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汇钩沉（四）

三益堂

蒋长林和蒋志新不同房头，在宗族中地位不高，但商业上的成功，使他成为南汇镇极负乡望的人物。

蒋长林道光年间生人，去世于民初。他倾一生精力、心血经营的蒋正盛烟号，是蒋家的祖业，创始于清道光年间。长林公的父、祖父，应该是蒋正盛烟号的开办者，可惜生平事迹都失记。嘉兴的烟丝制作和买卖，乾隆中已有记载，《古禾杂识》卷四记云：“市肆中招牌，或书名烟，或书烟魁；通衢曲巷，处处有之。其类有生熟二种，熟者炒以火酒，色紫而赤，非善服者，乍尝即醉呕矣。生者用姜黄及硝，并杂以兰花子、沉檀屑之类，香韵较胜，味亦平淡。其名甚多，有双凤、麟凤、白丝、香丝、拣片、白片、奇品，皆市人创立名色，其实亦不甚相远。”

烟丝，简单说，将烟叶整理过（配方各有讲究），然后用烟刨刨出细丝，再加以炒或烘的制法即成。是装在烟管吸食，所以就叫它旱烟，而别有一种装水烟筒吸的，则名水烟，亦称“皮丝”。嘉兴向不产水烟丝，多从山西、兰州进货。

讲到烟管，可备一说。烟管之制，北方大多以乌木为之。江南则细竹竿为管，竹节打通，短者一尺或六寸，长者三尺、二尺不等。一端安铜的锅，装烟，称“烟斗”；一端安铜或玉石、翡翠、象牙的“嘴”可衔在口中吸，谓“咬口”。

烟管以久用者为佳，其杆经手摩挲、烟熏，久之色黑润或樱珠红。

有一式极简陋的，并无烟斗、咬口的装置，只用一支竹鞭根，极细长，打通竹节，一头挖个孔装烟，一头咬在嘴里吸，容量小，只“嗤——噗”一口烟，拿起烟管往火钵上磕去烟灰，其声“梆梆”，俗呼“敲梆烟”。此种吸烟法旧时桐乡最多见，每于冬闲，七八人、十数人聚一处，坐矮凳在廊棚下，围着一个火钵（陶器，钵中燃炭墼、火灰，火暗红），说说闲话，各人手中的烟管不时伸向火钵，点爇烟丝，嗤噗声、梆梆声，不绝于耳。中有年老长者，齿尽脱落，嘬唇而吸，两颊深陷，神态迷醉，真乡村别有之情味也。

项映薇在《古禾杂识》中所记的史料价值，是可供推想，嘉兴的烟丝业在乾隆时既已兴起，那么，彼时的烟客一定不在少数。从士大夫、缙绅、儒生、纨绔子弟、名媛闺秀到平民、贩夫走卒以及医卜星相、僧尼黄冠等，多有以手执一管吞云吐雾为乐的嗜好。著作《癸巳存稿》的俞正燮讲到烟草：“崇祯末，嘉兴遍处栽种，三尺童子莫不食烟。”这又把嘉兴人的嗜烟史从乾隆年间往前推了一百多年。三尺童子，少年郎耳，或者他还是个刚刚不穿开裆裤的小男孩，竟像大人似的双手托着一支二三尺长的烟管，撅起个叼奶头的嘴，“嗤啦嗤啦”吸旱烟。

俞理初是道光举人，学识宏赡，治经考据，极板正。他的话可信，应当不诬。

吸烟者众。烟丝业趋利而兴于市。南汇蒋正盛初创时，和嘉善张五房同为嘉兴府著名的烟丝店坊。尔后，相继有陶庄王源利，干窑柯鼎裕，魏塘恒丰，西塘潘乾泰，硖石万隆兴、老俞义成、杨家兴，乌镇陆聚顺，嘉兴源茂昌等数十家烟号的开设，这是清中叶以降，嘉兴烟丝行业的一个大概，而蒋正盛始终为其中的翘楚。

蒋氏后人追忆长林公：在商贸方面，说“烟号在他的悉心经营下，生意十分兴隆，规模也逐渐扩大”。“这是一个四开间门面的店铺，楼下是店面，楼上供店内人员居住。”“当时，蒋氏家族在南汇镇又被称为‘蒋半镇’，这个小镇上的米店、烟店、作坊、染坊、典当等很多商铺，都是蒋氏的产业，‘蒋半镇’之名由此而来。”这一切，归功于长林公的“长袖善舞，多财善贾”一点儿也没错，缺憾是不见商业上头的作为，即鲜活的、凸现大商家个性品质的、哪怕是细枝末叶的记叙。但，南汇镇上至今仍在流传的蒋长林的两桩逸闻以及他苦心营造的巨宅——三益堂，却使我们略略知悉他的为人作风和成功的肯綮所在。

