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父亲,我想您

季朗友

儿子左1、外甥与父亲的合影

年秋日的一个下午,隔壁的伯母告诉父亲:上午见大队部又糊了不少高帽子,听说明天批斗的人更多。

那天的夜晚静得可怕,只有星星眨着眼睛守望着乡村里的一举一动。母亲早已把父亲的木匠挑子收拾好,父亲偷偷地在篱笆墙外的路边蹲了许久,确定这时候路上已没有了行人,他折身回到家中。

母亲说:“你把老二也带走吧,家中确实没有几天的粮食啦!我给二婶子说好啦,过几天我带着孩子,跟她们一起到刘王楼丰砀边境去要饭。”父亲不加思索,双手把我从腰间掐起续到墙外,并小声给我说,不要出声。

我似懂非懂。因为在父亲身后害怕的缘故,我走在父亲的挑子前边。一小一大两个身影走在去黄口的路上。

夜深了,能清晰的听到远处一声连着一声地狗叫。

我不知这是父亲的第几次“逃亡”。村上的阶级斗争激烈了,他这个所谓的反革命分子,也成了重要的批斗对象。开始的时候,父亲还能承受得了;随着阶级斗争逐渐白热化,村上对四类分子身体上的摧残越来越重,父亲只有选择“出逃”保命。

父亲是木匠行的行家里手,大到老人的寿材、闺女的出门嫁妆,小到做一个刮红芋干子的刮子、换一根风箱杆子,样样精通,这也成了他在异乡求生的本领。跟着父亲“逃亡”日子里,我记得比较清晰的有三件事情。

(父亲做木匠用过的工具)

第一件,六岁的我第一次见到火车。记得在黄口站火车一停,一些人纷纷跑在车头一侧,用粪扒子去掏里面没有烧透的炭。

第二件,有一天在路上,看到脚下有一块黄皮皮。我感到好奇,弯腰拾起一闻,如此好闻,直钻我的鼻子里,我才知道世间还有比红芋更好的味道。父亲告诉我是桔子皮,桔子是南方的一种水果。

第三件事情,是从我记事起,到父亲他老人家七十六岁走,一生我只见他哭过一次。在长期“逃亡”的日子里,父亲用他干木工活挣来的钱,总能满足我没有要求的渴望。

时间长了,我自然想念母亲,一天上午趁父亲给人家干活时,我偷偷地沿着大路向北跑去,我知道往北去那是回家的路。父亲听乡亲说,我顺着黄坝村后的路向东北走了。我不知自己走了多远,也不知父亲找了我多久,当父亲看到我正在花生地旁的一棵小树下坐着时,他远远地禁不住泪流满面,走近狠狠地抱住我失声痛哭。

用父亲的话说,他一个老百姓,国民党、GC党的监狱都蹲过了。凡事都有因果关系,我顺着时光的隧道,努力去寻找父亲的“因果”。

年5月18日,苏北小城丰县被日寇攻占,只因大伯父的一次善举,我们家惨遭劫难,失去四位亲人。

那年父亲六岁,成了没有父亲的孩子,他已经上了半年的私塾,只因家庭的变故,不得不弃学帮家干点农活。年夏,刘邓大军与国民党王敬久部决战羊山,王敬久丰县人,羊山战役打响,丰县自然成了国民党的大后方。战争需要兵源补给,当时规定:兄弟三人者,必须有一人当兵。

因伯父出逃,国民党丰县地方政府为了惩罚我们的家庭,祖母被抓进县城大牢。由于在那里水土不服,再加上祖母年高、身体极度虚弱,需出狱治疗。那时十五岁的父亲,替他的母亲蹲监百日。父亲虽然蹲监不长,正赶上八路军北撤后、国民党活埋人的日子。国民党对没有撤走的八路军基层农村干部,抓到县城审查,开培训班,俗称训“八路皮”;对审查不过关的人,一律晚上活埋。

父亲与“八路皮”白天一起搬砖修城墙、做工事,晚上就眼睁睁地看着有人拉出去被活埋。那时,人人自危、风声鹤唳,过了今天,都在惆怅,不知还能否看到明天的太阳。

据父亲讲,一个单县人来丰县卖蓝布,被抓进监狱,说他私通八路,蓝布就是证据。三天后的下午,卖蓝布的人对父亲讲,他明天就可以出去了,他们家的保长来保他。可没有等到明天,当天傍晚,卖蓝布的就被拉出去活埋了。

