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上世纪的爱情,发生在古老的苗族部
一九八二年八月,云南带县城…… 这是哀牢山极南的一座小县城,县城模样如同其名,它沿着山脊撕扯出一条灰白色“带子”。若从远处望去,雾会长时间盘绕在建筑物上空,长长如白色飘带般的雾与灰白的建筑难分难解,这般景像,似仙境让人浮想联翩,陌生人以为这里住着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那些只要汲取大自然的灵气便可延续生命的生物。 八月,初秋时节,小小的县城被茂密的树林裹住了,它像是襁褓中的婴儿,在寂静和幽暗的树木间静静地躺着,轻柔的风、暖和的阳光,或是林间偶尔响起的虫鸣鸟叫都会将它吵醒。 这如梦如幻的县城是一座哈尼族小县城,二十多万的人口之中百分之九十为哈尼族,剩下的百分之十由彝族、瑶族、傣族和拉祜族组成。云南素来有团结之省的赞誉,这美誉在小县城里也可见一斑:各个民族之间和谐相处,和和美美中度过了几千年。可是为什么这里以哈尼族为主呢?这要从秦朝时期说起。 有史料记载,公元前年秦国统一全国以后,北方的部分少数民族受到了中原民族打击,加上各族之间争夺地盘,他们被迫向南迁徙。那时,他们从青藏高原一路向南,跋山涉水、劈坚斩棘,停停走走几个世纪,始终不能寻得一块满意的土地。 再后来,流离失所的哈尼族祖先在云南元江、怒江和红河两岸渐渐安定下来。其中有一个支系不经意间路经此地,他们发现了奇怪的现象:山脊上的树木较两面山腰少了很多,稀疏的草地、矮墩的灌木丛从山脊缓缓向南边延去。他们认为这是一个良好的征兆,它像极了哈尼族由北向南迁徙的路线,于是将此地选为哈尼族居住地之一。故,哈尼祖先根据山脊走势,将这里取名为“阿擦扑实”(哈尼语:绳子一样的村寨)。 随时间流逝,其他部分少数民族闻之“阿擦扑实”是一个美丽的地方,他们历经苦难纷纷投奔而来。于是,这里沿山脊而建的寨子由北向南向山脚而去,最后消失在南面山底的落董落把(哈尼语:谷底河)滩边。 “阿擦”演变成为“哈帕”(哈尼语为“布带”之意)那是后来的事情了,可名字的演变没人记得是从哪一个朝代开始的。现在所用的“带县”是在一九四九年十二月云南和平解放以后取的,那时候少数民族研究专家从省城一路南下,带着对这片神秘的哈尼族土地的期盼,一路风尘仆仆来到这里。领队的叫马哏三,他带着专家同行查阅县志,走访哈尼族老前辈,综合哈尼族语言“阿擦”和“哈帕”之意,最后结合带县民意将这里取名为带子一样的县城,简称为带县。久而久之,人们也就慢慢地接受了这个汉译过来的名字了。 带县的经济来源主要依靠城南边的炼铁厂和茶叶加工厂,农耕社会的遗留问题成了这个县城发展的绊脚石,这里的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们从都不肯动脑筋思考为什么会贫穷,慵懒已经成为带县人民的亲密伙伴,欲将其挥之,却不能。常年的刀耕火种,有一分收成吃一分,有十分收成吃十分的日子确实令朴实的带县人民抓狂,恶劣的地理环境加上自然灾害频发,使得带县人民内心澎湃的原始动力慢慢的磨灭了。因此,活着的每一天,呼吸哀牢山茂密森林吐出的清新空气,食着贫瘠土地间收获的粗粮,人们似乎就这么一些追求,无余力为生活,只能为生存挣扎! 时值一九八二年秋天,漫山树木的触手一直伸到到县城边缘的住户人家,泛黄的树叶和一些枯死的树枝将整个县城围了起来。带县空旷的上空,淡淡的晨雾遮不住阳光,被过滤了些许阳光暖洋洋地投向街道两边的绿化树,未被遮挡的光线斑斑点点落在街道上,随风变幻着形状,圆形的、方块的、扁平的、坨状的在随风拨动树叶摩擦出的声响中跳跃着,欢呼着。人们抬着看去,便会发现颓靡的树叶粘着昨夜露珠,在阳光下晶莹剔透、闪闪发光。 当早晨的阳光洒在带县上空的时候,带县电影公司职工住宅区的寂静已不再,它被早起的人们打破了,这里的人们已经起床开始准备一天的忙碌。一二楼的人家已经开始做早餐,三四楼的已经开始收拾昨晚的垃圾,而五楼以上的住户才刚起床。 李桑就是这里的一位居民,他才来这里不到两个月,不过很多住户都已经知晓这位帅气的男子了。起初,人们认为李桑徒有外表,难有文化内涵;后来,带县唯一的官办报纸《红日报刊》上刊登了李桑的几篇文章,如《新解解放思想》,文中称思想解放与一个地区(或国家)女人有关系,从女人的外在气质上便可略知一二;另一篇《贫穷的反诘》则说的是一个贫穷的男人,每天只吃一顿饭,有一天贫穷突然间出现在他的房间里,贫穷对他说,四肢健全的你为什么不出去工作呢?