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敏,中国作协会员,昭通市作协主席,八十年代中期开始创作,曾在《当代》《十月》《人民文学》《中国作家》等刊发表中短篇小说余万字,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作品与争鸣》《名作欣赏》《中国中篇小说精选》《1年中篇小说精品集》《中国30年改革精品集》《鲁迅文学奖作品集》《新世纪获奖小说精品大系》《小说月报获奖作品集》等书刊选载。获第四届云南省政府文学一等奖,1年《当代》文学拉力赛总冠军,首届梁斌文学奖一等奖,《人民文学》“爱与和平”中篇小说一等奖,第三届鲁迅文学奖,首届绽放文学艺术成就奖。根据同名小说改编的电影《好大一对羊》在法国、美国、加拿大分别获奖。同名电视剧八集获“飞天奖”、“金鹰奖”。长篇小说《极地边城》获中国作家“剑门关”文学奖。已出版长篇小说《极地边城》、《两个女人的古镇》及散文集、中短篇小说集14本文学专辑。部分作品被译成英文、韩文版在国外发行。

长篇连载

两个女人的古镇(12)

夏天敏

第十八章

那天晚上,玉婉被一阵哀婉、忧怨、凄清的箫声惊醒了。她开头以为是在做梦,是梦中的箫声在耳边回响。这箫声是她耳熟能详深入到骨髓里的,这是她曾经以身相托倾心热恋的钟琴心吹奏的箫声,她是太熟悉太熟悉了。自从那次土匪攻关他胆劫地缩在屋子里被她撵走后,她再也没听到那箫声了。她是个看似文静骨子里却很刚强的女子,她不能容忍他的怯懦,她还有土匪女儿的决断,说不爱就不爱,任是千般忏悔也无济于事,但她和他毕竟有过这么一段刻骨铭心的爱,她也曾有几次在梦中看见他憔悴伤感的容颜,也曾听到他凄凄楚楚哀哀怨怨的箫声,醒来竟是南柯一梦,令她十分伤感,两行清泪潸然而下。但她也就是一瞬间就把梦中留下的忧伤搧去。

今晚,这箫声实实在在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在峡谷下的黄桷树上空萦绕,巨大的绝壁像回音壁,使箫声更加清晰而幽远,挥之不去拂之又来。她掐了自己一爪确定了不是在做梦。她好生奇怪,这箫声除了钟琴心是谁也吹奏不来的,她是太熟悉太熟悉了,每一个音符每一个音节,每一处的游曳每一处的婉转,都是刻在她心中的。她披衣起床,出了门。循着箫声来到崖边,她看见确确实实是钟琴心,在那轮姣洁的的圆月下,他纷披的长发,方正的脸庞,修长的手臂,柔软的手指都历历在目。那一刻,她心里涌起了一股热,眼睛有些模糊起来。但她很快就控制住情绪,很快就从怀旧中走了出来,她转过身坚决地走了回去。但耳边的箫声却顽强地注入耳中,她心里烦躁起来,这狗东西,这么长时间了他还阴魂不散,来骚扰人了。

过了几天,她才知道钟琴心来到了古镇上的小学校,这个小学是新式小学,设有各门功课。他本来已在边城有很好的位置,在专员公署当秘书。但他承受不了爱情的失败,他是太爱太爱玉婉了,他对玉婉的爱是真诚的,但由于在关键时刻的懦弱,他失去了性格刚烈的玉婉的爱,这使他锥心刺骨的难受,他忍受着失恋的痛苦想忘掉那段爱情,结果却怎么也忘不掉。他越来越痛苦越来越孤独,最后他毅然辞去了有着大好前程的职务,跑到古镇新设的小学里来当教师了。

住了几天,义父义母要回去了。刘先生放心不下自己的店铺,虽然有亲侄儿在照管料理,但他毕竟经验少拿捏不住,他怕时间长了生意上有闪失。义母呢,犹犹豫豫的拿不定主意,两个放出笼的女儿还没住够玩够,兴致正高。她呢,劝说玉婉回去的打算一直没有进展。那天她将随身带来的皮箱打开,里面是几套她请边城最好的裁缝做的几套衣服,有面料极好的旗袍,有素色高雅的百折裙,有平底皮鞋。玉婉玉蓉玉碧三姊妹,玉婉面容肤色身材是最好的,当年在边城读书时,就是穿学生裙也亭亭玉立款款动人。当她在古关口见到玉婉时,她心酸得掉了泪,玉婉沦落到做了古镇客马店的老板,尽管衣服整洁干净,但和当地的村姑村妇已无多大区别。

她让玉婉换上一袭绸子做的旗袍,旗袍是暗绿色的,上面有些翠绿的竹叶,色调淡雅清新,旗袍做得极好,腰是腰胸是胸,臀部浑圆,开叉的地方露出了修长雪白的玉腿,似现不现。她又为玉婉披上一块翡翠色的披巾,这样一来,一个翠竹般修长,山泉般跌宕,楚楚动人的美女出现了。她和玉蓉玉碧围着她看,母女一起赞叹。玉婉在镜中见到自己崭新的形象,她感到吃惊感到欣慰。她让她脱了旗袍换裙子,玉婉的手触摸到光滑细腻的绸料,发出粗糙的沙沙声,她拿起玉婉的手一摸,那手掌手指,锉刀一般,这是成天做粗活造成的。她心里难受极了,声音哽咽,我的儿,你过的啥日子,和粗使丫头差不多了。说着眼泪又流了下来。玉婉说干妈我不就是你的丫头么?手粗糙点没啥,玉蓉玉碧不听话我来动手搓他们。说着涩涩地笑。她说你不要讲笑话了,我心里难受哩。当初你父亲将你托付给我们,是要让你过好日子的,哪想到你现在过这样的日子。快跟我回去,不要在这里寻什么仇了,做了伤天害理的人,天地不容鬼神不饶,他会滚岩死雷击死得瘟疫死的。玉婉听她这样一说,心里急起来,但又不能明说,就说你老人家别咒他了,我已不寻仇了,只是习惯了古镇生活不想回去了。你老人家无非是想给我找个有钱人家,但我觉得这样过日子蛮好的,我舍不得离开古镇,舍不得离开古镇的人,那样的日子我会憋死的。玉碧说玉婉姐说的对,给是一定要嫁给有钱有势的人才叫好日子,像这样自由自在无拘无束过日子多好。玉蓉也要多嘴,老太太打断说没得你们说话的份,我是为玉婉好哩。换了你们我才不管,让你们来开马店和马锅头打交道我也不心疼。

