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我的人类学田野及“前人类学”教育应该开始于年。当然,那是道道地地“山寨版”的。

年2月9日,过年前几天,我们一群知青哭着出发了。没有了革命者的豪迈,像流放者一样,灰溜溜在卡车货箱里颠簸了七天,从昆明往西,一直走到车不能再走的地方。这个地方叫盈江,在云南最边边上,再走就过国境线到缅甸啦。

在一个叫旧城的地方,我们懵懵懂懂跳下车,就像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大青树遮天蔽日,房子破破旧旧的,很多还都是草房,一些穿着和我们完全不同衣服的人,满口血红,不时吐出一口鲜血一样的东西,黄泥地面都是这样斑驳不清的颜色。空气中弥漫的气味也很怪,有一股腐殖土、牛粪和奇怪的酸臭混合的味道。看热闹的当地汉人趁机吓唬女同学:“这里的少数民族会拿毯子裹人,一条毯子四条腿”。当下就有人哭起来了。

这应该正是《楚辞.招魂》所说的正版的南方“雕题黑齿”,似乎还多了如有嗜血之口的部落。缩在充满异味的陌生人屋檐下,在家门口都可能被吸血的软体动物攻击的现实,让我们不敢想象,那些半山腰飘着雾瘴之气的热带雨林,会有些什么怪物。所有的传说似乎都现实化了。

灰头土脸集中到一个地方,听分管知青的军代表训话。这家伙很帅,披件军大衣,威风凛凛。他按报纸口径讲的官话,记不住了,这几句倒一辈子忘不掉:“有人想走?来了就别想走!我要叫你们这些臭知识分子,三代尸骨烂在这儿,臭在这儿!”前几天我们还是响应伟大领袖号召的革命青年,今天就沦落到要三代尸骨烂臭在这儿的臭知识分子,当时的惶恐可想而知。可惜他话说得太猛,不小心把自己给折了进去——没多久,盈江弄璋一带发泥石流,埋掉了几个村寨。他奉命开摩托前往。本来是天灾,他要上升到防止暴露目标给美帝国主义的高度,在漆黑的夜里熄灯急行,结果撞到一辆停在路边的拖拉机,死了。幸灾乐祸的知青,还专门为他编了一首阴阳怪气的歌。此为后话。

我们在极其沮丧的状态下,听发闷的象脚鼓声由远而近。对于我们这些听惯了欢庆锣鼓的人来说,这节奏缓慢沉重的鼓声,实在有点瘆人。来了些纹身、黑牙,同样吐着红色口水的少数民族,把我们接走。战战兢兢随他们步行一个多小时,走过一条摇摇晃晃的竹桥,过了传说中的大盈江,来到一个叫“蛮胆”的傣族寨子。“蛮胆”这个词蛮吓人的。按汉语字面理解和初步印象,在心里读为“野蛮而大胆”,有点忐忑不安。但在旧城登记分配地方的时候,我们这些初一的抢不赢高中的,类似“新安村”这样的地方马上就被瓜分了。高中的大哥哥们,得意地嘲笑我们只能选到这样“蛮”的地方,炫耀自己的“新安村”,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

来到一个一面靠山,一面临水的傣族寨子,我们被一群满嘴血红的女人围住。她们用我们不懂的话议论我们,然后分别领走。后来我们才弄明白,她们以为我们是因武斗失去爹妈的孤儿,就根据各家未来可能的需要,把我们领养了。领走我的是女孩多的家庭,我猜有成为上门女婿的可能。领走小李子的乡长夫人,她的女儿还小,所以领养一个个子最小的男生。样子老成的楞兄知道了这个意图,急忙翻出他小时候的照片,到处说他已经成婚,这是自己的儿子。

我被领进落户人家的院子。院门用几根竹竿横插在粗大的竹筒上,房子都是草顶,墙壁用竹笆编,再抹上泥。放下行李,我还没有回过神来,一个大叔递过来一把砍刀,叫我跟他走。他带我到江边找到竹蓬,砍了几根竹子,让我拖回去搭床。房间里的地也是土的,用水抹得很平滑。大叔选了一个墙角,在地上挖了六个洞,直立埋下顶部留有楔口的竹筒,架上竹竿,用竹篾绑住,铺以竹笆,就是床了。床还没有安妥,天就黑了。

