天气,地势,风俗,方言,物产;中国大得使他狂喜,害怕,颤抖。连各处的云与蚊子都不一样!他没法忘了北平,可也高兴看那些不同的地域。那滚滚的黄流与小得可怜的山村,似乎是原始的,一向未经人力经营过的。可是它们也就因此有一种力量,是北平所没有的一种力量,紧紧的和天地连在一处。假若那人为的,精巧的,北平,可以被一把大火烧光,这些河流与村庄却仿佛能永远存在——从有历史以来,它们好象老没改过样子,所以也永远不怕,不能,被毁灭。这些地方也许在三伏以前就是这样,而且永远这样。它们使他担心它们的落伍,可也高兴它们的坚实与纯朴。他想,新的中国大概是由这些坚实纯朴的力量里产生出来,而那些腐烂了的城市,象北平,反倒也许负不起这个责任的。

他也爱那些脚登在黄土上的农民,他们耕植的方法是守旧的,他们的教育几乎是等于零的,他们的生活是极端艰苦的,可是他们诚实,谨慎,良善,勤俭。只要他们听明白了,他们就(哪怕他们自己须挨饿呢!)不惜拿出粮食,金钱,甚至于他们的子弟,献给国家。他们没有北平人那样文雅,聪明,能说会道,可是他们,他们,负起抗战的全部责任;中国是他们的。是他们,把秦岭与巴山的巨石铲开,修成公路;是他们,用一筐一筐的灰沙,填平水田,筑成了飞机场;是他们,当敌人来到的时候,烧了房屋,牵了牛马,随着国旗撤退;是他们,把子弟送上前线,把伤兵从战场上抬救下来。有这样的人民,才有吃不饱,穿不暖,而还能打仗的兵。

有他们,“原始的”中国才会参加现代的战争。

他们不知道多少世界大势,甚至不认识自己的姓名,可是他们的心中却印着两三千年传下的道德,遇到事要辨别个是非。假若他们不知道别的,他们却知道日本人不讲理。这就够了。他们全用血肉和不讲理的人见个高低。因为山川的阻隔与交通的不便,使他们显着散漫,可是文化的历史与传统的道义把他们拴到一处:他们都是中国人,也自傲是中国人。

这样看明白了,瑞全才也骄傲的承认自己是中国人,而不仅是北平人。他几乎有点自愧是北平人了。他有点知识,爱清洁,可是,他看出来,他缺乏着乡民的纯朴,力量,与从地土中生长出来的智慧。有许多事,乡民知道,乡民能作,而他不懂,不能作。他的知识,文雅清洁,倒好象是些可有可无的装饰;乡民才是真的抓紧了生命,一天到晚,从春至冬,忙着作那与生命密切相关的事情;而且到时候,他们敢去拚命——尽管他们的皮肤是黑的,他们的血可是或者比他的更热更红一点。

他开始不注意自己的外表。看着自己身上的破衣服,鞋子上的灰土,和指甲缝中的黑泥,他不单不难过,而反觉得应当骄傲。他甚至于觉得乡民身上若有虱子,他就也应当有几个。以前,在北平的时候,他与别的青年一样,都喜欢说“民众”。可是,那时节,他的“民众”不过是些无知的,肮脏的,愚民。他觉得自己有知识,有善心,应去作愚民的尊师与教主。现在,他才知道,乡民,在许多事情上,不但不愚,而且配作他的先生。

他开始放弃了大学生的骄傲,而决定与乡民们在一块儿工作,一块儿抗敌。而且,要把他所知道的教给乡民;同时,也从乡民学习他所不知道的。

他不大会唱歌,而硬着头皮给百姓们唱抗战的歌曲。他不会演戏,而拉长了脸上台。他不会写文章,可是拧起眉毛给人们写抗战的故事。同样的,他不会骑马放枪,可是下了决心请百姓们教给他。他甚至于强迫自己承认,乡下的红裤子绿袄的姑娘比招弟更好看。假若他要结婚,他须娶个乡下姑娘!

同时,百姓们是那么天真,他们听,看,相信,他那连牛都不高兴接受的歌曲,话剧,与故事。他更高了兴,不是因为自傲,而是因为他已和乡民打成一片。他相信自己若能和乡民老在一块儿,他就能变成象乡民那么纯朴健壮,而乡民也变成象他那么活泼聪明;哼,打败日本简直可以比杀只鸡还容易!

这天真,高兴,自信,使他忘了北平。在北平,他一筹莫展;现在,他抓住了爱国的真对象。爱国成了具体的事实——爱那些人民与土地。战争,没想到,使都市的青年认识了真的中国。

他更瘦了些,可是身量又高出半寸来,他的脸晒得乌黑,可是腮上有棱有角的显出结实硬棒。没法子和乡下青年打篮球,他学会和他们摔跤,举石墩。摸着自己的筋肉,他觉得他能一枪把儿打碎两个敌人的头颅。

热血循环得快,他的想象也来得快,他甚至于盘算到战后的计划。他想,在胜利以后,他应当永远住在乡下,娶个乡下姑娘,生几个象小牛一般结实的娃娃。为教育自己的娃娃,他顺手儿便办一个学校,使村中老幼男女都得到识字的机会。他将办一个合作社,一个小工厂,医院,一个……他不单看见了胜利,也看见了战后的新中国。在那个新中国里,乡村都美化得象花园一样!

可是,不久,因当权者的不信任民众与怀疑知识青年们的自由思想,瑞全被迫离开他的工作与朋友,而必须到城市里作他所不高兴的工作。打击与失望使他愤怒。可是“不要灰心”!他想起钱伯伯与瑞宣大哥给他的临别赠言。他忍住气,闭上口,把乱说乱唱的时间都让给静静的思索。

从历史的背景,他重新看自己。他看出来,他的自信与天真只是一股热气催放出来的花朵,并不能结出果实。他的责任不是只凭一股热气去抗敌,去希冀便宜的胜利,去梦想胜利后的乌托邦。他也必须沉住了气去抵抗历史,改造历史。历史使中国的人民良善可爱,历史也使另一些人别有心肝,打算。他必须监视自己,使自己在历史的天平上得到真正的分量。他看出来,日本人的侵略中国是打开了十八层地狱,鬼魂们不但须往外冲杀,也应当和阎王与牛头马面们格斗。

在城市里过活了许多时候,他得到回北平的机会。假若他能在民间工作,或被军队收容,他万也不想回北平。他真爱北平,可是现在已体会出来它是有毒的地方。那晴美的天光,琉璃瓦的宫殿,美好的饮食,和许多别的小小的方便与享受,都是毒物。它们使人舒服,消沉,苟安,懒惰。瑞全宁可到泥塘与血狱里去滚,也不愿回到那文化过熟的故乡。不过既没有旁的机会,他也只好回北平,去给北平消毒。