逸闻一：某年，蒋长林决意在镇上兴建宅院，需采办大批木材。他这时已经是腰缠万贯的富商，但衣着上俭朴如老农。冬日，他一身黑土布棉袄裤，外加大腰布栏。大腰布栏亦称围腰布栏，这是一种用毛蓝布缝纫的围裙，裙腰两侧打了好多道密致的褶裥，裙摆长及脚踝，穿上可挡风御寒。又因多为农人和咸鱼店、肉店店伙在劳作时所穿，故别名“作裙”。毛蓝布厚重，穿上，有点土冒傻气的。长林公就这么棉袄棉裤加大腰布栏裹得圆滚滚，头戴行灶帽（齐脖，只露出两个眼睛），脚上一双带钉芦花蒲鞋（防雨雪），坐船顶着呼呼叫的西北风，上府城去几家有名的木行选购木材。他怀里揣着银票，腰眼里别一支短而粗的烟管（尺把长，玉石咬口很糙，有两道很深的齿痕），到了木行，先不吱声，摸索着拔出烟管，掏出火镰、火石、火绒，“咣咣咣”打火吸旱烟（晚清江南民间大多已使用火柴取火，称“自来火”、“洋火子”，而蒋长林点火吸烟仍其旧法，他觉得这是应取的俭德）。吸了一阵子烟，跺跺脚，烟管咬在嘴上，开始在木行一座座堆积如山的各种木材前转圈，孵倒立起，大腰布栏綷縩綷縩。依然不吱声。“咣咣咣”打火、吸旱烟。木行老板好奇，问他来作甚？长林公这才搭腔（几经盘算，觉得这家木行可取），一口气报出长杉、洋松、青檀、黄榉若干，并且斩钉截铁要“非上等不办”！木行老板狐疑，暗忖：这么大笔生意，怎么会是个土佬儿？摇摇头，说：“铜钿银子过手，性命交关，还是劳烦贵东家自己来——”长林公微微含笑，探手去怀里摸出张银票，轻轻放桌上，喃喃道：“吾就是东家呀，敝号南汇蒋正盛……”“啊呀，失敬失敬，东翁真人不露相——”木行老板顿足拿起银票，验了印信，满脸嬉笑，吩咐学徒快沏茶、打热毛巾、递上铜手炉，嘴里还一口一个声“东翁，东翁”。

这一桩逸闻，除了告诫后人在生意场上切莫只认衣衫之外，长林公的行谊做派也可以得其仿佛了。

逸闻二：游僧题留赞语。某年，南汇镇上来一浪迹江湖的和尚，这和尚不去镇上的菜根庵、胜果禅院挂单，却在镇街上四处游荡。和尚是个头陀，不知出自何处丛林，托钵乞食，饱一顿饿一顿的，身上披的皂色海青，都褪成灰白了，极褴褛，行脚到蒋正盛烟号，忽然下雨，遂在烟号的屋檐下避雨。

长林公在店堂里望见那和尚面有饥色、雨淋得落汤鸡的，心大不忍，让店伙送去热的饭菜给和尚吃。和尚嚯嚯落落吃了个尽饱，摸摸肚子，不道一声谢。天将晦，雨淅沥不止，长林公看和尚无法离去，便诚邀他进店堂来，也不嫌身上埋汰，说：“师父游方到此，也是敝店的缘，夜间请在楼上将就一宿罢。”

那和尚略略颔首，却仍不道声谢，也不作个揖。

楼上的卧榻，上被下褥子。长林公双手按了按被褥，竟带些歉意道：“师父‘法衣覆身’，但请自行方便。”

和尚听了，这下才深稽首，说“罪过罪过”，也不脱去那件稀破烂的海青，倒头钻进被窝，连包睡下，不一刻呼噜噜鼾声大起。

原来，佛门讲究僧人睡卧不脱三衣袈裟，称“法衣覆身”，使睡者不动或少动欲念。和尚睡觉脱得光光的，万一那活硬如铁棍，就更难以是正经的出家人了。

这像似告化子的头陀，是有修持道行的。

第二天天不亮，那头陀托个钵不辞而别。店伙早起开店门，只见排门上题着墨汁浓黑的两行字：

小镇烟号遮风雨，

施善人家好运来。

游僧的所题，在从前沾点书香的门户也常常可以见到意思相似的这样一副对联：“向阳门第春常在，积善人家庆有余。”主人乐善好施、期有厚报的情状跃然纸上（这种红纸黑字联语，一般都高贴在宅门，任由路人观瞻），而主人的略通儒经（《朱子治家格言》、《增广贤文》之类儒家的普世读本），那是用不着怀疑的。

这后一点，蒋长林公显然还不仅止于此。

蒋氏在谋构三益堂巨宅时，长子紫澜尚未成年，巨宅的营建、布置、题名，一切都是他在亲力亲为。从三益堂之名来看，无论是从船圈港祖居移置（世族有代代相传的堂名）抑或出自新撰，都含着很深的耕读传统的文化背景。盖“三益”者，语出《论语·季氏第十六》：“孔子曰：益者三友，损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益矣。友便辟，友善柔，友便佞，损矣。”又，“孔子曰：益者三乐，损者三乐。乐节礼乐，乐道人之善，乐多贤友，益矣。乐骄乐，乐佚游，乐宴乐，损矣。”

