腾腾的热气中鲅鱼饺子出锅了,皮薄馅大,晶莹透亮。咬一口,浓汁满嘴。嚼一嚼,鲜香荡气回肠。

  老孙头的第三绝,是忠实于原材料,一丝不苟地成就菜肴的纯正味道。

  炒、煮、熘、拌,老孙头都用极简的手法、极少的调料,让菜肴的原汁原味入驻味蕾的记忆。而且他不怕麻烦和烟熏火燎,坚持使用大灶。风鼓子呜呜地叫,柴草呼啦啦扯起火苗,锅子吱啦啦响,蒸汽袅袅中烹炸煎炒,还要不时弯身加把柴草……校长要给伙房上套煤气灶,他不肯要,说,煤气烧不出地道的味道。校长要给伙房加车烧饭的煤,他也不肯要,说,煤火烧不出柴草的醇香厚道。饭后午间,我们常常看到他掮柄铁锨橛着扁篓,埋头,小碎步,风一样快速平移进后山,砍柴割草——山海总是相偎相傍的,我们小学校在一圈绵绵小山的怀抱里枕海听涛呢。校长心里不安,许诺要给他单发奖金。他像被烫着了似的,连连摆手,脸成了老猪肝,嘴里讷讷地嘟囔着:“我这是为自己。忙着才快活。”

  寸方斗室里,老孙头高频而麻利地亮着自己的拳脚。他额上汗珠滚滚,脸上和眼里却是含笑的:他做出的菜,看色泽,绿莹莹、白生生、红艳艳;论味道,烹炒的,焖煮的深长绵厚,凉拌的脆嫩鲜爽——不,这些都不准确,或许只用一字形容最佳:正。正是不偏不倚,不多不少,是一个无论高贵无论卑微的人恪守的“道”。

  “孙师傅,不要把我们喂得太胖哦!”

  孙师傅得意地笑。下顿饭,饭添得越发满,菜碗鼓溜溜冒了尖。或者添了腌制得极爽口的小咸菜:芹菜花生米,酸黄瓜,辣白菜……或者,小米粥、白米饭,只要我们喜欢,中午和晚上,他也舍得花气力熬煮。

  “孙师傅,你成心把我们养成小猪猪啊!我们的男朋友可就包你身上了!”几个女孩子嘻嘻哈哈跟他打趣,男老师呵呵乐,老孙头嘿嘿傻笑,这一餐饭吃得特别开胃。饭毕,碗一丢了事,老孙头总是亲自洗刷。他说,你们做大事去,我闲着也闲着。饭钱嘛,个人自己小本上记个账就成。他叽叽咕咕算一阵,成本价除以人头,然后告诉我们几角几分,还问我们对不对。至于他种的菜,是不算进去的。伙房东面有一块他开的菜地,一年三季,菜蔬不断:春天的小葱韭菜菠菜油菜,夏天的豆角土豆,秋天的白菜萝卜。锄草,捉虫,搭架,担水浇地……分外的事,被老孙头当成神圣的工作。他见缝插针做,动作柔和,神情慈祥,像照顾自家孩子。

  “孙师傅,一块吃吧。”

  “账记我们身上。”这句话,谁也没敢说出来。

  他摇头。总是等我们吃过,他洗刷完毕,才急急赶回家。

  “这倔老头。家里又没人给他做饭。”校长感叹,笑。我们也笑,心里突然酸酸的。

周日,欢声笑语退去。山风挟着海潮的腥鲜气息呼呼穿过校园,老旧石墙的教室和宿舍门窗呼嗒呼嗒响。紫花地丁、蒲公英、打碗花、小野菊、狗尾巴草、扬着灰白穗子的荼草,在墙根寂寂地开、轻轻地摇,与扬花的小麦、蹿红白缨子的玉米、跑蔓的地瓜、流金的大豆、孕实的花生隔墙传着密语。这儿原是沉睡山根怀抱小村的一片荒地,它前面两条分别从内外伸展过来又交叉着跑向小镇和海边的黄沙公路,把这儿挽结成一个口袋的样子,使这儿深隐一种荒凉和悲情的意味。尽管多年前村民合力、师生齐动手把它修整成逼仄的校园,但海山之涯的特殊地理位置并没有改变,远离家乡的我被撂在这里,孤寂无助感不断从地底生长出来。唯一的慰藉便是老孙头为我做的三餐。

不亏是“大厨”,为一个人做饭也决不含糊:烫面单饼、手拉面、馅饼,变换着花样上;小油菜,小黄瓜,茄子,青椒,全是菜地现摘的,免费的。饭做好他敲敲我办公室和宿舍的后窗,才脚步匆匆地回家去。我过意不去,跟他申请自己下厨,他磕磕绊绊地说,“你在这里能呆一年?两年?”

