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wataboku

我叫牛笠,是个收废品的。

不像别的伙计,彩电冰箱洗衣机,废纸铁壳易拉罐,这些我都不收。

我要一件你最想丢掉的东西,只要一件。

我不开价,我只答应妥善保管。

我不吆喝,客人却络绎不绝。

太阳已经下山了,只有门口两盏钨丝灯透出一点光,我拖着疲累的身子推开四合院的大门。

前几日家里发来急讯,说外公病情恶化,我连忙赶回老家打点,后外公病逝,又操持葬礼忙活了近一周,今天才算将事都理清。

韩老先生正准备吃饭,见我回来了,又去洗了副碗筷,问我这趟如何。

我垂着肩摇摇头,民间办丧事讲究的太多,这几日,我光顾着蒙头东奔西跑,连喝口水的功夫都没有,更别说如何。

我抿了口茶,突然想起那一桩,说:“不过,在外公的葬礼上出现了一个大家都始料未及的人,还算是个新鲜事。”

那时外公正要下葬,一个老太太突然出现,头戴一顶斗笠,肩上系着一条黑披风,一双赤脚径直就走去了外公的棺材前。

这位老太太一眼瞥尽了四周,回头一拍棺材,“现在你就不嫌声嘈了?”

大家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都摇头表示不知来者是何人。

此时,老太太解开了披风,又摘下斗笠,露出一张小小的脸。

我悄悄走近了打量:她脑后甩着一根长长的马尾辫,一身老旧的蓝布褂子,脚踝上还系着银铃铛,虽年逾古稀,却丝毫不显倦态,一双眼睛明澈盈盈。

我正想上前打听,老太太却先瞧见了我,她几步跨到我跟前,饶有兴致的细看起我来,我连忙俯下身子作了个揖。

她见我如此,却突然没了兴致,一甩袖子背过身去,说:“一板一眼,尽捡了他无趣的学,没一点我的样子。”

我听完这话愣了一愣,半晌后方恍然大悟,这位老太太,恐怕就是我那素未谋面的外婆。

外婆当年一生下孩子就消失了,外公似乎也对她感情不深,既没寻也没问,这么几十年也只提过她只言片语,大家这都是头一回见着活人。

我才想了这么一会儿,再一看,外婆已经一屁股坐到了棺材上!

在座的客人家属都倒吸一口凉气,直呼使不得,外婆却堵起了耳朵,说:“嚷什么嚷什么,不过还他一个物件。”她曲起腿,仔细解下脚上的银铃铛。

我摸出一个小荷包递给韩老先生,韩老先生往桌上一倒,一颗银铃铛咕噜噜的滚到桌上。

我这一觉睡到天大亮,醒来时,看见韩老先生拿了本诗集坐在院里,石桌上摆了两杯茶,想来已经候我多时了。

九十多年前,向家村有一落难孤儿,名唤向一,自小吃的是百家米,穿的是百家衣,好读书,弱冠之年已出落成一清秀书生。

那年夏天,村子突然闹了瘟疫,好几户人家里都死的一口不剩,还健康的村民们四散避难,向一无亲无故,也不知该向哪儿投奔,只有脚不停歇的走,整整一天一夜,走到了妲灵山。

妲灵山上住着一批狠恶的山贼,向一准备等天黑了再悄悄摸过去,不料,还不等天黑便生了变故。

恰时,向一正在树下稍作歇息,突然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个光脚的丫头,她戴着一张鬼脸面具,背后黏着各色的树叶和羽毛,一边挥舞着手臂摆出戏子的架势,一边用稚嫩的声音叫唱到:“呔呔呔!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哎哎哎……”

向一急忙上前去捂了她的嘴,凑到她的耳边急匆匆的说:“这妲灵山上全是山贼,你在这里大呼小叫,小心一会儿他们把你捉了去吃的连骨头都不剩!”

这小丫头吚吚呜呜费了好大劲也没能挣脱向一,正开始手脚并用,四周的山上猛地跳下好几个涂着彩脸的大汉,几步就将他们包围。

小丫头趁机从向一怀里挣出来,只见她小手一挥,几个大汉立马就往向一头上套上了布袋,五花大绑扛了起来。

山路颠簸,向一被晃得头昏脑涨,他一边心里咒骂着自己有眼不识山贼,一边想着逃跑的法子,突然腰上一痛,扎实的摔在了地上,紧接着传来木门哐当一声响。

他挣扎着想从布袋里钻出来,身边突然传来一个温柔的女声,说:“你别动。”