那时训“八路皮”,一期三十天;父亲比他们还要难过,蹲了一百天大牢。我不知道父亲当时是否感到恐怖。他晚年谈到这段往事,津津有味地讲,他见过刘召祥、蕫玉珏等,这些只有在老百姓口中传说的国民党丰县党部人物。

新中国成立初期,百废待兴,各行各业都需要人才。父亲于年参加宝成铁路的建设,宝成铁路是新中国第一条工程艰巨的铁路,他所在的单位是铁道部第一工程局隧道队,主要负责隧道挖掘。在秦岭遇大蛇的事,父亲讲过多次,秦岭地区杳无人至,地势险恶,有些地方还属于原始地带。在施工极其艰险的基础上,宝成铁路的建设充满传奇的色彩。四年多时间,宝成铁路全线贯通,改变了“蜀道难,难于上青天”的局面。父亲他们又转战兰新铁路,他参加了最艰难的乌鞘岭隧道工程建设。艰难而又传奇的施工经历,磨砺了父亲坚强的意志和刚毅的性格。年是三年自然灾害时期的第一年,父亲探亲回乡,他在千里铁路线上沿途看到饿殍无力挣扎、尸弃路旁荒野。在郑州火车站广场,父亲遇一中年妇女哭诉,是同她婶母靠吃人肉走出灾区的。

回到单位后,父亲与湖南湘潭的同事李银喜互叙回乡见闻,都谈到饿死人的严重现象,他俩就这一严重现象及工程改进建议,一同上书总局。

正因如此,父亲被卷入所谓的“反革命集团”,又被押进监狱。在狱中,父亲遭受长达一年零二个月的审查及折磨,后判劳改三年。出狱后的父亲失去了工作,回到家乡,又赶上“文化大革命”,当即扣上了“反革命分子”的帽子。

季合园处于城乡结合部,是“文革”的重灾区,狂躁的人们失去了理性,在当时,弱者欺凌弱者是最让人痛苦的一件事。因为父亲是“反革命分子”,很多亲友自动与他划清界线,有的至亲为了向党表决心,在千人会场的主席台上,对父亲进行辱骂、声讨父亲的“罪行”。

那时,我们家还有唯一的一位亲戚:就是我的外婆。老人家始终坚信父亲的真理和正义。生产队惩罚“地富反坏右”五种人最经典的办法,就是让他们多干活,把最苦最累的活派给他们,而得到的工分最低。

在红芋干是主粮的年月,一个生产队栽二三百亩红芋属于正常,到刨红芋的时候,用大条筐和杆称,由父亲和地主两人抬着过称,每筐斤,一堆堆的倒在地上,然后按堆再分给社员。

二百亩红芋大约20多万斤,被他们用肩膀一筐筐都抬完,而得到红芋却比别人家少的多。农村的冬季是漫长的,每年县里都组织各村到几十里外挖河,工期长、条件差,四类分子是挖河管理的重要对象。

为了加强对他们的“改造”,最苦最累的活都是监督他们干。河挖到后期,需要在河底疏浚一条排水小沟,早上趁冻好挖,太阳没出来,便派父亲下河捞河泥,零下三四度的气温,河面结一层薄薄的冰,像玻璃一样嵌在稀泥上面。

父亲赤着脚、扛着铁铣、踩着薄冰,走到河里,把冰下的稀泥用铣捞出,放在筐里,再和地主他们二人再抬到河堤上,破碎的薄冰刺破父亲小腿肚,鲜血直流,可两腿麻木的父亲全然不知。有时犒劳民工,蒸上一笼白馍,每人三个,父亲总是自己吃一个,留下两个白馍,用衣服包好藏在窝铺下面。待有人回家时,捎带给我们小孩子吃。吃上一次白馍,我高兴两三天,却不知这白馍是父亲饿着肚子省给我们吃的。这也意味着父亲要付出比常人更多的劳动。在鸡屁股是银行的年月,当时农村人的柴米油盐酱醋茶都得靠卖鸡蛋换取,可我们家连小鸡也喂不起,父亲只好打老屋后面二分空地的主意。精心种上青菜,收获后还要偷偷地背到集上卖掉,换取生活必需品。