最后是刘先生先回去了,他确实放不下店铺。义母和两个妹妹留了下来,说好过了端午节再回去,玉蓉、玉碧高兴得跳起来。她们还没玩够疯够,放出笼的鸟是很不想回去的。这里还有很多景点她们还没去过,神奇莫测广骛纵模森林覆盖云遮雾裹的老黎山,听说山上有黎山圣母庙,在每年的二、六、九月十九的庙会,邻近几个县以及从四川等地来赶庙会的人络绎不绝,飞来寺的香火也很旺,可惜不是赶庙会的日子,她们吵着闹着要去。来串门子的蒋嫂说山上的路难走得很,不要说你们娇滴滴的小姐,连我也只去过一次,山上不光有豺狼虎豹还有碗口粗的蛇,滑溜溜的怕死人。两个小姐最怕蛇,只好不去了。游云龙正在看范老先生编撰的《古镇传说、古迹、民俗、民间故事集成》,他说我念一段给你们听“古道丛筇蔽径、壁满苔封。史万岁带着军队经过时,有人作高声,结果冬日大雪飘飞时竟然雷声大作,史万岁大骇,命人取笔在岩石上书‘雷番山’几字”。冬天会打雷,你们还敢不敢去?刘太太信佛,对寺庙素有兴趣,前天游了观音阁,印象极佳,说想不到庙会建在山洞里,山洞里的石头会像观音娘娘,这就是佛缘了,是佛化成石头来救苦救难的。她问蒋嫂晓不晓得飞来寺的情况,不妨介绍一下。蒋嫂说晓得的晓得的,我去赶过庙会,热闹得很,卖桐叶粑、猪耳粑、卖米线、凉粉、冰糖葫芦的啥都有,还有耍猴戏、卖膏药、算命打褂的。刘太太有些看不起蒋嫂,觉得蒋嫂没得文化人粗俗,又爱热闹爱串门子。刘太太说我说的是庙建于何年,供奉哪些菩萨,有僧人多少,有何典故?蒋嫂说这个我就不晓得了,我只晓得赶庙会好玩,哪个管它啥时候修的。玉蓉觉得母亲有些不厚道,人家蒋嫂那么热心热肠,你还要为难人家。游云龙说这本文稿上有,我念:“年立的《马湖府界至》石碑记载飞来寺古来就有,几经兴建,几次荒废。民国三十八年四川娥眉寺金钟信和尚云游至此,见这里崇山伟岸,风景殊丽,山上有佛光出现,心有感悟,决心重新建庙,几经周折,劳心费力尝尽艰辛,终于建好寺庙。寺庙修好,金钟信和尚抑制不住内心喜悦,请木匠刊刻‘告厥成功’几字木匾悬挂于庙内。至此,老黎山下的飞来寺烟火旺盛,有一百多僧人常住,经声佛号,暮鼓晨钟,警醒世上忙忙碌碌之人。”

说了老黎山,玉蓉玉碧又提出乱山子,玉碧尤其好动,她常常抱怨自己被关呆了,说乱山子不是好玩得很么?不去老黎山总可以去乱山子吧?蒋嫂听她说要去乱山子,把头摇得拨浪鼓一般,说玉碧姑娘,那里是千万去不得的,不要说你,古镇好多人都没去过的,进得去出不来,你丢在那里谁也找不到的。玉蓉玉碧奇怪,说哪有这样怪?既进得去就出得来,你不是说了吓我们的吧?玉婉说这是真的,我听范老先生说过,年轻时他曾进去过,结果进去就迷路了,在里面转了三天差点饿死。后来还是一个砍柴的将他带出来的。乱山子有“八阵图”之称,传说当年吴三桂经过这里,被这里的风光和气势迷住了,想在这里修皇城。他站在一座山上数山头,心想如果有一百个山头就在这里修,一百是功德圆满了。结果数来数去只有九十九个山头,他叹了口气,说这是天意,天意注定不该在这里修。后来回去,有一天他突然醒悟,是把自己站的山头忘记数进去了,怎么数都是九十九座,他长叹一声,天意不可违,看来自己这皇帝梦是做不成的了。乱山子像诸葛亮的八卦图,一百个山头排列,一般人是进得去出不来的。

见玉蓉玉碧失落的样子,蒋嫂有些不忍心,她说乱山子也没得啥子玩场,也就是些横七竖八的山,我倒是听刘猛子说有一处好玩得很的地方。蒋嫂不说了。说我要回去煮饭了,改时再来。玉蓉玉碧见她卖起关子,说讲嘛讲嘛。不讲不准回去,饿死刘猛子。刘猛子她们是见过的,黑黑瘦瘦一身肌肉疙瘩时刻赤着膊只穿件小褂褂。蒋嫂说妹儿,饿死刘猛子我就没得伴了,我讲我讲,她说那里我也没去过,听刘猛子说兴隆河一带风景好得很,两边的山绿荫荫的,水清得照得见人影影,有几条鱼都数得清。到段家坝那里溪中有块大得说不清的石凳,水清悠悠地在上面流,石凳上凹下去像圆圆的簸箕石窝,溪水由石凳上跌落下去。等溪水涨的时候,水冲得翻江倒海,下面的鱼像跳龙门一样跳上来,落在石窝里,等水势下去,落在石窝里的鱼就出不去了,你只管背着背箩提着提箩去捡,比自己家喂的还乖。玉蓉玉碧听她这么一说,高兴得跳起来,说真的?真这么神奇?鱼儿跳上来就回不去,太神奇了,太好玩了。蒋嫂你一定要让刘猛子带我们去。