话音未落,向一便觉得身上一松,他一把掀开布袋,只见眼前站着一位小姐,亭亭玉立,唇红齿白,脸颊透出淡淡的粉色,煞是可爱。

小姐名叫李心心,芳年十八,跟父母去探亲的路上遇到两拨土匪互相厮杀,混乱中落了单,之后误打误撞跑到了妲灵山,这才被山贼捉住。

李心心说完这番,眼泪不禁就要往下掉,向一连忙劝她,说:“你别怕,你别怕,以后总归不是你一个人,还有我呢。”两人四目一对,波澜暗涌。

不知道这群山贼打的什么主意,将他们关了半个月,从不见过问。

要说怪,就怪在那个戴面具的丫头,偌大一座山,她偏爱绕着这座小木屋玩儿。

一开始,她还只是小心翼翼的透过窗户看,后来便明目张胆些了,命了人把门打开,自己就在外面唱唱跳跳起来,还时不时探头看屋里两人的反应。

李心心是大家闺秀,虽然被囚禁于此,但是身上的礼仪教养比起从前不少一点,她看着那人载歌载舞,脸上总是笑眯眯的,一曲完了,还会捧场的鼓个掌叫声好,但是那位戴面具的丫头却不是很受用,只有一回她不慎摔了一跤,惹得向一捧腹大笑,她见向一高兴了,这才咧开了嘴。

一次她唱完戏要走,李心心叫住了她,问她叫什么名字,这小姑娘先是努了努嘴不想理她,后头又瞄了一眼向一,这才作答——

“百灵,我叫百灵。”

之后许久相安无事,百灵每天一到时候便过来玩儿,有时候心情好还会给他们带新鲜摘的果子,向一和李心心作为“囚徒”,除了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头,其余的也总算是凑合。

直到有一天,李心心失踪了。

向一那天早上就没看见李心心,之后几天也没见到她的身影,只有每天都焦急的趴在木屋的小窗上向外张望,可外面除了密麻的树丛,什么也没有。

这天夜里,向一正迷迷糊糊的要睡着,窗外突然出现一个黑影,他瞥见了吓了一跳,再仔细一看,原来是那张熟悉的面具——来人是几天没露面的百灵。

他连忙爬起身,三两步跑到窗栏前,问她李心心去了哪里。

“你不也几天没见着我,怎么就知道问她。”百灵说完又努起了嘴。

“我告诉你吧,我喜欢你——”百灵说完这句眼珠子转了一溜,看到向一吃惊的样子,才继续往下说,“但,你只喜欢那个小姐,我不喜欢她,也不喜欢你们在一起,所以我把她关去了别的地方,你再也看不见她了!”

向一听完,没有作答,只是像失了魂儿一样,两眼无神的皱起了眉。

“你别以为只有她懂诗,我也知道一句诗,叫‘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幸好,我不是木头,我是一只百灵鸟,我心悦你,就要叽叽喳喳的让你知道!”

百灵说完,揭下了脸上的面具,她一张脸原来也长得十分清秀,但不像李心心的温婉,百灵那双眼里像住着一只放养的野灵。

第二天,向一被人从木屋里放了出来,他住进了山寨的一个隔间,每天好吃好喝的伺候着,从“囚徒”变成了这寨子的“客人”。

百灵也是好耐心,向一从不理她,她却也怡然自得,像只尾巴一样跟在向一身后,给他说自己的小时候,说自己如何学戏,说这十来年见过的所有有趣玩意儿,向一偶尔听了她的话哼一声鼻气儿,百灵都能高兴好几天。

这天,百灵又找出了新花样,她不知从哪儿寻来根鱼竿,闹着要跟向一去石涧钓鱼,石涧处在半山腰上,这是向一头一回离开山寨。

架好了鱼竿,向一便望着远山发呆,百灵看到他忧愁的样子,背过了身去,她说:“向一,你想走就走吧。”

“你也是只鸟儿,我不该这样关着你,你不喜欢这座山,你也不喜欢我,我看得出来。我早就把李心心给放了,我才不想让她住在我的妲灵山。她这时候可能已经回家跟父母团圆了,你要是想找她,下了山就凭你自己的本事。你以后可能想不起我,但是我恐怕是要心心念念你许多年……”

百灵说完这段儿,眼泪已经流进了心窝里,再低头,发现向一正撕了身上的布料,一圈圈裹上她的脚。

“你这人恐怕是铁打的,脚上被刮出这么长一道也不知晓。”

百灵抽了抽鼻子,这才看见自己脚下这方石头已经滴落了不少血。

向一站起身来,看着她邋遢的脸摇了摇头,他伸手替她蹭掉脸颊上的两行泪,说:“鱼上钩了,你要是不要。”

百灵看了看鱼竿,一点儿动静也没有,又回头不明所以的望着他,等她反应过来时,自己的手已经被握在眼前这人的手里。

百灵是个讨喜的姑娘,外在是一只百灵鸟儿,内心里却开着一朵鸢尾花,但她身上有些野性向一不喜欢,便跟她约法三章:

“一不许再随意抓人上山,二不许天天戴张面具,三,不许光脚走路。”

向一说完,又朝她脚上那道伤疤皱起了眉,他蹲下去,不知从哪来摸出一颗银铃铛用红绳仔细在她脚上系好,“以后要是走去我听不见铃铛声的地方,回来可要挨骂。”

百灵摇摇脚上的铃铛,很是喜欢,她一把挽住向一的手,连声说好。

又过了几年逍遥日子,两人终于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向一不愿意再住在山寨,想找个宁静的村庄生活。