他呵呵地一笑,道:懒得跟你说!贫穷也呵呵一笑,应道:你懒到和我说几句,可知你平时是多么的懒惰。其实我一直和你在一起,今天出现在你面前是想让你把我赶走,因为我实在不想和你做无形的朋友了。不过照目前来看我还得和你做朋友,我决定不走了! 除了以上两篇稿子,李桑还写过描写哈尼梯田的散文,也陆陆续续的登上《红日报刊》。后来,电影公司的同事才渐渐对他刮目相看,有的人还主动要给他介绍对象,或是邀请李桑到他们家做客。 在电影院职工院子里,太阳依旧暖暖的,空气有些寒冷,一楼有几家煮早餐时的炊烟直挺挺冲向云霄。此时李桑已洗漱完毕,穿好衣衫“噔噔噔”快步下到一楼,挺胸抬头穿过职工住宅区狭长的院子的时候,身上被水滴砸到了,这是楼上人家晾衣服时残留的水分滴滴坠落,粗心的他没能躲过,水滴就像一颗颗冰冷的子弹射得他阵阵寒颤。他躲在角落里伸出双手上下快速拨动浓密的黑发,然后对着楼上骂了一句:“什么素质!” 尔后,李桑精神抖擞,迈着坚实的步子向目的地走去——带县电影公司,那个坐落在县城南的风水宝地内的楼层,那里平缓的地形成为了官方选择办公的最佳地点,平坦的地基上矗立起庄严的政府办公楼、洁白的教育局大楼、大气的电力公司楼和简洁的电影公司办公楼。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的带县,电影公司的职工收入不错,旺季时收入还比公务员高。其中,每年秋天到各乡村放映电影,成为年轻职工乐于参加的工作,因为那里可以吃香喝辣的,最让人兴奋的是一旦到了乡村,男职工可以将体内荷尔蒙刺激所带来的兴奋付诸行动——泡妞,因为每个乡村总会有一些女子,那么的清新脱俗,万般勾魂的女孩。 诚然,吃喝玩乐和泡妞只是放映电影时的附属品,这里原本物质匮乏,缺少娱乐活动,电影公司的出现弥补了带县人民群众的精神空虚。看电影对城里人是触手可及的精神享受,而对于乡村里朴实的农民而言是可望不可及的,所以文体局依据上级指示,命令电影公司将放映电影——这类精神享受带到各乡村。后来,电影公司调皮地将流动放映电影戏称为“流放”,因为这一去就是几个月,那里很多村寨并未通电,没有商场,时间久了难免有一种被“流放”的感觉。 虽说现在已经是秋天了,天气已经退去燥热的难耐,本应该是凉爽的秋风抚过县城,不料这几天陡然寒冷漫延,尤其是早晨和午夜,阴冷的空气似乎向带县人民宣告冬天要到了。 今天李桑出门时穿了一件较厚的外套,吃完早点他才感到些许的暖和。在通往电影公司的路上,他的脑海中盘绕着昨晚塞给李夏情书时的情节:将信塞进了李夏的包里,然后在军分区大门口与她分别,对方给了他一个微笑!一想到这一幕,李桑心里涌起一阵激动,他不由自主地将左掌和右拳在胸前轻轻开合,脸上浮起一缕笑意,微皱的眉毛加上微笑,显得更加英俊迷人。 来到了电影院公司大门口,他抬腕看了看表,“恩,时间刚刚好”,他自言自语。然而在他将双脚迈入大门的时候他看到一幕景象:众人聚集在电影公司大门口叽叽喳喳议论着,侧耳听之,从十多米开外传来陌生的声音:“这是哪个写尼(的)情书啊?”其中一个人大声问。 “哪个知道,这过(个)姑娘也厉害了,把人家尼(的)情书给张贴出来喽。”另一个男人应道。 “哟,这种女人哪个敢娶,好黑(吓)人哦!”一位阿姨附和道。 “我看不见得,估计是那过(个)小伙子把人家姑娘欺负了!”另一个中年人说出了他的猜测。 …… 李桑将双脚从大门内撤了回来,循着大门左侧窸窣的议论声方向加快了步子,褪了色的灰裤子在大腿内侧摩擦出“窸窣、窸窣”的声音。走到众人身后发现挤不进去了,突然脑袋灵光一闪,“咳”——李桑清了清嗓子,开玩笑地吼了一句:“出什么事了,是不是有人被批斗了?” 众人被李桑的声音吸走了注意力,纷纷让在两边,李桑这才勉强挤了进去。 李桑抬头一看,发现原来张贴在墙上的是一封情书,细究这熟悉的称呼和笔迹不正是昨晚塞到李夏包里的情书?他娘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李桑不敢想象这是真实的故事,难道李夏拒绝我了?可是,可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啊? 凌乱中李桑木讷地站在情书面前,而众人此刻也得出神呢。 李桑看着被张贴出来的情书愣住了,他不明白亲笔写下的情书竟然像变魔术般吸附在墙上,此时,像一个小丑得意地笑着对他说:“情痴,这回傻了吧!”。等李桑缓过神来,面红耳赤间用余光搜索着旁边的人,发现这些人中有熟悉的,也有陌生的,熟悉者知道这封信出自李桑之手,陌生人是出于好奇才聚集于此。 