在除夕,他进了西安古城。因穿得太薄,他很冷。绕了几条街,他买不到一件棉袍。铺户已都关上门,过年。他知道西安和北平是同一气味的古城,不管有无战争灾难,人们必须过年。他,不便生气;不生气,也就会慢慢的想主意。这就是他三四年来得到的一点宝贵的修养。

他去敲寿衣铺的门。不管是除夕,还是元旦,人间总有死亡;寿衣铺不会因过年而拒绝交易。他买了件给死鬼穿的棉袍。他笑了。好,活人穿死人的衣服,就也算不怕死的一点表示吧。

从西安,他往东走。遇上什么车,便坐什么车;没有车,他步行。当坐火车或汽车的时候,他必和日本人坐在一处,跟他们闲谈,给他们一点东西吃,倒好象他是最喜欢日本人的人。假若他拿着机密的文件或抗日的宣传品,他必把它们放在日本人的行李当中,省得受检查;有时候,他托日本人给他带出车站去。这些小小的把戏使他觉得自己很不值钱,因为日本人就专好玩这种小聪明。可是,及至它们得到了应得的效果,他又不由的有点高兴,心中说:“你们会玩的,我也会!”

当他步行的时候,他有时候为躲避日本人,有时候为故意进入占领区,就绕了许多许多路,得到详细观察各处情形的机会。走了些日子之后,闭上眼他能给自己画出一张地图来。在这地图上,不仅有山河与大小的村镇,也有各处的军队与人民的动态。这是一张用血画的地图:一个小小的村子,也许遭受过十次八次的烧杀;一条静静的小溪,也许被敌人与我们抢渡过多少次。看着这张他心中的地图,他知道了中国人并不老实,并不轻易投降给敌人。在那张图上,他看见一些人影,那些穷,脏,无知而又无所不知,诚实而又精明的人民。真的,是他们,给了他心中的地图一些鲜红的颜色。

越走,离北平越近了,他不由的想起家来。他特别想念母亲与大哥。可是,这并没教他感到难过,因为三四年来的流亡,他看明白,已使他永远不会把自己再插入那四世同堂的家庭里,恢复战前的生活状态。那几乎已不可能。他已经看见了广大的国土,那么多的人民,和多少多少民间的问题。他的将来的生活关系,与其是家庭的,毋宁说是社会的。战争打开了他的心与眼,他不愿再把自己放在家里去。已是秋天,他才由廊坊上了火车。

他决定变成廊坊的人。这不难,只要口音稍微一变,他就可以冒充廊坊的人。他的服装——一件长蓝布夹袍,一双半旧的千层底缎鞋,一顶青缎小帽——教他变成了粮店少掌柜的样子。他的行李是一件半旧的“捎马子”,上面影影绰绰的还带着“三槐堂”的字样。他姓了王。此外,他带着一副大风镜,与一条毛巾。拿毛巾当作手绢,带出点乡下人的土气,而大风镜又恰好给他添加些少掌柜的气派。捎马子里放着那“死灵魂”的棉袍,与三五件小衣裳。除了捎马子上的“三槐堂”,他浑身上下没有任何带字的东西。

高高的,黑黑的,他装傻充楞的上了火车,颇象常走路的买卖人。在车上,他想好王少掌柜的家谱与王家村的地图。一遍,两遍,十几遍,他把家谱与地图都背得飞熟。假若遇上日本人盘问,他好能用详细的形容与述说去满足他们的细心与琐碎——日本人不是最理想的仇敌,他们太琐碎。琐碎使日本人只看见了树,而忘了林,因而也就把精力全浪费在阴险与破坏上,而忘了人世间最崇高,最有意义的事情。

离北平越来越近了。火车一动一动的,瑞全的眼中一闪一闪的看到了家。家门,门外的大槐树,院中的一切,同时的,象图画似的,都显现在目前。他赶紧闭上眼,听着火车的轮声,希望把自己催眠过去。他一定不要因为看见北平而心跳得快起来。他已经被日本人摸过几次胸口,看他的心跳得快不快。这是北平,是他的家,也是虎口;他必须毫不动心的进入虎口,而不被它咬住。

车停住。他慢慢的扛起行李,一手高举着车票,一手握着那条灰不噜的毛巾,慢慢的下了车。车站旁的古老的城墙,四围的清脆的乡音,使他没法不深吸一口气。一吸气,他闻到北平特有的味道。他想快跑几步,象小儿看到家门那样兴奋的跑几步。北平有毒,可是,北平到底是他的生身之地,那颜色,气味,语声,都使他感到舒服与恰好合适,倒仿佛他一伸手就可以摸到母亲的手腕似的。可是,他必须镇定的,慢慢的,走。他知道,只要有人一拍他的肩膀,他就得希望那最好的,而勇敢的接受那最坏的。这已不是北平,而是虎口。平安无事的,在车站上的木栅前,他交出手中的车票。可是,他还不敢高兴;北平的任何一块土,在任何时间,都可以变成他的坟墓。

果然,他刚一出木栅,一只手就轻轻的放在他的肩上。他反倒更镇定了,因为这是他所预料到的。

他用握着毛巾的手把肩头上的手打落,而后拿出少掌柜的气派问了声:“干什么?”不屑于看那只手是谁的,他照旧往前走,一边叨唠着:“我有熟旅馆,别乱拉生意!北平是常来常往的地方,别拿我当作乡下脑壳!”

可是,这点瞎虎事并没发生作用。一个硬棒棒的东西顶住了他的肋部。后面出了声:“走!别废话!”

三槐堂的王少掌柜急了,转过身来,与背后的人打了对脸。“怎回事?在车站上绑票?不躲开我,我可喊巡警!”口中这样乱扯,瑞全心里却恨不能咬下那个人几块肉来。那是个中国的青年。瑞全恨这样的人甚于日本人。可是,他须纳住气,向连猪狗不如的人说好话。他叫了“先生”,“先生,我身上没有多少钱,您高抬贵手!”