当年家中的贫困生活不可想象,据我母亲讲,年9月81岁祖母突然去世,家族大共同商议,刚开始倒头的一两天里,各家的孝布先暂时由自已做。

一天过去了,别人都带着孝,父亲还黑着头,因为我们家没有钱,不能及时的买块孝布,父亲叫母亲去赊布,母亲没能及时地去,父亲很生气,和母亲吵架,我着抱母亲的腿,把我踫倒在墙角上,头部鲜血直流,医院。母亲说,那怕有人临时借给他一块布,也不至于在众人面前难堪。后父亲找人到蔡楼去赊土布。

从我一岁到七岁,家中没有吃过一顿肉。每年的麦季过后,是出知了猴的时候,这里的人们把知了猴看作是美味,因而傍晚摸知了猴的人特多。

夜里一点钟以后,是第二遍出知了猴的高峰,那时劳累的人们都进入了梦乡。

父亲自己用椿木做了一只大提灯罩,四面嵌玻璃,里面放油灯,提在手里沉甸甸地,常到村外较远的柳树行去逮知了猴。每捉到一个知了猴,在父亲眼中,这是孩子口中的一片肉。

吃不了的知了猴,母亲放到咸菜缸里腌几天,再用针线把知了猴穿成串,搭在晒衣服的绳条晾晒风干,这样可长期保存。

过年别说吃肉,就连白面也吃不上。那时在生产队里,一年分十几斤小麦。白面如药,平时得个小病小秧,不想吃饭,用白面在面瓢里加水调和一下,擀一小碗白面条,是病人的最大享受。

年关,一个关字,让父亲体会的刻骨铭心,过年别说吃肉,白面也见不到。年的除夕早上,家中没有一丝白面。

父亲忽然想起秋天他给村小学补修桌椅,是开工分的。他找到从小一起长大王叔炳田说明情况,王叔季西队长,天空飘着雪花,王叔领着父亲二人披着马包片,到斗虎营找到大队书记,说明情况,书记要校长出证明,二人又冒雪到渠楼找到张正品校长,张校长当即写了证明。

父亲拿着证明,找到生产队仓库保管员,领了十二斤小麦。母亲快速把小麦弄干净,父亲背着到村后韩园电动磨房,人家早已关门回家过年,父亲只得上门求推磨人,说实话这12斤小麦,还不够占锣底的。推好连加工费也没给我们要。白面拿到家,母亲还了伯母一碗,祖母两碗的白面帐。剩下的包了一饨纯胡萝卜水饺,也就没有白面了。

当时的农村普遍现象是,生产力低不,农民孩子多,劳力少,多数的家庭都透支。秋天决分时,由生产会计算出每个家庭透支数据折成钱帖在墻上,由社员自由找工分多的家庭顶替。我们家自然是透支户。

年关到了,由于割资本主义尾巴严重,父亲不能做点小家具拿到集上去卖啦。他找到韩园表嫂托关系,医院卖血,还了顶替透支全款。我们家透支月朗哥顶的,他没有一丝要帐的意思,父亲感到年关来了,要自然还人家帐。

年后月朗哥知道父亲卖血还帐,为此不安了好多天。

十一届三中全会后,父亲的冤案平反,他和先前并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在第一年过春节的年初一凌晨,父亲夜里两点就起床放鞭炮、下饺子。

虽然我们有“年饭吃得早,日子过的好”的风俗,但这也许是对他压抑后精神上的一种释放。

年生产队第一次扩村,安排年轻的后生结婚建房用地。会上队长提出一个要求,生产队有二十余头牲口,每天都要到土井里挑好多桶水,供牲口饮用及淘草使用。

这是一个很累的活,没有人乐意干,必须从这十几家待分宅基的人家中选择。

父亲主动站出来,自己愿意干这个活。队长为了奖励他,这十五块宅基供我们家随便挑选,不必抓阄,父亲毫不犹豫地挑了一号不太理想的地块。他当时的心情,应是历经沧桑以后的一种慈悲、一种怜悯。

虽然经历过文革多次批斗,父亲的性格并没有改变,他做事并没有小心翼翼,见到不公平的事依然是敢作敢为,不怕得罪人。

年分田到户,对农民来说是件天大的好事。我们这里生产队分东西,为了公平,采取抓阄方式决定,抓阄这里人民说成抽签。即时在政治观念很强的岁月里,生产队干部为了体现自己所谓公平,分活,分东西釆用抽签方式决定。

