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选自《野葫芦引·西征记》,作者宗璞,人民文学出版社年出版。

第二章一在大理和永平之间,离大理较近的山坡上,医院。这里原是一个仓库,从一九四二年开始改建,经过一年多的修整,医院。这就是孟灵己和李之薇要去工作的地方。她们从曲靖上车,车在路上时常抛锚,修了半天修不好,只好换了一辆车。三天以后才来到永平郊外一座小山下。山坡并不高,车子不能全始全终,开到半坡,又抛了锚,再也发动不起来。同车来的有十多名学生,医院里抽调的人员。大家都下来,医院走去。旷野的夜很亮,没有月亮,星星也不多,但是草木、山峦似乎都发着微光,显出柔和的轮廓。来接的人建议走小路,说那比公路近得多。小路有石阶,崎岖陡峭,大家一步步向上爬,没有人说话。一会儿,忽然到了一片平地。先看见一座高山,好像他们正在上面走的山又长高了,在黑暗中很雄伟;再看见低矮的房屋,显得有些畏缩。他们走进门,有人领他们到旁边一个小院,那是女兵宿舍,嵋和之薇很自然地把行李放在一起。领队的人说:“不对,李之薇在这间屋,孟灵己在那间屋。”两人默默地对望一眼,嵋便提着行李走到另一个房间。这时她只有一个愿望,就是睡觉。她来不及思考、感慨,一下子就跌入梦乡。一阵尖锐的呼喊把嵋惊醒了,同房间从昆明同来的两个护士也都坐起来,她们开灯,灯不亮。又一阵喊叫声传过来,她们渐渐明白了,那是伤兵。他们是不是很疼?是不是要什么东西?可是她们不能随便走动,这里有军纪。不久喊声消失了,嵋再也不能入睡,她看着外面的亮光,还是不能思考、不能感慨,也没有一点儿感伤。这是战争。嵋只有这一个念头,用这个念头解释一切。第二天,经过谈话,嵋和之薇都有了工作。之薇到化验室,嵋到会计室。嵋很奇怪。谈话的人说,医院需要会计,你不是学数学的吗?嵋无言以对,见到之薇时忧心忡忡地说:“我一定会算错账,怎么办?”之薇对化验倒觉胜任,她们在曲靖学习过,可是没有学过会计。她也替嵋发愁,说:“不光是对错的问题,任何单位的账都是很难弄的。”“咋个整?”嵋自语。一个护士对嵋说:“你们不用到病房,是万幸的事。伤兵很难伺候,像你们这样的小姐对付不了的。这是照顾你们了。”嵋一时觉得自己很无用。“医院?”之薇怯怯地说。嵋说:“医院,这里已过了大理了。我不记得那些番号。”之薇不语。嵋想若是颖书在这里就好了,随即自己又为这种想法觉得惭愧。下午之薇到化验室,先帮着洗瓶子,晚饭时和嵋坐在一起,告诉她说:“我已经在为抗战工作了。”嵋摇摇头说:“我在一个房间里坐了半天,连会计室的门都没让进。有一位军医来问了几句话,全不着边际。”过了两天,之薇开始取血了。嵋也进了会计室,在门边一个小桌旁坐着,桌上有一架算盘。嵋心想我至少会打算盘,多打几遍好了。可是没有多久,一个人把这算盘拿走了。“借我用用。”他说。嵋只有呆坐着。“我要喝水!”忽然传来一声清楚的呼喊,这呼喊很有力气。嵋本能地想起身去倒水,随即管住自己不动。那呼喊重复了几次后渐渐低了下去。嵋忍不住向坐在斜对面的会计说:“我去给伤兵倒水好吗?”那人惊讶地看着她,说:“你不要管,你管不了的。”又过了一阵,又传来另一种惨叫,一种挣扎的、声嘶力竭的惨叫。嵋又忍不住问斜对面的人说:“我能为他们做什么吗?”那人有些不耐烦,说:“再过几天你就听不见了。我们都听不见。”晚上,嵋伏在床上给家里写了信,也给峨写了信。这里的山和点苍山是不是连着?因为灯光太暗,她一手拿着硬纸板凑近了灯光,只能写简单的信。她也给庄无因写了几行字,她想象不出无因在这种环境里会怎样,写完她又把信纸撕掉了。这里的邮差两三天来一次,信都交给收发,若是不交就会错过,要等下一班了。一天上午,医院开大会,院长讲话。一间大房间坐得满满的,前面摆了两张小方桌,几个人围坐着,医院的领导集团。一个宽肩厚背的年轻人拿起新到的人员名单,翻了几页,忽然抬头往听众这边看,他先看见了李之薇。之薇也看见他,心想:这分明是严颖书。两人不好招呼,对望一下,算是注目礼。医院的历史和现在的规模,他有一个口头语,几句话间便插一句:“可合(对不对)?”照云南乡音是“咯活”。后来之薇说,她什么都不记得,只记得“咯活、咯活”。让之薇一形容,嵋觉得听见的好像是打嗝儿。两人不去考究院长姓名,有一段时间暗自称他为“嗝儿”院长。院长讲完概况,介绍坐在小桌前的几位军官。嵋一直低着头,忽然听见严颖书的名字,抬头一看,果然是颖书站起来。嵋几乎叫出来,连忙停住,心想,他是到这里巡查吗?院长接着说:“这是医务处主任。”又介绍了两个人,他们倒真是来巡查的。一位点点头,没有发言;一位简要地报告了战争形势。他说,敌人占据了怒江西岸的腾冲、龙陵等几座城市,切断了外国援华物资的通道,和我们隔岸对峙已经两年。现在欧洲战场形势大好,我们的任务是准备反攻,把敌人赶出国门。讲完后,院长又做了补充:“近来在保山西南,发现一股鬼子兵,打了一仗。可合?这不过是零星接触,伤员还不多,我们要做艰苦工作的准备。”正说着,外面忽然又响起了惨叫声。嵋想,最重要的事,就是应该让他们不要惨叫,医院。好像回答她的想法,院长说道:“医院。可合?这里住的都是荣誉军人,老实说,荣誉是一个词。你们遇到的现实,照你们学生看来,可能很残酷、惨烈,可能让你们吃不下去饭。这都是小事。饭么,饿了就会吃的。”这句话嵋很久都记得:“饭么,饿了就会吃的。”不过,也不像说的那样容易。院长讲医院的医务情况。嵋不知道颖书是否学过医,听来倒也头头是道。嵋和之薇以为颖书会来看她们,他却没有出现。从护士们医院不过半个多月,为人谦和。过了几天,他才到嵋坐的小桌旁,领嵋到医务处,那里正好没有人。他让嵋坐下,开口说:“医院了。”“那么说我没有记错,我记得你是在楚雄。”“是的。医院要发展也需要整顿,把我调来了。你看我成了医疗方面的管理人才了。”颖书有些自得地说,“你不能在会计室,那是个是非之地。我想不出你能做什么。”“我真的很无用?”嵋有些沮丧。照颖书的想法,嵋这样的人是属于“锦上添花”一类,现在需要的是“雪中送炭”。不过他已经安排好了,让嵋去管理病案和资料。嵋说:“如果需要护士,也可以做的。我听见伤兵叫着要喝水,到现在也不知道喝到了没有。我想我可以为他们做些小事情。”颖书不看她:“这里有这里的办法,你还是和资料打交道的好。我们都商量过了。”这时一位高而瘦的医生走过来,向颖书说:“手术室的消毒设备太差了。有一个伤员的病案找不到,现在连姓名也不清楚。”颖书介绍他姓丁名昭,是这里最好的医生,成都华西医学院毕业的,已经在这里工作两年了。丁医生神色疲惫,整个的人显得很干瘪。嵋觉得他至少已经工作二十年了。他们谈了一会儿,颖书引嵋走出病房的院子,看见山脚下有两间平房,并不相连,相隔十来米,一间便是资料室了。里面很乱,过去的档案和新来的材料都堆在一起,嵋站在当地,愣了一会儿,试着找下脚的地方。颖书抱歉地说:“原来有一位管这些材料的,前些时候走了。”那人其实是到前线接伤员,中流弹身亡。颖书不愿意说“死”字,恐嵋害怕。嵋倒没有注意,医院建设一个新的、有用的资料室。颖书又叮嘱嵋去领手套、口罩和一些文具,最后说:“三姨妈不知怎样不放心呢。”他没有说,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安全的工作了。颖书离开了,嵋领了东西,再次回到资料室。小屋在山坡下,背后的山就是刚来那天晚上见到的,白天看来倒也不是崇山峻岭。山坡长满了各种植物,一片叶子花林开得正盛。嵋立刻把山叫作“小苍山”,把这简陋的小屋叫作“小苍山山房”。她要写信告诉无因,可是到现在她还没有给无因写信。她开始整理那些乱糟糟的文件,把它们分门别类,首先是要整理好病案。那年日寇大举向滇西进攻,我方在怒江对岸拦击,后来撤过江来,有些伤员辗转到了这里。一部分人已经不在人世,一部分已经出院,都留下了材料。这些材料显然是很不全的。有的连名字也没有,只有番号。嵋一面整理,心里一阵阵悲哀。她来不及一张张看,只把它们整齐地摞在屋角。她想,只要有地方放就不能扔掉。有些材料较新,它医院。两年来,两岸常有小规模战事,西岸的游击队也很活跃,不断有伤员送来。嵋看着一个个名字,心想:是他在叫疼吗?是他要水喝吗?这里距病房较远,听不见任何声音,战争似乎也远了。当晚,嵋和之薇坐在床沿上,交换一天的情况。之薇说:“我在化验室听说,一起来的人都有了事,医院的人手还不够。过两天听说要有人往保山一带去,工作就更紧了。”嵋说:“我把那些乱东西理好,就不需要很多时间了,还是可以参加一些护士工作。”之薇说:“严颖书不会让你做的。”嵋有些不高兴,说:“那就不对。”之薇说:“丁医生知识很丰富,人也和气。显然比别的人水平高。”嵋说:“我也这样觉得。”这时有人在外面叫李之薇,出来看时正是丁医生。丁医生说:“来伤员了,要取血化验。”两人跟着丁医生到前面,见人们正抬着几个担架进来。两人急忙跑上去要帮忙,却插不上手。抬担架的都是民夫,他们熟练地把担架抬到病房,又帮助护士将伤员抬上床。之薇不再理嵋,和护士们一起迅速开始工作。走廊里灯光很暗,严颖书和丁医生在商量什么。“陈院长到保山去了。”颖书说,“我可以带医疗队去河谷。”人们穿梭般走来走去,很快集合了一小队人出发了。嵋跟着丁医生到病房检查。这是嵋第一次来到病房,新来的几个伤员在呻吟,一个在呻吟中迸出几个字:“水——水——”嵋想找点水,被护士长喝住了。护士长大声说:“不能喝水,知道吗?!”停了一会儿,丁医生从病房出来,说:“马上手术!”一个护士跟着丁医生进了手术室,要做术前的准备工作。