“走!”那条狗疵着牙,一口很整齐洁白的牙。

王少掌柜见说软说硬都没有用,只好叹气,跟着狗走。

票房后边的一间小屋就是他预期的虎口。里边,一个日本人,两个中国人,是虎口的三个巨齿。

瑞全忙着给三个虎齿鞠躬,忙着放下行李,忙着用毛巾擦脸。而后,立在日本人的对面,傻乎乎的用小手指掏掏耳朵,还轻轻的揉了揉耳朵眼。

日本人象鉴定一件古玩似的看着瑞全,看了好大半天。瑞全时时的傻笑一下。

日本人开始掀着一大厚本像片簿子。瑞全装傻充楞的也跟着看,看见了好几个他熟识的人。日本人看几片,停一停,抬头端详瑞全一会儿,而后再看像片。看了半天,瑞全看到他自己的像片。他已忘了那是在哪里照的,不过还影影绰绰的记得那大概是三年前的了。像片上的他比现在胖,而且留着分头,(现在,他是推着光头,)一绺儿松散下的头发搭拉在脑门上。也许是因为这些差异,日本人并没有看出像片与瑞全的关系,而顺手翻了过去。瑞全想象着吐了吐舌头。

日本人推开像片本子,开始审问瑞全。瑞全把已背熟了的家谱与乡土志,有点结巴,而又不十分慌张的,一一的说出来。他说,那两个中国人便记录下来。

问答了一阵,日本人又去翻弄像片,一个中国人从新由头儿审问,不错眼珠的看着记录。这样问完一遍,第二个中国人轻嗽了一下,从记录的末尾倒着问。瑞全回答得都一点不错。

日本人又推开像片本子,忽然的一笑。“我认识廊坊!”这样说完,他紧跟着探进手去,摸瑞全的胸口。

瑞全假装扭咕身子,倒好象有点害羞似的,可是并没妨碍日本人的手贴在他的胸口。他的心跳得正常。

日本人拿开手,开始跟瑞全“研究”廊坊,倒好象他对那个地方有很深的感情似的。

听了几句,瑞全知道日本人的话多半是临时编制的,所以他不应当完全顺着日本人的话往下爬,也不该完全呛着说。

他须调动好,有顺有逆的,给假话刷上真颜色。“王家村北边那个大坑还有没有?”

“那个大坑?孩子们夏天去洗澡的那个?早教日本军队给填平了!”

“大坑的南边有两条路,你回家走哪一条?”

“哪一条我也不走!我永远抄小道走,可以近上半里多路!”

日本人又问了许多问题,瑞全回答得都相当得体。日本人一努嘴,两个中国人去搜检行李与瑞全的身上。什么也没搜出来。

日本人走出去。两个中国人楞了一会儿,也走出去。

瑞全把钮扣系好,然后把几件衣服折叠得整整齐齐,又放回捎马子里。一边收拾,一边暗中咒骂。他讨厌这种鬼鬼祟祟的变戏法的人。这不是堂堂正正的作战,而是儿戏。但是,他必耐着心作这种游戏,必须在游戏中达到他的抗敌的目的。是的,战争本身恐怕就是最愚蠢可笑的游戏。他没出声的叹了口气。而后,把捎马子拉平,坐在上面,背倚着墙角,假装打瞌睡。

“睡”了一会儿,他听见有一个人走回来。他的睡意更浓了,轻轻的打着呼。没有心病的才会打呼。

“嗨!”那个人出了声:“还不他妈的滚?”

瑞全睁开眼,擦了擦脸,不慌不忙的立起来,扛起行李。他给那个人,一个中国人,深深的鞠了躬;心里说:“小子,再见!我要不收拾你,汉奸,我不姓祁!”

出了屋门,他还慢条厮理的东张西望,仿佛忘了方向,在那里磨蹭。他知道,若是出门就跑,他必会被他们再捉回去;不定有多少只眼睛在暗处看着他呢!

83

扛着行李,瑞全慢慢的进了前门。

一看见天安门雄伟的门楼,两旁的朱壁,与前面的玉石栏杆和华表,瑞全的心忽然跳得快了。伟大的建筑是历史、地理、社会、与艺术综合起来的纪念碑。它没声音,没有文字,而使人受感动,感动得要落泪。况且,这历史,这地理,这社会与艺术,是属于天安门,也属于他的。他似乎看见自己的胞衣就在那城楼下埋着呢。这是历史地理等等的综合的建筑,也是他的母亲,活了几百年,而且或者永远不会死的母亲。

是的,在外边所看到的荒村,与两岸飞沙的大河,都曾使他感动。可是,那感动似乎多半来自惊异;假若他常常看着它们,它们也许会失去那感动的力量。这里,天安门,他已看见过不知多少次,可是依然感动他。这里的感动力不来自惊异与新奇,而且仿佛来自一点属于“灵”的什么。那琉璃瓦的光闪,与玉石的洁白,象一点无声的音乐荡漾到他心里,使他与那伟大的建筑合成一体。

刚才,日本人摸他的胸口,他并没惊惶失措;现在,这静静的建筑物却使他心跳,跳得很快。他与那个日本人,都须死,而且不定哪一时就死。这伟大的城楼,却永远立在那里,上面顶着青天,下面踩着白白的玉石。在那城楼上闪动的光儿里,他好象看见了几百年前那些工匠,一块块的,一根根的,往城楼里安置砖瓦栋梁。他们的技巧与审美心似乎也不死,因为他们创造出不朽的建筑物。为什么人们不多造几个城楼,而偏偏打仗呢?想到这里,他几乎要轻看自己的勇敢与工作了。哼,那些工事算得了什么呢,当你立在天安门前的时候。

还好,还好,过了一会儿,他对自己说:日本鬼子并没拆毁了天安门!是日本人不敢毁它呢,还是不屑于毁它呢?他赶紧往四下里看,仿佛要从城门前的广场上找到答案。

他看到天安门前的冷落与空寂。他不忍再看。不,这已不是他自幼看惯了的天安门,而是一座大的碑或塔,下面藏着死人的尸骨。北平已经死去,日本人不屑,是不屑,拆毁了它。它不过是金碧辉煌的胜利品。

真的,天安门前是多么静寂呀。行人车马都带着短短的影子,象不敢出声的往东往西走。地方的空旷与城楼的高大,使蠕动的人马象一些小小的什么虫子。一阵凄凉的小风吹过,似乎把树影儿都吹淡了一些。电线随着小风颤动,发出一些响声。这,使瑞全想起那大的,空的,斑斑点点的,美丽的海螺。它美丽,能发出微响,可是空的,死的,只配作个摆设或玩物。哈,天安门就正象个海螺!