刚才众人还在议论这情书的男主角是谁,现在终于知道了信的主人,他们纷纷让朝一边,李桑成了与情书距离最近的人,这一刻气氛一下子变得尴尬不已。众人的声音也随着这气氛变得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寂静,静到李桑能够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像一只响鼓,“咚咚”之声震得他大脑嗡嗡。 李桑看着墙壁,那一封热情洋溢的情书像长了刺,针针戳向他的双眼;又像法庭上的一封判决书,在法锤落下那刻“咚”的一声宣判了他的死刑……正当他不知下一步该如何时,一阵秋风刮过人群,李桑颤抖了一下,他低下头转过身默默,望向电影公司对面的广场。只见广场边上的栗树落叶漫无目的飘落,有的飘进角落里,有的落在裸露的树根上。李桑黯然地转过头来,希望此时墙上的情书也像落叶般飘落到地上,任人踩、任风吹,带着带县人民鞋底的肮脏飘向远方。 他想着这一封情书的内容很快就会传开,届时流言蜚语加上改编,必然会衍生出很多版本;若稍许加工,也许可以编成一部以情殇为主题的电影。想到这里,李桑感到难堪不已,他恨不能立刻从带县消失,权当没在带县生活过;或者从地球上消失也是不错的选择,这样的话,带县人民也就不会记得他了。 情书被张贴——这种侮辱使他无颜面对周围的亲朋好友,尤其电影公司的同事。 他已经记不起如何逃离电影公司大门来到五楼办公室,只记得文质彬彬的他疯狂地扑向那几页信笺纸,将其撕下扯了个粉碎抛向空中,如白花瓣般斑白,轻盈盈洒向空中,坠落在布满灰土的水泥地上。 办公室那位额头光秃秃的经理不依不饶,用长满厚茧的手把李桑拉到身边,开玩笑地用云南方言说道:“小李啊,哪天我当导演尼(的)时候,把你尼(的)爱情故事拍成一部电影噶?” 话毕,他将旱烟丝装进烟斗,用斜眼看着李桑,然后从油腻的口袋里摸出一盒普洱火柴捏在拇指和食指间,流利地划了一根点着了烟丝,贪婪满足地吸着。烟丝被烧得红通通的,像一轮挂在天边会呼吸的红太阳。灰白的烟灰冷却后裹在烟捻外面,烟斗处带有烟丝状的烟灰,被张经理鼻孔里喷出来的两股气流吹落到地上。顷刻间,他吐了一圈又一圈刺鼻的烟圈,弥漫于办公室里让人感到呼吸困难。李桑数了数张经理吐出来的烟,一共三吸三吐之后抬头终于有所反应:张经理将长满老茧的双手在老花镜上推了推,说:“人家是官员尼(的)女儿,你怎如此鲁莽?唉,无药可救,无药可救喽!”他轻摇着秃头回到办公桌坐定,继续悠然地吸着旱烟。 “经理,事情不是这样子的,她还是喜欢我的,我不相信那是她张贴出来的。”李桑语气略带刚毅,但是里面夹杂着一点点的不确定,他不敢想象这是李夏所为,却说服不了自己去相信李夏,心里顿时七上八下,无以辩解。 “嗬,你还执迷不悟啦,给要我讲癞蛤蟆讨媳妇尼(的)故事,这样子你会认为自己是个有特殊能力尼(的)癞蛤蟆喽。”张经理冷不丁冒出癞蛤蟆,这让李桑感到很委屈。 李桑没有听过这个故事,他自小离开村子到乡上念书,很多关于哈尼族的传说故事他都没有听过,他想着无非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之类的故事,这有什么好听的呢? “咳”,张经理故意咳了一声将李桑的注意力集中在他身上:“在很久很久以前,哈帕扑实(布带样子的地方,即现在的带县)大漠山有一对哈尼族夫妻,他们结婚以后一直没有孩子。有一年在他们家瓜田里结了一颗巨大滴(的)南瓜,夫妻俩切开之后蹦出一个(只)癞蛤蟆,张口就叫爹娘。夫妻俩黑(吓)着了,但是他们不嫌癞蛤蟆长尼(得)丑,把它认作儿子,并且好吃好喝招待它。有一天,癞蛤蟆就说要讨媳妇克(去),并且要讨国王尼(的)公主。那对夫妻被黑(吓)要死,就叫它不要克(去)。但是那只癞蛤蟆最后还是克(去)了三次,终于讨回公主做老婆了,因为这个癞蛤蟆是一个神,它会法术。最后那个癞蛤蟆为了考验公主是不是真心尼(的)爱他,于是就变成一个美男在公主上街尼(的)半路上调戏她,并故意说你嫁尼(的)是癞蛤蟆,又丑又穷,还是跟我过吧,但是公主把他骂走了。第二天在公主未醒来之前,癞蛤蟆脱去皮,变回了那位美男子。” 李桑七岁之后才接受的汉语,所以哈尼语还是能够完全听懂的,他觉得这个故事觉得无聊透顶,经理讲的目的是在影射自己,于是狠狠地瞪了张经理一眼。张经理也鄙夷地回了他一眼,说:“我知道你现在想揍我,但是我跟你说嘛,那个叫李夏尼(的)姑娘那么漂亮,那么温柔,而且又是官员尼(的)女儿,你就不要克(去)追了;再说现在你都把事情闹大了,你要好好尼(的)反省一哈(下),反正我是为了你好哇!” 