嵋愣在门口,忽然听见丁医生大声说:“你怎么了?”又见手术室的医士扶了那护士出来,慢慢走到护士台前坐下。医士说:“她头晕,她有这毛病。”这时夜已深,显然做手术的人手不够了。丁医生走出来,见嵋愣在那里,说:“你上过救护班吗?你来帮着清创。”嵋便随着进了手术室。那房间设备简陋,房顶挂着两盏汽灯,很亮。要做手术的是那位要喝水的伤员,他已昏迷,他的左上臂受伤,创口腐烂,正在高烧。这里除了丁医生和那位年轻的医士外,只有嵋。她机械地,可是相当灵巧地照着医生的吩咐做着一切,她把刀、剪、锯等用具依次递上,直到一只手臂离开了它的主人。手术完了,嵋好像从一场大梦中走出。丁医生拭去额头的汗,有些遗憾地说:“伤口发炎好几天了,不然不至于全部截去。”然后看看嵋,说,“你不错。”又看看医士,说,“小洪,你也不错。”嵋和洪医士把伤兵推回病房,她想留下守护,洪医士说他会来看的。医院暂时落入了沉寂。嵋慢慢摸回宿舍,却怎么也不能入睡,也不能思想,她只想扑在母亲怀里哭一场。哭什么,自己也不清楚。次日清晨,嵋想到病房去看看,因知道不应该乱走,便还是直接来到山房。她看着已经相当整齐的新病案架,想着应该建立一些必要的制度,一边继续整理病案。颖书等下午才回来,又带回几个伤员。走廊里都摆了床铺。一天很快过去了。嵋回宿舍时,到病房张望,她寻找那个刚做过手术的伤员。他仍在高烧中,微微睁着眼。嵋知道他什么也没看见。他动了动干裂的嘴唇,却发不出声音。一个护士走过,说:“你在这点干什么?”嵋说:“想给他喝点水。”护士递给嵋一块棉花,让嵋用棉花蘸了水,轻拭伤员的嘴唇。伤员的眼睛睁大了些,闪过一线亮光,嵋心上一阵安慰。又过一天,嵋很惦记那伤员,巴不得早一些去病房看望。黄昏时,她在山坡上走了几步,采了几朵野花,这里随时都有不知名的野花。她用一张旧纸罩着这束花,走到病房门口。那张床已经空了,她以为自己走错了房间,邻床的伤员用力说:“他死了。”嵋愣了一下,仍把手里的花放在空床边的小几上,默默转身回到宿舍。她应该去安慰别的伤员,可是她一时做不到。这些伤员的去处是小苍山另一侧的坟场,这片土地是他们用生命保卫下来的。他们就葬在那里,多少中国人葬在那里。一批伤员要出院了,这是一件快乐的事。医院开了欢送会,“嗝儿”院长给伤员们发纪念品,致词说:“你们都是有好几条命的,受了伤没有死,路上经过转运也没有死,到这点经过治疗也没有死。可合?以后你们还会有好几条命的。”出院的伤员中,有很小一部分还要回到前线,全院人员向荣誉军人鞠躬致敬,特别又向返回前线的几位军士深深地鞠躬。嵋问颖书:“荣军怎么安排?”颖书道:“楚雄有一个荣誉军人院,昆明也有,别处也有的。”这时,丁医生走过来问嵋:“你能帮助翻译英文资料吗?”“我试试看。”嵋说。丁医生递过一份材料。这么好的纸,嵋心想。一连两天,嵋全神贯注对付这份材料,那是国际救护组织来的一份类似伤兵救援条例的东西。头几页还好,渐渐生字多起来,她译不下去,望着窗外发愣。“你从哪点来的?”忽然像从地底下冒出来一样,一个干瘦的、黑黄的人就像一片枯叶站在窗前,很郑重地向她发问。嵋吓得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向后退了两步,问道:“你是谁?”“我是惠通桥来的。”那人说,又问,“你从哪点来的?”说着到了房门口。嵋下意识地用椅子把门顶住,那人并不想强行进来,仍是喃喃自语:“我是从惠通桥来的。”走开绕过山脚去了。惠通桥,嵋是知道的。那一年在怒江西岸激战后,我军撤过江来,果断地炸毁了惠通桥,浩荡江水把敌军拦截住了。有些士兵没有来得及过桥,随着桥身落进江水。“从惠通桥来的”,说这话的一定是那次战役的参加者。那么这奇怪的人大概也是荣誉军人。嵋搬开椅子,走出门,向山脚走去。她穿过一片叶子花林,远远望见那一片坟墓,只觉得一片白光。走近时,见每个坟墓前面都有一小块白石,没有名字,也没有做成碑,只是一块石头,被高原的阳光照得发亮。坟场的另一端有人声。嵋站住了,停了一会儿,见几个人绕过一个个坟堆走过来。是严颖书领着几个老兵,这些人都是留院服务的荣誉军人,有的甩着一只空荡荡的袖子,有的架着拐杖。颖书看见嵋,有些奇怪,走过来问:“你在这里做什么?”嵋说,刚才见到一个奇怪的人,他不说话,只说是惠通桥来的。那些老兵互相看看,一个说:“就是他了。”“你知道炸惠通桥的事?那是万不得已的做法。”颖书说,“当时一起随军过江来的还有民夫,他们亲眼看见没有来得及过桥的人被滔滔江水卷走,也许正是他的乡人、兄弟。当时江岸上就响起一阵哭声,这在战争中是很少见的。后来,竟有几个人出现了精神障碍,想来是极大的悲痛和恐惧所致。”颖书说话间,几次用手抚腰,“你见到的人姓战,是怒江西岸潞江县的民夫,他随军撤过江来,在医院治疗过。”“从惠通桥来的。”嵋想了一下说,“他大概永远记得炸桥的那一刹那。”颖书说:“他失去了全部记忆,只记得那恐怖的一刻,所以不停地说。治疗没有能让他完全恢复正常,现在留在这里照料坟场。那时为了阻止敌寇进攻,特地成立了破路工程处,从长官司令部调来专人指挥,征调了数百民夫。他们挖断公路、炸毁桥梁,炸惠通桥就是最大的破坏。也只能这样,才阻挡了敌军。”颖书望着远处,又说,“他就住在山脚那边,你不可以去。”嵋想问,你来这里做什么?但知道不能问。颖书不等问,自己说道:“我们来看看这边的地,”他指一指稍远处一个斜坡,“看能不能盖几间病房。”多盖病房意味着要容纳更多的伤兵。嵋心上沉甸甸的,低声问:“我可以走了吗?”转身走了几步,又被颖书叫住。颖书先说:“丁医生问你愿不愿意去手术室?他说你能帮得上忙。”嵋有些诧异,说:“你是问我自己的意见?我怕手术室。”颖书说:“老实说,我也怕,你还是在资料室做吧,你做得不错。不久,还会有新的医生来。”停了一下,随口问,“李之薇的工作怎样,她习惯了吗?”嵋抬起眼睛说:“她很好,似乎比我更能适应新的环境。”颖书道:“这样就好。你回去吧,不要出来闲走,我会来看你们。”他走开了,肩宽背厚的身体有些佝偻。嵋回到小苍山山房,又拿起那份英文材料,生字依然在那里。“应该有一本字典。”她想。她仔细读了好几遍上下文,精神却不能集中,耳边断续响着那一句“我是从惠通桥来的”。她把英文材料放在一边,去摆弄那些病案。现在这些病案比以前清楚多了,完整多了。她将新入院的伤员病历重新誊写了一遍,抬头见天色已晚,便起身整理桌上什物。有人敲门。嵋想,怎么没有看见有人从窗外经过。“是我,”门外的人说,“我是丁医生。”嵋连忙开门,见丁医生立在门外,递过一本书。嵋接过一看,是一本医学英汉字典,高兴地说:“我正需要字典。”丁医生说:“这还是我从成都带来的,凑合用吧,不打搅。”走了几步,回头说:“你也可以下班了。”嵋站在门前,见丁医生往坟场那边走去,心想他大概也是从那边来,不知去做什么。这时视线所及,都被小苍山的阴影遮蔽,天上落下和地上升起的同是一种沉重。嵋愣了片刻,迅速地收拾好东西,锁好屋门,快步向宿舍走去。过了十来天,果然来了两位医生。两人都从昆明的一所医学院来,姓张的一位戴深度近视眼镜,人颇木讷,他不愿做外科,也不适合做外科。医院内科一直没有像样的医生,他去倒也合适。另外一位姓哈,叫作哈察明,相貌端正,眼睛很大,似乎很能干,知识比洪医士多。他进了外科,丁医生很高兴,可是不久,就发现哈察明为人有些特别。一天,丁医生和科里几个人讨论伤员情况,结束后,哈察明留下来,很神秘地对丁昭说:“昨天我看见护士长递给严主任一条花手帕。严主任好喜欢哟。”丁昭很奇怪,说:“那又怎样?”“事情都是从小处开始的。”哈察明说。丁昭道:“我只知道严主任做事公正,护士长工作负责。你说的和工作有什么关系?”哈察明笑说:“就是要从小事看一个人啊。”他大概还向别人说过这事,有几个护士知道了,告诉了护士长。这护士长姓铁,三十多岁年纪,像一般护士长一样,头脑清楚,手脚快当,嘴上也来得,医院上下都称铁大姐。一个傍晚,在食堂里,大家正坐着吃饭,护士长叫哈察明站起来,大声对他说:“我给伤员缝腰带,顺便也给严主任做了一条,因为他腰疼。这犯了什么戒?哪来的花手巾?你造的什么谣!你不是叫哈察明吗?你可没察明白。”大家都笑了。哈察明并不觉得窘,喃喃道:“反正是给了一样东西。”一个护士大声说:“我还看见你刚刚拿了一碗米饭呢。”别的护士也要说话,铁大姐制止了。以后又有类似的事。哈察明简直是谣言制造者,可是他并不是存心如此,只是他这样看,也这样想。嵋和之薇说他察而不明,好像哈哈镜照人走了样。恰好他又姓哈,很快给他起了一个外号,叫哈哈镜。他还特别喜欢规劝别人,而且总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似乎被规劝者不听他的话就会大祸临头。一天下午,他到小苍山山房来,给嵋送一份资料,自己坐下,说:“听说你是哪位教授的千金,亲戚都是达官贵人。”嵋只管看那些材料,冷淡地看了他一眼。哈哈镜面有得色地说:“你可不能自高自大啊。我知道你昨天在大门口和人吵架了。”嵋诧异地问:“我什么时候和人吵架了?”“你自己想想嘛。”哈哈镜又做神秘状。嵋想了一下,不禁笑出声来。她昨晚在食堂门前向一条觅食的狗说话,问它可吃饱了。炊事兵很奇怪,问她和狗有什么说的。声音很高,竟被发展为吵架。遂问:“你还要造多少谣?”哈哈镜不快地说:“说话要谨慎。吵架内容我都知道,你一定是嫌给的饭菜少了。”嵋哭笑不得,不再理他。后来嵋和之薇分析,说哈哈镜有时是认识问题,对一件事看法过于偏执;有时是捕风捉影,甚至无中生有,只能说是想象力太丰富了。医院很快成为特殊人物,只是工作尚可。