(大姐已经生了小孩,那应该是第三年即年的照片了)

晚饭在油灯下吃,除了老咪涛(老奶奶),女的都不上桌,各自窝在厨房里吃。桌子是竹编的,像个鸡笼。但顶部是平的,可以放饭菜。凳子也是竹编的。酒杯用竹筒做得很精致,底部还套了一圈细篾编的装饰。饭盒依然竹编,一分为二打开,变成两盒。米饭油亮油亮,颗粒清楚。菜都用碗盛,大多是我不认识的蔬菜。一种奇怪的酸辣味,充塞着我的嗅觉。小心翼翼,跟着他们尝了一点,不太习惯。倒是米饭香软可口,一不小心,就把一盒饭弄进肚了。我这才注意到,他们全家的饭量,就一盒。

晚饭吃的本来就晚,没有灯,只有早早爬上我的新床。我被一种陌生的黑暗和寂静包裹着,完全不知道竹笆外面,会有些什么。床似乎有些不太稳固。在微微的漂浮感与新竹的清香中,我进入异乡的梦界。

(波保过、善宝和我。波保过是寨子里的核心人物,大事小事都离不开他。他曾经考上云南民族学院,五七年因为说真话被定为右派,遣送回藉)

新名词害死人

第二天天不亮,就被“咚咚咚”的声音吵醒。起床看,原来是女人们在舂米。傣族每天吃的米,都是拿谷子现舂的,难怪那么香。

大妈从大水缸里捞出一个糯米粑粑,放进灶口火炭里。不一会刨出来,拍拍灰,夹一块红糖,递给我。那粑粑皮脆心软,好是好吃,只是也有一股酸味,或许是泡的时间长了。

吃了一点,发现有进得有出,昨晚吃太多,需要腾空间。拿着粑粑到处找,就是找不到“出处”。后来才知道乡公所为带动新文明,建了一个厕所,但傣族不用,嫌它脏。对于汉人用大粪浇菜,更是嗤之以鼻,认为简直就等于吃屎。

找不到厕所,只好到树林里解决。找棵大树,才蹲到后面,已经有数条大猪闻风而来,呼哧呼哧围观。稍有成就,猪们呼啦啦拥护上前。提着裤子,急忙转移。哪不知猪们尝了鲜,不等排放清爽,就挤挤嚷嚷,直奔胯下而来。记起手里还有一半粑粑,忙扔过去,才暂时守住防线。

紧紧张张解决问题,松口气,到昨天聚散之地寻伴。大家碰了头,讲自己借宿那家的情况。各有感慨,毕竟比不得自己家里。说起“出恭”之事,小李子一脸郁闷。他个小,一没留神,被急不可耐的猪们拱翻在地。大家交换了经验,去之前,先准备一根棍子。

讲完自己,想看看周边同学的村寨什么样。我们决定去朝拜“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新安村。到了一看,才知道他们弄劈了,与想象中的社会主义新农村相差太远。原来,这是一个安置内地汉族移民的村子。他们老家地不够种,太穷,移民到这里重新安置。好地方早被傣族占了,他们的村子,只能安在半山坡上。显而易见,这里各方面条件,都远不能和傣族原住民比,更别说什么电灯电话了。如今又来了些争口粮的学生,人家的不欢迎,差不多直接写在脸上。我们的学兄们如何安顿都成为问题,满面愁容。看来,这里不是城里,光看新名词,是要害死人的。

有人想起这天就是除夕了,几个同学哭了起来。哭一阵,想想新安村的学长悔断肠的样子,自己寨子貌似还可以,就还是回“家”了。

实际上,我们的“蛮胆老寨”,是当地最富裕的村寨之一。“蛮”,是傣话寨子的意思,与“野蛮”无关;“胆”,有些吉祥、供奉的意味,比如“赕佛”。汉字记的只是音,“胆”“赕”音同。而“老寨”,属于最早占据好地方的寨子,条件最好,资格最老。

