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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长每晚给你讲一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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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第篇。

好久没放过长篇了,趁着假期,来一发吧!

弟弟的阴婚

编辑:社长

作者:佚名

01

那车“扑哧”一停,我们立刻围了上去。

司机从驾驶室跳出来,绕到车屁股后,“砰”,打开了后马槽。父亲立刻从车厢里凸现出来,他身边是一具给白布蒙住的东西——这肯定是我弟弟祁勇军的尸体了。

我盯着它,真希望勇军忽然坐起来,还像过去那样,有说有笑的,但半天也不见有什么动静。我又把目光移向我父亲,他面容憔悴,呆滞,额头眼角的皱纹灌满了煤尘,与前几天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昨天下午,我正在教室给学生们上课,突然接了父亲的电话,他泣不成声地告诉我,勇军出大事了,死在了井下,你这就回家来。

等我失魂落魄地赶回村时,街坊邻居说,你咋这会儿才回来,矿上的车刚刚把你爹接走。一直到晚上,才又有了他的消息,说勇军的事解决了,明天上午就可以拉回去,让我喊上二叔他们明天都过来帮忙。

“都别磨蹭了,”司机不耐烦地说,“快点往下抬人吧。”

父亲身子动了一下,却还是傻愣愣的样子,似乎还没有从噩梦中挣扎出来。我跳上了车,二叔也跳上来,我揽住了白布的这半侧,二叔揽住了那半侧,我们同时一用力,我弟弟就从车厢底升起来。我们慢慢下了车,往院门里走时,我脚下好像给什么绊了一下,身子一踉跄,蒙在白布下的勇军便歪向了一边。

“停!”跟在后面的父亲忽然咆哮起来,他绕过我们,俯下身把勇军的脑袋扶端正,这才让我们走。那条一直在我家院子里窜来窜去的狗吱哇叫了一声,可能是蹄子或尾巴不小心给谁踩了一下。

这狗个头高大,皮毛发亮,是我们村周大家的。

我们还没进院子,那车就忙不迭地开走了。

父亲回过头看了一眼,嘟囔着说了句什么,谁也没听清。

进了院子,二叔叫人把堂屋门拆了一扇,放到了炕上。这是我们祁家堡的风俗,据说死去的人停在门板上,有可能还阳的。

我们把勇军抬进东屋,小心地停在了那扇门板上。勇军瘦得像只山羊,可他个子高,停在炕上,两条腿无论如何也伸展不开。我们折腾了半天,他那两条腿还是蜷曲着,到最后,我们不得不让他的头枕到了炕沿上。

自从十八岁到了矿上,勇军怕误班一直很少回家,现在死了,拉回来了,这个家又只能让他受委屈,连条可以舒舒服服停几天的大炕都没有。父亲早上了炕,坐到了勇军身边,守得紧紧的,好像怕谁抢走他的儿子似的。以前勇军休假回来,要是睡着了,父亲也这样守着他,不允许我弄出稍微一点响动,放个屁都不行。

“勇军还没棺材吧?”二叔年轻时当过几天民办教员,很斯文的样子,说话老是慢吞吞的。“得赶紧给他弄一口,天黑前无论如何也要入殓啊。”

父亲木呆呆地说:“上哪去弄呢?”

“周村就有个棺材铺,离我们祁家堡也没多远,就上那儿买去吧。”二叔说。

“那赶紧去,要柏木的。”

“都是柏木的,好的一万多,中档的三四千,一般的得个一千来块。”

“就要一万多的吧。”父亲想都没想就出了声。

二叔眼睛睁得多大。“是不是有点贵?”

“不贵,勇军早挣下了。”

“这个你拿舵,我们听你的。”二叔好像明白了什么,又转过身对我堂弟勇兵说,“你去跑一趟吧。”

勇兵应承着,却没走的意思。

“你给勇兵拿钱啊。”我捅了父亲一下。

父亲磨磨蹭蹭地下了地,朝靠后墙摆放的那口大瓮前走去,走到边儿上,忽又退了回来,一眼一眼地看着我们。

二叔看出了什么,领着亲戚们先出去了。我没动,还立在屋里。我父亲看了我一眼,摆了摆手,意思是你也出去吧。我这才醒悟过来,他这是要从某个隐秘的地方取钱了。他让我出去,好像是连我也信不过。我就也出了屋。

老半天,父亲出来了,他将一沓钱给了勇兵,说:

“好侄儿,可不敢让人家糊弄了。”

勇兵点点头,发着了摩托车,“突突突”去了。

“勇军连天日都没见过,你看是不是给他阴配个女人?”等勇兵走了,二叔又出了声。

“我也想给他阴配个,”我父亲眼亮了一下,但随即又黯淡下来,“可一时半会儿的,到哪里去给他问寻啊。”

“哥,这事我有办法。昨晚勇敢跟我说了勇军的事后,我一宿都没睡,什么事都想过了。”二叔说着,两只胳膊朝头顶上高高举起,长长地打了个哈欠。“正好有个茬儿,牛家洼牛百顺的闺女,勇敢他二婶娘家村的。上个月死的,我看跟咱家勇军挺般配。我担心的是钱的事不好说,怕得多破费些……”

“你只管去问寻,”父亲打断了他的话,“钱的事好说。”

二叔眼睁得多大。“哥,听你这口气,矿上没少赔咱钱吧?”