大家知道他的特点,都敬而远之。丁医生认为永远不能让他独立做手术,根据他“洞察一切”的眼光,说不定会将不该切除的器官切除下来。嵋觉得哈察明像一个人,过了许久才想出来,他像《老残游记》中的王姓清官。王太守自命是清官,把他认为有问题的人都用站笼站死。嵋跟之薇和丁医生说《老残游记》,可是他们都没有看过。嵋只好自己分析:这样的人一方面很偏执,一方面缺乏同情心,后者是主要的。嵋想着,有些头痛。前面还不知有多少人和事呢,哪里管得了这么多。二一个月过去了,上次的小战斗结束了。医院的工作相对地说不十分紧张。一部分人员得到一天假期。因上午大扫除,直到中午才得休息。嵋和之薇端着装满饭菜的饭盒从食堂出来,走回宿舍去。现在她们常常把饭拿回宿舍,这本是不允许的,不过很多护士都这样做。“孟灵己,你的信。”收发兵递过一封信来。昆明来的,是爹爹的笔迹。爹爹和娘还好吗?小娃呢?还有无因。嵋几乎想扔掉饭盒拆看来信,但只能忍着,捧着饭盒和信回到宿舍。取出了信纸,在枕上把它抚平,先看见一个“嵋”字,略略一惊,她几乎已经渐渐忘记自己是嵋了,她只是孟灵己,医院的杂务人员。嵋儿:我们收到你的信了。我们放心又不放心。你虽然年纪小,却素来有主见,能独立。听大姨妈说,颖书也调到医院了。有颖书在那里,又有之薇在一起,凡事总有个照应。玮玮哥在保山教练通讯兵,我们已把你的地址给他,也许你们能见面。你睡得够吗?吃得饱吗?尽可能不要睡得太晚。家里少了你和姐姐,好像空了一大块。学校发薪水了,日子尚可。我们身体都还好,不要惦记。就是爹爹睡得太晚。他只有在晚上有时间写书。下面是爹爹写的几行字:我在考虑一个历史问题,我想它插不进你的生活。我们读的历史,都是写的历史,和真实是有距离的,能测量出有多远就好了。你们在创造历史,能留下你们创造的真实,又要多少斗争。——爹爹。下面又是娘的笔迹:我和小娃有时为爹爹抄稿子,小娃的字很好,学期考试全班第一名。玹子常来看我们,有时还抱了阿难。之荃进入学校篮球队,已经赢了好几场比赛。无因在物理学年会上有一篇论文,很受重视,他要去你的地址。我们会常写信的,你也要常写信。信太慢了。小娃说这信好像绕地球一周才到我们家。还没有见到姐姐吗?她很久没有来信了。大概为了证明自己的字好,小娃也写了两行:小姐姐,那天我随爹爹去领薪水,忘记带图章,爹爹叫我回去取,可是人家要下班了。我在附近小店里,买了一小块肥皂(零卖的),用铅笔刀刻了爹爹的名字,成为一个图章,顺利解决问题。这图章存着,等你回来看。嵋不觉微笑,又把信翻来覆去地看,觉得太简单了。之薇不想打搅嵋,只默默地吃饭,觉得今天的腌酸菜蚕豆瓣特别咸,一面吃饭一面喝水。“你看吧。”嵋递过那张信纸。之薇匆匆看了一遍,因为他们提到之荃,感到一点欣慰,又想自己的家信不知什么时候来。她把信还给嵋,没有说话,端起杯子喝水。嵋又看信。真的,这里离姐姐其实不远。这些山一定是连着点苍山的,循山路往东走,就会见到姐姐了。可以把她的情况告诉爹爹和娘,我们全家又会在信上团聚了。玮玮哥也不远,他会来看我吗?“快吃饭。”之薇轻声说,为嵋倒了一杯水。嵋把信塞在枕下,又掀起枕头看看,坐在枕边,很快便把饭吃完。女兵院的后面有一道小小的泉水,从山坡上流下。她们常到那里洗东西。之薇说:“我去洗碗,你再看一遍吧。”嵋也不谦让,忙忙地又取出信来读。之薇蹲在泉水旁,洗过了碗,见那泉水丰满清澈。忍不住用手捧水喝了两口。抬起头来猛然看见严颖书站在泉水对面。“李之薇,你好。”颖书说。之薇站起身行了一个军礼。“你替孟灵己洗碗?”“孟伯母来信了。”之薇郑重地报告这件大事。“那也不能让别人洗碗。”“她也常替我做事的,我们是互相帮助。”颖书正想说什么,这时又有别人来洗碗,医院的事,遂对之薇说:“你们两人不要吃晚饭了,早一点到医务处来一下。”之薇点头,回到宿舍,说了颖书的话。嵋笑道:“莫非是要请我们吃饭?他早该做的。”傍晚,她们把军装拉平,把军帽戴到她们以为是最适合的角度,那当然和正规的角度有距离。她们到了医务处,见“嗝儿”院长正在那里和颖书争辩,声音很大。院长说:“这笔账总要有一处出,我看你管不得。”颖书说:“无论如何,药费不能有假。”两人懂事地走到走廊另一头。过了一会儿,院长出来了,把门很重地一甩。颖书也出来了,看见她们,便锁好门,走过来。“我们到大理去,医院有车去拉物资。”颖书说着,三人走到大门口,那里果然停着一辆军车。他让嵋、薇两人坐进驾驶舱,自己爬到后面。那里已经坐了三四个人,其中一位是手术室的洪医士,他在医务处兼着差事。大家友善地招呼。颖书靠着驾驶舱坐了,拍拍车顶。驾驶兵发动马达,车猛地向前一冲,歪歪扭扭向山下驶去。嵋、医院还没下过山,这时,看见山坡上层叠的树木,远处的村庄炊烟袅袅升起,很是高兴。车子上了公路。这是我们来的路,嵋想。车行不到一小时,已经到了大理城门外。大理城墙很厚,城门高大,暮鸦点点,看去很是苍凉。“这里是做过国都的。”嵋说,“能不能下去看看?”之薇轻声说:“你不要异想天开,我们又不是来游逛的。”来做什么,她们也不知道。车并不进城,绕过城墙仍到山下,这大概就是点苍山了。车停在一溜平房前,这里是一个简易仓库。颖书向洪医士点点头,两人跳下车,走进屋去和一个穿便服的人说话。不多时两人走出来,颖书招呼嵋、薇下车。洪医士坐进驾驶舱,继续赶路。嵋、薇很是诧异。颖书仍不说话,领她们走到仓库旁边的木板房,原来是一个小饭馆,为过路车辆提供茶水和简单的饭菜。嵋忍不住说:“颖书哥,你是不是有公事?”“公私兼顾。”颖书说,“你们先坐下,要吃什么就说,不过这儿也没有什么可吃的。”想了一下,说,“有豆花米线。”便吩咐要四碗。他们三人坐在方桌前,四碗米线端了上来。颖书把多余的那碗放在空着的那一面,像是在等什么人。天黑下来了。店家点起电石灯,火焰一跳一跳,发出难闻的气味。嵋、薇睁大了眼睛看着颖书。“不要着急,”颖书说,“你们先吃米线。”自己走出去了。店家问:“可是等人?”嵋、薇不知怎么回答,愣了片刻,各自埋头吃米线。忽然店门开了,走进一个人,颖书跟在后面。嵋大叫一声:“姐姐!”来人不是别人,正是峨。峨、嵋抱在一起。嵋连连地说:“姐姐,姐姐!你还是姐姐。”峨很快把嵋推开,仍旧一副平静的样子。之薇走过来叫了一声“孟姐姐”。峨说:“你们都长大了。”说着,把手搭在嵋肩上,马上又拿开。四人坐定,颖书解释:“我昨天到云南驿,商量接物资,遇见植物工作站的人,便约孟离己下山,今天又有去机场的车,便安排你们两人来这里。我不知道孟离己是否真的能来,所以先不说。”之薇觉得颖书很了不起,好几次向他微笑。峨、嵋互相打量。峨穿蓝布工裤,罩一件蓝花蜡染夹外衣,嵋觉得姐姐很好看。峨说:“我真想不出你穿军装什么样。”嵋说:“就是这个样。”说着拉一拉身上草绿色的军装,军装宽大,像一个布筒,罩住嵋苗条的身体。两人都笑起来。“还有一个节目呢!”颖书说,“回医院的车很晚才能来,你们如果愿意可以去洱海看看。”嵋高兴得满脸放光,说:“姐姐,你去过吗?”“我当然去过。”峨说,“其实洱海也没有什么,一个大湖罢了。”豆花米线好吃,颖书又要了一碗。小店的木墙歪斜,到处是裂缝,嵋觉得很有趣。只有电石灯的气味提醒他们是在战时。他们离开小店,沿着大理城墙走了很长一段路。峨、嵋亲密地说着家里的情况。嵋先说她得到的第一封家信,还说若是知道今天能见面就带来了,又说起离开昆明前的事。他们搬回腊梅林,爹爹每晚还是著书到深夜,娘的身体似乎好一些,能操持家务。吃饭时,有时说起姐姐现在在做什么,小娃说在看标本。峨笑了,说:“我好像闻到腊梅的香气——那里不需要有我的房间了。”“整个的家随时都等你回去。”嵋说,遂又一歪头,调皮地说,“也随时等我。”两人只顾说话,之薇只好和颖书走在一起,脚步很是合拍。颖书问:“怎么样,想家吗?”之薇说:“也想,也不想。”颖书侧脸看她,意思是不明白这话。之薇微叹道:“严主任不了解我家的情况。”颖书猛然想起仿佛曾听荷珠说过,李太太信奉一种什么教,想必行为有些古怪,因说:“我想起来了——你也不知道我家的情况。”之薇久闻荷珠大名和养毒虫的习惯,说:“也算知道一点。”“你知道我母亲是养毒虫出身?”之薇道:“这也不算什么特别的事,养毒虫也需要人做的。”颖书又侧脸看她。两人因各有一位特殊的母亲,大有同病相怜之感。洱海的月夜,水天一色,天空里孤零零悬着一轮明月,照得人遍体清凉,心神宁静,像是打了一针镇静剂。峨、嵋停住脚步。“要是能坐船多好。”嵋转身对颖书说。“得陇望蜀。”峨说。“现在上哪点找船去。”颖书皱着眉头,“这是战时,又这么晚了。”月光很亮,她们看见颖书眉头略皱,面容严肃。嵋、薇同时想到今天颖书一直少说话,忧心忡忡的样子。嵋向左右看了看没有人,便小心地问:“颖书哥,是不是有情况?”“是好情况。”颖书仰头向天,“不过我们的责任重大。”这时,他觉得自己很重要。大家默然片刻。“要做的事总会来的。现在我往那边去一下。”峨指着近处的一处茅屋。“我和你去。”嵋拉住峨的衣袖,两人向茅屋走去。“这里有一条船,”峨说,“我来过洱海,一个人,不过是白天。”茅屋前一股腥味,大盆的小鱼小虾、螺蛳、蛤蜊排在门前。从屋里走出一个老人,打量着峨、嵋说:“像是认识你家两位。”峨说了来意。老人说:“想起了,想起了,上回是你家坐我的船,可是还要坐船?晚上价钱不同哦!”“那当然。加倍?”老人笑了,说:“这边来。”这时颖书、之薇也已走来。这里并没有正式的码头,只是一个小坡,放了几块石头,一只小船泊在树下。四人上了船。老人解缆,划开去,一面说:“早先,洱海要多热闹有多热闹,白族的节日多嘛。现在日本鬼子就在身边,只能黑黢黢地过日子。我看着这个海和月亮都在打颤。”