碰上丰收季,老孙头还从他家地里给我出福利,一捧蒸麦穗,一把煮花生,两棒嫩玉米。伙房里有了家的气息。

老孙头并非总是好脾气,他也会吼我,比方说,我把开水间的地弄得水淋淋,或者忘记锁门的时候。“这里不许洗澡的!钥匙是背着人给的!”他两眼躲闪着,脸憋得通红,好像犯错的是他不是我。我忍不住笑起来,他悻悻转过身去不理我了。然而到了周末他依然会把钥匙放在我的饭碗旁边。

老孙头好口酒,也有发酒疯的时候。一天晚上,我们几个年轻人聚餐,强行把他留了下来。老孙头开始局促,后来一盅一盅喝起了老白干,居然喝得烂醉。我们把他安置在伙房的炕上。半夜,伙房里传出咚咚咚拍门和哭叫的声音:“娘啊!苦啊!苦啊!娘啊!”山风呼呼,星辉垂落,小学校的长夜孤苦漫长。

伙房还有一个女师傅,姓刘。两个师傅原是一块做的,老孙头因为周日加班,周四可以歇息一天。后来演变成他天天当班,刘师傅只中午来帮厨。老孙头一开始满心不悦,后来不知咋地却乐呵起来。到了周四,冷不丁会有人逗老孙头:“孙师傅,又在替政治老师刘师傅顶班呀……”

这“政治老师”可是有典故的。一天,一帮子外校老师来校听课搞活动,中午学校留餐。小学校常常为外来人员提供餐饮,一是此地民风淳朴,人多热情好客;二是学校地处偏远,外来人员都是稀客,自然以稀为贵。遇此大事两位师傅齐上阵。餐间,忽一人问倒茶递水的刘师傅:“这位老师,您教的是哪一科?”“老师”?刘师傅眼里生光,面上泛红,心里窃喜不已:俺形象不俗啊,老师哎!

“政治!”她脱口而出,两个字咬得特重,而且用的是普通话音调!自此,“政治老师刘师傅”的雅号不胫而走。

也别说,刘师傅形貌果真不凡:细高个,奔五的人了腰板笔挺,素色衣藏青裤衬得人干净利落。齐耳短发油光水亮纹丝不乱,透着一股子执拗刚强。细长眉,深眼窝,叫一声“孙哥”,满眼清水轻漾——当地人叫“哥”是发“锅”音的,“锅”是满口音,带着泥土的拙朴与亲切,还有敬奉长者的意味。刘师傅却一口一个“哥”,生生把一个老孙头叫出了英俊小伙的味道。老孙头的腿脚更轻快了,动作更麻利了,紧抿微鼓的嘴里含着一朵欲绽的野山花。

刘师傅也有惹恼老孙头的时候。有一年雨季,老孙头犯了腰腿痛,走路一拐一拐。刘师傅说:“孙哥呀,家里老娘还是弟兄几个轮着养吧,也好说个家口,老了有个照应!”老孙头当即拉长了脸,锅铲一丢,撂下我们一瘸一拐回家去了。

“莫提家事,莫提家事!”校长说。

刘师傅也不去捡锅铲,掇条凳子坐门口发呆。

“哎,这孙哥!”有人想打破这沉闷的气氛。没响应的。大家七手八脚去盛饭。

老孙头还兼着小学校的废品收购员。学生丢垃圾桶里的废纸,塑料瓶,他都用煤钩翻捡起来。上课了,校园里少人走动的时候,他急慌慌地出来,气喘得很粗,眼睛不敢向任何方向瞅。我们尽量不去惊动他,走路绕道。后来我们干脆发动学生自觉把废品积攒起来,不定时送到伙房门前。老孙头反倒更不自在了,卖了废纸把钱给校长送去,说是要给各班当班费。我们帮他的事只好不了了之。