他不敢多想。再想下去,他知道,也许会落泪。他真愿意去看看中山公园与太庙,不是为玩耍,而是为看看那些建筑,花木,是否都还存在。不,他不能去。扛起捎马子游公园或太庙,是会招起疑心的;焉知身后没有人钉他的梢呢。

一想走进公园,他也不由的想起招弟。她变成了什么样子呢?他想起,在战前,他与她一同在公园里玩耍的光景。他特别记得:那老柏的稀疏影儿落在她的脸上与白的衣服上,使她的脸和浑身都有光有暗,而光暗都又不十分明显,仿佛要使她带着那些柔软的影与色,渐渐变成个无可捉摸的仙女似的。

不,不要想她!他应当自庆,他没完全落在爱的网里,而使他为了妻室,不敢冒险,失去自由!还是这么扛着捎马子到处乱跑好,这是他该作的事,必须作的事!他已不应再以为自己是个肉作的青年,而须变成炸弹,把自己炸开,炸成千万小片,才是他的最光荣的归宿。他不应再是个有肉欲的青年,而须变成个什么抽象的东西,负起时代托付给他的责任。

忘了天安门,公园,太庙,与招弟!忘了!只是不要忘记他现在是王少掌柜。王少掌柜不应当扛着捎马子呆呆的立在天安门前。他必须走,快走!

到哪里去呢?他不能马上去找他的秘密的机关。万一有人跟随他的呢?那岂不泄露了秘密?好的,他须东西南北的乱晃一阵,象兔儿那样东奔一头,西跳两下,好把猎犬弄胡涂了。

他往西走。走出不远,并没回头,他觉出背后有人跟着他呢!他应当害怕,可是反倒高了兴。紧张,危险,死,才会打破北平的沉寂。他是来入墓,而不是来看天安门!

他不慌不忙的往前走,想起刚才在车站看到的那张自己的像片。哼,那多少是点光荣,光荣!老三瑞全,想想看吧,和祖父,父亲,大哥都不一样!哼,这要教祖父知道了,老人要不把胡子都吓掉了才怪!

轻巧的,他把一只鞋弄掉,而后毛下腰去提鞋。一斜眼,他看明白了跟着他的人,高第!

他要呕吐!他想的到北平的沉寂,冠晓荷们的无耻,可是才想不到高第,冠家的最好的人,会也甘心给日本人作爪牙!还有,假若高第已经如此,那么招弟呢,说不定还许嫁给了日本人呢!几年的修养与锻炼好象忽然离开了他。他的心中乱起来,象要生病时那么忽冷忽热的乱起来。他后悔回到了北平,来看他的女友,也是中国的青年,这么无耻,没骨头。他不由的摸了摸腰间,哼,没有枪;他必须赤手空拳的走进北平;他真想一枪先打死那无耻的东西!

高第从他的身旁走过去,用极低的声音说了句:“跟我走!”

他只好跟着她,别无办法。他,真的,并没有害怕,可是不由的想到:万一真死在她的手里,实在太窝囊。

看一看那晴美的天空,与冷落的大街,他觉得北平什么也没变;北平或者永久不会变,永远是那么安静美丽,象神仙似的,不大管人间的悲欢离合。可是,看着高第的后影,那颇好看的,有淡淡的阳光的后影,他又觉得北平一切都变了,变得丑恶,无耻,象任凭人家奸污的妇女。他不知道是应当爱北平,还是应当恨它;应当保存它,还是烧毁了它。北平跟战争绞缠在一处,象花园里躺着一条腐烂了的死狗!跟着她,他走到了西城根。第一个来到他心中的念头是:假若她动手,他不应当客气。他须看机会,能打死她就打死她。他是为国家作事的,不能因为她是女的,她是朋友,而退让一点。不,他现在不应当再有父母兄弟与朋友,而只有个国家。这样一想,他的手马上预备好,他的眼紧盯着她的全身。哼,只要她一动,他就须打出拳去,没有客气,没有!可是,忽然的,他改变了念头。不,他不可以动手。动了手,即使他打胜,也会招来更多的麻烦。他是来到北平,北平是不容易进来,更不容易出去的。他看了看那坚厚的城墙。不,他万不可卤莽!他须央告她,利用旧日的友谊,与妇女的慈心,设法脱逃。可是,怎么出口呢?他是堂堂的男子汉,肯对一个没出息的女子告饶求情吗?他抓了抓他的黑亮的脑门!这时候,高第已和他走并了肩。她忽然的说出来:“我入了狱,作了特务;要不然,我没法出狱!不用防备我,我和钱先生通气,明白吧?”

“钱先生?哪个钱先生?”

“钱伯伯!”

“钱伯伯?”瑞全松了口气。忽然的,连那灰色的城墙都好象变成了玻璃,发了光!北平并没有死,连钱先生带高第都是在敌人鼻子底下拚命呢!他真想马上跪在地上,给高第磕个头!

“他晓得你要来!你要是愿意先看他去,他在西边的小庙里呢。你应当看看他去,他知道北平的一切情形!到小庙里说:敬惜字纸!”说到这里,她立住,和瑞全打了对脸。

在瑞全眼中,她的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而只有一股正气,与坚定的眼神。这点正义与眼神,并没使她更好看一点,可是的确增多了她的尊严。她的鼻眼还和从前一样,但是她好象浑身上下全变了,变成了一个他所不认识的高第。这个新高第有一种美,不是肉体的,而是一些由心中,由灵魂,放射出来的什么崇高与力量。这点美恰好是和他心中那点劲儿一样,使他仿佛要忘记她的五官四肢,而单独的把那点劲儿抓住,和她心心相印。他低下了头去。他错想了她。“招弟呢?”他低声的问。

“她也——跟我一样!”

“一样?”瑞全抬起头来,硬巴巴的脸上布满了笑纹。他的心中,北平,全世界,都光亮起来。

“只有这一点分别:我跟钱先生合作,她,她给敌人作事!”瑞全的笑纹全僵在了脸上。

“你要留神,别上了她的当!再见!”高第用力的看了他一眼,转身走开。

瑞全没再说出话来。咬咬牙,他往西走。高第,招弟,与钱伯伯三个形影在他心中出来进去,他不知道应当先想谁好。他几乎要失去他的镇定。这两个女的,一位老人,仿佛把一切都弄乱了,他找不到了世界的秩序。他最喜爱的女人,变成了他应当最仇视的。他最不敢希望到的,却成了事实;钱伯伯和高第居然联合在一处,抗敌。他不敢再想什么了。战争象地震,把上面的翻到下面去,把下面的翻到上边来。不,他决不再事先判断什么。北平简直是最大的一个谜。它冷落,也有阳光;它消沉,而也有钱伯伯与高第的热烈。

猛的,他啐了口唾沫,“呸,什么也别再想!”