实际上抽签有潜规则,玩猫腻,人们心明肚知,无人敢说。分田这种大事,会开的轰轰烈烈,人们情绪高涨。田块地质有较大的区别,人们都祈祷自己能抽到好田块,正当干部决定抽签时,父亲突然提出要抽两次签,先抽飞签,决定正式抽签的先后名次,得到大家的赞成。

父亲把事先准备好的软毡帽,拿到会上,把写好名次的纸蛋,放到毡帽里,兕住帽口,人们看不到纸蛋,只能伸进手去摸。

这种公正方式,得到人们的拥护,也有人把他视为眼中钉。

刚分田到户时,生产队一台50拖拉机,主要用于耕地,轧场,属公共物品,耕一亩地,向社员起3.6元钱,父亲宣布本队社员耕地每亩他要1.8元钱,他承包了。从外队耕地赢利的钱来贴,这样我们家多少还有点赢余。包括生产队第一代农药喷药弥雾机,也是这样夺过来的。

不怕权贵,他是驰名乡里。

父亲继承了传统的农耕思想,喜欢操办农具,分田到户时,生产队处理的大型脱粒机、八寸抽水泵、生产队老屋上的砖瓦等都被他买到家中。现在的农民不喜欢存粮了,父亲一再告诫我们,没有粮,就没有主心骨。

我至今爱存粮食,就是受他老人家的影响。

父亲一生不信鬼神,他常说:“何处是风水,墓田即心田。做人要有良知,做事要有良心。”母亲是较迷信的人,告诉我们,“特别入腊月,小孩子更要注意,腊月诸神下界,草棒上都有神,不要打架骂人,弄烂衣服,更不要打烂碗。”好像是儿子五岁那年,傍晚吃饭,儿子端着碗打了,母亲很生气,“今天大腊月初一把碗打了”。父亲说,“我看再打两只更好,老绝户头再也不打碗。”母亲无语了。

在他人生最低谷的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虽然受着管制,他仍然是敢说、敢当,当然敢做被“剥夺”了。即使周围的不少人把他看作瘟神,纷纷远离他,但父亲心胸似海。那时的农村,有一手好木匠活的人少,父亲从不吝啬,对十里八村的百姓可以说是有求必应,总是用手中的锛、刨、斧默默地提供无偿帮助。“人到七十古来稀”。

年过古稀的父亲突然有一天向小辈宣布,他要学习文化,并且找来侄女小学一年级的语文课本。他从汉语拼音学起,自己不会的就问孙辈。因为年龄大的原因,父亲今天学会,明天就忘了。他好问侄女,侄女总是说:“爷爷你真笨,这个字给你说几次了。”他经常告诉孙辈,爷爷都七十多了,还要学习,你们更要努力。父亲通过几年的学习,从小学一年级到五年级的语文课本全都学会。

当好友崔振把六年级语文送到他手上没几天,父亲却走了。

他走的很突然,从生病到去世,也就短短三个小时的时间。由于年轻时历尽坎坷,晚年的父亲身体不是多好。可以他总是自信的说自己能活岁,这也是他乐观精神的表现。父亲走时虽然没有留下一句遗言,我知道他想说什么,就是平时对我们的要求:强不惧,弱不欺,做一个有良知的人。

十年了,我时常想,父亲这一生给我们留下了什么?

他去世三天后,我在他穿的衣服里翻出五元六角钱,更没有存款。父亲对我们很严厉,规矩也大,以至我们到成年,结婚生子,父亲还告诫我,特别在饭桌上同多人一起吃饭,不要用筷子在盘子里翻菜,要夹自己面前的菜。更不要抢吃抢喝,当年爷爷就是这样给他说的。他留给我们子女,就是做人的道理。这也是我一生的财富。

这些年,我常常想念父亲,想他的人生灾难有好多是完全可以避免的,可他为什么还要这样做?

一天我翻阅《季氏族谱》,终于找到了答案。

他第一次入狱是尽孝,第二次入狱是尽忠。

忠孝是中华民族几千年来的优良传统,只是被父亲以入狱的方式传承了下来。

如今,父亲离开我们已经天了,我总结父亲一生,经过的沟沟坎坎,我只想借用苏轼一句诗対他说——

菊残犹有傲霜枝。

寄托哀思

季朗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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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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