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爪杌

刘益善

杌,较矮的凳子。——《新华字典》

在北京举行的一次民间根雕收藏品拍卖会上,武汉人的一只虎爪杌卖到了五百万元。武汉的一家小报对这次拍卖会进行了报道,报道说,这个武汉人的父亲一辈子收藏根雕,但儿子却不感兴趣。在父亲去世后,儿子把其父的收藏做了处理,有的送人,有的当垃圾扔了,好的藏品,像虎爪杌这种珍品,就拿出来卖。

年近七十的老戈那天晚上喝了二两酒,看了当天的小报后,气得把手中的酒杯都摔了。一串汉骂脱口而出:个巴妈的败家子。

溜溜河旅游船骄傲地拉起一串脆响的汽笛,码头上靠着的那一排乌篷船肃然起敬。汽笛在码头上空盘旋了那么一会,就一头栽进水里。黄昏跟着无力地撒下,溜溜河水变成绛黑色。

老戈和老鞠相伴靠在旅游船舷边的栏杆上,听发动机气喘吁吁地朝岸边用力。岸上有头上系着黑布帕的汉子们,背上背着从乌篷船上卸下来的货物,背篓的带子深深勒进两膀的衣襟。汉子们的姿态很好看地停着,前脚弓后脚箭身躯前驱,双手扶前脚,眼睛朝旅游船上瞄。这些穿红着绿戴大眼镜提照相机和形形色色包包的男女们,怎么有这么大的兴趣花钱从大城市跑到这山旯旮来,这些山这些石头和树有什么看头,有气力还不如背两趟货赚几个钱多好!城里人不理解。

旅游船终于靠了岸,老戈和老鞠走过跳板,踏上码头的石级。沿着石级爬上河沿,这就是王镇,好古老好古老的镇子哟。

老戈兴致勃勃,志得意满,溜溜河上真不枉跑这一趟,多好的风景多秀丽的山水呀!两岸靑山一溜河水,河岸石壁千奇百怪,林子里参天古木苍藤落地,猕猴们嬉戏跳闹。更有那迷魂洞,舍大船登小舟,划过弯弯曲曲的地下河,眼前是琼楼玉阁,千树莲花万顷雪,真不知身在何处了。老戈的傻子照相机咔嚓作响,一张张未能摄下他盛赞的景致的万一。一日游回来,老戈连连叫妙,值得值得。

老鞠的神态则异,一路上垂头丧气,失魂落魄,像一个丟了金元宝的财奴。如今已经上了码头,他还朝旅游船刚来的那个方向眺望,迷恋不舍。这一天的游览,没给老鞠带来欢娱,反而带来痛苦,这是老戈没有想到的。两人同在一座城市的两个单位,自小要好,如今都是年过四十。老戈写小说,写写玩玩,除了上班外,业余时间每年都能发表几万字的作品,赚点稿费,补贴家用,生活得潇洒愉快。老鞠爱树根雕塑,爱得如迷如痴,最后竟爱得跟老婆离了婚。剩下孤身一人就爱得更彻底,所得工资,除了吃饭,全花在那些树疙瘩上了。他的屋子里塞满了各种树根,有成形的,也有不成形的,见了喜欢的树根,老鞠就要千方百计弄到手。除去工作,树根就是他的生命寄托。与老戈相比,老鞠的爱好实在痛苦。

这不,溜溜河两岸除了景色美,山林秀外,岸壁上裸露出多少树根啊!老鞠在旅游船上从发现岸壁上的第一个树根开始,灵魂就离开了躯壳飞到那些树根上了。他得意忘形,哇哇直叫唤,那是多好的树根,形态各异,异彩纷呈,巧夺天工。老鞠眼里没有其他了,他把那些裸着的伸出的挂着的树根都拍下来,遗憾的是当旅游船返回,老鞠突然明白这些树根他竟一个也得不到时,就一下瘫趴在船甲板上,要是没人,他准会号啕痛哭一顿的。树根们远去了,老鞠的心里难过极了,眼红红的。

老戈推推呆在黄昏里的老鞠:“走吧,伙计!不要想了,得不到的东西,想死也是白搭!”

老鞠说:“得不到么?我们明天租只小船去挖吧!”