嵋说:“月亮很亮,鬼子可遮不住。”老人用力划桨,桨声很有节奏,一面说:“有人来坐船倒是觉得像平常日子。现在坐船的人少了,可是并没有断,总还是有人来。洱海名气大呀!虽然兵荒马乱,过往的人也要来看看。我们住在海边,它就是亲娘,游人少了,捞点鱼虾也能卖钱。”峨说:“我记得你家有个儿子去修机场了?”老人说:“就是去云南驿修机场了,修好机场就留在那边养跑道。去年他娘过世都没有回来。国家事大呀!修机场也为的保住咱们苍山、洱海。你家看,我说的可合?”四人听了都很感动。峨说:“云南的乡民很了不起,我在这里几年,遇见许多人家都有人当民夫。”“再往西去更多。”颖书说,“抗战离不开老百姓。”老人说不能离岸太远。船中人已经觉得和岸上看月大不一样了,好像置身一片空明之中,整个人变轻了,升高了。嵋小声说:“我觉得自己变成了鱼。”“鱼是什么感觉?”峨微笑。“很轻,很轻——”嵋的声音很轻,随即不再出声,她靠着峨睡着了。峨把她额上的一缕黑发掠上去,嵋长长的睫毛垂着,好像被月光打湿了。峨心里升起一股暖意。嵋长大了,刁钻的嵋长大了,居然可以打仗了。远处的岛屿似梦似幻。几只水鸟掠过船头,搅乱了月光。老人停了桨,船在水面轻轻摇动。颖书和之薇坐在一块木板上,感觉到摇动的节拍,那是共同的节拍。他们不说话,有时互相看一眼,心里盛满了莫名其妙的欣喜。静了片刻,老人喃喃自语:“不知道这仗还要打多久。”颖书说:“我们就要把日本鬼子打出去了,还你一个干干净净的洱海和月亮。”嵋忽然睁眼,大声说:“什么时候?”大家不约而同望着颖书,好像他掌握着什么机密。颖书没有答话。嵋坐直了身子,说:“我相信不会很久。”老人向岸边划去,几个人都回头,看那跳动着月光的湖水。上岸后,大家又在岸边留恋地站了一会儿。月色罩住了他们,他们走不出去。嵋说她刚刚做了一个梦,梦见昆明的月亮在洱海的月亮后面,北平的月亮又在昆明的月亮后面。“那是什么景象?”峨笑问,很想拍拍嵋那刁钻的小脑袋,手刚举起又放下了。“形容不出。”嵋说。嵋一定要去看看姐姐生活的地方。颖书考虑恐难再找机会,便给了一天假,自己和医院的车连夜回去了。嵋随峨在大理城内住了一晚。这是一处普通的民家,峨说她下山时常住在这里。这家的男主人参加修筑滇缅公路,被大石砸死。女主人将空房让旅人居住。植物站的人来来往往,常在此落脚。峨轻声说着,一面整理床铺。嵋想,姐姐变得多了,变得平常了。她希望姐姐更平常一些。她们没有来得及再多谈话,嵋早又睡着了。峨却很久不能入睡,她索性拥被而坐。月光从破窗中照进来,地上仿佛有一缕湿痕。她上点苍山时,带着一颗受伤的心。这两年她已经逐渐恢复了平静。她处在千万种植物中,它们都是活生生的,给她安慰,给她帮助。她爱自己的家,也爱自己的国。她并不矫情,只不过各人有各人的命罢了,她没有什么可抱怨的。她看着嵋婴儿一般的睡态,心里祝福她,将来能有一个幸福的感情归宿。第二天,两人上山去。点苍山上树木遮天,到处是淙淙泉水,石阶歪斜,多生苔藓。峨不时叮嘱小心些。走了许久,嵋觉得已经很高了,两人坐在一段枯木上休息。嵋抬头看见远处的山峰,上插入云,便说:“这山比西山高多了。”峨说:“点苍山有十九峰,我们自己在山里只能看见很少的几座。”休息了一会儿,又走了很长的路,上了一段很陡的台阶,绕过翠绿的竹林,忽见一座彩色的屏风挡在眼前,原来是高高低低的花树。峨介绍说:“这是大树杜鹃。”这时她们已来到一座古庙门前,这便是昆明植物研究所点苍山工作站。峨又说:“点苍山的许多种高山杜鹃,是从这一个高度开始,它们只生长在高处。”走进大门时,嵋不觉想起小学时住过的山寺。峨说:“这原是一座尼庵,专奉观音。是听说的,从来没见过。”庙里神像早已荡然无存,房屋也已逐渐改得适于居住和专业工作。峨住在一个小跨院的一间斗室里。嵋一眼就看见那雕镂精细的耶稣受难像靠在墙上。“他在这儿是不是会觉得自己是个异己分子?”嵋说。峨不答,她觉得各种宗教大体上都是相通的,教主们应该都是好朋友,她信靠谁都无所谓。不过,她认为用不着和嵋说这么多。墙上挂了几张好看的杜鹃花图,是峨自己绘制的,颜色、形态各异。这里离战争似乎很遥远,简直是和人间都有距离。床上衾褥简单,嵋用手摸了一下,说:“太单薄了,不冷吗?”峨笑着看了她一眼,说:“你倒像是我的姐姐。”床前小几上摆了全家的照片,那是峨和人间的联系。转过一个小山崖,他们到了峨的工作室。房屋很简陋,一排排木架上整齐地放着各种植物标本,使人肃然。墙角的小桌上放了许多瓶罐,装满了药液。房间中央有一个较大的工作台,上面摆着标本夹、标本筒和一个有支架的放大镜,还有剪、铲之类,还有纸张和几种笔,想是绘图用的。旁边放着几枝带花朵的枝条。嵋好奇地打量着这些,怯怯地说:“姐姐,你和这些植物在一起,不觉得寂寞吗?”峨仿佛一惊,说:“怎么会。这些花朵、叶片、枝条都是有生命的,好像是朋友,越研究对它们越了解。”嵋说:“这是科学工作,人需要各种的科学工作。可是眼前你和谁说话?”“我不需要说话。”峨说。嵋不知道怎样衡量这句话。只想,花草植物当然也是伴侣,我太蠢了。这时,一位瘦弱的中年人走进门来,说:“孟离己的妹妹来了,真是贵客。”峨说:“这是我们的站长,姓吴。我们都叫他老吴。”老吴说:“所谓站长,只不过能在山上待得住就是了。工作站刚建立我就在这里,这些年,陆续有人来,又陆续有人走。和孟离己一起来的有四位,只有她一个人留下来了。这些花草枝条,多一件少一件无伤大雅,可事总得有人做。”说着,走到工作台前。峨拿起一根带花的枝条,问老吴什么。嵋观赏那些标本,在一个单独的小玻璃柜内,平放着一朵大花,颜色非常艳丽,好像生命仍活泼地留在每一片花瓣里,忍不住问:“这是什么花?”老吴走过来,指着那花说了一个名字,大概是学名。“这花毒性很大,采制都要特别小心,都是孟离己做的。”峨也走过来,望着那朵花出神。老吴又说:“我们希望它能以毒攻毒,变成一种药。可惜现在是战时,送到昆明去也没有做成试验。”老吴走出房去。峨仍站在那朵大花前,似乎沉入了回忆。嵋说:“我能帮忙吗?帮着写标签好吗?”峨瞪了她一眼,塞给她两张上个月的《云南日报》,指着门边的椅子,说:“坐到那边去。”这便是那一种剧毒花。峨在昆明西山曾见的,有人送它一个绰号“拉帕其尼的女儿”。峨在这里采到这种花,只当是本分的工作,没有再多的联想。这时,经嵋问起,那个人连同那一段荒诞的感情,忽然像潮水般袭来。她努力想挡却挡不住,回身坐在桌前,两手扶头。嵋看了两行报,便扔了报纸,过来站在峨身边,轻声说:“姐姐,你一定有一件苦事。告诉我吧,我已经长大了,那样你会轻松些。”峨抬起头,尖尖的下巴微微抖动,看了看嵋那天真快乐的脸儿,忽然呜咽起来。嵋把手帕递给峨,自己也流下泪来,便用手背去擦。峨呜咽道:“我哪里有什么苦事,都是自己找的,‘自作孽不可活’,我懂得这句话。”嵋擦了眼泪说:“在这样的乱世,你能安心研究科学,你是有福之人。”过了一会儿,峨渐渐平静,冷笑道:“什么有福之人!”停了一下,说,“也许是的。”又指了指门边的椅子,自己把刚才研究的枝条放在纸上,在旁边写着什么。嵋不敢再说话,用力盯住那张旧报纸。午饭的地点在正殿平台上,嵋见到了全站工作人员,只有十来个人。有一对研究员夫妻,还有一位老先生,鹤发童颜,身躯胖大,很有学问的样子。这些人以外有几位勤杂人员,其实他们也参加工作,如帮助挖掘植物、压制标本等,还有老吴的家属。吴太太像操持自己的家务一样操持全站人员的食住,他们有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每天到山脚下上小学。男孩看着穿军装的嵋,问道:“你打过仗吗?”嵋说:“我是护士,还没有打过仗。”孩子说:“我长大也要去打日本鬼子。”嵋说:“我已经长大来打日本鬼子了,如果还需要你长大打日本鬼子,日子可怎么过!”那位老先生说:“我们的消息不灵通,我直觉地以为,日本的日子不长了。”“阿弥陀佛。”好几个人念诵佛号,这在他们是一种幽默。吴太太把一大盘蘑菇烧豆腐摆上桌,说:“这菌子保证没有毒。”大家吃饭。峨并不大理会旁人,倒是嵋和大家说了不少话。不过三言两语,便知道了老先生对山中植物非常熟悉,而且他本来是山中和尚,嵋立刻在心里想了一个绰号,叫他作“鲁智深”。老吴延请他在植物站工作,很费了一番周折。因他无学历,在昆明的上级不同意,交涉了很久,才得成功。“鲁智深”说:“我们对蘑菇的了解相当深刻。哪些有毒,哪些没毒,不会弄错。前年,日本鬼子打到怒江西岸,我已经准备在点苍山上打游击。有毒的植物可以帮助我们。”嵋好奇地问:“怎么帮助?”“那是一种想象。”老吴说,“幸亏有怒江隔住了敌人,不需要运用那想象。我们的山山水水也会保护我们。”“若是把毒素都能变成药物就好了。”嵋说。那位男研究员说:“目标很伟大,过程是非常艰难的,要有很多牺牲。我们现在能做些初步了解就很不容易了。”老吴说:“我们做的主要是植物分类,要在几百万种极其复杂的植物中建立有秩序的系统,这是植物学的基础。”嵋感觉他们很伟大,好像在指挥千军万马。一阵风过,树上掉下些白色的小花朵,均匀地洒在桌面上。“鲁智深”用手拂去,一面说:“只有大理一带有这种树。”嵋抬头望那棵树,从树枝间看到树顶上的天空,天空里一座大山,抬头再抬头也看不到山顶。山上大片娇红的颜色向上铺展开去。“真好看!”嵋叫起来,离开饭桌,跑到对面墙下,想看得完全些。但仍是一片深深浅浅的红云,没有边缘。“那是高山杜鹃的一种,”老吴说,“孟离己的研究对象。”“说实在的,”那位男研究员对嵋说,“令姐是一位真正的植物研究工作者。她的专心无与伦比。”“也许她真的能把毒素变成药物。”