游云龙看似在看书,其实他哪里看得进去,一直在听着说话。他听蒋嫂讲花溪鱼跃的事,这神奇美丽的地方范老先生在他的书中也记载过。但他想如果去未必就遇得到下雨,不下雨石凳那里不会有激流,水冲击不起来鱼怎么会跳?鱼不跳石凳上的石窝哪里会有鱼?不是让她们失望么?他见玉婉对这个地方也很感兴趣,他向她讲范老先生记载的花溪鱼跃这个景点时,她也兴奋得两眼发光,说太神奇了,有机会去看一看,也算是开了眼界。他问玉婉那你去不去?玉婉说去去,当然去。不要说两个妹妹想去,我早就想去哩,只是一直闲不下来。他听玉婉要去,心中大喜,苦有所思,说难得两个小妹有这雅兴,她们来一趟太不容易了,我们后天去吧。玉婉说你也要去?你的腿还没好利索怎么去?游云龙说不要紧,我身体好,脚有点问题,拄着双拐可以去的嘛。其实他的腿基本好了,行走没有大碍,只是他不想回去,他在爱恋着玉婉,也爱恋着古镇,他怕回去后就难得有机会来了。再说,和玉婉的爱时明时暗时冷时热,他怕去了就会生变,他就一直拄着双拐想在古镇在玉婉身边呆些日子。不仅如此,他还想得更远,想离开那个已经非常厌倦的职业。

那天他们起了个大早,刘太太和蒋嫂不去,刘太太不想到处跑,她想去观音阁再和那个妙音师姑谈些学佛参惮的事,她本想约玉婉去的,又怕玉婉将红尘看淡了,更不想回到边城,她是经历了太多苦难的。蒋嫂本来想去的。但镇长饶梦云对她说眼看端午节就要到了,你提的要搞长街宴赛龙船啥的,一样不是一样的,还不快去准备,蒋嫂只好留下了。

雇了四乘滑杆,玉蓉玉碧是不惯走山路的,游云龙拄着双拐,自然也要雇的,他在心里苦笑,这样子只有装下去了,况且头天他去了花溪鱼跃的地方,当然是偷偷去的,他知道花溪没有鱼跃,是会叫玉蓉玉碧失望的,他更不忍心让玉婉失望,他要给玉婉一个惊喜。所以他偷偷来到花溪鱼跃的地方,果然如他所料,花溪水流清澈,但巨大的石凳里的石窝上,自然没有一尾鱼,没有发山洪没有涨大水,哪里有鱼会跃上来呢。他走到那里已经很累了,腿也隐隐疼起来,毕竟是伤筋动骨的事。他躺在溪边的青草地上躺了一会儿,下到石凳下,石凳下的水里有不少鱼,这是溪水回流的地方,水面宽流速缓而又深邃,自然鱼就多。他欣喜不已,决定自己下水去捉鱼。他的水性不是很好,仅是会游而已,他也顾不了许多,下水去捉鱼。开头还顺利,捉到几条鱼,但更大更多的鱼受到惊扰,跑到深潭似的窝凼里去了,他急切中走到窝凼,一下子就掉下去了,那是水流回旋的地方,他被卷在水里爬不出来,只是拼命挣扎,呛了一肚子水人也被憋得背过气。还算好,他被旋流卷到水势平缓的地方,挣扎着爬上岸,在岸边沙地上吐了一肚子水,昏昏沉沉睡了一觉,总算喘息过来。后来见下面有人捕鱼,他和人家谈了价钱,请人捉了不少大尾的鱼放在石凳上的石窝里,那人好生奇怪,说你买鱼放在这里做甚?只要涨水鱼会自己跳上来的。他说弄着玩,这鱼不会被人捡去吧?那人说你只管放心,不是下雨天没人来。他说那你呢?那人蒙受了羞辱似的急起来,先生你这就不对了,我已卖给你怎么会来捡呢?你这就是羞辱人了,拿你的钱去,这鱼我也不卖了。他说你不必介意,说着玩的。那人说说着玩也不行,你这话我受不了,你必须赔礼道歉。游云龙觉得好笑,这么一句普通得再也不能普通的话他都这样认真,可见这里的人性格执拗较真。但一想又觉得可敬,民风淳朴,你这样说他自然更生气。他向他道了歉,那人才悻悻走了。

出于礼貌,他们说也要为刘猛子雇一乘滑杆,蒋嫂笑得打巴掌,说刘猛子坐滑杆等于狗做轿子,这是折杀他了。他腿力好得很,一天闲下来都想踹墙哩。玉婉知道她说啥,脸红了一下。刘猛子得意地说这点路算啥子,这点路我坐滑杆就成了大笑话了。

刘猛子引路,四乘滑杆迤迤逦逦顺着小路走,玉婉玉蓉玉碧坐的滑杆张得有布蓬,孙老板听蒋嫂说她们要去花溪跃鱼那里玩,亲自去订滑杆。想到玉婉的功德,想到她的干姊妹是有钱人家的小姐,他想这面子是要为玉婉做足的,他亲自去选了花色洋布现做了遮阳布蓬。游云龙是男子汉,花色布蓬是不适宜的,就撑了一把大洋伞。几乘滑杆从古镇青石路上经过,几个如花朵般的姑娘坐在花布蓬的滑杆上。就像盛开的硕大的牡丹花样引人注目。古镇的人都跑出来看,玉婉那天是穿了义母做的那袭暗绿色旗袍的,挽了高高的云髻,披了蝉翼似的纱巾,还淡淡地化了妆。古镇的人啧啧赞叹,想不到玉婉姑娘穿了旗袍化了妆是这样的好看耐看,清水出芙蓉般冰清玉洁。玉蓉玉碧呢,更像娇艳无比的花朵,花苞上凝结着水珠,闪巍巍地颤抖,惹得一片赞叹声。刘猛子打着光脚走在前面,昂首挺胸得意洋洋,有人说刘猛子你今天是护花使者了,要好好看护好几朵鲜花哟。