老戈说:“傻话,那悬崖峭壁的地方,船靠不上去,就是靠上了,人也没地方立脚呀,何况还要挖树根!”

老鞠不死心,问了码头边那班乌篷船的老板们,老板们简直怀疑这人神经有毛病,一个个把头摇得货郎鼓样:挖树根,不去不去!

老鞠灰心地跟老戈一起爬上河岸,到王镇他们住的小酒店去了。

晚上,老戈要了几个小菜,两人喝—瓶老白干酒。老戈喝得脸红红的,老鞠喝得唉声叹气。

“我说你叹么子气?那几个破疙瘩,值得么?”老戈劝说老鞠。“我们哥俩好不容易有这么个十几天的假,不是出来玩么?不是叫你出来找苦吃的。喝!喝!”说完又喝了一大口。

任老戈怎么说,老鞠就是高兴不起来,喝着闷酒。

老戈说:“撞了鬼了撞了鬼了!”

老戈早晨醒来,太阳已经照到房间里了。昨晚喝了点酒,睡了就不知醒。另一张床被子叠好了,老鞠早起身了。老戈爬起来穿好衣,见桌上有馒头咸菜盛在一个盘里,老鞠为他留的早餐,这家伙一早跑哪儿去了?又是去找树根了吧!老戈苦笑了笑摇摇头。心想:不去找老鞠了,今上午就在房间里待着,好安静,就写昨天的印象,写篇散文。主意既定,吃完了馒头,老戈在桌上铺开了稿纸,双肘拄在桌上,构思开了。老戈把昨日那应接不暇的印象梳理了一下,脑子里光点闪闪,他知道好文章就要来了,过去凡是这样就能写出好文章。

一阵紧骤的脚步声咚咚地由远而近,房门被哐当一声推开了。伏在桌边的老戈一扭头,见老鞠满脸激动,急急地闯进来。这家伙怎么了?老戈心里不解。

老鞠一把拉过床底下的旅行包,打开锁拉开拉链,拿出一只牛皮信封。哗啦,牛皮信封倒在床上,倒出一叠百元的钞票。老鞠一屁股坐在床沿数起钞票来。

老戈看这一切看得有点心惊肉跳,怎么回事?钞票被人偷了?突然数钱干吗?

“老戈,借我两千元!”老鞠数罢了钱,急朝老戈嚷道。

“要钱干什么!”老戈问。

老鞠满脸都是喜悦激动之色,与昨天的他判若两人:“这个镇子真了不起,有这等好东西,了不起了不起!花多少钱都要买下来,要不,太冤了太冤了!”老鞠像没听到老戈的问话,朝老戈急急伸手。

老戈说:“哎,你说个清楚明白嘛,是什么好东西你要买?什么东西能值这么多钱?”

“是一只树根雕刻成的虎爪杌,值多少钱?说不准,那可真是个好东西呀!我玩了这么多年树根,还没见过那么好的东西哩!这小镇不简单不简单。我身上只剩三千了,你借我两千,我去买来。”老鞠急急地说。

老戈说:“你疯了,我们出来才一站,还有好多地方要跑,把钱花光了,还跑个屁呀!再说,一个树根雕的玩意,值得五千么?简直是开玩笑。”

“不是开玩笑,那只虎爪杌值五千元,一定要买到,把钱花光了也要买到。我们再不玩了,留点回家的路费就行了!”老鞠见老戈不同意,求着老戈说,那神情极为急切。

老戈见老鞠那样儿,想到昨天他的痛苦状,推想今天如果不达到目的,他会疯的。这是爱好么?这爱好简直他妈的是杀人。

“那我陪你一块去吧,看看值不值?”老戈说,并拍了拍胸口,他的四千多元的旅游费装在胸前的口袋里。

老鞠带着老戈,急匆匆地出了小酒店的大门,上了石板小街。这王镇是很有些年头了,据说镇上有不少房子是明朝建的。王镇只一条石板小街,由东向西,顺着坡势向上延伸。街两边,全是青砖青瓦房子,有的房子还有矮矮的木板楼。那青砖墙壁长着青苔衣,斑驳古旧。街上看到的年轻人很少。街上很安静,虽然溜溜河迷魂洞吸引了不少的游客,但外地人一般只是晚上在镇上住住,白天都随旅游船到河上去了,再说这条街确实也没什么可看的。