老吴说。峨抬头,拂去桌面上又落下来的小花,很自然地说:“高山杜鹃有好几百种,是点苍山的大户。这里的有毒植物并不多,它是一座温柔的山。”峨说着一笑,对嵋指了指座位说,“坐下,好好吃饭。”一时饭毕,姐妹俩又回到峨的斗室休息。嵋打量着全家人的照片,觉得还少了谁,她在简陋的书架上发现了他。“仉欣雷!”嵋发现了这张应该有的照片。峨也看着仉欣雷。她把照片翻过去,轻轻地说:“我对不起他。”嵋想,大概这就是仉欣雷能在这里有一席之地的原因了。她们略事休息,便下山了。下山走得很快,嵋觉得两条腿简直换不过来。峨却颇为轻松。“姐姐,你练了陆地飞腾法吗?”嵋问。峨放慢了脚步,指着路边一个凹处,说:“那里有一种草,我去看看。你可以休息一会儿。”她先用树枝敲打一阵,确定没有动物,走进草丛,采了几株,不想走出来时,却被一种藤蔓缠住了脚踝。嵋走近去想帮忙,峨把几株草递给嵋,自己拿出小刀把藤蔓割断。两人坐在路边石上,峨先取出随身带的小硬皮本,那也是一个准标本夹,把草株夹好,才去整理衣服。她拉动裤脚时,嵋忽然叫道:“腿上怎么了?”峨的小腿上,有一条殷红的伤痕,约有半尺长,创口很不整齐。“你受伤了吗?”嵋关心地问,伸手要去抚摸那伤痕。“一次从山崖上滚下来,幸好只伤了皮肉。”峨推开了嵋,淡淡地说。因无医药,伤口感染,她病了一大场。峨认为这些都不必说。嵋含泪颤声问:“你怎么摔的?当时旁边有人吗?”“我在山崖边采标本。那是在一片花海之间,没人见过的花海,你能想象吗?”峨微笑,“我看见高处有一丛花,样子很不同,便往上爬,要去采。一脚踏空,摔得很重。后来老吴他们来找了,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吗?”“后来你找到那丛花吗?”嵋说。“大家都去找了,但是没有。那也许是个新亚种。”峨喃喃地说,似乎在自语。“那是什么?”路旁又一种草吸引了峨的注意。她没有去采,只站定,端详了片刻。两人继续下山。峨不觉又走得很快。嵋勉强跟上。天色已晚,快走可能是必要的。嵋想。到米线小店时,天已全黑,电石灯的火焰突突地跳着。她们仍要了两碗豆花米线,嵋不时抬眼望着姐姐,峨只看着米线。从云南驿来的卡车带走了嵋,她们不知何时再相见。三嵋在小苍山山房中,揉着酸痛的两腿,心想姐姐登山越岭的功夫比自己高明多了。这只是一件小事,就整个印象来说,她似乎变得比较平常了,不过她的平常是就她周围的环境而言,那里的人似乎都不大平常。无论是和尚道士,还是科学工作者,他们处在一个植物世界,可是也在战争的阴影中。只要是中国人,就承担着反击侵略者的一份责任,谁也没有忘记。一个护士推门进来,她是来取病案的。“你这小屋倒清静。”她评论道。嵋在排列整齐的病案中敏捷地取出了那一份,不需要找。“可也清静不了几天了。”护士接过病案,“像是要打大仗了,你没听说吗?”嵋不知怎样回答。护士并不需要回答,转身走了。一会儿,医院的材料,是“嗝儿”院长让嵋抄写的。她很快处理过这些事务,继续翻译那份英文资料。“我是从惠通桥来的。”那个枯叶般的人忽然出现在窗口。嵋温和地看着他,说:“你的事,我都知道。你们是为国家立了功的。”那人似乎有些吃惊,大声说:“立了功的?”嵋站起身,要开门让他进来,想一想又停住了。那人并无意进门,只站在窗前向屋里看,像在寻找什么。“需要什么帮助吗?”嵋仍温和地问。那人又一惊,并不答话,仍站着不动,眼光在室内转了一周,盯住了嵋。嵋走到病案架的后面,躲开了他的视线。“你怎么在这里?”有人说话。嵋舒了一口气,探出头来,见是丁医生,便开了门。丁医生递给嵋两个纸夹,说:“又有一份材料,还有一份名词对照表,是我这两年积累的,也许有点用。”没有等嵋说谢,他转身对那从惠通桥来的人说:“老战,我们回去吧。”老战认识丁医生,一面喃喃自语:“立了功的?”脚下顺从地跟着丁医生走了。转过山脚,在叶子花林中有一间土房,是老战的住处。他本来已丧失了几乎是全部的记忆,只记得炸毁惠通桥的那一刻,耳朵里塞满了炸桥的巨响。“立了功”这几个简单的字,忽然穿过那巨响,让他似乎摸索到什么。他问丁医生,说:“我立了功吗?”丁医生有些诧异,这两年来,他还没有说过惠通桥以外的话,因说:“当然,你当然是立了功的。”老战坐在床边,大声叹气,脑中一片空白。他忘记了历史,但历史没有忘记他。一个普通的云南人,一个民夫。抗日战争爆发,我国原来的交通要道受到很大破坏,和外面联系几乎中断。从云南边境修一条公路直通缅甸,是必要的和急需的。这条公路要通过三座大山,苍山、怒山、高黎贡山,三条大江,漾濞江、澜沧江、怒江。一般估计如有先进设施,得需要七八年才能修成,可是,实际发生的事,往往超过想象。云南边境潞西县,处在层叠的青山中,是一个美丽的地方,是通往缅甸的必经之路。县境最西边的一个小村,处在山间一片平地上,是一个具体而微的小坝子。景颇族、傣族和汉族集聚而居。靠着几亩高高低低的梯田,傍着几道弯弯曲曲的小河,这就是老战的家。老战有父母、有妻子,老战是汉族,妻子是傣族。老战认为傣族女人是最漂亮的,妻子认为汉族男人是最勤劳的。他们有一个刚满周岁的儿子。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战争的硝烟还没有飘到这里。那是冬天,在这里山还是绿,水还是清。人们一觉醒来生活全变了样,村寨的头人挨户通知,政府征调民夫修路,为了打日本鬼子,必须修一条路。老战他们不懂两者有什么关系,只知派的活是不能不去的。他和村里十几个年轻人背着干粮被褥,走到怒江西岸的一个小镇,那里已有许多民夫。一个穿皮夹克的青年对大家说:“你们知道修路的重要性吗?我们现在正在进行抗日战争,打仗需要武器。可是大片土地已经被敌人占领,铁路、水路都不通,我们两手空空怎样打仗!修这条路通到缅甸,可以得到国际供应,这条路好像是一条大血管,可以给我们输血。”一个像是组长或是队长的人走过来,不耐烦地打断说:“莫说了,你省点力气吧。”后来老战知道,讲话的青年是公路工程师,姓孙。以后他常常给大家讲些道理。有人说:“修路是为了打日本鬼子,早知道了。”老战却很爱听。他们过了江,在保山附近的一个村子里歇了一晚。次日,开始筑路。一锄一锄,一筐一筐,工地上人群密密麻麻,大家都不说话。他们的路要绕过一座山,这山在群山中算不得高,也已上插入云。最初,他们的工作很乱,效率不高。过了几天,渐渐有了头绪。他们分成许多组,每个组有工作范围,每天的工作差不多都能完成,进度很快。这一切都是孙工程师计划领导的,他仍旧不断地讲道理,说筑路一公里长就等于把敌人打退一百公里。他们每天顶星星出,踏月亮回。工作的时间很长,住处又远。他们的手段很原始,没有推土机,一人挑,两人抬,像蚂蚁一样,该堆高的地方堆高,该垫平的地方垫平。有一次,炸出来的石头太大,简直像个小房子,应该再炸一次,又没有了炸药,几十个人发一声喊,硬把它推到山下去了,落到涧谷之中。小孙大呼:“中国万岁!我们是中国人!”民夫们也跟着喊:“中国万岁!我们是中国人!”后来就唱出了一首民歌:“我们是中国人,团结起来打日本,大山大石难挡路,我们是中国人!”那时没有宣传队,全是民夫们自己唱出来的,很快便成了号子,响彻了高山深谷。山腰绕过去了。随着公路向前伸展,住处越来越远,为抄近道,他们把满山榛莽走出几条小路,撕破了衣衫,扎破了皮肤,没有一个人抱怨。这时西岸筑路也开工了,公路领导决定,西岸的民夫回西岸,离家近有许多方便,最主要是自带干粮比较方便。老战和伙伴们差不多有两个多月没有喝到热汤水了,老战回到家,两手捧着媳妇端过来的热汤碗,吹一下汤面上飘着的油花,觉得自己真有福气。以后,由头人安排出工,还要照顾种田,大家轮换。有时一去几天,仍是自带被褥。春天来了,他们在青草中露宿,听着远处的鸟叫,那种鸟叫得很难听。老战很想捉一只,看看它什么样,可是没有闲空,有一点时间睡觉还来不及,只好在梦中捉鸟了。工作越来越紧,村里能抽得出的人全来了,老战六十岁的父亲也出工。他把小孙讲的道理讲给父亲听。父亲说:“没有枪炮像是孙悟空少了金箍棒,可怎么打仗?有了路,要什么都方便。”夏天来了,连着下雨,几天不能出工。这天,雨停了,本来老战要去工地,父亲说,那些梯田东一块西一块,有的要放水,有的要堵口,儿子会做得好些。老战想,有一块田简直在山顶上,路滑难行,自己去吧。老老战在工地上和同伴们一起踩着没过脚踝的泥浆,一锄一锄,一筐一筐,一直干到中午。忽然,一声巨响,眼前的山掉了一块下来,砸倒了几个人,大家一阵乱跑。“塌山了!塌山了!”就在这响声之中又是一阵巨响,天崩地裂。这一工地上的全体民夫都被活埋,第三次的山体滑坡,把他们埋得更紧。紧接着是滂沱大雨,整个的山迷蒙一片,什么也看不清。大雨过后,村人来送饭。人都不见了,眼前是一座巨大的坟墓。村人们趴在泥里哭。后来,大家把各自的亲人刨出来,在村边做了坟。老战的村边有一排,连成了一条路。一天,小孙等几个人还有穿军装的,来到村里发放了抚恤金,又在每一座坟前鞠躬。小孙拉着老战的手说:“路,非修成不可,是不是?”老战点头。修路的工程夜以继日,他们把塌下的山搬走,把深陷的谷填平。很多妇女也出工,在这一地区,她们本来就是劳动的主力。她们把婴儿背在背上,也挑也抬,用铁钎子敲石头,搬石头垫路基。老战的媳妇当然也在其中。黑压压的工地上,常有亮光一闪一闪,那亮光来自傣族妇女的头饰。据后来统计,参加修筑滇缅公路的民夫达三百万人次,而那时云南的人口只有一千六百万人。腾冲绅士刘楚湘有一篇《滇缅公路歌》,描写了滇缅公路所经地势的奇险,更写了民众筑路的万众一心,可歌可泣。诗句云:

