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吧记忆他们走向战场20156收获
作家严平 说吧记忆他们走向战场 文 严平 选读一走向战争的身影 年的那个冬天,我终于结束了《青春与战争同在》的写作,也完成了这本书的一个重要部分:北平学生移动剧团日记的整理。我在《后记》中写道: 一段时间以来,我似乎和日记的主人公成了朋友,我写着他们,想着他们,常常在独自行走的路上,在地铁拥挤的人流中,在昔日古老京城的遗址前,或是在今天孩子们娇嫩活泼的笑脸中,看到他们的身影,听到他们的声音……然而,今天我们终于要分手了。 分手有着说不出的不舍,但也如释重负。翌年春天,我协助张昕老师把两本移动剧团团体日记捐献给卢沟桥抗日战争纪念馆,遗憾的是由于身体的原因她终于没有能参加捐赠仪式。那天,隆重的仪式后,我们一行人在纪念馆前合影留念,蓝天下,纪念馆白色的墙体显得分外耀眼,不远处是古老而敦实的卢沟桥,河水在阳光的照耀下静静流淌……我们在春天的暖风里欢笑着,那过去了的沉重的浴血岁月似乎已离我们很远很远。 然而,就在那之后不久,我接到电影史学家程季华老先生的电话。他说,我的书引发了他很多尘封的记忆,让他夜不能寐。遥想当年,有十个演剧队坚守在抗日战争的正面战场上,他手中有较详细的资料,那是他和战友们用多年的心血收集起来的,是承载着历史和生命印迹的材料,他本想把这些材料整理出来,但是如今真的是年老了,身体和精力都不行了,他希望我能够来做这件事情。 我在电话中犹豫着。十个团队,会有多少惊心动魄的故事,我所写过的北平学生移动剧团并不在其内,和十个团队比,它更像是一支独立的小分队。然而,我知道重新走进历史深处的滋味,记得每次翻看那些旧日记、老照片总让我在深夜中久久不能入睡的情景,我甚至在博物馆展出的那些惨不忍睹的图片面前逃出来张大嘴巴拚命地呼吸着外面新鲜的空气……有谁愿意去一次次翻动那些血的疮疤,去触摸那些被侮辱被侵犯的灵魂,去拨动那些令人痛彻心骨的往事呢……犹豫中,我似乎又觉得有种声音在呼叫,呼叫,顽强地呼叫着…… 我终于走进了程老的家。隔着时空的距离,我们进行着两代人之间的对话。 程老当年是抗敌演剧队第九队成员,这支团队成立于年,年改称抗敌演剧宣传队第五队,年改称演剧五队。他们诞生于抗日的暴风雨中,出没于湘、粤、桂、黔、滇各个战场,又跨越边界奔赴缅甸慰问中国远征军的将士们……他们面对战争、饥饿、贫困、疾病无所畏惧,于腥风血雨中奋力前行。在十个演剧队中,他们是延续时间最长的一支队伍,一直坚持到年新中国成立。 当我追问程老先生的个人经历时,他说比起老队员们,自己加入这支队伍较晚,即便如此,那些惊涛骇浪的日子也留给他永生难忘的记忆。他再三强调说不希望我写他个人,或者只写他所在的九队,而是希望我把十个队的经历都写出来!他们也曾计划亲自动笔并讨论过写作提纲,正是出于此,他和曾经是演剧队二队队长的吕复等人花费了多年心血,不断地收集着材料。 程老的讲述把我带入几十年前的战争岁月,他的声音虚弱沙哑但却执着,既饱含着深深的怀念,也带有一个史学家穿越历史的睿智目光。在他的讲述中,我还惊讶地发现他所在的九队创立时,中共最初推荐的队长(因为陈诚不同意女人当队长,后来做了总干事),竟然是我所熟悉的“小范”阿姨——后来在延安曾经和母亲住一个窑洞的人。三十年代,她曾经因为才貌出众在革命队伍里分外突出,到了中老年,又因为丈夫的原因深卷在政治漩涡中成为颇受争议的人物。在她生命的最后几年里,我和她聊过多次,我记得她曾经充满怀恋地提到过自己在演剧队的经历,提到年那些难忘的日子,但当时我却因为满脑子装着其他问题,把她的这段经历忽略了。 