有一回,老王老师找不到备课本了,笑问老孙头,有没有给当废品卖掉了。老孙头眼睛瞪得溜圆,脸又涨成猪肝色。他二话没说,蹬蹬蹬跑进办公室,提溜扑棱拉开老王老师办公桌的橱门和抽屉,往外掏书和本子。老王老师知道闯祸了,连连给老孙头赔不是。老孙头当没听见,翻箱倒柜好个找,那备课本居然给他找出来了。他把本子往桌上一丢,蹬蹬蹬奔伙房去了。那一天,再也没见他出来。

晚上,老王老师去街上小卖部买了五香鱼罐头、午餐肉罐头和一瓶“琅琊台”白酒,说要陪老孙头拼一回酒。老孙头没有拒绝,还兴冲冲地把我们几个住宿的小年轻留下了,说晚饭他请。他用鱼罐头炖了小半锅白菜——罐头鱼炖白菜是小学校很流行的打牙祭的方法。

那晚老孙头开怀畅饮,大声说话,说伙房,说他的地,说家里喂着的两头猪一群鸡。他居然还说到我的终身大事:“那小杨,跟你一块分来的吧?是不是追着你来的?人哪点不好?”我苦笑,人家风流倜傥,会写诗,会幽幽吹长笛,才华横着淌,哪有什么不好?是我不好呗。自此老孙头留了心眼,摆饭时总把我的碗跟小杨的摆在一块——老孙头很细心,他通过不同的花色来区分我们的饭碗。周末,有一回他居然当众挽留小杨:“这么空的学校,你就不能不回,给人做个伴?”这是后话。那晚老孙头一反常态,笑声朗朗,话语小河般流淌。喝到兴头上,他有板有眼哼起了柳腔:“王汉喜我喝醉了酒忙把家还……”我觉得老孙头果然是“哥”而非“锅”!只可惜政治老师刘师傅没在场。

老孙头是真的喝醉了。酒尽人散,他的兴奋劲还没有过去。前面是我们几个女教师的宿舍,小高的录音机放着莫文蔚的歌:“也许放弃才能靠近你\不再见你你才会把我记起\时间累积起这盛夏的果实\回忆里寂寞的香气……”老孙头不觉走上前去,趴在窗台上倾听。

“谁?流氓!”

小高一抬头,猛然看到后窗印着一个黑乎乎的头影,禁不住大叫一声。这荒郊野外的学校,来窥探的不三不四的男人还真的有过几回呢。

自此,老孙头好久不喝酒。

那小学校我只呆了两年。我要离开的那天,全校老师拼成三桌聚餐为我践行。老孙头炒了满满三大桌子好菜。但他照例婉拒了我们的邀请,没有上桌吃饭。他也没有跟我说过话。

到了新的学校我常常想起老孙头。我吃不到那样味正价半的饭菜了!

慢慢地那段时光就给我淡忘成模模糊糊的光斑了,老孙头的影像也消解成一片若有若无的散点,融入万千大众。

很偶然,有一回我在一个文学群里遇到了前同事杨。

“老孙头病了,住院了。我给母亲陪床碰到他的。”

杨发给我一张老孙头穿着病号服半卧在床上的照片。人干瘦,白发苍苍。说实话我认不出他了。

“什么病?”

“肝硬化。酒精肝。”

酒精肝。我没有吃惊,这是老孙头最该得的病吧。

老孙头的身世,我知道得不多。好像他结过婚,没孩子,老婆给人拐跑了,云云。或者这是别家的事,我给移花接木了,那时这种事在农村一点也不稀奇。还听说他有一个多病的瞎眼老娘,一直跟着他过活。

“孙师傅——他过得好吗?”我问,并没指望杨回答。跟我一样,自从离开那滨海傍山的僻远小学校,他再也没有回去过。人都是这样的,不做什么并不是心里不想。

“还好吧,转正了。不枉苦熬了半辈子。”

我这才记起,老孙头也做过教师呢,年入的行。可惜他人太木讷,说不上几句囫囵话,一堂课没上利索就进了伙房。

也好,要不我这辈子也挨不上“大厨”为我做饭呀。

“听说很多给他说家口的,他不应。他的弟兄们争着把儿子过继给他。”

转正了,就是好啊。

好人,总会好的吧。

作者简介

徐彩娥,中学教师,青岛市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唐山文学》《千高原》《青海湖》《西部散文选刊》(原创版)《西南作家》《黄河口文学》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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