他看见了路北的小庙。忘了高第,招弟与北平,他想要飞跑进去,去看他的钱伯伯。

84

虽然已是秋天,钱诗人却只穿着一件蓝布的单道袍。他的白发更多了;两腮深陷,四围长着些乱花白胡子。他已不象个都市里的人,而象深山老谷里修道的隐士。静静的他坐在供桌旁的一个蒲圈上,轻轻的敲打着木鱼。

听见了脚步声,老人把木鱼敲得更响一点。用一只眼,他看明白进来的是瑞全。他恨不能立刻过去拉住瑞全的手。可是,他不敢动。他忍心的控制自己。同时,他也要看看瑞全怎样行动,是否有一切应有的谨慎。他知道瑞全勇敢,可是勇敢必须加上谨慎,才能成功。

瑞全进了佛堂,向老人打了一眼,而没认出那就是钱伯伯。他安详的把捎马子放下,而后趴下恭恭敬敬的给佛像磕头。他晓得怎么作戏,不管他怎么急于看到钱伯伯。他必须先拜佛;假若有人还钉他的梢,他会使钉梢的明白,他是乡下人,也就是日本人愿意看到的迷信鬼神的傻蛋。

老人,看到瑞全的安详与作戏,点了点头。他轻轻的立起来,嗽了声;而后,向佛像的后面走。

瑞全虽然仍没认出老人,可是听出老人的嗽声。“钱伯伯”三个字,亲热的,有力的,自然的,冲到他的唇边。可是,他把它们咽了下去。拾起捎马子,他也向佛像后面走。绕过佛像,出了正殿的后门,他来到一个小院。

院中有个小小的砖塔,塔旁有一棵歪着脖的柏树。西边有三间小屋。钱诗人在最南边的一间外面,和一位五十多岁的和尚低声的说了两句话。和尚,看了瑞全一眼,打了个问讯,走入正殿,去敲打木鱼。

钱诗人向瑞全一点手,拐着腿,走进最北边的那间小屋。瑞全紧跟在老人的后面。

一进屋门,“老三”与“钱伯伯”象两个火团似的,同时喷射出来。瑞全一歪肩,把行李摔在地上。四只手马上都握在一处。瑞全又叫了声“钱伯伯”,可就想不起任何别的话来。在他记忆中,钱伯伯是个胖胖的,厚敦敦的,黑头发的,安良温善的,诗人。他也想到,钱伯伯的左右应该是各色的鲜花与陈古的图书。他万想不到钱伯伯会变成这个狼狈的样子,和在这些个破小庙里。楞了一会儿,他认识了钱伯伯,正象他细看一会儿那被轰炸过的城市之后,便依稀的认出街道与方向。老人的眼正象从前那么一闭一闭的。老人的声音还是那么低柔和善。

“我看看你!我看看你!”老人笑着说。他的深陷的双腮不帮忙使他的笑容美好,可是眼角上的笑纹还很好看。“我看看你,老三!”

瑞全怪发僵的教老人看,不知怎样才好,只傻乎乎的微笑。

老人看着老三,连连的微微点头。忽然的,老人低下头去。他想起自己的儿孙。

“怎么啦?钱伯伯!”

老人慢慢的抬起头来,勉强的笑了一下。“没什么,坐下吧!”

瑞全这才看到屋中只有一张木板床,一张非靠墙不能立稳的小桌,和一把椅子。老人坐在床沿上,瑞全把椅子拉过来,凑近老人,坐下。

老人的心里正在用力控制自己,不要再想自己的儿孙,所以说不出话来。

瑞全听到前殿中的木鱼响。

“伯伯,您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瑞全打破了沉寂。

老人的唇动了动。他想把入狱受刑的经过,与一家人的死亡,一股脑儿象背书似的背给瑞全听。可是,他以为瑞全刚由外面回来,必定看见过战场;战场上一天或一点钟内,也许有多少流血的与死亡的;他自己的一点苦痛有什么可说的价值呢?他坚定,勇敢,可是他还谦卑。

“教日本人收拾的。”老人低声的说,希望就用这么一句话满足了瑞全。

“什吗?”瑞全猛的立起来,一双黑豆子眼盯住老人的脑门。

瑞全万也没想到钱诗人,钱伯伯,天下最老实的人,会受毒刑。在外面三四年,因为不肯想家,他冷淡了北平。他以为北平在这几年里必是一声不出的,一滴血不流的,用它的古老的城墙圈着百万以上的亡国奴。谁知道,连钱先生这样的老实人也会受刑呢,并且因受刑而反抗呢?

对北平的冷淡,在他想,也就是对整个国家的关心。于是,他已打算好,他虽回到北平,而决不打听家里的事。这太狠心,可是忘了家才能老记着国,也无可厚非。现在,听到钱伯伯这一句话,他可是马上想起家里的人。假若钱伯伯会受刑,一切人都有受刑的可能,他家中的人也不能是例外。特别是他的大哥;大哥比钱先生更多着点下狱受刑的资格。他不由的问出来:“我家里的人呢?”

钱老人低声的,温和的,说:“坐下!”

瑞全傻乎乎的又坐下。

老人不敢再抬眼皮。难过的,低着头思索:是否应当把实话告诉给瑞全呢?

“钱伯伯!”瑞全催了一下。

钱老人不愿教瑞全刚一回到北平就听到家中的惨事。可是,他若不说,瑞全会不会到别处去打听?他决定实话实说,知道瑞全也许可以在他面前,一点不害羞的哭出来。他是瑞全的老友,老邻居;瑞全小时候怎样穿着开裆裤,他都知道。好,瑞全若是要哭,就应当在他的面前。他的头低得无可再低,极慢极慢的说:“你父亲和老二都完了!别人还都好!”

看过敌人的狂炸都市,看过山河间的战场,看见过杀伤与死亡,瑞全的心仿佛,象操作久了的手掌似的,长了一层厚皮。听到老人的话,他并没有马上受到强烈的刺激。他问了声“什么?”仿佛没有听明白似的。可是,没有等老人再说什么,他低下头去,泪象潮水似的流出来,低声的叫着:“爸爸!爸爸!”

老人十分难堪的,把一只手放在瑞全的肩上,轻轻的叫:“老三!老三!”他不敢劝阻瑞全,谁死了父亲能不伤心呢?他又不肯不安慰瑞全,谁能看着朋友伤心而不去劝慰呢?可是用什么话去安慰呢?老人一边叫着“老三”,一边急得出了汗。哭了半天,瑞全猛的一挺脖子,“告诉我,小羊圈怎样了?”他似乎忘了中国,甚至于忘了北平,而只记得小羊圈,他的生身之地。

老人乐得的说些足以减少瑞全的悲苦的事;简单的,他把冠家的,小文夫妻的,小崔的,和棚匠刘师傅的事,说了一遍。

瑞全听完,楞了起来。他没想到,连小羊圈那么狭小僻静的地方,会出了这么多的事,会死这么多的人。哼,他走南闯北的去找战场,原来战场就在他的家里,胡同里!他出去找敌人,而敌人在北平逼死他的父亲,杀害了他的邻居。他不应当后悔逃出北平,可是他的青年的热血使他自恨没有能在家保护着父亲。他失去了镇定,他的心由家中跳到那高山大川,又由高山大川跳回小羊圈。他已说不清哪里才是真正的中国,他应当在哪里作战。他只觉得最合理的是马上去杀下一颗敌人的头来,献祭给父亲!