出了古镇,小路两边不是葳葳蕤蕤的葱葱郁郁的树木,就是摇曳生姿漪漪逦逦的竹海,杂花扑面,翠竹撩人。空隙处,还看得见晴峰如洗,飞瀑跌落。几乘轿子,随着山势,一会儿跌入坡脚,一会儿跃上山头,漂荡在森林的绿色海洋里,犹如几叶轻舟随着波浪起伏。玉蓉玉碧是用布带固定在滑杆上的,否则早掉下去了。尽管如此,她们还是又兴奋又惊奇,大喊大叫脸色绯红乍乍惊惊,惹得玉婉他们好笑。几个轿夫也兴奋起来,故意把滑杆抬得闪巍巍的,人就更像在波涛上行走了。

到了花溪跃鱼那里,果然一片好景,群山雄峙大气磅礴,森林密布飞瀑如练,杂花生树落英缤纷,那清澈见底潺潺缓缓的溪水上,飘着粉红的腥红的白色的玫瑰红的花瓣,鱼儿在水里悠然自得,有的张嘴去衔花瓣,有的互相追逐,生动活泼,充满野趣,那景色惊得几人噤了声,神情凝然。好的景色是会令人心灵震憾的,魂儿都出了窍,在树里花间水里游荡。

沿溪向上走,远远望见石凳,听到溪水跌落的訇然之声。溪水跌落处水汽氤氲,野花格外艳,树木格外绿,荆棘野草格外茂盛。走到近处,果然见到明净如洗空明潺缓的溪水里,天然的巨大的石凳里有一个凹进去的石窝,石窝有多深是看不清的,但见得到里面的水被无数的鱼搅得沸沸腾腾,鱼儿们互相挤撞,在石窝里旋转冲击,热闹得像煮沸的粥。有的鱼儿腾空跃起,想离开石窝回归溪流,但那是徒劳的,凭空一跃是线性的,垂直跃起又垂直落下,依然落在石窝里,鱼们如果能思考,肯定是呈弧形而跌了。

玉蓉玉碧激动得脱掉鞋子就下水,连袜子也来不及脱,踩在光洁滑腻的石上她们感到很惬意。玉碧跑得快,乐极就要生悲,她在光滑细腻的石板上跌了一跤,这一跤是跌得很重的,好在溪水只有尺深,她在水里疼得叫了起来。玉婉才要去救她,哪知一个黑影倏然飞过,如一只苍鹰落在玉碧那儿。这是游云龙,她没想到拄着双拐的游云龙会这么矫健如飞。她惊呆了,担心他会重新跌断脚,可是她看见游云龙已将玉碧从水中抱了起来,蹬蹬蹬地上了岸。玉碧躺在青草地上疼得哭了起来,玉婉掀开她的裙子,见她的膝盖已跌破,乌青的瘀里渗出一缕血来,手掌也跌青了。玉碧贪玩而又娇气,躺着不起来嘤嘤地哭。玉婉心疼她又恼她,说好大点伤也值得哭,这么大的姑娘不害臊。玉碧说你倒会说轻巧话,又不是你跌伤,你跌伤还不是一样哭。游云龙说不要哭,越哭越疼。你玉婉姐我知道的,伤口多大也不会眨眼的。玉碧说你倒会心疼人,你这话是说了讨好玉婉姐的,我看得出你喜欢玉婉姐想做我姐夫。这话才说完她就忍不住笑了起来,倒把玉婉和游云龙闹了个大红脸。玉蓉说快起来吧,你看你把人家两个羞得没洞钻了。玉婉要打玉蓉,玉蓉灵巧地跑了,边跑边笑,甩一串响亮的笑声在青山碧水之间。

玉婉草草帮玉碧处理了一下伤口,她用纱巾把她的伤口扎好。玉碧嚷着说疼,说着又要掉泪,玉婉就陪着她说话,省得她把心放在伤口上。玉蓉等不得又下水去了,她走得稳走得小心,到了石窝那里还是忍不住叫起来,啊唷,太好看太神奇了,这么多的鱼,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她一叫,玉碧心痒痒的,爬起来想下水,才站起来她又疼得叫起来。玉婉说你等等,我来背你。玉婉才脱鞋她又叫起来不要你背不要你背,我要游哥哥背,他是男子汉力气大。玉婉说你好不懂事,他的腿受了伤还拄拐杖呢,咋能背。玉碧说他装的,你没见他刚才跳下水像只大鸟似的,明明刚才他把我抱上岸的,怎么现在腿就不行了。玉婉姐,没有你这样心疼人的,自己的妹妹不心疼倒心疼一个男的。玉婉说小狐狸,你再说我撕你的嘴。可她也纳闷,刚才游云龙确实如出山的豹子样敏捷,他这腿咋回事?玉碧见她一脸迷茫的样子,说玉婉姐你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呀,你没看出游哥哥是爱上你了,他不装就要走人,那不是见不到你了吗?玉碧是没心没肺口无遮拦的人,这一来倒把真相说出来了,游云龙窘得呆呆说不出话来。

玉婉心中一阵热流流过,她和游云龙之间产生的爱情,由于她忽冷忽热忽喜忽忧忽怨忽嗔一直热不起来。她没想到游云龙为了她而继续装瘸,她知道他的那个行业纪律是很严格的,处罚也是很严厉的,一是被发现是装病,将会受到严酷的惩处,他是冒着巨大的风险的呀。她的眼睛有些湿了,她受到了感动也受到了震动。她想是应该明确自己的态度了,她其实是爱他的,爱他的才华,爱他的人品,爱他的技艺,当然也爱他的英俊,只是心里那个结时刻折磨着她,使她不能态度鲜明地表明自己的爱情。

最后,当然是游云龙背着玉碧去石窝那里看鱼去了。玉碧淘气,刚才还在疼得大喊大叫,现在高兴得一脸灿烂,说姐夫背小姨子了,姐夫背小姨子了。玉婉在她身后掐了她一把,把她掐得尖叫起来。她说玉婉姐你不要掐我,我以后给你当伴娘,为你牵婚纱。