说完又捻了一撮烟丝点燃,埋头开始猛吸。李桑看到这一幕后满腔的怒火陡然间消失了,他坚持认为李夏是喜欢他的,现在他意识到已经无心办公了,在这里还要忍受经理的揶揄,实在是窝囊至极! 那封构思很久,用粉红色的手帕裹得严实,在褪色的蓝布衫衣兜里揣了一天的情书,是他的杰作,就在昨晚送李夏回家的时候塞进了她的包里,那封寄托着一生幸福的沉甸甸的情书,最后竟被张贴在电影公司大门口,他牺牲了上万个脑细胞也想不出所以然。平时自己待李夏那么好,那么温柔,时刻都表现出那么在乎——源自内心的,而且在与她的交往中,她眼神里透露的信息明明是喜欢自己的。然而人心难测,深不见底喃!他觉得如果有人问:太平洋的水有多深?他可以脱口而出:一万一千零三十四米。可是人心呢?它到底有多深,这是一个难题,多少先人为此也付出很多精力去研究,可答案在哪里呢?他不得而知。 人作为高级动物,彼此间维系的感情难以估量有多深!“李夏”,“李夏”,李桑内心呼唤着这个名字,他苦思冥想,但是脑袋像亚马逊河两边纠葛盘乱的树藤,终究理不出个所以然,只好硬着头皮在办公室看着领导阴郁的脸庞,煎熬到时针指向每天必经的弧度,他才得以匆匆走出办公室。 李桑迈着无力的双腿往住处走去,一路并排的栗树在微风中摇曳,似乎看出了李桑心情的糟糕透顶,因此故意将树枝晃荡得更加激烈了,以此在他伤口上撒一把盐,他发现那些树叶那么的恣意妄为、那么的不负责任。看到这一场景,李桑恨不能将所有笑看自己悲惨事件的树叶做成标本,然而抬头看着数不清的树叶,顿时感到心灰意冷,这要是做成标本得要到猴年马月才能完成? 失落中他只好低头继续赶路,沿途几家商铺门口放着扫把和撮箕,里面些许垃圾如废纸、烟头、水果皮混杂在一起,风一吹从撮箕中散乱开来,废纸在空中划出风的轨迹,最终摆脱不了地球引力,用不了几秒全部与地面亲密接吻了。商铺门口地砖上湿漉漉的,只因可恶的店主把脏水直接泼到上面了。李桑看着脏兮兮的地砖心里愤愤不已,将店主们的低素质与张贴情书女孩的龌龊行为联系起来,骂了一句:“操你大爷”。 “你在骂哪个?土包子!”一位阿姨从店门口大声吼道。 李桑吓了一跳,妈的,这个时候还有人跳出来骂他土包子,他心里极度不爽:“就是说你,好好的街道被你泼出来的脏水弄脏了。” “这是我家尼(的)地盘,你管得着噶?”那位阿姨声音比李桑更大,誓以气势压倒他。 “那意思是你可以在这里收过路费了?”李桑质疑道。 “只要我愿意!”阿姨不依不挠。 “你个粗人,克死克(去死)!” 李桑骂完以后觉得再继续下去就要受到暴力袭击了,于是加快脚步往电影院职工住宅区走去。他边走边想:今天是怎么了,平时斯文他急了也竟是满口脏话!他将双手插进裤兜摇摇头继续赶路,他故意将步子踩得很重,“咚咚”的脚步声音传得很远,一些路人看着李桑走路的样子都投过来异样的眼光。李桑不去理睬这些,只自顾走自己的路。 带县电影院职工住宅区的院子很小,从大门直抵尽头不过二十米,而宽度仅停留在了七米左右。李桑始终认为这条长二十米、宽七米左右的杂乱通道称为院子,实在是强奸了“院子”二字美名。 回到单位住宿区,门卫大叔把他拦住大声说:“李桑,你脑袋想尼(的)什么东西,那么多喜欢你尼(的)姑娘不克(去)追,偏偏要克(去)追官员尼(的)女儿,你觉得自己配得上噶?” 这突如其来的训话李桑没有一点防备,他心里咯噔了一下,这老头(其实是大叔)怎么这么快就知道这件事了。李桑想着,此刻两腿竟不知如何向前迈步,先迈左脚还是右脚成了天大的难题。他白皙的脸上顿时泛起红晕,暗忖:“难道你不相信真爱吗?”可是他不敢这么说,只好像苏格拉底面对妻子的那盆冷水,在面对好友嘲笑时来一句自嘲,“打雷后下雨很正常”以此应付了事:“张大叔,其实她喜欢我的,只是丘比特在射爱神之箭时没有拉满弓,所以……”李桑调侃道。 “丘比特什么尼(的)大叔我是不懂得,你们这些文化人,什么丘比特、鸟比特只会胡来。李桑同志喃,你不就长得五官端正一点噶(吗),你张大叔我都不敢正眼看李夏,我觉得她那双眼睛会把男人尼(的)魂都勾走掉。你才来工作不久就这么大胆,我看你怎么收拾!”门卫大叔没留给李桑一点同情,反而甩给他几句难听的话,可恨的是大叔在这些话里加了刺,再稍加一点力道,李桑自然不敢接话茬。 李桑忽然想起张大叔是个文盲,他不懂丘比特,倒是对梁山伯与祝英台,孟姜女哭长城、喜儿与大春等故事了如指掌。但是李桑又不好向张大叔解释丘比特其实是位爱神,反正说了只会浪费口舌。