“这你甭管。”父亲忽然把脸扭到了一边。

“哥,”二叔迟疑了一下,显得很艰难地说,“到了冬天,你侄儿勇兵就得娶媳妇了,到时少不了会问你挪借点。”

“这个我知道。”我父亲点点头说。

“那就先谢你了哥,我这就去黄家洼请张半仙,让他给择个日子。”说完这话,二叔就匆匆去了。

02

父亲从柜子里找出了一套新崭崭的西服。

这还是年前我陪勇军进城买的。想来,这衣服他总共也没穿几天,初六去矿上上班时就换下了。

父亲把衣服放上炕,又坐到了勇军身边,老半天,他终于掀起了蒙在勇军身上的那块白布。我盯着面前这个人,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怎么也不相信这就是勇军。

这是我弟弟吗?他的面相彻底给毁了,已经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了,身上是一套洗得发白的蓝布工作服,也许是给他穿衣服的人太粗心了,扣子一颗都没系,皮肉就从那敞开的衣服里显露出来,看得出炸得不成个样子了,不得不用粗针大线缝挂在一起,到处是黑色的血痂,看不出皮肤本来的面貌了。

“儿呀,爹当初真该拦着你,不让你下那黑窟窿的。”父亲又抹了把眼泪,“要是不去就啥事都没有了,对不对?你跟爹说句话呀,你不知道爹心里有多难受。”

这话一鞭子一鞭子地抽打着我的心。

当初我能考上师大,三年前又顺利分回镇中当了老师,都是勇军牺牲了前程换来的。

六年前,我拿到高中录取通知书时,我父亲对还在上初二的勇军说,咱家只能有一个念书的,你没你哥学习好,就别念了,念也没用,就让你哥进城上高中去吧。勇军是有点贪玩,不喜欢读书,但父亲不让他念书还是有点让我吃惊,可无论我怎么劝,父亲还是不肯撤回他那个决定。

过了几天,勇军就到矿上去了,他是拐弯抹角找了一个亲戚寻的这份工作。

“都是我拖累勇军了,当初上学的要是他,就不会这样了。”我说。

“这不怪你,”父亲摇摇头说,“要怪也只能怪你爹没本事,连个学费也给你们刨闹不出来。”

“我是当哥的,当初我不去上高中,他就不会退学。”

“勇敢你甭说了,你越说爹心里越难受。”

父亲两只手悬浮在勇军的身体上,可能是想剥去他的衣服,可因为手抖得厉害,几乎什么都做不了。

我赶忙托住了勇军的左臂,感觉这只手臂和膀子没有任何关联了。我稍微一用力,就把他这只衣袖揪了下来,藏在里面的手臂立刻软体动物似的耷拉出来。手臂显然给炸断了,是后来缝上去的。我又托起勇军的右臂,这一只要完整些,伤处却跟衣袖粘在了一起,我费了好大劲,才让它露了出来。我又稍微往上托了托勇军的腰,趁势从下面抽出他的褂子,血腥味立刻扑面而来,熏得我差点没呕出来。我真想跑出去狠狠吐一回,可到底还是克制住了,我知道我不能。他是我的亲弟弟啊,是他拿命换来了我的前程,我不能对他表现出半点厌恶。我屏着呼吸,强忍着不断翻涌的恶心,又下了手,脱掉了他的衬衫和里面的背心。

“这是你弟弟吗?咋我觉着一点都不像呢?”

父亲愣愣地看着我,眼里满是疑惑。

“我也希望他不是勇军。”我看了父亲一眼,他的目光染上了血,我想他心里肯定也在淌血。

“咋成了这样呢?”父亲越说越痛心,一张脸扭曲得厉害,眼泪又叭哒叭哒地掉下来,砸到了勇军脸上,“咋挨炸的不是我这个老不死呢?”

我开始脱勇军的裤子,裤子同样不好脱,右腿炸断了,也是用粗针大线缝上的,脚趾丢了几节,脚板看上去光秃秃的,没有一点样子了。我费了好大劲才脱下他一只裤腿,腥臭味又一次扑进了我的鼻子,呛得我差点又吐出来。我努力克制着,又费了好大劲才脱下了他另一只裤腿。裤子一脱下来,勇军就赤裸裸地呈现在了我面前,也许是他身上的腥臭味太浓烈了,我不敢认真地看他。

我也不敢去看父亲,我把毛巾沉到水盆里浸湿,拧干,开始给勇军擦身子。他身体上的伤处都结了痂,得慢慢擦洗,湿毛巾一沾上去就染红了。我越擦心里越疼,手也越来越颤,泪水一颗颗滴在勇军暗黄的皮肤上。

外面有人推门,可能是想进来拿东西。

父亲一个劲地冲我摆手,甭让他们进来,这不是给你弟洗身子吗,有事一会儿再说。

我就粗着嗓子吩咐外面的人,让他们再等一会儿。

外面的人迟疑着走了。

父亲也下了手,找了块毛巾慢慢擦洗,盆里的水黑污污的,像一盆猪血。我跳下地,端着那盆血水出了院子。亲戚们问咋不让他们进去。我说还没洗完呢,再等一会吧。

亲戚们摇摇头,却也不好再问,再说洗身子又不是个好差事,能捱得过去,谁还想硬插手呢?