老戈边走边打量着石板街和街两边的屋与人,落在老鞠后面好远,老鞠在前面急了:“快点快点嘛,你这人走路怕踩死蚂蚁的,不能快点么?”老戈知道老鞠的秉性,也不计较,脚下加快速度赶上了老鞠。

那是街边一处有两级青石阶的老屋子。老屋有好大的两扇门,木门槛好高,两扇门黑乎乎的苍老不堪,门后的大铁环锈蚀得只剩下小指头粗细,老屋厅里空荡荡的,光线不好。高门槛上坐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头剃得溜溜光像只小青皮葫芦,小男孩正看一本小人书,嘴里发出咿咿的声音。

老鞠在老屋子门前停下来。老戈也在他身后停下来,头朝大门里一探,想看个明白。

老鞠说:“老大爷,您忙呀,我又来了!”

老戈这才看清楚,屋厅里有个老人,清瘦的形体,斑白的头发剃得短短的,戴着副黄架子的老花眼镜,眼镜的两只腿用根线系着,套在脖子上。老人专心致志,正用一根细铁条朝竹筷上烙字。烧红了的细铁条朝竹筷子上一烙,清烟腾起,并有一种糊味扑鼻而来,老戈情不自禁地吸了吸鼻子。老人旁边有一只小火炉,火炉里的炭火红红的。老人面前放着一堆青竹削成的竹筷,还有一把篾刀,刀刃锋利。被老人烙烧过的筷子上留下一种紫绛色的花纹,似乎还有模模糊糊的字,老戈因离得远,看不分明。

老鞠见老人没有动静,只好又结结巴巴地说:“大爷,您忙呀!我又来打扰了!”

老人仍不抬头,专心干他的活,说:“您怎么又来了呀?还有什么事,说吧!”哧,清烟直冒,又一根筷子烙成了。

老戈仔细打量这老人,估计有七十多岁,但身子骨看上去还硬朗。一套毛蓝布衣裤,粗粗一看,老人似乎还有点风度呢!突然老戈眼睛一亮,发现老人屁股下坐着一件鲜亮物什,老戈细细地打量,那是一只圆形的小凳子,四只凳脚,是用四瓣天然的树根雕成的虎身,凳脚落地处,则是虎瓜前伸。那虎爪挺锐有力,一爪落地,呼啸生风。那形成凳脚肚的虎身子,发毛耸起,斑纹毕现,栩栩如生。四条根成四只虎,托起一只树蔸子,树蔸子磨平雕圆,则是一只圆凳,古人称小凳为杌,看来这就是老鞠所说的虎爪杌了。虎爪杌闪闪发亮,但细看则见本色为黑紫色,看来是用上好清漆漆成,然后再用温湿抹布经常擦拭,三五十年甚至几百年,这漆漆成的物件则锃光闪亮,光泽不减。

在老鞠蹲下去和老者谈话之际,老戈在门口把虎杌看了个仔细,心下揣摸,真是好东西,果然如老鞠所言,是个宝物。想到此,老戈细听老鞠与老人的谈话。

老鞠说:“老人家,这只虎爪凳是个好东西,真难得哩!”

老人说:“是个好东西,我晓得的!”

老鞠说:“老人家,我出五千块钱,卖给我吧!”

老人说:“你出一万块钱我也不卖,我坐了几十年,舍不得!”

老鞠说:“老人家,这么好的东西坐在屁股底下,糟蹋了!卖给我,我作为艺术珍品,将它收藏起来!”

老人说:“是凳子嘛,就得垫屁股。我不卖,同志,你不要再打主意了吧!”老人一边烙筷子,—边不慌不忙地和老鞠谈话。老戈观察到,老人烙筷子时,是那么细心,像沉醉在一种忘我的境界中。

老鞠蹲在老者跟前,头向老者屁股下的虎爪杌伸着,眼睛里透出一种可怜巴巴的光,却又不离开那物件。老者一直在干那烙竹筷的工作,口里喃喃着说:“你这同志快走吧,怎么这样呢,这不是勉强人吗?我要你的钱打鬼用,这凳儿跟我几十年,怎么能给你!走吧,同志!”