他不敢再正眼看钱伯伯。钱伯伯才是英雄,真正的英雄,敢在敌人的眼下,支持着受伤的身体,作复国报仇的事。

钱诗人见瑞全不出声,也不敢再张口说什么,虽然他急于听瑞全由外面带回来的消息和新闻。在这个青年面前,老人觉得自己所作的不过是些毫无计划的,无关宏旨的小事情。反之,瑞全身上的灰土才是曾经在沙场上飞扬过的,瑞全所知道的才是国家大事。

这样,一老一少本都想一见面就把积累了好几年的话倾倒出来,可是反倒相视无言了。他们都听着前殿的木鱼声。还是瑞全先出了声:“钱伯伯,告诉我点您自己的事!”“我自己的事?”老人瘪着嘴一笑,他本不想说,可是又觉得不应当拒绝青年朋友的要求。再说,瑞全刚刚哭完,老人的话也许能比无聊的,空洞的,安慰,强一些。“我的事很多,可也很简单。让我这么解释吧;我的工作有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在我受刑出狱之后。那时候,我没有计划,只想报仇。我心中有一口气,是怒,是恨,催动着我放弃了安静的生活,象疯了似的去宣传,去暗杀。那时候,我急,我怒,所以我不能容纳别人的意见。凡是与我主张不同的,我便把他们看成仇敌。那时候,我是唱独角戏。

“慢慢的,我走到第二阶段。我的肯作,敢作,招引来朋友。好,我看清楚,我应当有朋友,协力同心的去作。虽然我还没改了这一头儿是我,那一头儿是国家的态度,可是我知道了独自拚命远不及大家合作的更有效,更有力量。好,我不管别人的计划是什么,派别是什么,只要他们来招呼我,我就愿意帮忙。他们教我写文章,好,我写。他们教我把宣传品带出城去,好,我去。他们教我去放个炸弹,只要把炸弹给我预备下,好,我去。这样,我开始摸清了道路,有了作不过来的工作;而且,我也不生闲气了。我变成一个抗敌的机器,谁要用我,我都去尽力。同时,我没有顾忌,没有对报酬与前途的算计。我属于一切抗敌的人,作一切抗敌的事,一直作到死。假若第一阶段是个人的英雄主义或报仇主义,这第二阶段是合作的爱国主义。前者,我是要给妻儿与自己报仇,后者是加入抗敌的工作,忘了私仇,而要复国雪耻。“现在,我走到第三阶段。刚才你看见了那位和尚?”老人指了指前殿。“他是明月和尚,我的最好的朋友。我们两个人的交情很纯真,也很奇怪。我呢,当我初一认识他的时候,是一心要报仇,要杀人。他呢,尽管北平城亡了,还不改变他的信仰,他不主张杀生。这样,我以为即使佛生在北平,佛也得发怒,也得去抗敌,假若佛的父母兄弟被敌人都杀害了的话。明月和尚不这样看,他以为这侵略,战争,只是劫数,是全部人间的兽性未退,而不是任何一个人的罪过。说也奇怪,我们两个人的见解是这么不同,而居然成了好朋友。他不主张杀人,因为他以为仇杀只足助长人的罪恶,而不能消灭战争。可是,他去化缘,供给我吃。他不主张杀人,而养着手上有血的朋友;可笑!

“不过,虽然我不接受他的信仰,可是我多少受了他的影响。他教我更看远了一步——由复国报仇看到整个的消灭战争。这就是说,我们的抗战不仅是报仇,以眼还眼,以牙还牙,而是打击穷兵黩武,好建设将来的和平。

“这样,我又找到了我自己,我又跟战前的我一致了。这就是说,在战争一开始,我忽然受了毒刑,忽然的家破人亡,我变成疯狂。只有杀害破坏,足以使我泄恨。我忘记了我平日的理想与诗歌,而去和野兽们拚命。那时候,我是视死如归,只求快快的与敌人同归于尽。现在,说句也许教你笑我的话,我似乎长成熟了。我一边工作,一边也又有了理想。我不只胡里胡涂的去扔掉我的脑袋,而是要稳稳当当的,从容不迫的,心平气和的,去作事,以便达到我的理想。所以,我说,我又找到了自己。以前,我是爱和平的人;现在,还是那样。假若这里有点不同的地方,就是在战前,我往往以苟安懒散为和平;现在呢,我是用沉毅坚决勇敢去获得和平。“我不必告诉你,一件一件的,我都作过什么。我倒真高兴能告诉你,我的这点小小的变化。变化是生长的阶段。我并没死,也并不专凭一口怒气去找死,我是象个小孩,或小树,天天在生长。这样,危险困苦也就都不可怕了,因为我的眼是看着远处,正象明月和尚老看着西天那样。我不必再老咬着牙,拧着眉了,而可以既不着急,又不妥协的往前干去;我知道我所干的是任何一个有心思,有理想的人,所应当干的;我能自信了。是的,今天我没有,将来也不会,皈依佛法;不过,明月和尚的确给了我好的影响。我很感激他!他是从佛说佛法要取得永生;我呢是从抗敌报仇走到建立和平——假若人类的最终的目的是相安无事的,快快活活的活着,我想,我也会得到永生!”

用心的,瑞全一字不落的,把钱伯伯的话都听进去。

他没想到钱伯伯会这样概括的述说。他原来以为老人必定婆婆妈妈的告诉他一些有年月,有地点的事实。听完这一大段话,他呆呆的看着钱伯伯。是的,钱伯伯的身上,正象他的思想,全变了。他好象不认识了,又好象更多认识了一点,钱老人。钱老人没有陈说事实,可是那一大段话,尽管缺乏具体的事情,教瑞全不单感动,而且也看见了他自己;象他自己,在这三四年中,不也变了吗?不也是由一股热气,变为会沉静的思索吗?他马上觉得他的心靠近了老人的心。老人的经验与变化正差不多是瑞全自己的。

他很想把自己的经验都告诉给老人,可是,他鼓不起勇气来说了。事实,假若没有一个以思想作线索的纲领,不过是一些零散的砖头瓦块,说不说都没有关系。

“老三,说说你的事呀!”老人微笑着说。

老三伸了伸腿。“钱伯伯,用不着说了吧?我也正在变!”“那可好,好!”老人的眼对准了瑞全的。“你看,要是对别人,我决不会说刚才那一套话,怕人家说我老王卖瓜,自卖自夸。对你,我不能不那么说,因为那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只有那么对你说,你才真能看见我的心。假如我只说些陈谷子烂芝麻,你也许早发了困!呕,老三,你不以为我是瞎吹,铺张?”