有人问我矿上到底赔了多少钱,我摇了摇头就进去了。

我又盛了盆水,放到了炕上。我看着父亲,想问问他矿上究竟赔了多少钱,可就是张不开嘴。

等我们给勇军穿好衣服,已经是正午了。

帮忙的亲戚中有几个女的,早在西房做好了饭,可父亲一口都不想吃。“你们吃吧,你们吃吧,我守着勇军。”

父亲就那样傻楞楞地坐在炕上,守着勇军。

“爹,你多少吃口吧。”我进来劝他。

“我不吃,我一点都不饿。”父亲冲我一挥手。

我也不想吃。等亲戚们吃了饭,二叔回来了,他身后跟着一个精瘦精瘦的小老头。周大的狗也跟进来了,我一抬腿踢了它一下,它呜咽了一声,夹着尾巴跑出去了。

瘦老头我认得,是黄家洼会看阴阳的张半仙,据说他上知天文、下晓地理,阴间的事能料个一多半。村子里谁家办丧事,择日子、做纸扎、摔丧盆这些事都要请他帮忙。

父亲握了张半仙的手,眼泪又哗地下来了。刚把勇军拉回村时,父亲一点泪都没有,现在他却动不动就掉泪。

“这都是命啊,祁老大你也别太伤心了。”张半仙掏出一本泛黄的厚书翻看起来,边看边唠叨。“三天封棺,七天出棂,就这么吧。”

二叔好像是有事,但当着张半仙的面又不好说,就让我们出来一下。

“你们说你们说,我出去。”张半仙张罗着要走。

“也好,老张你出去吃口饭,别嫌好赖啊。”二叔把张半仙领到了西屋,不一会儿又回来了。

“老二,你有啥就说吧。”父亲望着我二叔。

“哥,我在请张半仙的路上,顺便给牛百顺打了个电话,落实了一下阴配的事。咱勇军运气好着呢,这个茬儿我看挺好的。牛家那闺女我知道,脾性好,长相也端得出去,我看跟勇军挺般配的。是这么个事,这闺女在镇上做工,做了都几年了。可她处事没经验,听牛百顺说,她死的那天夜里,从厂房往宿舍返,半路上遇到了抢包的。他抢包你就给了他吧,是东西重要,还是命重要?可是她不懂,可着嗓子拼命喊,喊得对方害怕了,一把捂了她的嘴,她拼命挣扎,又是咬又是抓的,对方就起了行凶杀人的念头,一刀扎进了她心窝。就这样,白白送了个死。”

父亲大张着嘴,老半天没吭声。

“哥,你看这门亲事行不?”

“成,我看成,也算门亲事吧。”父亲点了点头。

“我也觉得是门亲事,就是牛家太狠,一开口就要十万。那会儿也不知你咋想,我没敢应。”

“十万?他倒敢要!”父亲摸了摸胸口,好像那里面藏了多少钱似的。“你再去跑一趟,问能不能再压压价码,咱最多出八万。”

“那成,我再跑一趟。”二叔就匆匆出门。

“老二,你不吃口饭?”

父亲记起了什么,冲着我二叔的后背喊。

“不吃了不吃了。”二叔丢下这句话,走了。

亲戚们在张半仙的指挥下,开始搭灵棚了。

院子里一派忙乱。

父亲还坐在炕上,一动不动地盯着勇军。我也跑出去跟着忙乎,却让张半仙拦回了,“你得盯着你爹,你看他那悲恸的样子,千万不敢闹出啥事来。”我想想也是,就又进了屋。

“我看见你弟身子动了一下,他不会是要活过来了吧?”父亲忽然叫出声来。

“是吗?真要活过来就好了。”我摇了摇头。

“可我真看见你弟动了一下,动了一下。”父亲眼巴巴地说。

“真的是吗?真要动了就好了。”我说。

但老半天,我们也没看见勇军坐起身来。父亲就显得很失望,叹了口气,又伏在勇军身上呜咽起来。

我正劝着父亲,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一看,是二叔打过来的。

“勇军,事情搞定了,牛百顺依了咱了,他说八万就八万。”二叔兴奋地在电话那头说。“不过他让咱先把钱结清。这么着吧,我就在牛家等着,你马上把钱送过来。拿过钱,咱就和他写契约,这事就算铁板钉钉了。”

挂了电话,我问父亲送不送钱。

“咋不送啊?”父亲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你这就带我去镇上,咱到信用社去取钱。”

我不敢多话,跟亲戚借了辆摩托车带着父亲往镇上赶。

到了信用社,父亲四下里看了看,挪蹲到了铁栅栏前。他又回过头看了看,然后从怀里摸出个小红布包,他打开红布包,从里面拿出个红皮本。这下我看清楚了,这是个活期一本通,也不知上面究竟划过来多少钱。里面一个营业员可能认识我父亲,立刻跟对面的同事说了句什么。那个人便抬起头惊讶地看着我父亲。接过我父亲递进来的红本子后,两个人的眼睛睁得更大了,眼神里流露出羡慕的光焰来。我发现他们对我父亲的态度出奇地好,等把款办完后,两个人还站起来,叮嘱我父亲走好。

出了营业厅,父亲抱着装钱的小书包,又四下里看了看,然后让我赶紧骑。我知道他的心思,他可能是怕给歹徒盯上了吧?等他坐上来,我就呼呼呼一个劲地往前骑。

他紧紧地搂着我的腰,小书包就顶在我后背上,硬硬的,有点硌人。快进村时,他让我停下,看看四周没人,从里面抽出二捆钱揣进了怀里,又把书包给了我。

“里面还有八捆,路上小心点,可不敢搞丢了。”父亲压低声音说,“这可是你弟拿命换来的。”