百灵虽然心里有些难过,但只要能跟在向一身边,她愿意折掉翅膀变成一只小家雀。道别父亲,百灵便彻底离开了这座生她养她的妲灵山。

婚后一年,他们就有了自己的孩子,事情出在孩子还没满月的一天。

百灵父亲派了她小弟下山给她捎东西,这小弟逗了会儿孩子,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的说起了当年的李心心。

“姐,那李心心也死得好,你看你现在过的多幸福的日子……”

百灵抱孩子的手一颤,向一手里的茶杯直接摔在地上落了个稀巴烂。

“李心心…死了?”向一一脸木然,发出的声音微不可闻。

百灵平复了一会儿,小心的把孩子放在床上,她走去向一面前站定,看着他的眼睛给出了答案:“是,李心心死了。”

“那天夜里,她想逃跑,谁知跑到了悬崖边上……”

“啪”,百灵还没说完,脸上就结结实实的挨了一巴掌。

“要不是你,要不是你把她关去了别处,她也不会死!”向一涨红了双眼,一根食指戳在百灵的心上。

百灵没有反驳,只是望着他愤怒的那双眼,只是怎么越望,就越看不见自己。

等到眼里的泪水落下后,她才真正看清楚了,原来那双眼里,本来就没有自己。

不知怎么,百灵心里竟还有些释然,她守李心心的事守了这么多年,以后终于能坦荡荡,她也不用再自问,向一心里,究竟是自己还是那个李心心。

她最后一次抱起床上哭闹的孩子,说:

“向一,我自小是个无拘无束的人,想的全是如何寻乐,讨好自己,嫁给你以后,却是每天每天的柴米油盐,家长里短,这样的日子我过不惯。”

“这个孩子以后就劳你好生教养,我今日就回山上了,山里有我认识的花,我认识的石头,每一只小鸟都喜欢我,不像你。”

百灵说完就放下孩子头也不回的走了,这日后的漫漫几十年,俩人再也没见过面。

我叹了口气,说:“心里装着这个人,却还要跟那个人相处,害人害己。”

韩老先生说:“向一当年既未婚娶,又未定亲,一个活泼灵性的小姑娘天天跟着他,哄着他,不动心才是怪事。只是与那李心心没个开头也没个结果,这才惦记了好多年。”

我唏嘘一声,“当年要是外婆不把李心心抓走,两人说不定真能成一桩好事。”

韩老先生抿了口茶,“什么抓走,李心心的死要赖就赖你外公,百灵从来也没抓过李心心。”

向一无父无母无牵无挂,虽被囚在小木屋里,但有吃有住,还有一红颜知己,他倒不觉得苦。

只是那李心心,一到夜里便思家,不知父母如何了,不知家里如何了,常常想到落泪,向一见状却无计可施,只有怨恨自己。

但从那带面具的小姑娘常来后,事情就出现了一线生机,门一打开,向一就有机会更好的观察地形。

百灵载歌载舞,他全不关心,只是专心看着那些土匪上山下山。

一日夜里,他叫醒李心心,仔细告诉她山上的地形和下山的路,说完掀开墙角的一堆稻草——里面藏着一个小洞,这是他早日发现的,他钻不过,但瘦小的李心心可以。

李心心钻出了墙,想了想,给他留下了自己从小就戴着的一颗银铃铛,向一一边催促着她,一边将铃铛小心的收进怀里。

送走李心心后,他再也睡不着了,怕她半路被人捉住,又怕山路陡峭伤到了她这里那里,天边露出一点鱼肚白他便开始往外张望,但是茫茫大山,哪里还有李心心的身影。

过了好几日,那个叫百灵的女孩儿告诉他,李心心被关去了别的地方,他心里一阵懊悔,后头听见百灵说早就将她放了,这才松了一口气。

百灵不是大家闺秀,却也有趣,整天绕着他说这说那,久了竟也想多看她几眼,向一不知道这是不是爱,但也是愿意跟她待在一起的,于是,日子便过成了这样。

我问:“李心心便是那一夜摔下山死的?”

韩老先生说:“是。山路复杂,地势险峻,岂是向一躲在一个木屋里就看得全的?那一夜,李心心照他指的路走,直直掉下了悬崖。”

第二天就有山匪报,在悬崖下发现了李心心的尸体,百灵知道向一是喜欢李心心的,怕他难过,在屋里闷了好几天才想出这么个让自己当恶人的主意,谁知,最后竟害惨了自己。

我看着那颗银铃铛,心里五味陈杂,“外婆这些年来都珍藏着这颗银铃铛,却不知道,它原是李心心的。”

“物件是谁的有什么重要,心里藏着的人才重要。”韩老先生摇摇头,又问我道:“你外婆如今年近耄耋,身上可还有灵性?”

我回想起那天见到的小老太太,仍逍遥自在,童心未泯。若是真让她跟了外公一辈子,现在还会是如此?

百灵鸟儿的歌声,本来就要在山里回荡才最动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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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作者:胡点点

图片作者:wataboku

图片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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