“我怎能呢?钱伯伯!”

“好!好!还是说说吧,说说你的事!我愿意多知道事情,只有多知道事情,心里才能宽绰!”

瑞全没法不开口了。他源源本本的把逃出北平后的所见所闻,都说出来。说着说着,瑞全感到空前未有的痛快,与兴奋。这是和钱伯伯谈心,他无须顾忌什么;在事实之外,他也发表了自己的意见与批评。

一直等老三说完,钱诗人才出了声:“好!你看见了中国!中国正跟你、我一样,有多少多少矛盾!我希望我们用不灰心与高尚的理想去解决那些困难与矛盾!”

“我们合作?”

“当然!”

老少的两颗心碰到了一处。

85

跟钱伯伯畅谈了以后,瑞全感到空前的愉快。真的,他还没弄清楚,自己的变化已经到了哪个阶段,和一共有了多少阶段;可是,由钱诗人的话里,他得到一些灵感——干下去,干下去,只要干下去,他就能更明白自己与世界。假若他自己的,能与世界应有的,理想,联到一处,他才真对得起这一条命。

他不再乱想。他须马上去工作,愉快的,坚定的,去工作。

他须先到东城的一家鞋铺去拿钱,马上买上一辆脚踏车,好开始奔走。

在路上,他遇见一男一女两个小学生,都挎着书包,象是兄妹刚下了学的样子。他不由的多看了他们两眼。他想起了小顺儿和妞妞。

男的大概有十岁,女的七岁左右,正和小顺儿,妞子,差不多。两个小孩儿都长的相当的体面,可是小脸上都很黄很瘦。女孩儿的衣裳很短,手腕脚腕都露在外面,象花要开的时候,外面的绿萼已经包不住了花瓣儿。男孩儿的衣服上有好几块补丁。他们走得很慢。

瑞全不由的也走慢了一点。他想起当年自己上学的光景:一出街门,他永远是飞跑。这两个小孩好象不会跑。连快走也不会!

走着走着,小男孩,看见路上的一块小砖头,用脚踢了一下。

女孩立住了,和男孩打了对脸。她的脸上,那么黄瘦,表现出怒,轻蔑,而又似乎不忍责骂的,复杂的神情。她的小薄嘴唇动了几动,才说出话来:“哥!踢破了鞋,不又教妈妈生气吗?”

男小孩的脸红了一红,假装的笑着。“我就踢了一下,不要紧!”

瑞全咽了口气。钱伯伯,他自己,变了?哼,连这俩小孩子也变了,变成了老人!战争剥夺了孩子们的天真与青春!

又走了几步,小男孩,似乎赎踢砖头的罪过,拾起一根有三尺长的枯枝。教妹妹帮助他,他把枯枝折成三段,放在书包里。兄妹脸上都有了笑容。

瑞全不敢再看,他加快了脚步。从一进北平,他便看见了这古城的冷落寒伧;现在,在这两个小孩的身上与举动上,他看到饥荒的黑影。小儿女已经学会,把一根枯枝当作宝贝。

走出几步,他又立住;颇想给那两个小孩几个钱,教他们买两个烧饼吃。可是,他立住,小孩们也立住了。哥哥拉住妹妹的手,两个小脸挨在一处,互相耳语。瑞全只好走开。小孩们,在这亡城里,知道怎么小心,不单提防日本人,也须防备一切的人。战争使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变成猫与狗的关系。恐怖教小儿女们多长出一个心眼,盼望宁可饿死,也别被杀!小顺儿与妞妞,他想也必定是这样!他一直走下去,不敢再回头。

在东四牌楼附近,他找到了鞋铺。

铺子是两间门面,门窗牌匾的油饰都已脱落,连匾上的字号也已不甚清楚。窗上的玻璃裂了一大道璺,用报纸糊着。玻璃窗里放着两三双鞋,落满了尘土。

瑞全怀疑他是否找对了地方。再看看匾上的字号与门牌,他知道并没有找错。想起钱伯伯的道袍与那个小庙,他告诉自己:只有这种地方才适于作暗中进行的事体。他走了进去。

屋中相当的暗,而且有一股子潮湿的,掺夹着臭浆糊与大烟的味道。他嗽了一声,没有人答理他。他说出暗号:“有双脸鞋吗?掌柜的!”

里面有了响动。他耐心的等着。又过了一会,里面的门吱的响了一声,出来个又高又瘦的人,口中正嚼着一口什么东西。他象个大烟鬼。

瑞全知道,在日本的统治下,吸鸦片是一种好的掩护。他掏出那副风镜来。在风镜的遮挡里藏着他的很小的证章。他取出证章,教瘦子看。而后,他低声的说:“我来拿钱。”瘦人翻了翻眼:“什么钱?”

瑞全知道事情不妙。“你弟弟拨来的!”

“我,我没有弟弟!”瘦鬼把口中的东西咽净。“没有……”瑞全的黑眼珠盯住那个又黄又瘦的脸,立刻想用手掐住那细长的脖子。可是,他得控制自己。他是在北平;只要瘦鬼一喊叫,他必会遇到危险。“别开玩笑!老哥!”

他勉强的笑着说:“你知道,那点钱多么重要!”瘦鬼反倒不耐烦了:“走,快走!我没有工夫跟你捣乱!”

瑞全看明白,瘦鬼是安心要炸他的酱①。他猛的往前一扑,一手攥住瘦鬼的右腕,一手掐住脖子。他不能教瘦鬼高声喊叫,也不愿伤了瘦鬼的性命。但是,他必须给瘦鬼一点厉害。

瘦鬼,虽然那么大的个子,可是一点力气也没有,从未被瑞全扣紧的嗓子里发出急切而声音不大的央求:“放开我!放开!”

瑞全稍把手扣紧一点:“你一嚷,我就掐死你!”“我不嚷!我不嚷!放开我!”

瑞全把手挪开。“有什么话快说!”

瘦鬼舐了舐嘴唇,看了瑞全一眼。“好,我实话实说!有那末一笔钱,我接到了。可是,可是,教我给用了!我没生意,我得吸烟,没钱!我知道,你跟我的弟弟都是了不起的人。我,我可是没有别的办法!我并不是坏人,可是,哼,四年了,四年在日本人脚下活着,连神仙也得变成坏蛋!”