我点了点头,飞也似地往牛家洼骑去。

03

我和二叔跟牛家立了契约回来时,院子里早搭起了灵棚。

灵棚本该设在堂屋,因为父亲还健在,作为小辈的勇军就不能停在屋内,只能临时在院子里搭个灵棚停放了。按照张半仙的意思,灵棚搭在了院子东北角,一头靠着院墙。

张半仙让我父亲先去看看,不合适的话再改造一下。我父亲说看啥看,但还是进了灵棚,四下都细细看了,看得出他很满意。

出了灵棚,父亲又把我和二叔叫到一边,问起了立约的事。

“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啊,勇敢一拿去钱,那牛百顺立刻就眉开眼笑的,从村小叫了个老师,当下跟我们写了契约。”二叔说着从衣袋里掏出那张契约,给了我父亲。

“你再往细里想想,”父亲小心地将契约藏进了衣袋。“到了那天,千万不能有闪失啊。”

正说着,勇兵骑着摩托车回来了,不一会儿,巷子里响起了汽车驶来的声音,我们就知道是棺材拉回来了。

众人七手八脚地把棺材从车上卸下来,抬进了灵棚。

等我们把棺材停放好,父亲先眯着眼细细察看了棺板的茬口,又手拍着棺板转了几圈,扎楞着耳朵听过了,看那样好像很满意。张半仙也说这棺材好,这些年他走街串巷没少给人办事,棺材见过无其数,方圆几十里没人比得上。众人也都夸赞,说人死了能挣上口好棺材,也算是前世修来的福。这些话父亲自然听到了,也不知哪句触到了他的伤心处,眼泪又叭哒叭哒地掉下来。众人就又安慰他。

“好了,把人抬进去吧,”张半仙看了看表,忽然出了声,“还有好多事得准备啊。”

我们一伙人就进了东房,有几个跳上炕,准备着下手了。

“对了,”张半仙又记起了什么,“还没杀倒头鸡呢,准备下了吗?”

“老二,快去弄只啊。”父亲就催促二叔。

我家没养鸡,自从我娘去世后,家里有十几年没养鸡了。父亲认为养鸡是女人的事,男人哪有那个耐心。

可现在张半仙却问他要倒头鸡了。我们祁家堡有个风俗,人一跌倒头,是要杀只倒头鸡的。据说,人死了后,灵魂到了阴间,要是他生前有抛米撒面的行为,小鬼们就会强行让他吃一种蛆虫,抛撒的米面越多,给他吃的蛆虫也越多。所以,家人要捉一只活鸡,在死者的头底杀掉,让灵魂带上这只鸡去替他吃那些蛆虫。

勇军昨天就死在矿上了,矿上肯定没人给他杀倒头鸡,现在才杀虽说有点晚,但再怎么也得带一只去。父亲哪里肯让他吃蛆虫。

二叔挠了挠头皮,显得很为难。其实二婶养了好多鸡,个头都挺大,还都是很漂亮的白公鸡。

“是得去弄一只,可是去哪儿弄呢?”

父亲嘴张了张,想说什么,终于什么也没说。

我又看了看别的亲戚,他们也显得很为难,一提倒头鸡他们就把脸扭到别处去了。我看出这事不好办,即便是亲戚,谁也不愿把自家的鸡杀了去陪伴一个猝死的人,这多不吉利呀。

父亲也看出了什么,让我去养鸡场买一只。我磨蹭着没动,说实话我真希望这时候有谁能突然站出来,说勇敢你别出去买了,不就是只鸡嘛,家里多了去了,回去捉一只就是了。但是没有,二叔假装没听到,别的亲戚也假装忙事,看都不看我一眼。

我心里一下凉透了,看来,只能去山脚下王铁成的养鸡场买了。

我刚出了门,看到村主任王山急急地向这边走来。

王山和我父亲因为选举的事,闹得有半年多光景不说话了。祁家堡是个小村子,本来就没多少人,这几年青壮劳力又一窝蜂地涌进了城里,留下的就更没几个了。就这么个破村子,按说当村主任也没啥油水,可王山却好像当得不过瘾,说还想再多干几届。

去年冬天,镇里一发下换届选举的通知,王山就忙乎开来,挨门挨户地转悠,每户人家给一百块钱,当然,这钱不白给,谁收了就得投他一票。父亲却死活不收,不光不收,还把王山数落了一通。

“你来干啥。”我没好气地说。

“快,你让你爹他们都来一下。”王山喘着粗气说,“镇长一会儿就进村了,要来慰问你爹。”

“我父亲一不是劳模,二不是村干部,你们慰问他?”我说。

这时,一辆小轿车冲着我家门口驶了过来,王山也顾不上跟我说话了,上前几步,微笑着看着那车。

我看了一眼,确实是镇长的车,车身明晃晃的。一个月前,镇长到我们镇中检查工作,还让校长陪着听了我一节课。等车刹住了,镇秘书刘建中先钻了出来,然后他忙不迭地打开了车门,请镇长下了车。刘建中是我们学校教务主任刘建设的弟弟。

镇长看都没看我一眼,在刘建中和王山的陪同下,进了我家院子。

我想了想,也跟着进来了。

“老人家,人死不能复生,你得节哀啊。”镇长和我父亲握过手,安慰说,“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的,尽管说。”

父亲只是一个劲地抹眼泪。

“谢谢镇长了,”二叔见我父亲不吭声,赶紧搭话,“您能来我们就感激不尽了,眼下还没碰上啥难事。”

“话不能这么说嘛,”镇长摇了摇头,“谁家没个难事呢,有事我们齐心协力把它办好就行,是这个理吧?勇军他们矿长是我朋友,他让我多关照关照你们。其实他不说我也会来看看你们的,说到底我是镇长,是你们的父母官嘛,你家有了事就等于我家有了事,是这个理吧?”