滇人爱国由天性,护靖动劳人歌咏。

兴亡原是匹夫责,百万民夫齐听令。

新妇卸妆荷锄行,乳娘襁儿担畚进。

凿山填谷开道路,路平如砥到康庄。

抗战后方同前方,举畚如炮锄如枪。

工程克期数月完,车驶昆明通木邦。

山高万仞兮,萦回下上。

谷深千寻兮,盘折来往。

石岩巉巉兮,千夫运斤。

磴道嶙嶙兮,万夫用刬。

洪流汤汤兮,锢铁架梁。

溪水潺潺兮,甃石埋管。

山崩岩塌兮,葬身川原。

奔涛怒浪兮,漂尸河岸。

蛇雨蜃风兮,瘴疠交加。

蝮螫兽啮兮,肢残腕断。

吁嗟乎!

滇人不惜糜身躯,但愿辚辚驶汽车。

抗战源源济军需,誓复河山歼倭奴!

公路一天天伸长,终于修成了,通车了。十轮大卡车从村子下面轰隆轰隆地驶过,老战和媳妇总是指着车队让儿子快看。他们说不出,也想不出“这是为遍体鳞伤的祖国输血”这样的词句,可是心里觉得很痛快。老战不清楚战事的发展,却眼见军车向缅甸方向开。日本人侵略缅甸,英国请中国协同作战。这时,中国远征军出征了,要御敌于国门之外。一定要挡住敌人,不能让他踩脏了我们的田地,骚扰我们的祖先。村里人这样说。给前方队伍运送给养是很重要的事。为了躲避敌机的轰炸,有一条增补给养的小道,那是马帮走的路。村里再次征调民夫,运送物资。老战和伙伴们一起到县城。在县政府前有十几匹马,马夫不够,老战他们很快补充进去,各就各位,向缅甸的八莫出发。领头的是原来的马帮首领,俗称马锅头。他们一步一步跨山过水,昼行夜宿,因很难找到住处,大都把蓑衣或粗毯披在身上露宿,若能有个房檐靠一靠,就很好了。最难对付的还是下雨,他们把蓑衣盖在物资上,自己淋着,湿了又干,干了又湿。有一天,走到一座山旁,不远有一处树林,马锅头说:“这里常有土匪出没,最好现在他们不在家。”他对老战们说,“如果土匪出来了,我和他们搭话,你们就领着马队往前赶。他们认识我。如果碰见和气的,最后走出树林的一匹马,给他们就行了。”老战问:“如果碰见不和气的呢?”“那就难说了。”马锅头想了一下,然后招呼马夫们,“大家抽一袋烟吧!”一袋烟过后,他们慢慢走到树林边,不见有人出来。他们尽量压低声音,走进树林,越走树木越密,几乎看不见天,一棵棵大树看去都很凶悍。马锅头在最前面,不时传话过来,要小心,不要碰那些树。约走了两个小时,总算走出了林子。马锅头从前面跑回来殿后。这时林中忽然一声枪响,走出几个人来,相貌平常,都没有骑马。马锅头也下了马,站在马旁,一副等着发落的样子。一个人问了几句话,知道这是往部队送给养,他们似乎早有消息。马锅头说:“这里有一匹是给大哥们的。”那土匪摇摇手,有人从林子里牵出一匹马来,马上驮着两只木箱,说:“这都是子弹。送给部队,打日本鬼子。”马锅头惊喜不已,站稳了,向那人作揖。那人将马向前一推,说:“领一匹生马,你还不是家常便饭?快走吧!”转过身都进林子去了,这边的马夫们都目瞪口呆。那匹马跟在马帮里,很守纪律,一直走到目的地。卸了背上驮物,便不再跟随马帮,想是仍回那树林中去了。老战他们交了物品,回来又走了十几天。路上有同伴得了疟疾,民间说是中了瘴气,云南话叫作打摆子。病人一阵发冷,一阵发热,发冷时上下牙捉对厮打,发热时浑身火炭一般。治疗的办法是跑,好让瘴气鬼追不上,叫作跑摆子。他们砍了几根树枝,做了一个架子,放在马上,让病人坐,马跑了一天,也没有把鬼甩掉。第二天,病人从马上栽下来,当时断了气。别的运输队伍也有类似的情况。当他们走近自己的村子,看见山上青翠的梯田,有几块已经没有了主人。前线的消息越来越紧,有很多传言,都说是中国打败了,人心惶惶。公路上出现了向后方逃的军车和溃兵。车辆堵在路上,有的车因故障不能开动,后面的人就把它掀翻,推到山下。老战的村里出现了几个伤兵,他们衣衫褴褛,面有菜色。村里人递给他们煮好的竹筒饭,他们没等吃完,捧着竹筒就去追赶队伍。有一个伤势太重,没有走出村就倒在村头一家门口,人们想把他抬进屋内歇息,发现他已经死去。那是一个鲜丽的五月的早晨,老战和媳妇正准备下地干活,儿子拽着阿妈的衣服。只听见街上乱哄哄的,开门看时,邻居说:“快跑!日本鬼子打过来了!”他们赶快把家里仅有的粮食都装在一个袋子里,背着往山里跑。媳妇要去锁门,老战说:“家都保不住了,锁门有什么用!”刚走到村头,那些叫作日本鬼子的东西从后面赶来了。他们的马很快,一下子绕到人群前面。人们夺路向山上跑,鬼子开了枪,一阵乱射。有人举起锄头,有人拿起木棒,这毕竟不是武器。不多久,死的死,伤的伤,跑的跑,只剩下老战几个人,被鬼子逼在街口。老战惊慌地向四处看,不见自己的媳妇和儿子。“我们要吃饭,要火。”一个鬼子兵比画着说,“你来做饭。”他摸摸老战的粮食袋,把老战和另外两个村民赶进村边一个农家,“做饭!做饭!”鬼子兵说。老战和另两个村民互相看了一眼,蹭到灶前做饭。“看见我媳妇吗?”他低声问那两个村人,他们都摇头。可惜没有毒药,老战想。饭还不很熟,那些东西便到锅前来盛,一会儿便吃光。一个村人趁他们不注意,溜出后门想逃跑,一个鬼子一枪打中他的脑袋。跑是跑不脱了,怎么才能换他两个!老战思忖。没等他想出主意,鬼子兵纷纷起身,把老战和邻居背对背捆在屋中柱子上,用几束稻草引了火乱扔。屋里竹器多,一会儿便烧起来。鬼子们出门上马呼啸而去。老战他们挣扎,脚下的稻草烧着了,火苗扑上来,绳子还没有断。忽然从炉灶后面闪出一个人,脸上涂着黄泥,原来是老战的媳妇,儿子还拽着她的衣服。她用剪刀手忙脚乱地剪绳子,先把老战解开。老战劈手夺过剪刀,三下两下剪下了同伴的绳子,几个人扑打着身上的火,夺门而出。只见村中好几处火光,火在燃烧中发出奇怪的声音,此外没有一点声息。不久前的人喊马嘶都飘散了,许多活生生的人都成了尸首,活生生的村庄成了废墟。老战和媳妇一人拉着儿子一只手往山上跑,拼命冲过密集的植物,手脸都剐破了,衣服撕成一条条,植物竟和敌人一样凶狠。村民们陆续逃到靠近山顶的一个村寨里,像老战一家三口都在的人家,没有几户。他们三个人在一起,没有家也是家了。几堆人在村边,有的放声大哭,有的低声抽泣。这里的村民端水、端饭,劝说:“莫哭了,莫哭了,哭有哪样用。”都打开家门,让他们休息。不久,有人来招募民夫去挖路。把路挖断,好阻止敌人。领导挖路的是军队工程处的人,他们和这一带的土司联系,向各村招募民夫。熟悉地理情况的民夫一起商议,确定了挖大路,留小路的方案。他们日伏夜做,用锄用锹,很快把路面破坏得百孔千疮。老战趴在一棵树上观看自己的成绩,果然,鬼子那东西的马到这里全趴下了。浅坑阻挡不了坦克,挖深点,再挖深点。他们在夜里干活,齐心拼死力挥动着手里简陋的工具。一天,终于看见那钢铁怪物——坦克车,栽进一个坑里爬不出来。他们要给正规部队赢得时间,可是日本鬼子跑得更快,他们趁着在缅甸的胜势,很快占了腾冲、龙陵等地。中国军队向怒江东岸撤退。一天夜里,老战和媳妇,还有别的人,正在挖路,有人跑过来说:“撤退,撤退!”工程处的一个兵也说:“部队撤退了,大家跟着走吧!”媳妇忙抱起睡在路边的儿子,人群向怒江边赶,赶过江去,可以把敌人甩在西岸。士兵扛着步枪,拖着机枪、小钢炮,还有军车和一门重炮也夹在后退的队伍里。有几个伤兵显然没有了力气。一个兵忽然大叫:“还不如死在战场上!”又走了两步,仆地不起。还有几个越走越慢,不见了。沿途不断有难民跟着走。突然后边响起枪声,鬼子追来了。溃不成军的队伍像得了什么号令,齐齐地转过身,向敌人开火。他们边打边撤,大量的人群来到江边。江水奔腾,不断地打着回漩,好像因为不甘心流走而愤怒。江上有惠通桥,这是救命的桥。人们推着、拉着、挤着上了桥,老战被裹挟在人群中也上了桥。这时他发现媳妇不在身边,手上也没有拉着儿子。他想停下来找他们,可是只能随着人流向前走,要停也停不住。“快,快!”有人在喊。敌人就在后边,他们如果也过了桥,东岸就没有平安了。老战到了东岸,人群在岸上散开来,老战向桥上寻找,只见穿着黄色军装的那东西正在过桥,已经过桥的士兵发射了机关枪,有人反身冲上去,扔了几个手榴弹。但是日本鬼子仍然拥上桥,往这边跑。