这从交友、处世生活讲到的儒家精义，历来为正人君子所守训。因此，三益堂的堂名，即便不是长林公自撰，他儿少时在家风的熏沐下，曾经饱读诗书、以至长而习贾仍未能忘情于儒，是完全可以肯定的。此外，高悬在正厅的一副楹联，也很值得玩味：

满堂花醉三千客，

一剑双寒南汇镇。

据说是晚清一位状元的手笔，“一剑双寒”气势未免有点吓人，但无一字染惹铜臭，却也是可喜。

蒋家后人回忆，这座位于南汇镇西市（遗址即今西大街一一二号）的巨宅，占地三千五百平方米，十开间门面（门面向南临街，很高，为刨烟作坊，有十来架烟撬——又称烟床，每架烟撬有四至五人，配二三把烟刨。四五十个刨烟师傅白天在这里劳作，刨烟丝的声音：嗞——嗞——嗞，很轻，空气里散发着烟草的清香味。作坊和宅院有一道高墙阻隔，“梆梆”，这是刨烟时偶尔拿木槌敲击烟撬榫头，只短促的几声），五埭四进深，内有门厅、轿厅、正厅（悬挂三益堂匾）、东西厢房、堂楼、后花园等。每进的墙门和天井相连，都有木雕、砖雕、石雕的装饰，图案鸟兽虫鱼、花卉草木，极精美；砖雕门楼镌“龢气致祥”四个径尺大的真书，透露着儒教的气息，与三益堂堂匾相契。后花园中央凿荷花池，池畔立一块二尺高小小石碣，题刻“挂瓢”两个篆字，嵌青绿，本于颜回“瓢饮”的故事。沿池为碑刻长廊，主人闲暇徜徉于此，赏花、观鱼、吟诵碑上的诗文。

平日里，堂上（正厅）书声琅琅。是紫澜、秋然兄弟俩在攻读。

堂上没有拨拉算盘珠的嘀嗒声。

客来，主人揖坐，沏茶、敬烟（蒋正盛精制上品旱烟丝）、摆筵席，堂上壶中酒常满。

桃花红了。菡萏放瓣了。木樨吐香了。腊梅满枝爆黄了。这时主人都会去后花园折几枝来，插在半人高的青瓷胆瓶中，堂上是亦花常醉。

女眷们住堂楼最内厅。穿针引线，勤于女红，不与闻外事。

账房、大小厨房，都在堂楼后。

账房三处：一处田产，一处房产，一处打理商业。出入走北偏门，有一小跨院。

跨院西侧一排十四间平屋趸放烟叶。烟叶从新昌、桐乡等地收购。烟叶晒干。新昌白叶（上等品，叶色黄里泛白），装竹篓，每篓五十斤；桐乡晒红烟，稍次，装蒲包，每包一百五十斤。十四间平屋里，竹篓装、蒲包装的烟叶，码在一排排的搁凳上，直抵正梁天花板。

蒋家上下十数人。有仆佣、奶妈、执炊的厨子。

主人蒋长林公，除了客来陪茶、陪烟、陪酒饭（大都是生意、人情上的应酬），空闲时去后花园休憩一会。他每天必到宅前的刨烟作坊和镇东市的烟号。他在刨烟作坊，习惯抓一撮烟丝放在掌心，察看成色，嫩黄；鼻子凑着嗅嗅，清香味极浓醇！然后，手一抖，烟丝落在笸箩里，两个厚厚的巴掌往大腰布栏上用力拍拍（大腰布栏冬、春、秋三季，都可以穿戴）。

以上是我对清光绪年间乡绅地主兼工商经营者蒋长林的日常起居、人生态度，以及优裕的居住环境，所作的一个简单的描摹。

中国士大夫持有的“本富为农，末富为贾”的传统观念，到了明季已经发生动摇，而至晚清，在西风东渐愈演愈烈的情势下，这一观念则已经根本性决荡。试想，蒋氏在船圈港有田产“数百亩”（确数不详，推估有五百亩），加上梅家荡部分归在蒋氏名下的水域（可养鱼），这些资本实力和耕读生涯固然足以成为一名在地方上享有声望的乡绅，但光凭这些——田庄与渔副业的产出，长林公能在南汇镇上构造起一方之冠的巨宅三益堂吗？

无疑，是烟丝商业的发达，还有镇上那么多蒋家的店肆，使蒋长林骤然成就一镇的豪富，贾不再居于末矣。而此种丕变的世风，在蒋氏长子紫澜先生的身上，表现尤为显著。紫澜先生比较他的尊大人，在蕞尔之地的南汇古镇，把目光瞄向了开放的外洋世界，并且有为国人所自豪的斩获！

作者：陆明

来源：嘉兴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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