“勇军他们矿长是你朋友?”我父亲看着镇长。

“是是,我朋友弄这个矿没少投资啊,可是煤矿的事你们也知道,那是个黑窟窿啊,谁也不敢保证不出问题,是吧?出了问题,解决好就行了,是吧?”镇长叹了口气又说,“老人家,你可不敢心里有气,更不敢说些不负责任的混账话,是吧?”

父亲好像想说什么,嘴挪动着,就是说不出来。

“话不能这么说吧。”我觉得镇长这话很难听,“我弟弟再贱也是一条命,莫非死了人我们还得装哑巴,啥都不能说?”

镇长就扭过头来看我。“啊哟,这不是祁勇敢同志吗?你在镇中教语文是吧?”

“没错,我是祁勇敢。”

“勇敢同志,我听过你的课,讲得很不错嘛。怎么,你是死者的亲戚?”

没等我说话,二叔就开了腔:“他是死者的亲哥哥。”

“勇敢同志你也要节哀啊。对了,我还跟你们联校长提起过你,准备给你压压担子,年轻人要上进啊,是不是?你们校长也快到龄了,总得有个接班人,是不是?你放心,我会向教育局长建议的。”镇长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把脸扭到了一边。

“勇敢,倒头鸡呢,你没去买?”父亲忽然出了声。

我摇了摇头。

“刚才勇敢是去买倒头鸡了?这好说,我让刘秘书这就回一趟镇,挑好的买几只来!”镇长对我父亲说。

“这点事用得着镇长操心?”王山凑到镇长跟前说,“我去王铁成的养鸡棚捉一只就是了。”

说着就要出门。

王山刚走了几步,我就看见有只白公鸡进了我家院子。众人的目光就一齐聚了过去。那只鸡好像一点都不晓得院子里的人都盯着它,血红的鸡冠一挺一挺的,旁若无人大模大样地向我们走来。

“谁家的鸡呢,这么漂亮!”镇长忍不住出了声。

“我……”二叔脸一下涨红了,“是我家的鸡。”

“你家的?”镇长把脸扭向他,“这么漂亮,真好的一只鸡呀。”

“是是,是我家的,”二叔声音压了屁股下似地说。“刚才我咋没想起呢,杀了吧,杀了给我侄子做倒头鸡吧。”

“你当叔的早该吭个声了,不就一只鸡嘛。”镇长说。

“我说祁老二啊,”王山摇摇头说,“你也真够小气的,早该把鸡杀了嘛。”

众人的目光于是都转向我二叔。

“是早该杀了,我早就想着要把它杀了,”二叔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调色板似的,额上也冒出了汗,好像是承受不了这么多目光,“我这就逮了它,这就逮了,杀了给我侄子做倒头鸡。”

二叔叨叨着,突然弯下腰来,跟着他家那只鸡跑了一会儿,一伸手把它逮住了。他下手很利索,几下就收拾得服服贴贴的,又把鸡脖子一拧交给了张半仙。张半仙看了镇长一眼,笑笑,拎着鸡进了东房,蹲在勇军头底下,一只脚踩了鸡翅,一只手拧住鸡脖子,抓过灶台上备好的刀,忽然朝鸡脖子抹了下去。那只鸡扑楞了一下翅膀就一动不动了。张半仙把鸡血控进丧盆里,站起身,让我给勇军烧几张纸。又让人把鸡褪剥了,过会儿供在灵前。

镇长又问还有什么事。

父亲摇了摇头。

镇长说有事打他电话就行,然后,领着刘建中他们出了门。

镇长的车屁股一冒烟就走了,天也快黑了。

张半仙一看时间不早了,就指挥着众人人殓,他先在棺材底铺了一张新崭崭的褥子,等把勇军抬进去后,又在他身上盖了床新崭崭的被子,我记得这套被褥是父亲进城买下准备给勇军办婚事用的。勇军给安顿进棺材,身上又盖了厚厚的被子,人好像一下子就变小了,小得只剩了一张模糊的脸。

张半仙还在忙乎着,他把打发人买来的两块打狗饼在勇军的衣袖里各塞了一块,又让我在棉被上撒了二十四个圆圆的纸钱。这也有讲究,是按照勇军的岁数撒的,勇军今年刚好二十四岁,一岁撒一个纸钱。

供桌也端端正正摆在灵前了,上面竖了勇军的遗像。

照片上的勇军白白净净的,年轻,英俊,嘴角还挂着一丝微笑。桌上还用盘子供了各种水果,水果边是香炉钵,此时,香烟袅袅。

棺盖一合,就算人殓了。

父亲抚着棺材又是一阵呜咽。

二叔也跟着呜咽。

后来,二叔先止住了哭,把我父亲搀进了屋子。父亲还在呜咽,二叔就在一边劝,说了好多安慰的话。

父亲终于平静下来了,问明天该做啥事。

二叔说该做纸扎了。

父亲哦了一声,说这事你和张半仙商量着办吧,别人有的勇军该有,别人没有的勇军也该有。

二叔讨好地点着头。

父亲又问还有啥事。

二叔说暂时想起的就这些了。

父亲哦了一声,说那你去忙吧,我歇一会儿。

“哥,刚才的事你别往心里去。”

“刚才啥事?”