忽然间,老战看见自己的媳妇了,她抱着儿子在日本兵前面跑,老战清楚地看见日本兵推倒了她,踩着她往前跑,这时轰然一声巨响,一阵硝烟罩住了江面。惠通桥断了。惠通桥断了,只剩下两条粗大的钢索悬在空中。桥上的日本兵统统掉入江中,桥上的中国军队和老百姓也掉进了江里。江水愤怒地流着,打着漩涡,带走了落下来的一切。两岸忽然静了下来,只听见江声浩荡。突然爆发出哭声、喊声,撼天震地,撕人心肺。这哭喊声很快向空中飘散了,持续的时间不长,人们还要继续战斗。老战趴在江边一棵树下,昏迷了两天。自己醒了,一步步挨到保山,又一步步挨到永平。无论别人问他什么,他只会说“我是从惠通桥来的”。“嗝儿”院长有一次到永平取物资,发现他在路边一个窝棚里,发现了他让他帮着挑担子,他倒还能胜任,医院里。他虽然还有力气,却不能交谈,他已经失去一切记忆,只记得惠通桥,交代他做什么事很费劲。后来,便让他看守坟场。他就像一片枯叶,在这里飘荡。过了几天,丁医生在食堂看见嵋,对她说:“你也许可以和老战谈一谈,这对他有好处。”嵋说:“严主任说不可以去他的小屋。”丁医生说:“我和你一起去。我们在山坡上把他找来就可以了。你愿意么?”嵋说:“当然愿意,我也觉得他需要谈话。”当天下午,丁医生来约嵋,到老战土屋外面不远处。老战正在打扫坟场,丁医生引了他来,三人坐在一棵大叶子花树下。老战看见嵋,忽然笑了一下,干枯的脸上好像有一丝湿润,主动向嵋说:“我是立了功的。”“岂止是立了功的,是立了大功的。”嵋热切地回答,“就是因为有千千万万你这样的人,我们才有这一片叶子花林,才能坐到这儿说话。”老战迷茫地看着叶子花林,喃喃自语:“我是从惠通桥来的,我是立了功的。”他把目光从远处收回,盯着嵋和丁医生看了一会儿,忽然问丁医生:“你是谁?”丁医生非常高兴,说:“我是这里的医生,我叫丁昭,我已经认识你很久了,你不知道么?”老战微微摇头,沉默了半晌,又问:“我是谁?”丁医生和嵋互相看了一眼,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嵋说:“我知道你是一个普通的云南人,姓战。我可以告诉你我是谁。我是从很远很远的北方来的,因为日本人打来,我们逃难,逃到昆明。那年我十岁,现在我已经十七岁了。日本鬼子还在我们的国土上,我们许多人来到这里,是要把他们赶出去,让他们知道只有让别人活,自己才能活。”老战似懂非懂地望望嵋,忽然身体左右摇动,好像受到什么推搡,大声哭起来,呜咽着说:“我的媳妇和儿子呢?”紧接着站起来,要去找什么。走了几步,又停住,回头问:“我的家和梯田呢?”嵋也几乎要哭了,一时说不出话。丁医生说:“你慢慢想,什么都会想起来的。”老战身体停止了摇摆,继续哭着,干瘦的脸紧缩在一起,整个的头像是一个握紧的拳头。他不再理他们,慢慢走回坟场。这是一个好的开头。接连几天,老战都到小苍山山房坐一会儿,说几句话。他能说的话一天比一天多,也有时一句话也不说,只管坐着。嵋便也不理他,做自己的事。丁医生常加指点,还向颖书建议,派老战到永平协助购买物品。日子一天天过去,老战渐渐找回失去了的记忆,行为已接近常人。一天,他特地到小苍山山房来,说了一句话:“那天早上,我打了她一下。”嵋为这句话怔了半天。也许忘记一切更能有内心的平静,也许恢复记忆更让他痛苦。这道理很深奥,她只能不想。医院的人看出老战的变化,都说丁昭和孟灵己都是心理医生。嵋说:“这全是丁医生指导的,我懂得什么。”丁医生说:“以前,我可没有想起来。”颖书笑说:“不用推让了,没人发奖章。”一天晚上,嵋给无因写了信。她已经收到无因的两次来信,几次想写信都没有写成,这时觉得有很多话要对无因说。她最先讲的就是民夫老战的故事。我从来没有想到要治疗老战,不过几次谈话,他竟慢慢地恢复了记忆,有些不可思议。想来人和人之间,有一种相互感通的力量。她沉思了一会儿,继续写下去。我现在是在战争的边缘,正在一点点走进去。我们凭信念而来,为了保卫自己的国土,不受敌人的蹂躏,为了消灭法西斯,实现人类的自由平等,为了正义,为了要达到这些光辉的词语,必须走过一个沾满血迹的通道,我并不怕。我不知道玮玮哥是怎么想的,我还没有看见他,我们相距并不远,我很希望,你能和我一起感受这一切。生活太深奥了。嵋又沉思,随后写了植物学工作者孟离己的情况,也讲到医务处主任严颖书和护士李之薇,还有医生丁昭。她写了三页纸,直到本来就很暗的电灯光一点点暗下去。“熄灯了,熄灯了。”同房间的护士说,“你还不睡?”四这一天,嵋译完了丁医生交来的材料,把译稿放在自己做的一个报纸夹里,小心地捧着,到病房来。不巧丁医生和另外两位医生都到永平去了,她不放心交给别人,又捧回来,把它放在病案架的一个空格里。一时无事,嵋拿着抹布到处擦拭,在病案架后面,看见屋角堆放的旧材料,想看一看再做处理,便拿了一摞,放在桌上一张张翻阅。它们是些旧病案、旧报纸和一些文件。她看见一个大档案袋,见里面有些旧公文,旧账本,粗粗翻了一下,发现一本薄薄的小册子,翻开看时,见第一页上写着:“我不知道谁能看到这些文字,却知道你们读它时,世上已经没有了我。”字很大,很不工整,有的两个字重叠在一起,像是用尽力气写的。再翻一页,见一行行歪斜的字,字迹很难辨认。嵋好奇地看下去。我是一个女兵,一个中国女兵,我就要死了。我是一个孤儿,不知道父母是谁,在长沙孤儿院里长大。后来上了护士学校,医院里工作。那是我短暂一生中最安定的日子,我没有家,却有国。医院前面有一条小溪,我上下班常在溪边站站,看溪水向远方流去。我感谢上天,能让我养活我自己,我很满足。我从没有想到自己会像溪水那样,流得那么远。抗日战争爆发以后,战火逐渐逼近,部队在我们这个县招募护士,我很舍不得安定的生活,可是我知道安定维持不了多久,日本鬼子随时会打来。我本来就没有家,难道还要失去国吗?我和几位同伴一起参加了部队,医院工作过。一直和我在一起的是水姐,她比我大两岁,文化水平比我高,她的父母都是小学教师,她从来就是一个出色的护士。我们的工作很繁忙,伤员多,医护人员总嫌不够。我们也经过简单的军事训练,以备紧急情况。医院里常有伤员去世,医院要转移,就把他们匆匆地埋了。只要时间来得及,我们总要到临终的人床前,问他有什么遗愿。有人要写家信,他用尽力气说了上款,马上就落入了昏迷,不久断了气。有的人已不能清楚地讲话,我总是点点头,表示理解。也有人已完全不能讲话,但是眼光一闪,我知道他感到安慰。现在我自己要死了。一九四二年,我所在的部队编入远征军。远征军是整个抗战的一个环节。为了保护滇缅公路畅通,为了不让敌人侵入国境,我们去了。在昆明休整了几天,又有几名护士加入,有一个很小的女孩,又黄又瘦。我想她还不到十四岁,可是她说已经十七岁了。不知她是从哪里逃难来的,父母都被敌机炸死了,只剩她自己流落到昆明。她参加部队的态度很坚决,有人说:“你这样小,走不了那样远。”她说:“不抗日还活着干什么?”医院收留了她,我们叫她小木。我们经过了大山大水,进入了缅甸。在树林旁支起一个个帐篷,医院。许多人水土不服,最厉害的是吐泻不止,我们都很紧张。上级三令五申一定要挡住这种非战斗减员,可是有什么办法。水姐从当地老百姓那里得到了偏方,那是野地里的一种草。这种草和一种毒草很相像。一次,在检查药草时,水姐怀疑其中一束不是正品,扔了又觉可惜。小木说:“我来试试。”立刻拿了一片叶子嚼着,随即叫了一声“好麻!”忙不迭把草吐出,可下半个脸都肿起来了。水姐怜惜地拍拍她,让大家仔细分辨这些草。我们都很庆幸,没有给伤员错服。天不亮我们就起来去采草,这样才不耽误一天的工作。草丛中还有各色野果,我们渐渐得知,其中暗红色和黑色的两种可以充饥。好吃是谈不上的,我们没有想到它们后来帮助了我们活命。采的药草每天都经过水姐认真的检查,这偏方加上我们的治疗总算有效。我们全体护士受到表彰,师部来人说,这个战役打得漂亮。水姐还受到特殊嘉奖,师部的人要她讲几句话。水姐平时就话少,当时只平静地说了一句:“我们为正义而战。”后来,他出现了。他也是上吐下泻,狼狈不堪,我给他发药,问他姓名,他说姓路。我一天要接触很多伤病员,这一个不知怎么,有点特别。