他们把石窝里的鱼捉来了,那些鱼又大又多,又肥又滑,在水里飞快旋转。玉蓉费了好大的劲捉住一个,这条一尺多长的鱼啪的一下将尾巴甩来打在她脸上,疼得她松了手,那鱼又掉进石窝里去了。玉蓉尖叫着又去捉,鱼们跳起来掉下去,溅了她一头一脸的水,她高兴得笑个不停。玉碧心痒要下来,玉婉说水凉当心你的伤口。玉碧说不碍事不碍事,我只是膝盖受伤水淹不到的。说着坚决地跳下了水。他们追着叫着,笑着闹着,弄个半天捉不到一尾鱼。刘猛子见他们闹得差不多了,说你们让开我来。刘猛子一掐一个准,那鱼在他手里被牢牢地控制住,再跳也是白跳。他一只手一条,一会儿就将石窝里的鱼捉完。

刘猛子不愧是有经验的捕鱼高手,他在河边的沙滩上用手很快刨出一个沙坑,沙坑里马上渗出水来,一会儿功夫水就与沙坑平齐了。他把捉来的鱼放在沙坑里,鱼们又在河坑里游荡搅动起来,高兴得玉蓉玉碧又跳又笑。这时游云龙看见石凳上走来一个人,细看,竟是那个捕鱼的人。他把头撇开,装作没看见他的样子。这人是认识刘猛子的,他说刘猛子你龟儿来干啥?今天怎么这样热闹,来了这么多客人?刘猛子说你龟儿文明点,这些都是城里来的先生小姐,不要草头草脑惹人笑话。他叫别人文明,他却也叫人家龟儿,这话在古镇也就是口头禅。那人说猛子有长进了,不错不错。你们是专门来看花溪跃鱼的么?玉碧说正是正是,听说这石窝里有好多鱼,我们来了当真有,太神奇太神奇了。那人看见了游云龙的背影,说这石窝里哪里会天天有鱼,要等涨水鱼才会跳上来。这鱼是那位先生弄的,他昨天来,跳到石凳下深潭里捉鱼,差点被淹死,后来见到我,出钱请我捉了放在石窝里的。这位先生你说是不是?游云龙只好转过头,尴尬地点头。玉蓉玉碧听了欢呼起来,哎呀游哥哥,你真好,你太好了。玉婉心里又是一阵感动,暖暖的热流在她全身环绕,心里润润的甜甜的酥酥的。她柔情脉脉地向他看去,眼里流露出热切期盼渴望爱恋的目光,这目光被玉碧这小狐狸看到了,她说哎呀我看见玉婉姐在送秋波了,这不是秋波是夏波,热辣辣的叫人心动,游哥哥还不回应。玉婉被她这么一闹,众人都看着她,她羞得脸颊彤红,窘得她跳起来去打玉碧,玉碧膝盖虽然受了伤,在沙滩上跑的却飞快。玉婉追她是不费力的,但她怕她跑了跌倒,就放慢速度,说不行不行,我跑不过你,你慢些点吧。玉碧不晓事,说你来呀,来追我呀,赌你追得上我。玉婉告饶,说行了行了,我输了,我追不上你。

大家到河滩附近的树林里去找柴,他们要燃起篝火美美地烤鱼吃。在这里找柴是很容易的,干枯的树枝到处都有,有手臂粗的甚至一整棵倒下来枯死的树。他们一会儿功夫就找了一大堆柴,刘猛子说不忙点火,这里的菌子多得很,找些菌子来烧了吃,鲜得很哩。玉蓉玉碧听了更来兴趣,随刘猛子去了,玉婉和游云龙也跟了上去。

山上的树林遮天蔽日,走进树林,里面的光线变得幽暗了,各种荆棘藤蔓野花葳葳蕤蕤地蓬勃着,不知名的鸟就在头上和身边鸣叫,松鼠跳来跳去,野兔倏然划过,野鸡咕咕叫着飞入树丛和野草之中。阴湿的地面布满厚厚的落叶,下面是厚厚的海绵般的腐殖土,走在上面像走在地毯上。在树林中开阔的地方,冒出一丛丛一片片的五彩缤纷的菌子,玉蓉玉碧高兴得叫起来,忙着去捡。刘猛子忙止住,说采不得,这些菌子有毒。玉蓉说这么漂亮美丽的菌子怎么会有毒?刘猛子说我也不晓得,只知道越漂亮越有毒。玉碧说蒋嫂这么漂亮也有毒?玉婉说这死狐狸又胡说八道了。

刘猛子带着他们走,到了一个凹地,看到那里有一片片棕黄色的菌子,刘猛子高兴得叫起来,好菌子好菌子,这是一窝羊,好吃得很。大家是吃过一窝羊的,分散开来,高高兴兴地捡菌子。玉婉玉碧手里拿不下,索性将裙子撩起来兜菌子。玉婉见她们露出雪白大腿,实在不雅观,叫她们放下。玉碧说那我们用什么来装呢?刘猛子脱下自己的外衣铺在地下,说放在里面吧,我来提。

采了一窝羊又采了粉绿色的青头菌,青头菌肥大,上面的伞盖轻轻一碰就断。刘猛子说不要捡这种,专捡只有骨朵的,又嫩又好吃。后来又采到褐色的羊肝菌,非常珍贵的鸡宗菌。玉蓉玉碧越采越高兴,到处疯跑寻找菌子,刘猛子说多得很了,再捡就拿不回去了。他们把采到的菌子收集起来,好大一堆。刘猛子的衣服兜不下,游云龙的衣服也脱下了,沉甸甸装满,各人手里又拿了一些,开始往回走。

篝火熊熊的燃起来了,刘猛子和游云龙去剖鱼,玉婉、玉蓉、玉碧去洗菌子。刘猛子说其实不用洗的,把菌子上的泥刮掉就行了,这样味道更好。玉婉她们不答应,非要去洗。

鱼剖好了,菌子洗干净了,刘猛子抽出别在腰上的弯刀进竹林去了,不一会儿他就拖着一杆青青的竹子来了。这刘猛子其实是很能干的人,他娴熟地剖开竹子,将竹子削成竹签,然后把洗尽的菌子一串一串串好,鱼太大竹签是提不起来的,他就削成竹片横插在鱼肚里,要烤了,大家才发现没带盐,没盐任是什么好东西都不好吃的。刘猛子说不急不急。他跑到堆衣服的地方,从搭链里拿出一包东西来,打开,一股香气弥漫开来,原来混和了盐末、花椒面、胡椒面和辣椒面。玉婉夸他,说猛子想不到你这么心细,连这些东西都想到了。刘猛子说我哪里想得到,我是做事粗粗拉拉顾东不顾西的人,是雪碧想到的。玉婉说雪碧是谁?这么好听的名字。刘猛子说雪碧就是蒋嫂呀,我原来也不晓得的,蒋嫂蒋嫂的叫她,她不准我这么叫,要我叫她雪碧。开头叫着别扭,叫着叫着也习惯了。玉婉说猛子你真是个有福气的人,有人疼你爱你,你要珍惜呀。玉婉想到游云龙又想到了那个曾经如火如荼地爱过的钟琴心,心里酸酸的涩涩的,不晓得自己该怎么应对。