“就是倒头鸡的事,其实我一直想给勇军杀了的。”二叔像是在做自我检讨,“将来他二婶问起也没啥的,她脾气不好又咋啦,能把我一个大老爷们儿咋啦?我这是给我大侄子杀了做倒头鸡呢,又不是给别人。妇道人家,她懂个屁。”

“老二,我知道你啥意思,知道。”

“咱们是亲兄弟,打断骨头连着筋呢。”

正说着,外面有人叫了起来,好像是出了什么事。

我们都跑出去看。原来,周大那条狗不听话,撞翻了一根靠墙立着的檩条,没躲开,恰好砸在了脑门上,死了。

父亲出来一看脸就白了,老半天说,看看你们,檩条也不放个安稳处,把人家的狗压死了。众人说,这狗早就该死了,它窜来窜去的,搞得我们根本没法做事。父亲只好打发人去叫周大。

没多久,周大进了我家院子。

“哎呀老哥,你叫来的这些人,做事就不长眼睛吗?”周大一跳一跳地说。

他是我们村的首富,先是在村里开砖厂,很是挣了一笔钱,后来砖厂塌了,他又养大车贩煤,跑一趟能挣好几千块钱。“这可是我花一千块钱买下的狗,是我的心坎坎呢,这么说吧,我对它比对亲儿子还好呢。”

“老周,都是我的不对,你的狗我赔,你看得多少钱?”父亲赔不是说。然后掏出一沓百元大钞,点出十几张,硬是往周大手里塞。

“哎呀老哥,这钱我咋能收呢?不就是一条狗吗?死了就死了吧。”不知为什么,周大语气明显软了下来,“快收起来吧老哥,一村一院的,咱谁不用个谁呀?以后兄弟我肯定有用得着你的地方,我要是用到你,你肯定也不会小气,对不对?”

“以后是以后,”父亲摇摇头说,“你这条狗我说啥也得赔。”

“老哥你这不是羞我吗?”周大扭转身就往门外走,“狗,你一会儿叫人送到我院子里,我得把它葬了。”

“快去快去,”父亲把钱塞给我,“咱不能落他的人情。”

我跑出去,在巷子口追上了周大,硬是把钱塞到了他衣袋里。

“我说勇敢啊,”周大头摇得拨郎鼓似地,“你看看你爹这人,真是太义气了,好人一个啊。”

我不想听他罗嗦了,转过身要走,手臂却被他拉住了。

我只好停下来,听他唾沫一溅一溅地跟我说话,“听说矿上赔了你爹一百万,有这事吗?”

我摇了摇头。

“你不说我也知道肯定没少赔,就凭你爹刚才那一出手,我就知道他肯定发了,发大了。真是因祸得福啊。现在,你爹比我有钱了,是咱祁家堡的首富了,我呢,只能排第二了。”

“老周你胡说什么呢。”

“你爹确实是老大了嘛,听说连镇长都来你家慰问了?还要给你弄个校长干干?有钱就是他妈的好啊。”

我有点生气了,扭过头就走。

“勇敢,有啥事你只管招呼啊。”周大冲着我的后背说。

04

转眼就到了吊丧的日子。

这几天我家门前可以说是车水马龙,这让祁家堡凭添了几分热闹。这些年,随着那么多人涌进城做工,村子是越来越荒凉了,有时我周末回来,到了夜晚,看到巷子里只有几盏灰黄的灯亮着,心里就说不出的凄惶。

可这两天,巷子里却一下子冒出了那么多人,且都是冲着勇军来的,好像这不是在发丧,是热热闹闹地办喜事。在我的想象里,只有办婚事才该有这样的场面。可能对父亲来说,他也真的是在给勇军办婚事,只是婚礼的主角无法参与,他躺在棺材里,冷冷地看着我们忙来忙去的。

我穿着孝衣,站在门前,迎接着前来吊丧的人们。

封棺材那天来过的亲戚朋友自然来了,那天没来的也得了消息来了,这让我觉得勇军真是个人物,要不我父亲就是个人物。

院子的东墙下摆了七八个花圈,正中那个是镇秘书刘建中送过来的,他说镇长本来要亲自来的,不巧的是今天要去参加县里的一个会,实在分不出身来,只能委托他过来悼念一下了。

刘建中临走时,又留下一千块钱,说这是镇长的一点心意,让我父亲无论如何也得收下。镇长送的花圈又高又大,都高出了墙头,上面密密麻麻挤满了白色的小花,每一朵花不像是纸做的,倒像是刚刚从花圃里采摘来的,水灵而鲜嫩。紧挨着的也是个大花圈,同样的引人注目,是村主任王山拿过来的。

“对了,矿上咋不派个人来呢?”王山在院子里转了半天,忽然凑过来对我说,“勇军是他们矿的职工,拼死拼活干了好几年,明天,明天他就要人土为安了,他们怎么不派个人来呢?这说不下去呀。就算他们赔了钱,赔得也不少,可是赔了钱就能一了百了吗?这些没良心的!”

我心里不由一疼,是啊,矿上怎么不派人来看看呢?

看得出父亲也在等矿上的人,他是个要脸面的人,矿上不来人,他脸上怎么挂得住呢?他几次要对我说什么,终于又没说出来,脸上布满了焦虑。

我知道他的心思,我走出院门看了好几次,每一次出去我都希望能看到矿上的车,可是,我什么都没看到。我不知该怎么安慰父亲,我知道要是矿上的人不来,我就是说破嘴皮也没用。

太阳慢慢挂到了当空。

二叔就要张罗着给吊丧的人们安席了。

这时,院门口忽然响起一阵汽车的声音,好像不止一辆呢,没多久,几个陌生人匆匆进了院子。我看了一眼,那个把勇军的尸体送回来的司机也在其中,不用说这肯定是矿上的人了。这些人什么都没带,不像是来送花圈,倒像是给一件紧迫的事撵着来的。他们走过来时,我发现有一个人长得跟勇军特别像,简直是一个模子拓出来的。莫非勇军还活着?这个念头一下攫住了我,这究竟怎么回事呢?莫非真的有鬼魂?