年是个关键时刻。那一年,发生了许多让历史铭记的事情。随着抗日统一战线的形成,周恩来担任了在武汉成立的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政治部副部长,他所直接领导的第三厅主管宣传,由郭沫若担任厅长,其手下聚集了诸多进步文化名流:阳翰笙、胡愈之、田汉、冯乃超、洪深,还有金山、冼星海、郑君里、李可染……盛时多达百余人。而此时,由上海地下党建立的十二个上海救亡演剧队在各个战场进行了几个月的宣传,面临经费政治皆无保障,生活无路报国无门的困境。为了抗战宣传的需要,周恩来决定由第三厅收编这些民众救亡团体,成立十个演剧队和十个宣传队,后来终因时间仓促,经费不足,只成立了十个演剧队四个宣传队和一个孩子剧团。 年的那个夏天,一定是“小范”阿姨和她的战友们最兴奋的日子。十个陆续成立起来的团队聚集在武昌昙华林的一所中学里,8月1日,举行了演剧队正式成立授旗典礼。那天,四百多名演剧队员身着新军装按照各队的顺序排列在操场上,每个人胸前都别着蓝底白字的演剧队证章。队伍前面是站立笔直的洪深,和身着咔叽军装、脚蹬过膝马靴的田汉。主席台上红旗招展,军乐队奏响着乐曲。身穿灰色派力司中山装、头戴铜盆帽的郭沫若庄严宣布授旗仪式开始。当田汉的马靴“咔嚓”一响,操着湖南口音的“立正——”在操场上响起来的时候,当郑君里等人迈着很不规范的步子跑上台去接旗的时候,年轻的团员们不再扭着脸想笑又不敢笑,他们抬头挺胸,心中充满着说不出的感动。军事委员会政治部主任陈诚向各队授旗,队旗是由长条形蓝布制成,上面印着“军事委员会政治部抗敌演剧队第×队”。周恩来在讲话中说:“你们是战斗的文艺队伍,十个队不亚于十个师!”他的话在以后漫长艰险的日子里,成为鼓舞演剧队员的精神力量。 或许是因为演剧队员们实在太不军事化了,授旗后,他们和三厅的“名流们”一起进行了紧张艰苦的军事训练。最初,大家很不习惯,他们列队在操场上时甚至连站都站不整齐。后来成为人艺著名表演艺术家的田冲,此时二十二岁,是抗敌演剧队第三队的一员,他清楚地记得,自己是如何在骄阳似火的操场上,身着军装,斜挎皮带,头戴大盖帽,和大家一起列队操练,跑在前面的是全副武装的田汉、洪深。他们在教官的带领下挥汗如雨,把口号喊得震天响。训练是非常严格的。一次,郭沫若召集队长们谈话,还没开口就手指郑君里的胸口。几个队长一时摸不着头脑,直到郭沫若接连地指点着郑君里的脖子,大家才明白,他是在批评郑君里风纪扣没有扣上。此时的诗人郭沫若军人风度十足,他神色严肃地望着大家:你们都是军人!以后再不能这样吊儿郎当!队长们立刻立正,大声答“是!”,郭沫若这才缓和下来开始讲话。 尘封的材料里,有老舍、宋之的、方殷等人七十多年前的笔迹 很多年后,演剧队活着的人们,都忘不了年那个改变命运的时刻。战争正残酷地展开,日本飞机每天都要轰炸武汉。一天,上百架飞机铺天盖日地从空中飞来,人们迅速地转移到防空洞里。郭沫若耳聋得厉害,他慢条斯理地向防空洞走去,洞口的人急得大声喊叫,他也听不见,快走到洞口时,人们听见头上的尖哨凄厉地响起,这是炸弹坠落的前兆,有人冲上去一把将郭沫若拉进洞里,轰的一声巨响,炸弹把对面的学校炸裂了,霎时,尘土飞扬,沙石遍地,硝烟弥漫,哭声震天……也就是在培训的日子里,周恩来为他们做了长达四个小时的形势报告,指示他们:“到国民党军队中去,深入前线,随军行动……”原本,他们中的许多人是希望到延安去的,周恩来的讲话彻底打消了他们的念头。 在日军接连不断的轰炸中,十支队伍分别开赴十个战区。