他五官端正,有一双漆黑的眉毛。他渐渐能够走动,一次,我到师部办事,医院门口,他远远看见我,好像叹了一口气,转身走回病房。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安慰。黑眉毛的路痊愈出院;不久在一次小规模战斗中,左腿中了一弹,医院。这时他是排长。我为他清创换药,换过了药,我仍站在床边。他说:“我家门前有一条小河。”我说我没有家,医院门前也有一条河,我们都笑了。他的伤不重,很快就出院了。不久,部队参加了入缅后的一次重要战役——同古会战。这时,医院在一个破旧的小楼里。楼前后都落了炮弹,伤员不断送进来。我又发现了他,路排长。抬担架的人说他们的冲锋太勇敢了。连长已经战死,一排长接过战旗,继续进攻,又倒下了,接下去的是二排长,就是他。他从昏迷中醒来,见我在床前,口角边漾过一丝笑意,黑眉毛一扬,忽然低声说:“等打胜仗了,我要娶你。”我点头再点头,又走到他枕旁,装做整理被褥,在他耳边轻声说:“这是第一次有人对我这样说。我同意。”这也是我一生中唯一一次听到这样的话。当时我不知道他听明白没有,两个钟头以后,他的眼睛永远闭上了,黑眉毛在眼睛上面弯着。生活里没有起死回生的偏方。因为英军后撤,我们不得不放弃了同古。我们来不及掩埋那些英勇的士兵,他们永远长眠在自己战死的地方。我把我的一件军装盖在路排长脸上,又在他耳边轻声说了一遍:“我同意。”我们现在的任务是回祖国去。一边撤退,一边作战。为了摆脱敌人,我们走进了一座大森林。我和水姐、小木还有几个伤员在一起。一个兵两腿都中弹,我们扶着他拼命向前赶,走进森林没有多远,他忽然说:“怎么这么黑?”森林确实很黑。他两腿的伤口都在流血,已经没有绷带可换。他说:“我的腿是红的。”后来他实在走不动了,转过身去,喃喃道,“我要面对敌人。”随即倒下,死了。敌人真的就在眼前。这里有些零散的敌人,他们在森林边缘地带活动,有时爬上树,把自己绑在树上打起枪来很敏捷,还能很快地移动位置。我们走过时,他们从大树后面打枪,我们急忙从肩上取下枪来还击。小木本来没有枪,这时,迅速地从一个失去右臂的伤员身上取得了枪,向树林中射击。水姐说这样不行,我们都会死的。小木忽然说:“你们赶快走,我往那边去。”说着,向另一个方向钻进草丛。过了一会儿,一个稚嫩的声音在喊:“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同时响起了枪声。敌人向那边打枪。“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小木仍在喊。枪声随着喊声渐渐远去。我们不能等待,只能拼命地继续走。小木没有回来,她永远消失在大森林里。有一个伤员发高烧,走一段路便要问:“到家了吗?”走到一块大石边,他说,“到家了。”便靠在石上,举起两手向天,大声喊道,“反攻!反攻!”然后就断了气。又有一个伤员躺在路边,我俯下身去看能为他做点什么。他忽然坐起,问道:“反攻开始了吗?我的枪呢?”随即重重地倒下了。我和水姐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我没有力气细写我的经历,我们越走进森林深处,森林越像一个黑洞,使人透不过气。一天,我在草丛里发现了那暗红色和黑色的果实,招呼水姐来看。水姐大叫一声:“你们在这里!”她先自己尝过,然后采了分给伤员,可是它们不能疗伤。伤员一个个倒下,后来只剩我和水姐两个人,再后来水姐也死了。那天下着大雨,雨打在树叶上的声音像打雷一样。我们走进一个小窝棚,几片大芭蕉叶搭的,大概是前面有人住过。我们想进去避雨,水姐先弯腰进去,立刻叫了一声:“什么东西!”她踉跄地退出来,迅速地从自己衣服上撕下一条布,扎在右腿膝盖下,阻止毒气散发。“这里不能待。”她说。我们急急向前,没有多久,水姐的腿已肿得碗口粗细。可能是蛇咬的,也可能是一种很大的毒蝎,也可能是别的毒物,这里是它们的世界。我们在几丛交叉的树枝下休息,天已全黑,雨仍在下,电光一闪,照见水姐血肉模糊的脸,那是蚊子叮咬加上自己抓挠所致。我们的脸都是这样,看着真吓人。水姐渐渐呼吸困难,抓住我的手,一字一字地对我说:“你要让人知道,我们都是爱国青年,我们为正义而战。”她喘息了一阵,用力说,“我相信你会回到祖国。”她的手放开了,她和小木去做伴。水姐是二十二岁,小木是十八岁。我要把水姐的话写下来,我听见“反攻!反攻!”的叫声,声音怎么这样大。你们听见吗?当时我没有死,我很奇怪,我怎么没有死。我站起来,又倒下,好像是被雨打倒了。我向前爬,爬了不知多久,迷糊中听见后面有人问:“前面是谁?”我挣扎着报了部队番号。有一小队人走过来,他们扶起我,随即讨论该怎么办。我说:“你们走吧,不要管我。”他们不听,迅速地砍了几根小树,做了一个担架。他们的力量也已经快用尽,再抬一个人几乎是不可能的,但是他们做了,我无法制止他们。只听一个声音说:“你躺好了,你很轻,你这样小。”我昏沉地在担架上,被这些不认识的弟兄们抬着。渐渐地我能走路了,我指出那些能吃的野果,大家都很高兴。我走得很慢,拖住他们的脚步,真是一个累赘。我恍惚中听见他们谈话,一个说:“我们管不了她了。”另一个说:“扔下她?做得出来吗?”我想我简直是一个祸害,我会拖垮这些好弟兄。怎么办呢?一次,天晚了,我又落在后面,我努力挪动脚步,忽然眼前冒出一堵黑墙,我向后退了两步,看清是一只黑熊挡在面前,它正用绿幽幽的眼光看着我,我本能地想向后逃,可是两脚像钉住了,挪动不了。我就和黑熊对望着,我想如果它吃了我,对大家都是解脱。这样一想心里很觉坦然,你盯着我看,我也盯着你看。它很容易将我扑倒,可是它没有动。“你在哪儿,你在哪儿?”前面一片喊声,有几个人转回来找我。“熊!黑熊!”他们大叫。熊略微迟疑了一下,转身向草丛里去了。他们说:“你站得这样直,你不怕吗?”我说:“不怕。”一个人觉得死更有意义的时候,是不会怕的。以后又经历了多少艰险,我来不及写了。有人要甩掉我,但总有人救助我。我感谢救助我的弟兄,也不责怪要甩掉我的同伴。实在是太艰难了。我们终于走上了一个山坡,在不远的平地上有许多五颜六色的帐篷,那是部队接应的地方,那些颜色直冲进我的血液里,让我头晕眼花。我们大声叫起来,我们到了。我立刻扑倒在地,躺了很久。我尽可能报告了牺牲伤员的名字,也报告了水姐和小木已一去不复返。我又想起最早的那条小溪。文字到这儿忽然断了。嵋勉强忍住泪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孟灵己,”是丁医生的声音,“你找我吗?”嵋开门,默然把手中的小册子递给丁医生。又从架上取下译稿放在桌上。丁医生很快看完那几页文字,低头寻思了一会儿,自语道:“我想是她。”嵋询问地望着他。丁医生说:“这人我知道。她是我到这里最初接触的病员,你能想象当时的情况吗?敌军刚被截在怒江西岸,保山大轰炸后,瘟疫蔓延,永平、下关一带十室九空。我们到这里建立了一个医疗站,不知是哪个部队送来了伤病员,其中有她。”丁医生停住了,他不想说这间小屋曾经做过她的病房,也是她去世的地方。“她的病很重,说话很不清楚,每天还要拼命写字。我们劝她不要写了,她断断续续地说:‘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后来不知是哪位好心人把它们搁在这些材料里。”丁医生抬头望着窗外,“她是一个女兵,我竟不知道她的名字。”她们,她们是中国女兵,为正义而战的女兵。这就是她们的名字。嵋用一张白纸将那本小册子仔细包好,抱在胸前。她仿佛觉得小册子里有一颗心脏在跳动。“我们就要反攻了。”丁医生拿起桌上的文稿,温和地说。反攻!听见吗?嵋把手中的纸包举得高高的。反攻!听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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