安顿下来之后,我们全体到镇上照相馆拍了一张“全家福”。其中,年纪最小的同学(后排左一)只有15岁半不到,他分到上游一个寨子,下来找我们玩。

虽然是“老寨”,新鲜玩意其实不少。记得我第一次看到尼龙蚊帐的时候,像个土包子,觉得能够做出这种又轻又薄又结实的东西,很不得了。这里离缅甸近,走私十分方便。当内地什么都要凭票供应的时候,双狮表、的确良,这些过去闻所未闻的“高档”商品,在这里并不新鲜。那些写有缅文的商标,引发了我们对“外面”世界的想象,也勾起了一些知青对“资产阶级生活方式”一探究竟的欲望。

当然,知青也不示弱。有位口音古怪的北方知青,方圆几里的乡亲们公认他见识最多。他讲北京,能讲得70岁没离家一天路(当然是步行)远的老汉老泪纵横,抱怨自己枉活了一生。他讲外国,更是具体得如同他刚去过那儿。

“小日本那个发达呀,嗨!连街上卖腌萝卜的老奶,都用塑料袋(他在‘塑料袋’几字上加重语气)包装给你!”那些用芭蕉叶包着饭团出工的大嫂们,听到“塑料”这新名词,都发出“啊嘎”的惊叹。

“唉呀呀,这金牙算个啥?”他对有事无事总爱笑着露出美丽金牙的乡长夫人说,“美国的大狼犬,全都装着不锈钢的牙齿!”

边地小民与国家大事

除夕这天,家家的晚饭都很丰盛。傣族不过春节,但老乡们知道我们的心思,特意准备了丰盛的年饭。我记得那餐饭有鸡,那是很久没有闻过的味了。

但我们不知道鸡骨头该不该吐,吐哪里。初来乍到,还没有机会探风问俗。小心翼翼含着鸡骨头,听主人用夹生的汉话和我们聊天。

傣族说话软软的,唱歌一样,这对于我们这些刚刚从革命大批判现场过来的人,完全像是到了另外一个世界。傣族的心思也是软软的,似乎是为了让我们心安,他们努力找汉人的话题,拉近彼此的距离。

当然,他们印象里的汉人,来自无所不在而又遥远的某处,就像广播每天说的那些让人弄不清的人和猜不透的事。

小刘住的是民兵队长家。民兵队长十分关心本职工作:“广播里年年都叫一定要解放台湾,为什么还不去呢?”

这还真是个问题。我们也年年听,为什么就没想过这个问题呢?检讨一下,应该是长期政治运动训练的结果吧——对于国家大事,个人独立去“想”是很危险的,我们已经习惯了不要质疑所有指定的说法。因为没想过,小刘只好支吾:“大概,不好去吧?”

“从小路去呀!”他很有把握地建议。他是寨子里公认的好猎手,山里没有他去不了的地方。

小刘嘴里的鸡骨头和饭一口喷了出来,不敢笑,装作呛着了咳嗽。

民兵队长接着报告:“毛主席说要七年皆兵,七年,盾盾(全部)都是兵。我们,四年,就可以完成:第一年,男人当兵,第二年,女人当兵,第三年,老人当兵,第四年,小人(孩子)当兵。”想了半天我们才弄明白,原话应该是“全民皆兵”,“全民”被误他听为“七年”了。

我住的是老社长家(我们去的时候那里还是合作社,不久后才被谁忽悠成立了人民公社)。老社长也表示了很高的政治热情,他佩服最高指示竟然具体讲到寨子里了:“毛主席说了,清理阶级队伍,一社要抓紧,二社要注意政策,三社呢,不有说。”我们当时就明白了,他是把“是”听成“社”了。

后来我们才发现,这样的“误读”在当地十分普遍,原因是傣话和汉话的某些语音有些对接不上。当然,语境的错位也是经常发生的。

在批林批孔搞得如火如荼的时候,一位大妈拉着自己的孩子到干部那里,问:“我家老二犯什么错了?广播里天天批判……”当地傣族姓孔的比较多,孩子也常按排序叫孔老大、孔老二之类。广播里批判“孔老二”,吓着孔大妈了。