所以他只好悻悻作罢,低头看准门槛位置,左脚狠狠踩了一下就进到院子内。张大叔愣了一下,正欲张口把心里想劝慰的话吐出,却只见十米开外的李桑头也不回地只顾往前走了。 “唉”,张大叔叹了一口气,将沉重的身子靠向藤椅上,不料这一靠用力过猛,藤椅向后翻转九十度倒了下去,他控制着身躯做了一个标准的后滚翻才得以避免受伤。不过,藤椅靠背处与他的左耳刮蹭,火辣辣的疼痛感让他大叫几声:“唉哟,疼死我了。” 院子里的同事和家属看着李桑窃窃私语,有几个胆大的故意将声音放大几十分贝:瞧这小子,真是胆大包大,简直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李桑听到这句之后只好把头埋得更低,回想起张经理和他讲述的大漠山乡讨媳妇的癞蛤蟆,觉得自己真的变成了一只癞蛤蟆,奇丑无比,亦无任何能力,绝望地生活在狭小的井底之下。于是他抬头看了看天,“操,还是能看到蔚蓝的天空和炽热的大太阳”,这说明自己没有在井底啊!这一望、一思、一虑,他的心里更加烦躁不已。现在,他更希望自己是一只驼鸟,这样就可以把头埋进沙地里不闻不问。 可是院子里的人们对他的评判有增无减,致使他的大腿像灌了铅似的坠得他步履凌乱,心脏捣鼓得像枕头边上的发条闹钟,“嘀嗒”声里搅得他神经错乱。 李桑低头快速通过如战场般的院子,两边的诋毁声音像一排排射过来的子弹,让他闪避不能,可是好不容易穿越了“火线”来到七楼,他发现摸不到包里的钥匙。妈的,肯定忘在办公室了,只好再走一趟“火线”返回办公室取钥匙。 李桑骂咧着快速回到办公室,从窗子把手伸进去取了钥匙,再回到七楼住处颤抖地掏出钥匙开锁,推门进屋把门一关、反锁,无力地瘫倒在单人床上,这一连串的动作一气呵成。此时心情极度复杂,耻辱黑压压的往身上扑来。他将被褥盖过脸庞以此抵抗它们,然而这种抵抗毫无意义,最终坚守的一切都崩塌,臣服于悲伤脚下,眼里的泪水也止不住顺着眼角流到了枕头上。这是他长这么大以来的第二次哭泣,第一次是十岁那年父亲因劳累过度去世的时候,他哭得昏天黑地,几度虚脱。 李桑老家在带县马洛乡东面的一座半山腰上,那里离带县城一百二十多公里,村子在三年困难时期以前叫绿谷村,后来改名为萧瑟村。由于村子到乡上没有通公路,村民或赶集或办事的时候,往西面马洛乡徒步十公里,期间要跨过两座山、趟过两条河才能到达乡上。多数人家要托运重物了,他们会向马帮借用几匹马,并付给一定的租金,这才算是放心了,否则迂回曲折的山路让人累得人半死。 萧瑟村里的六十户人家全都是哈尼族,大多数村民不会说汉语,他们平时都是用哈尼话交流。如果从内地来了一个汉人,村里的人就会对他投以异样的目光,因为他们觉得城里的人更讲究卫生,更懂得时尚潮流,所以他们会想尽办法接近他们。有些姑娘一生中最大的希望是嫁给城里的人,村东的老蔡女儿因为长得漂亮,三年前嫁给了带县木材石的一位职工。一直以来萧瑟村的姑娘没有多少人能够嫁到带县,大多数人嫁给了本村人,偶有几个会嫁到邻近的村子。 萧瑟村的名字源自一段真实故事:一九五七年全国DYJ的时候,村里开始响应中央的号召,将铁锅、刀具、锅铲统统塞进炼炉里,结果从炉中出来的尽是铁坨坨,这些铁坨坨最后还是做成了刀具、锄头和厨具,人们才恍然醒悟这与不炼钢之前有啥区别?那为什么人们傻傻的把好刀、好锅放进炼炉里进行二次炼钢呢,还大言不惭地说是为了配合全国钢铁总量赶超英美,所以要牺牲小我,成就大家。现在人们起起来觉得好笑不已,可是他们不愿意过多提及这一段荒唐的往事。 那时候村里有几个人敢于说出真相,可惜红了眼的人们哪里听得进去。那时候山上的树木也被成片砍倒当作燃料,若不是村里的几个长辈护住了村后的山林,现在早已见不到参天大树了。DYJ时期村民忙于赶超英美大炼钢,顾不及粮食生产,到了一九六二年底,村里饿死的人数占总人口的百分之三十,加上部分村民到其他地方流浪要饭的,村里的人就更少了。后来DYJ结束了,新当选的范正德村长征得大家同意,把原来的“虐董扑实”(绿谷村)改名为“苦撒扑实”(苦难的村子,后译为萧瑟村),以此铭记盲目DYJ带来的生灵涂炭。现在是一九八二年,这件悲惨的事件过去整整二十年了。 村子西高东低落差达八十米,哈尼族特有的蘑菇房错落有致,每家每户之间的距离不超过十米。蘑菇房是哈尼族寨子里比较流行的住房,其结构一般为木质,二层或三层楼房,以石块垫基,土墙木桩,屋顶一般为双斜面。若家境殷实的人家,房子会盖成四斜面,再用瓦片或茅草铺盖于顶上。解放以前蘑菇房第一层关牲畜,第二层住人,第三层储存粮食,包括玉米、蘑薯等。解放以后为了保证卫生,村民们将牲口圈与住处隔开了,两者相距保持在十米以上。 