跟随三队出发的年轻诗人光未然(张光年)挥笔写下了《演剧队员之歌》,歌词简单易记,充满着勇敢献身精神: 我们是青年的演剧队员, 我们是青年的演剧队员。 我们用戏剧从事宣传,我们用戏剧从事宣传。 舞台是我们的堡垒,街头是我们的营盘。 台上台下打成一片,演员观众一致抗战! 打倒日本强盗!收复大好河山! 努力吧,努力吧,努力吧。 青年的演剧队员, 前进吧,前进吧,前进吧, 青年的演剧——青年的演剧队员! ……我是背着很多材料离开程老家的。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不断地阅读那些材料,这其中正式发表(出版)的大约有一半;另一些是内部编辑的文史资料;还有一部分则是队员们在战争年代积攒保存下来的原始材料,它们厚厚地订在一起,纸页泛黄,发脆,每掀起一张都有破碎的可能。我小心翼翼地翻看那些纸页,揣测着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什么情况下年轻的演剧队员们把这些材料一点点地集中在一起,又经过什么样的颠沛流离把它们带在身边,保留下来……我想象着这些青年人怎样出没于硝烟弥漫的战场,尽管我熟悉他们中的一些人老年的模样,看惯了他们的白发、皱纹,和他们坚毅衰老的神情,但我依然禁不住地想象他们在战争中的青春身影……程老交给我的材料实在太多了,十个队!不同的战区,不同的境遇,不同的生存状态,不同的演剧生涯,还有每个人后来不同的命运……我一时竟不知道应该从什么地方开始我的书写,我向程老述说我的困惑,我知道他希望我能够写出较为系统完整的东西来,但我却更 最先映入我的脑海,挥之不去的,是他们走向战场的年轻身影。 一个队员在多年之后这样描述他所亲眼目睹的情景,岁月的漫长没有能将那些悲惨的记忆抹去一丝一毫: ……我们向前面的小山奔跑时,只听到一阵“嘘嘘——”炸弹鸣叫声,抬头一看,两颗亮晶晶的炸弹正朝着我们下来……接着几声巨响,大地震动,我和小刘都被埋在土中。等这一阵过去,我们挣扎着爬起来,一看到处是尘土飞扬,文庙大成殿几乎全毁了。我们面前的小学校课室(我们队过去曾在此住过)正在倒塌,刚刚我们还看到的那位站在侧门持枪的卫兵,上半身已被斜着炸飞,一些残体挂在树枝上,内脏粘在断墙壁上,鲜血淋淋,可是这个卫兵的下半截却还没有倒下,仍旧挺立在他的岗位上。……接着,又是一批敌机的轰炸、扫射,等这一批敌机转过去以后,我们再爬起来,向文庙右后方的橘树林里跑去,一路上只见东倒西歪的男女老少,有的身上淌着鲜血,有的倒在地上把炸出来的肚肠抓过来往自己腹腔里塞,有的拖着被炸断的大腿在爬……一片哭声、一片嘶叫声。 (马村夫《难忘的一昼夜》,《壮绝神州戏剧兵》,湖南文史杂志社年) 这些年轻的学生,当他们站在一片片废墟和血泊之中,被前所未见的惨状震惊时,他们是否也立刻意识到了自己的命运?战争是残酷的,没有丝毫的浪漫可言,即便再年轻旺盛的生命在战争面前也依旧如此脆弱,或许,我只能从这里说起。 那一个个逝去的名字,那一座座青草绿了又枯了的坟头。 …… …… 目录《收获》年第6期11月16日出版长篇小说■匿名_王安忆长篇连载■无愁河的浪荡汉子_黄永玉中篇小说■再见胡美丽_王璞短篇小说■平行_弋舟■金属哨_王祥夫说吧记忆■他们走向战场_严平■三小姐的抗战_袁敏封面中国■“新的长征”_李辉明亮的星■海子:去建筑祖国的语言_张定浩《收获》北京有治疗白癜风专科医院吗白癜风能治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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