钟琴心是回到古镇了,自那晚她在梦中被一阵凄婉哀怨如泣如诉的箫声惊醒后,踏着月光,她来到了古镇后的峭壁上,她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在月光似水树影婆娑的黄桷树下吹箫的钟琴心。江边雾气弥漫,往事如烟。往事其实并不如烟,往事不会像流岚像水雾风一吹就散尽,往事是刻在心灵里的刻楞,时间会使刻楞变浅,但不会磨平,时间只会像尘埃样把刻楞填满,但风一吹刻楞又会再现。钟琴心的箫声像一阵久别的清风,把时间堆积在她心灵上的尘埃吹走,使她已经渐趋麻木的心又渐渐复苏过来。她想她是不是对他太苛刻了些呢?他是一个文弱书生,是一个没有经历过血腥和恐怖的人,他的懦弱是他生活的环境太优越。而她呢,是在土匪群中长大的,父亲的悍勇,土匪生涯的血腥,是容不得懦弱的。在江湖中,他这种行为是不能容忍的,是会当成逃跑而被斩首的。想到这里,她又怀疑起自己的评判标准来。匪首女儿的血性使她转过身来坚定地走了回去。

后来,听说钟琴心在古镇住下来了,听说他辞去了在边城专员公署的好差事,到古镇新设立的小学校教书来了。她知道钟琴心为什么要这样做,但她是铁了心的,不会原谅他更不可能接受他。

但风毕竟是吹过了的,那些过去了的美好的日子,那些已经尘封的爱情,像闭合的书被翻开了,她的心里难免起了阵阵涟漪。

篝火熊熊的燃烧起来了,玉婉玉碧欢叫着拿着插了竹签的鱼和菌子去火里烤,她们心太急,不知道要等熊熊的大火烧过,留下成堆的表面覆盖着白灰而白灰下面却是彤红的灰烬,才是最好烤鱼烤菌子的。火焰很大,把她们的脸烤得彤红,热汗一层层渗出来她们也顾不上,结果炙热的火焰把鱼把磨菇烤的焦糊。刘猛子让她们不要着急,让游云龙看着火堆,让她们到河边去玩,等他回来再烤。

他去了一阵回来了,用衣裳包着一大兜东西,哗地倒在地上,是一堆洋芋和红薯。玉婉说你怎么去偷人家的东西?他说哪里是偷,给了钱的,人家不要,说这么点洋芋、红薯要钱就让人笑话了,硬塞在他们手里才跑回来的。

这时一大堆熊熊的大火已燃过劲,没有了浓浓的烟没有了熊熊的火焰,一大堆蒙着厚厚白灰的灰烬透出暗红色,热量却更大了。刘猛子刨开灰烬,把洋芋、红薯放进去,再用灰烬盖好,洋芋、红薯发出噼噼叭叭的一阵爆裂声,他也不管它,说小姐些这阵烤最好,快来烤。玉蓉玉碧和玉婉、游云龙等去取了成串的菌子和鱼,放在火上烤。确实,这阵的灰炭热量大、没有浓烟、没有烈焰,烤鱼烤菌子不会烤焦,没有烟火,烤出来的东西表面金黄内里酥透,只是要慢慢转着烤。烤的时候散发出一阵阵的鱼香、菌子香、洋芋、红薯的甜香。各种各样的香味混合在一起弥漫开来,把人的五脏六腑都薰得翻动起来,把人的肠胃引得急剧蠕动起来,清口水不由自己地流了下来。玉蓉玉碧是吃过不少美食的人,但她们还是馋得清口水直流。玉碧对玉碗说,姐我忍不住了,你看给要好了,我想先吃。玉婉说馋死你,等烧不等煮的。她将她手里的鱼接过来,又慢慢地烤了一阵递给她,说行了,去醮点辣椒盐巴吧。玉碧匆匆撒了些椒辣面和盐末,张口吃了起来,边吃边叫太好吃了太好吃了,天下第一美味。话还没说完她就被一块烫烫的鱼肉把她烫得叫了起来,玉婉去看,这丫头太急,文火烤的鱼表面没有热气,其实是很烫的,把她烫的哇哇叫。玉婉说你哪里像个有钱人家的小姐,倒像个没见过世面的村姑呢。玉碧说这不怪我,怪这鱼太香太诱人了,它自个死劲往我嘴里钻。刘猛子想笑又不敢笑,只好死劲忍住,这话回去对蒋嫂说,不把她笑的弯腰才怪。

大家吃起鱼来,这鱼确实太好吃,难怪玉碧这小丫头会不管不顾地往嘴里塞。鱼是山泉流出来的河水里长大的,花清、流急、清澈见底,又有桃花、李花、杜鹃花各色花瓣飘入水里,这样的鱼不细腻肉美才怪呢。肉里有水的清甜有花的清香,又在灰烬里慢慢烤熟,山林、清风、流云、雾岚、流水,天地精华都蕴藏进去了。