村后有一片茫茫的林海,那是哀牢山南延线上一抹靓丽的风景线,也是萧瑟村村民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柴火基地。萧瑟村村民认为林海里住着树神,所以祖先留下遗训里就规定村民不能乱砍滥伐。从遥远的年代开始,哈尼族先祖们决定每户人家、每个小组必须守护一块林地,人们必须在入秋以后才能到自家林地取材,而且还规定只能砍倒成年树木当柴火用,如果砍倒那些尚在成长期的树木就会被树神诅咒,他家的孩子会夭折,皮肤会生疮化脓,水稻不能丰收等。所以,千百年来,哈尼然(哈尼人自称为哈尼然)一直循规蹈矩地守护着那片属于自家的树林,每年都是在秋天之时,择一良日到自家森林采伐树木。这种习俗任历史洪流风起云涌,卷走多少哈尼前辈,淌过多少后代人,哈尼族的遗子遗孙永远也不曾破坏过。 李桑记得小时候一到秋末,父母便会带上他到后山熟悉林地。那时候父亲和母亲领着他走上好几个小时的山路才能到达自家山林,有时候走不动了,父亲会将他抱在双肩上,像巨人一样载着他穿山越岭到达自家林地。 第一次到林地里,李桑看到山林中央一棵笔直树,疑惑地的问父亲:“阿丹(哈尼语,父亲的意思),这是什么树?” “居列阿波(栗树)。” 父亲回答完之后从母亲背篓里取出几根香柱点燃,在覆盖于栗树根上的泥土上插上三根,跪下之后一边磕着头一边说:“居列阿波神,今天是砍柴尼(的)好日子,希望您能保佑我家平平安安、顺顺利利!” 说完,他在旁边烧了一壶水,并在壶中加了一些茶叶,烧开水之后盛了一碗置于栗树根前,然后他才倒第二、第三碗分别递给母亲和儿子。这是砍树祭拜之前的休憩时刻,也是在教导李桑:以后如果继续留在农村,这是必须遵守的规矩,马虎不得。 父亲跟李桑说了很多关于山神的故事,但是李桑当时还很小,所以只记得父亲说的关于每一片森林里都有一个树神的故事:“我们哈尼祖先是从北方很远尼(的)青藏高原迁徙而来,他们一路上打了好多仗,因为其他民族不待见我们,害怕我们抢他们尼(的)地盘,我们哈尼然每次打仗的时候,都是在树神尼保护下才得以逃脱,当然其他尼(的)山神也赐给了我们很大尼(的)帮助,所以我们要懂得感恩,尤其是树神,就像这一棵居列阿波。”父亲用手指了指边上的笔直的栗树,接着说,“但是并不是每一片树林都要选居列阿波作为树神,我们要从树林中找到一棵最为笔直尼(的)树,那棵树要长势茂盛、树叶浓密,你要相信,那样尼(的)树就是那片树林里尼(的)树神。” 李桑听着,不由自主地向四周的树木望去,他发现眼力所及之处只有这一棵栗树长得最为雄壮、笔直,挺拔的身躯直冲云霄,从树根到空中八九米处都没有一根分叉的树枝,过了十米左右才有手臂粗壮的分枝向四面延展,树枝尽头尽是密密的栗叶。奇怪的是这棵栗树邻近十米之内没有一棵其他的树,只有一些杂草和不知名的蕨类植物。李桑看着如此雄壮的大树,弱小的心灵震撼不已,于是点点头“恩”了一声继续听父亲讲述故事,他发现此时已经无心听下去了,注意力完全被这棵树神吸引了。 萧瑟村西南仅有的平坦之地被用作教学球场,所以村子里的人家只好在其他地方平整栖息之地,慢慢的零散的住户从西边一直盖到东边低洼处。村子中间由北向南贯穿了一条水沟,以水沟为界,分为村西和村东。勤劳的村民在两边种满了柳树,每到春天,长长的柳条随风摆动,满树抽出的嫩绿直抵村子南面。因地势西高东低,每当村里有事需要通知时,村支书记梁成发和村长何必须从村尾走到村头,稍息几分钟后将丹田气息憋足,即可从村头开始大声“吼叫”了。为了不让声音离开口腔就消散得无影踪,他们用纸制的喇叭将声音吼向指定方向。 李桑家一共有七个人,父母和二哥李长生留守老家忙于农活,其他兄弟姐妹上学的上学,出嫁的出嫁。李桑排名老三,因此,父亲就给他取名李桑以示家里的第三个儿子。李桑大哥叫李泉发,排名老大,目前在带县人民政府工作;二哥叫李长生,留守在老家与妻子共同照顾母亲;李桑下面还有一个弟弟叫李为国,供职于带县人民小学,他极少与李桑联系;最小的是个女儿,名叫李五妹,此与妩媚谐音,同时从名字中可以知道她在家中排名老五,现在已嫁到萧瑟村西面的一个傣族寨子。 李泉发前几年从省委党校毕业之后分到县政府工作,老家的境况便有所改善了。那时带县尚处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WG末期,李泉发由于家庭出身成份良好,因此,县领导很重视他,粮票、肉票时不时塞给他。李泉发舍不得将各种票换作实物自己享用,他总是等到春节的时候,把省下来的票换成实物带回老家。