让我们留下深刻印象的,是接下来的“再教育”。

为了让这些臭知识分子安心扎根,不要想家,上面专门组织了一次忆苦思甜会。傣族老乡不懂这是什么意思,组织者启发他们:所谓忆苦思甜,就是说过去的坏话,说现在的好话。

傣族大爹上台照实说道:“过去坏呀!粮食减产了,还吹牛亩产几千斤,逼我们多交公粮。那些干部,不懂种田,净瞎指挥!”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主持人急了:“再往以前说!再往以前说!”“再往前,更坏,把我们的锅都砸了,大炼钢铁!最苦的就是这个时候。”吓得主持人连忙休会。

大道理既然没法讲,那就来点实的吧。什么“实”呢?吃饭问题最实。听说内地“吃忆苦饭”的办法很流行,生动具体,那就照搬吧。要让习俗不吃稀饭,只剩一把米都要煮成干饭吃的傣族乡亲知道什么是“忆苦饭”不难,说野菜煮稀饭就行了。傣族大妈们听说要给客人煮野菜粥,马上背着竹篓上山了。大妈们都是采集好手,不久便得各类野菜野果一大堆,洗净,剁碎,和米煮一大锅野菜稀饭。野菜是城里稀罕的山珍,米是现舂的本地老品种软米,煮在一起,清香无比。拿碗舀了,知青一人一碗,一扫而光,还要。满上,再扫光,还要。弄得那些不习惯吃稀饭的傣族乡亲也馋了,取碗入伙,一边连连赞叹汉人真会混搭,一边和我们一起把那锅忆苦饭吃得干干净净。

例行的“再教育”就此流产,傣族乡亲被启发起来的政治热情却没有冷下来。一位大爹十分认真地问我们:“毛主席有几个?”我们大窘:“有几个那还了得!就一个。”大爹指着一张新发的毛主席语录,说:“这个毛主席是假的”。我们大惊,忙看那红纸:“......闲时吃稀,忙时吃干,杂以番薯......正版的毛主席语录,怎么有假!”大爹摇头:“刚刚不是说吃稀饭是旧社会吗?毛主席说要给我们好日子过,那起码要吃饱干饭啦。这个毛主席要我们吃稀的,肯定是假的啦。”我们张口结舌,回答不上来。按照忆苦思甜的逻辑,大爹的推论无懈可击。事后想想,那种矛盾的荒诞关联性,不回到常识是不可能质疑的。我们没有想到,颠覆了我们一直信以为真的东西的,竟是被一句话点破的常识,这也为我们今后学习反思历史埋下了伏笔。这种大逆不道的议论,在“先进”地方是有杀身之祸的,在这里嘿嘿一笑就算了。

不过,这样的话题没有维持多久。沦为改造对象的知青,渐渐失去了对宏大叙事的兴趣;地处边陲的傣族乡亲,与遥远的国家话语也总不搭调。

听不懂汉语的牛

边地小民,谈国家大事属于赶鸭子上树,还是种地过日子来得实在。二月,该犁地了,知青也该学干活了。

当时是集体劳动,由队长统一分配活计。男生让学习犁田,女生,忘了叫她们做什么。

一大早,“宰竜”(大哥)就来带我们下地。他们穿着自织自染的衬衣,大裆裤,扛一架犁,吆一头牛,叼一根自卷草烟,打赤脚,在田埂上泥地里来去如风。

我们跟到田头才脱了胶鞋。白花花的脚,马上就被宰竜们笑话了,说我们像女人一样,白白嫩嫩。其实我们根本不如傣族女人,人家的裙子拉高一角掖在腰里,腿也是土地一样的颜色。我们小心翼翼把脚伸到田里,虽然田里没水,但有霜,地面冰凉。咬牙踏进去,谷茬子刺得我们七高八低。

宰竜们麻利地把犁套好,右手扶犁,左手执绳,吆喝着牛开始犁地。水牛们慢悠悠地拉着犁,土块在它们身后哗哗地翻起来,在田里拉出一条深色的直线,就像某人揭开了大地的一角,翻篇让我们看到下面的情形。稍有不太安分守己的大牯子牛低头吃草或偏离方向,宰竜们便用傣话,大声吆喝一句,它们立马端正了航向。