“你,你是谁?”说话时,我浑身打了个冷战。

“你连我都认不出来了?哥,我是你弟勇军呀。”

“不,你不是,我弟弟早死了。”

“死了?”他眉头挽了个疙瘩,“我这不是好端端地回来了吗。”

“你不是勇军。勇军死了,矿上的人说他给炸死在井下了。你不看我们在给他办丧事吗,你看看这满院的花圈,你看看那灵棚,你再看看灵棚里的棺材,我会哄你吗?勇军要是没死,我们能给他办丧事吗?”我愤怒地对他解释道。

“真的搞错了,是矿上闹错了。”他无奈地看着我,“炸死的是我一个班上的李春平。那天我正好闹肚子,跟他换了个班,结果,他下去没多久就死了。哥,要是那天不换班,可能我真就死了。”

“你真是勇军?”

“是!”

“不,”我使劲地摇摇头,人都装进棺材里了,怎么会突然又冒出来了呢?“这绝不可能!”

父亲肯定也听到了什么,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立在我身边,看着这个自称是勇军的人。老半天,他腿一软身子一歪,一屁股瘫坐在了地上。我赶紧蹲下去,费了好大劲,才把他扶了起来。

“爹,您别怕,我不是鬼,我是您儿子勇军,您好好看看呀。”

父亲细细地打量着他。“你,你真的是勇军?”

“是我,我是您儿子勇军。”

“你真的没死?你真不是吓唬爹吧?”

“您看我不是好好的吗?爹,您试试我的手。”

像一棵被大风包围的树,父亲身子晃了一晃,蓦地抱住了勇军,然后,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他显得那么无力。

勇军也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脸上淌满了泪。

那几个人无动于衷地看着我们,就像几个风干的标本。父亲边哭边唠叨,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没事比啥都强。忽然间,可能是发现众人都在盯着他,他突然一使劲把勇军推开了。

“老天爷啊,这叫啥事哟。”

父亲的劲可真大,好像赚足了全身的力气,只一把就将勇军推倒了,推了个后仰翻。

我们都大睁了眼睛。

父亲好像终于才明白过来了,伸出手去扶勇军,可他早站了起来。

“勇军你没事吧,没摔疼吧?”父亲探询地问。

“我没事。”勇军说。

父亲叹了口气,好像是要躲着勇军似的,扭身蹲到了灵棚前。

这时,矿上来的一个中年人把脸转向勇军,小声地说了几句,意思是你和你爹说说吧,我们也该走了。勇军怔了一怔,走到灵棚前,把那个人介绍给了我父亲,说这位是矿上管安全的马矿长。

父亲腾地站起来,盯着那个人咆哮起来,“啥马矿长牛矿长的,你们来了到底想干啥?”

“老人家,都怪我们工作做得不细,张冠李戴了。”

“你看看你们,都胡球闹啥呢?”

“对不起,我们搞错了,祁勇军同志没有死,他好好地回来了。”

“那死了的是谁呢?”

“是他一个班的李春平,那天你家勇军正好闹肚子,两个人换了个班,李春平也不知有啥心事,点雷管时没有按规范操作,结果就出了问题,把自己的命搭进去了。勇军嘛,其实也是犯了错的,他换班没跟矿上请假,我们就以为死了的是他。这事,我们就不追究了,是不?错主要还是李春平的嘛,假如他在井下精力集中一点,规范操作,也不会出问题的。”

“你少跟我说这些,我不想听。”父亲手颤颤地指着那个人的鼻尖,“勇军没死,你们却急慌马乱地把我叫到了矿上,让我把人拉回来了。当时我就不相信勇军会死,你们说不会错的,绝对不会错,硬问我要多少钱。我说我不跟你们谈钱,我就要我儿子。你们说人死不能复生,还是现实点吧,硬逼着我说个价钱。你说你们都干球了些啥,啊?”父亲忽然一头撞向那个人。

“老人家,你别激动。”那个人躲开了,求助地看勇军。

“把存折还给他们吧,他们还等着用这笔钱打发李春平呢。”勇军只好劝父亲。

“还给他们?为啥要还给他们呢?”

父亲两只手紧紧地抱着胸口,好像手一松,里面的东西就会像一只麻雀似地呼啦啦地飞出来。

“还是还了吧,我们出来时,李春平的家人就来了,这会儿就在矿上等着呢。”

“不是,”父亲又摇摇头,“钱动过了,凑不够原先那个数了。”

“你这老头真是糊涂呀,”那个人立刻板起了脸,“怎么能随随便便地动矿上的钱呢。”

“你们,你们反倒有理了啊,”父亲老半天才反应过来,“你说我想动吗,不动咋办丧事?啊,不动咋办丧事?”

“那,你动了多少?”