然而交通不便成为他最大的心坎,从带县到马洛乡一百多公里的路并不能保证时刻畅通着,每每回家,行如蜗牛般的拖拉机或是中巴车,颠簸中吐着未燃烧完的柴油烟粒,它们似一辆小型火车头,吞云吐雾间需经过大半天才能到达萧瑟村头。 不是所有的女人都能够享受到一个好男人无微不至的关怀,也不是所有的好男人在无微不至地照顾一个女人之后可以换来真爱。李桑知道爱情这东西可遇不可求,自从一九七八年考上大学以后在象牙塔里煎熬了四年,到一九八二年毕业时才得以解脱集体宿舍、食堂和各种考试。四年内脑袋里除了毛主席语录,只剩下压在箱子底下的“禁书”《红楼梦》、《西厢记》,甚至手抄本《曼娜回忆录》也在其中。而之前窥书运动成员之一的李桑,给予他启蒙思想的书籍主要出自国外作家,比如哥德、巴尔扎克、莫伯桑、席勒等。李桑的“圆滑”在于能够做两面人,语录用于大堂之雅,“禁书”用于灵魂的升华。因此,李桑敢于向李夏表白是受了这类书影响。可是他到现在也摸不透平时不拘泥于言谈的李夏,到了最后关头把自己写给她的情书张贴在电影公司大门口。这也太无耻了,你可以当面骂我贬低我,可你却将我的内心掏出来晾在公众面前,这让我情何以堪?想到这里,他恨不能拿出刀子爽快地结束李夏,再给自己脖子抹一刀,呜呼哉! 就在今天早上冷风嗖嗖的,李桑走到电影公司门口看见很多人在一张“公示”前围观,人们像是在赶集,好不热闹!他想着谁这么倒霉被批斗了?于是心里滋生几分怜悯。他记得在高一时自己也是红卫兵之一,但是农村孩子的朴实、博爱品质,促使他每次游街时总是走在队伍的最后。当一个又一个的人被批斗时,他都会带着一份悲悯的心情,他绝不会对批斗对象落井下石。父亲从小教导他:不要在别人伤口上洒盐,这是一个人应该遵守的道德底线。然而这种怜悯有时会换来别人的怀疑,比如他还被班长批评过革命斗志不坚定,需要加强批评与自我批评。可是李桑的人缘不错,人穷志不残,他又喜欢帮助别人,所以大家都是睁只眼闭只眼就把这件事情搪塞过去了。若真要论起同学之间纯洁的友谊变得支离破碎,这得从念初中时说起。那时全国各地轰轰烈烈的批斗了好长时间,促使同学之间处处提防,互不信任,批斗像瘟疫般蔓延于神州大地,红卫兵像一群野兽啃噬着每一个“走资派”。 就在今天上午,李桑没有火眼金睛,十米开外无法准确判定墙上三张信笺纸上的内容。他只是隐约看清信笺上的字体形状,很小、像蚂蚁,又像密密麻麻的苍蝇跃在白底信纸上。爱开玩笑的李桑朝着人群吼了一声:“谁被批斗了?”吵闹的人群被这个久违的声音刺激,顿时安静下来纷纷给他让出了一条通道。此时无声胜有声,有时候某个事件的高潮不需要声音来点缀,沉默如鲁迅所言: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众人为李桑让出的这条通道,这不是迎接尼克松访华——只为中美破冰之旅,而是上帝让一个人灭亡之前的疯狂。李桑的疯狂在于他在不该出声的时刻吼出了“谁被批斗了”,这一句话有如回旋镖最后还是回到了自己身上,奈何他未能接住或躲闪,它刺中李桑红心,血流如注! 夏:展信舒颜! 当亚当和夏娃偷吃禁果而触犯了耶和华,那是因为被毒蛇的谎言所欺骗。而我爱上了你,是发自心底的呐喊,是高山流水向下倾注一泄千里的无可自拔!自从那天在你家门口遇见你,我决定这一生非你不娶,你拥有郝思嘉的脸庞,我可能不是你的艾利,但是请你相信我必定是你这一生中的白瑞德。 …… …… 李桑很熟悉这笔迹,倒着念也认识,令他窒息的是信的末尾签名暴露了他的身份。他用笔名“桑梓”收笔,他害怕李夏不知道“桑梓”为何人,在最后附加了一句:电影公司一名小卒。只要是电影公司上班的都知道李桑自诩为桑梓。桑梓本为植物,但爱家心切的李桑以桑梓自称,寓为造福乡亲父老。他还在自己卧室床头用毛笔写就几个大字“造福桑梓”以作勉励,这四字苍劲刚健,光洁秀劲,颇有书法家气势。 李桑手起纸落,以小李飞刀之飞刀速度将三页信笺纸在三秒种内撕掉,然后揉成一团摔抛向空中。他又觉得不解恨,亦为了毁灭证据,拾取地上未撒开的小团信纸如庖丁解牛般把酝酿许久的爱情命运撕碎,再次抛向空中。 他也记得,那一刻,人群中突然站出来一个男人把他拦腰抱住,此人清瘦不已,脸上坑坑洼洼的,个子不高,李桑一眼就认出了这人是同事李恒春。 “队长,你在干什么,这么多人看着你呢。”李恒春死死抱住他,让他挣脱不能。 “妈逼的放开我,李恒春!”李桑嘶吼着,声音粗得煞是吓人。 “你冷静一下,你怎么现在才来。刚刚我要帮你撕掉这些信笺纸尼(的),你现在却冒然出现。唉,你来尼(的)真尼(的)不是时候。”李恒春安慰说。 