老鞠还在苦苦求着,简直要哭出来了,那虔诚那可怜的样子,使老戈看了都心里难受。坐在门槛上看小人书的小男孩,瞪着双出奇的眼睛看着老鞠。老鞠现在的唯一目的就是要那虎爪杌,能得到虎爪杌,叫他干什么都行。

老者终于抬起头,老戈在门口把头一缩,隐在门外,老者没看见他。老者声音有些愠怒了:“你这位同志快走吧,你就是说到溜溜河水倒流,我这虎爪凳也不卖!快走快走,不要浪费光阴。”

老鞠长叹一声,沮丧地从老屋子里出来,踏下两级青石砖,垂着头走了,把老戈都忘了。

老戈悄悄尾随其后。

老鞠神情恍惚,低着头直朝下街走,走到街口走下河坡,在溜溜河边的一块草地上坐下来,望着奔流着的溜溜河出神。溜溜河上船只往来,码头上背货的人发出哼哧哼哧的喘气声。

老戈挨着老鞠坐下,把手朝老鞠肩上一拍,竟然拍得老鞠一惊。

老戈说:“伙计,你就那么想那个树根凳子?那玩意好是好,可也值不得你这么丧魂落魂地痛苦呀!世界上的好东西多得很,你老兄就不能想开点,你看你这模样。你还活不活呀?”

“不,不!其他东西我都不要,就这虎爪杌好,是真正的宝贝,比起这虎爪杌,我屋里的那些树根,昨日溜溜河上见到的那些树根,统统都是下品,不值一提。哎呀,老兄,快想个办法吧!这虎爪杌流落到这古老边远的小镇,为个老头垫屁股,太不值了。我一定要得到!”

“你是真的想要么?”老戈说。

“真的真的,给多少钱都成!你有办法么?”老鞠转过身,两手紧紧抓住老戈的双臂,像个溺水人抓住了根救命稻草。老戈心里真为老鞠难过,人玩某种物件玩到如此入神的地步,是可悲还是可敬,说不清楚。

“钱不会要多少,但有一条,你必须要服从我的安排。从现在开始,你就老实地待在小酒店里,不要在镇上露面,特别是不能到老头子那里去,就像你离开了王镇一样。我的活动呢,你就不要多问了,保证到时交你一个虎爪杌。”

老鞠说:“可以可以,现在就回小酒店,我把自己关在屋里,一切都仰仗你老兄的力量。东西若弄到手,我一定重谢。”

“不要你谢,只要你不犯神经病就好。”

两人从河边站起身,向河沿走去。老鞠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老戈则充满自信,一步一步稳稳地迈着脚。

有两级青石阶的老屋子,黑乎乎的门敞开着,高高的门槛坐着青皮葫芦头的小男孩,小男孩正看一本小人书,嘴里发出咿咿的声音。老屋的厅里,老者仍戴着副黄架子老花眼镜,腰上系块蓝布围裙,正坐着专心致志地削筷子。青皮竹子锯成一样长短的竹筒,老者用篾刀破开成筷子坯件,然后再用一把薄些但更锋利的篾刀削着。四周很安静,篾刀刨竹的刺刺声很有节奏。老者专心致志,一根筷子坯件在他手里那么转动几下,就成了根精致光滑的筷子了。

老戈傍着门框看了好久,为老者的熟练手艺和工作时表现出的那种恬静安然的神态叫好。他干脆坐在门槛上,与小男孩坐在一起。老者感觉到他的存在,抬起头,从眼镜架框上瞄了一眼,但没言语,又去削他的筷子。老戈就这样全神贯注地看老者削筷子。

好半天,老者又一次抬头瞄他,并朝他笑笑。老戈觉得时机已到,忙说:“老人家,真好手艺啊!”说完递给老者一支香烟。

……

(节选自《天津文学》年第4期)

刘益善,中国作协会员,历任湖北省作协副主席、《长江文艺》杂志主编、社长。曾在《人民文学》《诗刊》《十月》《人民日报》等报刊发表诗歌、散文、中短篇小说,有作品被《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小说月报》等转载,出版诗歌、小说、散文集共计30余部,有作品获奖、入选中小学阅读课本或被译介海外。

《天津文学》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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