接着又烤菌子,烤菌子是要先把盐末、辣椒面等放上,让它在里面渗透就入味了。这烤菌子更是别有一番风味,这不是任何人都可以享受得到的,也不是在任何地方可以享受的,古镇周围百里绵延的大山,得天地之灵气享自然之精华,森林茂密河流纵横,杂花生树荆莽丛集,各种奇花异木猛兽珍禽自不待说,光是各种各样的野味就让人享用不尽。菌子在这里是寻常之物,到处皆有。但他们今天捡的都是菌中的珍品,一窝羊、羊肚菌、牛肝菌、松茸,这在城里是很昂贵也很吃不到的。游云龙在外省参加训练,训练结束时一位高官请他们中几个佼佼者吃饭,特意要了一份牛肝菌,说是菌中珍品,不是鸡鸭鱼肉可比的,其实就类似于海鲜里的鱼翅、鲍鱼,类似于燕窝的。那盘牛肝菌其实没有几片,多是辣椒等佐料,那位要员挟一片闭着眼慢慢品,说其鲜无比其鲜无比哪。但在这里他们却大把大把用火烤了吃。这种用火烤的蘑菇,一点也不比大餐馆的大厨师精烹细炙出来的差。它保持了菌子的原汁原味,保持了日月精华天地精髓,其清香味悠远而绵长,具有穿透力,闻到香味就让你走不开步。一种单纯的原始的本质的清香、纯香、醇香,吃上一颗几天后颊齿都还在生香。玉蓉玉碧是见什么喜欢什么的人,吃着烤得香味四溢的菌子,她们又狠命地夸菌子,说这才是真正的野味、真味、至味,啥东西也没得它们好吃。玉婉说你们见一样爱一样,爱一样忘一样,恐怕以后择女婿也是这样,见一个爱一个,爱一个忘一个,啥都图新鲜。玉蓉玉碧不饶她,说她胡说八道,东西和人怎么能混在一起,玉婉姐你才是这样呢。玉婉说我真是这样就好了,就过得滋润过得洒脱了。说着拿眼去看游云龙,游云龙避开她的眼光,心里暖暖的,比吃这香透骨髓的菌子还高兴。

吃完烤鱼、烤菌子,手还没洗,刘猛子已将埋在白灰下面的红薯、洋芋刨出来了,又是一阵浓浓的香。这里的洋芋、红薯本来就好,是种在山坡上的沙地里的,山坡上的沙地洋芋、红薯皮薄、肉质细腻,水份少,洋芋又面又糯又香,红薯又粘又甜又香,尤其是用大火过后的盖着厚厚白灰的灰烬里烤出的,更是美的不得了。洋芋、红薯表层不黑不焦不结壳,用手拍去表层的白灰,轻轻一剥,洋芋里面是雪白的冒着缕缕热气香气的肉囊,又面又沙,入口就化,香味直冲头顶。红薯呢,薄薄的皮里流出粘粘的褐色的糖汁,里面的囊又沙又糯又香又甜,咬在嘴里连嘴也难得张开,糖汁是太多太多了。

尽管肚子已经很饱很饱了,他们还是耐不住洋芋和红薯的香味甜味的诱惑,勉为其难地又吃了不少,直到吃得肚子实在撑不下去了才住口。玉蓉玉碧也不怕大家笑话,揉着腹部唉哟唉哟地叫唤,撑死我了撑死我了,都怪刘猛子,光吃鱼也罢了,又去弄菌子又去弄洋芋、红薯,多在一天不晓得还要弄多少东西来呢。游云龙掩着嘴笑,这两个很少出门的小姐,古镇这么多好东西,不把她们撑坏才怪。玉婉说别怪人家刘猛子了,你们憨吃憨撑,恨不得把一坐山一条河的东西都吃光,这下丢丑了吧。玉蓉说这哪里是丢丑,是说明这里的东西好,好得害我们连小姐样子也装不成。大家笑了起来,笑得河水哗哗响。

第十九章

那些天蒋嫂特别忙,忙得脚不沾地店也不管饭也不做,她清早就出门,交待刘猛子说店就交给你啦,照顾不好客人我饶不了你。还有,午饭给我做好,做不好你交不掉差。说着扭了扭刘猛子的腮。刘猛子哭丧着脸,他最怕做饭,他野惯了,觉得做饭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事。马锅头们说猛子做就做嘛,反正你做的比猪食好,把蒋嫂喂得到处鼓起来,好摸得很。蒋嫂说好摸也轮不到你摸,你只能干瞪眼。马锅头说你莫小看我,各有各的摸处。只是猛子,她要让你做饭,这是婆娘的事,不给点奖赏不行。蒋嫂说猛子你好好干,今晚就有奖赏。马锅头们起哄,猛子这差事划算,只是要兑现,让蒋嫂现在就奖赏。蒋嫂转过身来猛的亲了一下刘猛子,亲得叭的一声,亲完就哈哈笑着跑了。刘猛子被亲得回不过神,古镇尽管开化,但从来没有人当众亲人的。大家都说猛子是天上掉馅饼,正好套住他了。这么好的女人,谁摊上谁幸福。

蒋嫂要策划长街宴,这事儿挺多的,尽管镇长饶云梦、范老先生等挻热心此事,但具体的事多得很杂得很,须得有热心人去发动去张罗,要说长街宴容易也容易,无非是大家把桌子接起来凳子拼拢掉,摆上各家做的菜就得了,可是怎样做出特色,做出花样,做出水平,尤其是尽量不重复就很难了。蒋嫂爱热闹又热心,就要拉上玉婉去跑。玉婉虽然热心,觉得这是很有意思的事,滇东北的古镇从来没有摆过长街宴,把滇西的风俗学来,会给古镇平添很多情调。古镇本来民风就淳朴,古镇的人又热情又好客。滇西的长街宴是村里人共同享受,增强本村人的情谊,而古镇的长街宴呢,更有特色,不仅古镇参与,连过往客商、马锅头、挑夫们都会受到盛情邀请,真是古道连四方,古关古镇热心肠呵。

但玉婉实在不习惯东家进西家出地去跑,上次去跑是不得已的事,为赵秋霞的相好赵得发去跑,不去就会死人,那是救人于水火,解悬于发端的事,这次任蒋嫂怎样说她都不去了。莫说她不想去,就是她的义母刘太太也不准她去,刘太太说你不比蒋嫂,蒋嫂是小户人家出身,疯疯癫癫,泼泼辣辣,人倒是好人,但毕竟不是大户人家作派。你不同,你读过女中,是有根基人家,将来还要嫁户好人家,咋能这样出头露面到处乱跑呢?刘太太一门心思还想劝她回边城,她不想让她在古镇受苦。玉婉并不这样想,她不愿跑主要是性格使然,她想自己也不是富家小姐,父亲虽然威震一方但始终是匪首,义父义母虽然有钱却不是亲生的,她想过自己的日子,不愿回边城去过悠闲富足而空虚的日子。