“十来万吧,我一分钱都没瞎花,都用在了办丧事上。”

“动了十万,你竟然动了十万,你这老头真是糊涂极了。好好好,你先把存折还给我,至于动了的那一部分怎么处理,我回去请示一下再说。”那个人手就伸到了父亲面前。

“不,你们不能这样。”

父亲身子一哆嗦,又退后了一步,看看勇军又看看那个人,看看那个人又看看勇军,终于还是把手伸进了怀里,摸索着,老半天摸出了那个小红布包。因为手抖得厉害,没抓牢,布包就掉落到了地上,红皮本也跟着掉出来了。众人的目光都聚在了上面。父亲怔了一怔,一探手抓起了那个红皮本。我心里不由叹了口气,钱都快归人家了,可我到现在都不知道那上面究竟写着多少钱。

“祁老大啊,我当初就以为这钱不是你的,没想到还真不是你的。”王山从人群里挤到前面来了,本来他一直扎楞着耳朵听,可能是终于弄清了事情的原委,那张一直对父亲陪着笑的脸就阴沉下来,“看来天生的穷命谁也帮不了啊,听我的,把钱还给人家吧。这钱不是你的,你拿了就不对了。”

“你,你这人说变就变……”父亲直直地看着王山。

他可能在想,这家伙怎么会偏向矿上的人说话呢?这两天他狗一般地在他家院子里转来转去,比亲戚们忙得都勤快,怎么忽然换了副面孔呢?他原以为王山早忘了投票的事,现在看来,这家伙一点都没忘,记恨着呢。

“我又不是孙猴子,我会变啥?我就这样的人嘛,谁不对,我就得说谁。你说这钱是你的吗?不是你的,你拿了,那就是偷,抢!甭说我当着个村主任啦,就算我啥都不是,也不能看着你胡来,这事,我得管,明白了吗?”王山一张脸绷得硬硬的,“现在,我以村主任的身份命令你,快把钱还给人家!”

“那,这事就这么完了?”

父亲还是牢牢地抓着那个存折。

“不完,你说咋办?莫非还得给你留下,让你坐享其成,白白当上我们村的首富?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祁老大啊祁老大,你想得倒美!”

“我,我没这个意思。”

“没这个意思,那就把钱还给人家,不要丢咱祁家庄的脸!不要让人家说咱村的人见钱眼开,听到了吗?你不给我就动手了啊。”王山说着,真就伸出了手,噌地从父亲手里抢过了存折。

“你,你不能这样欺侮人啊。”

“我欺侮人?”王山扬了扬手中的那个红本子,“你白白拿了矿上的钱,反说我欺侮人?祁老大啊祁老大,我看你是穷疯了,穷得连道理都不讲了。”

王山这一说,我心里就刀扎了似地疼。

前几天我还在给学生们讲《变色龙》,我告诉我的学生们,做人要正直,要仁义,不能见风使舵,不能落井下石,做人要一是一,二是二。现在看来,王山就是个变色龙,不折不扣的变色龙。

我忽然伸出了手,想照着那张丑陋的脸狠狠地抽下去,可是,我的手还没有扬起来,就给勇军钳住了。

“哥你不能动手,论拳头我比你大,可咱真不能动手啊。”勇军压低声音对我说,“说到底,这钱不是咱家的。”

我还能怎样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王山把存折给了那个人。那个人脸上立刻绽开了笑容,他翻开存折看了看,顺手把它塞进了衣袋,又冲王山笑了笑,说了一大堆感谢的话。

王山头昂得像只大公鸡,也说了一大堆话,意思是不用谢,是祁家堡的村民犯了错,都怪他平时管教不严,以后他得强化教育,多指拨指拨他们。

这时,矿上那个司机凑了过来,悄声对那个人嘀咕了几句。那个人便把目光移向灵棚,看了一会儿,又把脸转向王山,好像是想请王山说句话,叫他们把人抬到车上。

王山就吆五喝六地让人们动手,可是没有人理他。

“死的人又不是我们村的,停在这里干啥?还不抬上车?”

还是没人搭理他。

“祁老大,”王山便把目光移向父亲,“你说个话吧,棺材停在院子不吉利啊,一点都不吉利。”

“还都愣着干啥,快点把人抬走!”父亲忽然咆哮起来。

二叔脖子一缩,领了几个人进了灵棚。进去后,他们又一动不动了,棺材早卯上了卯子,这还怎么抬人?父亲明白后,让三木匠去撬。三木匠摇摇头进去了,吭哧吭哧费了半天劲,总算撬开了那些个卯子。二叔他们还立在那里不动弹。我想换了谁也不会去做这事了。

原先,他们是抬自家的亲戚,现在忽然明白了真相,谁又愿意去抬一个与自己风马牛不相及的人呢。

矿上那个人急了,从衣袋里掏出几张钱给了王山,王山又把那几张钱给了三木匠。三木匠眼一亮,冲着王铁成招了招手,把一半钱分给了他,两个人对着棺材嘀咕了一阵子,配合着把人从棺材里抬出来,抬出了院门。

院门前停着两辆车,一辆是人高马大的越野车,一辆是我们上次见过的那辆农用车。

两个人把尸体抬上农用车,就捂着鼻子下来了。

那个人看事情办妥了,和王山握了握手,就上了越野车。关上车门后,好像是记起了什么,又打开了车窗,把勇军喊了过去:“放你几天假,把事处理好再回矿上。”

勇军木呆呆地点了点头。

我们看着那两辆车一前一后地走了。

矿上的车一走,张半仙就出了声,让我父亲给他结一下费用。等我父亲掏出钱,他哼哼了两声,走了。

“祁老大,以后做事得多想想,不能失了体面啊。那你们忙着,我得到镇上开会去。”王山看了我父亲一眼,也走了。

亲戚们也跟着散了,连二叔和勇兵也不知什么时候走了。

地上到处是他们吐的烟头和痰,还有从衣袖上撕下的白布条,踩得黑污污的。西屋窗台下的那些花圈,好像一张张涂过粉的脸,在嘲笑我们。灵棚门上的白布帘子也不知给谁揪去了,此时正张着一张空洞的嘴,好像要说出什么话来,或者要吞掉什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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