李桑知道李恒春是他的铁哥们,之前还一起和他到过各个乡村放映电影。然而此时的李桑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他趁李恒春松手的一刹那挣脱开来,继续撕那三页信纸。然后他在众目睽睽之下一路跑向五楼办公室,将怔怔的李恒春留在电影公司大门口。李恒春拿他没办法,叹了一口气,慢慢地走到电影公司后勤处上班去了。 李桑的这种痛苦非常人能理解,人际上文人之间相轻,而文人有一个致命的弱点——自尊心极强。这是无法逾越的沟壑,文化人可以忍受肉体的摧残,但不可忍受精神的侮辱,这是历史上众多文人被灭口的事件中证实过的。 在爱情路上无法逾越的自尊心沟壑,李桑称之为“三八”线。他认为那个二百四十八公里长的南北朝鲜分割线,既有“三八”妇女节女人的气息,也饱含男人们无法跨过的悲怆。只是有的人运气好便跨过去了,有的人跌得很惨,脸面全无,而李桑属于后者。因此,在党校念书的时候,李桑和室友习惯用“三八线”来称呼男女之间的那层隔阂。当朝鲜战争结束后,国内有些狂人扬言跨过“三八线”,誓要解放南朝鲜时,李桑的室友都会在寝室里高喊“跨过三八线”。可是这句口号成了一句笑话,因为直至毕业之际,大家都没能真正意义上跨过爱情的“三八线”。 这天,李桑醒来时时针指向晚上八点整,安静的房间只有发条式钟表“滴答滴答”声音浸溢。李桑的痛苦无法释怀,他不敢出去,纵使饿得肚皮已经贴到脊梁背,也不愿出去吃一点东西。万一遇到熟人呢?这才是他最担心的问题。此刻的他只希望上午带来的羞辱贮藏在屋内,自己一人在小房间里自作自受,其他人不要来分担。但是这种想法于阿Q的精神安慰,因为在这小小的县城,类似这样向对方求爱被公开拒绝无异于新闻报纸的头版头条。 屋内弥漫着混浊的空气,只因李桑把窗子关得紧牢。枕头已被泪水染湿了,蒸发了的水分与李桑呼出的二氧化碳混杂在一起游荡在房间里,弥漫着一股道不出的气味。窗外射进来的路灯残光经玻璃折射、过滤,打在天花板上形成几个菱形,稀疏的树叶影子夹杂其中来回拨动着。李桑表情呆滞,目光捕捉着打在天花板上的模糊图像,这些图像经视网膜进入大脑逐渐生成一片模糊,任凭他努力将眼睛聚光也看不清晰。 李桑在床上躺累了,便起身望向窗外不远处的街道。路灯虽然些许昏暗,但并没有影响人们逛街的兴致,街道上依旧人来人往,偶尔有北京吉普车发动机声音灌入耳膜,听得李桑阵阵烦躁。他已经没有心思考虑自己如何摆脱求爱被拒带来的耻辱,脑海里唯有“为什么被拒绝”的问题,但想破脑袋还是找不到答案,只好凝望着窗外将思绪回到与李夏相识的时光里。 李夏身高一米六四,身形修长,长相清秀,她那白里透红的瓜子脸总惹得路人多看几眼。她平时喜欢扎着马尾辫,常穿着橘黄色上衣和浅蓝色直筒长裤。她老家在四川乐山,四川女孩白皙的皮肤和火辣的性格集于她身上。李夏平时话特别多,语速亦很快,常人如果不认真听她说话,那就根本无法听清楚她所要表达的含义。李夏还特别喜欢吃麻辣菜,菜里若没有辣椒和花椒宁可不食,话说“夫妻间吵架就像菜里面的盐,少了就没有味道”。 李夏虽然未婚,但是别人送给她的评语之一是:李夏一旦结婚,与老公吵架时加一点“辣椒”和“花椒”才觉得过瘾。平时她喜欢与朋友贫嘴,出口即是我们嘉州(乐山古称)有大佛、峨眉山、竹海等,一副自豪的表情流露在脸上。其话中之意是,我离开丰饶的家乡来这边工作受委屈了,你们需要多支持我的工作。所以,家乡成了李夏寻找自豪感的慰藉品。 而要说到李夏父亲李烨中,李桑是从别人口中得知一二的。据说李烨中是带县军分区(其实是武装部,但是带县人民都喜欢叫军分区)的领导,因工作需要就到云南边锤小镇带县主持工作,一住就是十几年。至于李烨中为人如何,李桑只是从李夏的口中得知一二,用两个词语概括最为恰当:威严、胆大!一是李烨中对女儿管理严,大小事都要过问;二是四川人的胆大精明运用得恰如其分,事无巨细,所有经他手的事情别人都难以找出破绽。 思虑间,腹中饥馑,实为难耐。当彻骨的寒冷铺满午夜的带县城,李桑才匆匆打开房门到街上买了些许烧烤果腹。为了避免遇到熟人,他将烧烤带了回来,关起门三下五去二扫了个干净,脸不洗,牙不刷就躺下了。屋内飘着烧烤的味道,李桑却浑然不知其实这个气味在屋内是一种臭味,躺在床上只顾想着与李夏初遇时光,那么美,那么有趣啊,可是这些都不可能再回来了。 赞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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