倒是蒋嫂提出的组织支女子赛舟队她很有兴趣,这个提议是郑一手想到的。古镇自古就有端阳节划龙舟比赛的传统,但女子参加比赛还是第一次。古镇既古,就有很多传统旧习,她们提出后第一个反对的是范老先生,范老先生也算是比较开明的人,在古镇这个交通要道,再保守再刻板的人也会变得开明起来。但对女子划龙舟这事,老先生还是接受不了的。他说孔夫子说男女授受不亲,女子应该温良恭俭,贤淑雅致,怎么能出头露面,做与男人一争高下的事,公鸡司晨母鸡下蛋各司其职。他的话遭到蒋嫂的强烈反对,蒋嫂说范老先生这话就不对了,这世界没有女人就没有人,没有女人天就垮了一半。你既然看不起女人,你就不该和郑嫂住在一起,你要再反对,我就让郑嫂回她家去。这样一说,范老先生的脸一下红起来,白发苍苍的人了,竟然窘得搓手捻脚,羞愧不已。他说蒋嫂你这是什么话?咋把这事扯在一起了,我这是私事,不能和公事放在一起谈的。蒋嫂见他窘成这样,开心得大笑起来,说啥公事私事都是事,你要反对,我就棒打鸳鸯,把你们这对老鸳鸯打散,这事我说得到办得到的。

原来范老先生老伴去世已经十来年,膝下无儿无女,老先生晚年的生活是很孤单的。他只知道读书做学问,对地方公益事业也很热心,举凡古镇的大事小事他都要参加,老先生人好学问好品性高,是很受古镇人尊敬的。但他却没有生活自理能力,穿一袭长衫,很长时间没有洗了,前襟和袖口都发亮了,油汪汪的他还穿着,衣襟、袖口、下襟烂了,他就让它烂着。范老先生是有面子的人,他自己也觉尴尬,有时他就自己洗、自己补,但他从来没做过这种活,洗衣服时他就将衣服用水泡着,泡个两三天沤得有味了,他用棒槌胡乱打一气,在水里抖一阵,湿淋淋捞来晾起,那衣服干了,蓝一块白一块黑一块,比没洗还难看。他补衣服更奇特,眼花,他就用缝被子的大号针来缝,缝得这里皱起那里凸起,粗针大线比没缝还难看。古镇的人热心,不少女人都说要为他缝缝补补,但他好面子不答应。有一次蒋嫂去请他,见他戴着老花镜用大号针像缝麻袋一样,颤颤巍巍抖抖索索地补,一会儿又扎到了手,一会儿又穿不上线,十分心酸,连忙接过来帮他补了。他吃的更是简单,有啥吃啥,逢啥吃啥,得啥吃啥,他几乎不会做饭,更不会切菜炒菜,有时抓把米放几匹白菜煮成稀饭也就是一顿,有时就用包谷面煮糊糊,买了几罐咸菜,要了一碗豆酱放着,就着咸菜,豆酱就吃了,还说居陋巷,一箪食一甄饮,不亦乐乎。他是经常有人请吃饭的,每次吃饭,见到满满一桌热气腾腾香味四溢的饭菜,他谗得清口水直淌,但他是受人尊敬的人,总得撑着,肠胃痉挛,嘴里不断流清口水,他强忍着,将清口水咽回去,眼睛尽量不去看菜肴。不看归不看,但那香味却是无孔不入阻挡不住地钻入鼻孔,弄得老先生坐而不宁,烦躁万分。但还得忍,还得矜持,还得有尊者的样子,这就太折磨人了。老先生只能王顾左右而言它,眼睛高视绝不看菜,屏心凝气只谈雅事。大家开始吃了,他还得拈一筷菜,慢慢品,其实他太想唏哩哗啦地吃个痛快了。有时他在努力品着,胃里却有一只手,不管不顾地把嘴里的东西拉下去,他只得装成回味无穷的样子,眯着眼,说好菜好菜,这菜是做得越来越好了,色香味俱佳。有了这些经历,老先生以后出门时,总要先烤一个猪饵粑或者一个烤红薯吃了垫底。这事也有露馅的时候,有一次郑一手去请老先生,说好了中午吃饭,但他一直没来。郑一手自告奋勇去请,匆匆赶到,见老先生正在火抓火燎地吃一个热气腾腾的猪饵粑,推开门时还没吃完,见他来忙着往肚里咽,谁知一大垞猪饵粑强行吞而又没吞下,咽得老先生眼睛发白,瞪得老大,不断地打嗝。郑一手忙去倒开水,茶壶里只有半壶冷茶,老先生喝了不少才把那垞猪饵粑吞下去。老先生说吃遍天下,还是我们古镇的猪饵粑好。人老了,怕油腻,见到鸡鸭鱼肉我就腻,好久没吃猪饵粑了,好吃好吃,这才是地道的家乡味呵。郑一手平时嘻嘻哈哈的,经常说些玩笑话。这次他没笑,他知道老先生的德行,心里不免有些难过。

蒋嫂这个人是见人有难自己比别人还难受的人,范老先生不是有难的人,他在古镇有地位有身份,有十几亩山地,在峡谷下还有几亩蔗地几亩水稻,日子算是小康之上。他主要是不会过日子,子曰诗云害得他连生活技能都没有了。老伴在的时候,老先生的蓝布长衫上哪见得到半点灰尘泥垢,白毛布底随时洗得白生生地晃眼睛,长衫不但洗过还要浆过,浆得平平正正板板扎扎,冬天还为他织了围巾,长长的围巾一系,老先生金丝眼镜一戴,那儒雅、庄重劲儿就出来了。谁想得到呢?老伴一死,他的日子就塌下来了。

长篇连载

第12期

夏天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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