瑞全一挺脖子走了出去。他不愿再听瘦鬼的话。怒气要炸破他的肺,他不能再立在这又臭又暗的屋子里。

可是,刚出门,他又转身走回来。不,他不能轻易这么放了瘦鬼。他的手,现在,是为战斗用的。他不能这么随便的丢了钱,耽误了自己的工作。他想再用肉体的痛苦惩治瘦鬼,万一能挤出一点钱来,岂不比全数都丢了好?他不必心疼那个瘦鬼,瘦鬼早晚是会死去的。

可是,瘦鬼趴在柜台上哭呢!

瑞全迟疑了一下。瘦鬼,既是在哭,一定不是全无心肝的人。不,不,不能太心软!他走过去,把趴在柜台上的头扯了起来。

瘦鬼含着泪呆呆的看着瑞全。

瑞全把想起来的话都忘了。他松了手。他一点办法也没有。这个瘦鬼没有生命,却还活着;没出息,却还有点天良。没法办!

“对不起!”瘦鬼声音极低的说:“对不起,我知道你着急,可是钱已教我花光,花光!”

瑞全忽然想起话来,“你是不是想出卖我呢?你知道我的号数,相貌,你……”

“我不会!不会!我的弟弟跟你一样!我不会出卖你,我的心里已经够难过的了!我也是中国人!”

瑞全又走出去。他怒,他憋闷,他毫无办法。飞快的,他走了一大段路,心中稍微舒服了一点。他想起钱伯伯来。呕,钱伯伯受过多少打击?哼,也许比他自己所受的多着十倍百倍!可是,钱伯伯并不灰心,并不抱怨谁,还是那么稳稳当当的工作。哈,这点挫折算什么呢?他的眼亮起来,难道没有那点钱,就不继续工作了吗?笑话!

可是,万一那个瘦鬼出卖他呢?是的,瘦鬼答应了他,决不会出卖他;不过,一个大烟鬼的话靠得住吗?为吸烟,一个人是可以出卖自己的灵魂的!

他是不是应当马上回到鞋铺,结束了瘦鬼呢?那并不难,只需把手掐紧瘦鬼的……。

不!那双手须放在比瘦鬼的更有点价值的脖子上。毒手是必须下的,可要看放在哪里。他不能学日本人,把毒手甚至于加到一个婴儿身上。

他去找地下工作者的机关,一来是为报到,二来是看看能否借到一辆自行车。

走着,走着,他看见一辆自行车,斜倚着一株柳树。他愿去偷过它来,真的。有一辆车,他就长了翅膀,可以城里城外到处去奔走。那么,他的工作似乎应当抵消了他的偷窃的罪过!他笑了。

可是,他并没去偷车。好吧,日本人可以偷去整个北平,而他不屑于偷一辆车。这是不是一个道德的优越呢?他又笑了笑。

快走到目的地,他放慢了脚步,把一切思索都赶出心外。他必小心,象鼠儿在白天出来那么小心。他忘去了一切,好使他的每一根汗毛都警觉,留神。

街门开着呢。他不便敲门,而大模大样的闯进去。一个小院,四四方方的包着一块儿阳光,使他感到温暖。他不由的说出来:“小院子怪可爱!”

南墙上放着一个木梯。他向梯子走去。他不敢马上进屋子,而必须在院中磨蹭一会儿,用耳目探听屋中的动静。

北屋的门轻轻的开了。瑞全用眼角撩了一下,门口立着个完全象日本人的中国人。

瑞全心中说:“糟了!”可是,他反倒有点高兴。这是战斗,不象刚才鞋铺中的那一幕那么闷气与无聊。

他转过身来,和那个中日合璧的,在战争的窑里烧出的假东洋料,打了对脸。

“干什么的?”假东洋料板着脸问。

“贵姓呀?你老!”瑞全慢慢的凑过来,满脸陪笑的说:“你是管房子的?我,三顺木厂的,来看看房。”那个假东洋货的眼盯住瑞全的脸,一声没出。

瑞全更凑近一些,把声音放低:“房东要三万!三万!”他吐了吐舌头。“好家伙,三万!才有几间小房啊!小院倒怪可爱,可是,怎么也不值三万哪!”说完,他搭讪着躲开。“我得上去看看,三万!非仔细看看不可!”他又走到南墙根;把梯子搬起来。这时候,他看清小东屋的玻璃窗子上还有个人脸呢。

他上了房,细细的敲验砖瓦,检看房椽。把上面看够,他由梯子上爬下来,再细心的看墙壁,阶石,与柱子。一边看,一边嘟囔着:“木料还好,墙里可有碎砖!不值三万!”把外面都看完,他把梯子放回原处,而后到屋中去看。假东洋货的眼始终不错眼珠的跟着瑞全。

瑞全一共磨蹭了半个钟头。因为登梯爬高的,他的腮上发了红,鼻子上出了汗。用毛巾擦了擦脸,他出来坐在台阶上,有声无声的盘算:“屋进身太小!也别说,要盖新的,大概五万也盖不下来!”盘算了一阵,他高声的说:“辛苦了,你老!”而后依依不舍的,东瞧西望的,向院外走。

看见街门,他恨不能一下子飞出去!他猜得出,这个机关是刚刚被破获,说不定全数的工作者已都被捉了去。被捉去的,他知道,就不会再生还。假若机关里的文件也落在敌人手里,他自己的秘密便已泄漏了一大半!

可是,他不能,万不能,因此而慌张。他轻轻敲了敲门垛子与街门,看看工料如何。而后,坐在门坎上,用毛巾扇了扇脸。这样耽误了一会儿,约摸着院中的人若是在后边监视他,必定已经看清楚他的不慌不忙,而且也相信了他是木厂子的人,他才伸了伸腰,慢慢立起来,走开。这时候,他的心才真要从口里逃出来;轰的一下,他全身都出了汗。

走出老远,他的汗才落下去。他开始觉得痛快。这是他在北平的开场戏,唱得不算不热闹火炽。车站上被检查,小庙里看见钱伯伯,丢了钱,又几乎丢了性命;这都有劲!有劲!

谁说北平沉寂呢?哼,这比在战场上还更紧张!这是赤手空拳到老虎穴里来挑战!有劲!

他高兴起来。这才是工作,真的工作。这才是真的把生命放在火药库里。这里,只有在这里,才真能闻到敌人刺刀上的血味。看到天牢的锁镣与毒刑。“好,干吧!”

看了街上,他觉得北平又和战前一样的可爱了!天还是那么高,阳光还是那么明亮,一切还是那么美。是的,这还是北平,北平永远不会亡,只要有钱伯伯与咱老三!“老三,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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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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