我们站住一边看,羡慕得要死。那吆喝的声音听起来淋漓痛快,很爽的感觉。鸟们也来凑热闹了,叽叽喳喳地叫。它们跟着犁头上上下下地飞,不时叼出一条肥大的虫子。有一种黑白花纹的鸟,竟然顾玩不顾吃,专门在田边跳舞:两只鸟并排站着,一只出左翅膀,一只出右翅膀,冒充大蝴蝶的样子,一边舞蹈一边唱歌。远处的山是透明的青色,一条云带系在山腰。太阳高了,霜化了。逆光里,草叶上的水珠晶莹透亮。劳动人民辛勤劳动。我看得发呆,差不多以为自己是陶渊明同志了(后来翻日记,当真写了一首酸掉牙的东西)。

宰竜们对那些小资鸟儿熟视无睹,任它们在眼前的牛背上跳来跳去。他们盯的是犁头翻出的土块。偶见他们一弯腰,手指间就夹了一条扭动的黄鳝,反手把黄鳝往腰后一塞,那滑溜溜的东西就进了一个小竹篓里,一气呵成,步子不乱,犁都不停。我这才注意到,他们每个人腰后,都背着一个竹编的腰篓,松垮垮地斜在屁股上(他们叫“屁篓”)。犁一天的田,抓到的黄鳝,差不多就够吃一顿了。屁篓的中间还系着一块红木的刀槽,插把砍刀。一边走,一边晃荡,就像西部牛仔腰间的左轮。

看得心痒,要求上去试试。牛绳是竹子拧的,硬硬的有些扎手。犁貌似好扶,但牛一走,那犁头不是飘起来就是深扎下去,完全没有把土地在眼前拉开的快意。更要命的是牛欺负人,叫它走它不走,歪着头对我翻白眼;喊它停它不停,我的犁歪倒平翻在地了,它还很有快感地拉着走。我徒然地对着老牛大喊大叫,发布各种命令,它老兄一副不理不睬的样子。那时惨痛地体会到什么叫“对牛弹琴”了。

看我手忙脚乱,蹲在田埂上抽烟的宰竜,老远用傣话一吆喝,牛就乖乖站住了。宰竜过来,手把手教我:翻土的深浅,要靠扶犁的那只手前推后拉,控制犁头入土的程度。说归说,那手感不是一下子可以练成的。关键是那双小嫩脚,还不适应翻出来土的不同状态,走得歪歪倒倒,犁也就随之摇摇摆摆。一不小心把犁头扎深了,那牛还使劲往前面拉,结果把深插在土里的犁,拉散了架。宰竜喝停了牛,从腰后抽出砍刀,修整散架的犁。

垂头丧气坐回田埂,左思右想,归结失败的原因。外因,是牛听不懂汉语;内因,是我们说不来傣话。当然,还有动作不太协调。拿绳的左手指挥牛,左右抖绳;掌犁的右手决定犁头深浅,前后推拉。一不小心就两只手同时左右摆或前后动,就像小时候玩的左右手做不同方向动作的游戏一样,很考人的。脚走的也不稳。这绝非一日之功。好吧,先学嘴上功夫总可以了吧。于是专心注意吆牛的“密码”,也就是宰竜们让牛们服服帖帖的那些口令。我发现,他们使用最频繁的词,是“嚜依嘎歹”“巴依嚜么”之类,还有“摆”“哇”“淮高”之类。有的词,貌似与叫牛转弯或掉头有关。

突然觉得小腿痒痒的,低头一看,一条指头粗的蚂蟥正挂在白花花的肉上。我起初还镇静,一巴掌拍下去,这是初中生物老师教的办法。不幸的是,它根本不按老师教导的那样掉下来。连拍几下,腿都打红了,人家岿然不动。只好用手扯。拉老长,还是牢牢和自己的腿连为一体。那东西手感很不好,软绵绵、黏乎乎。生怕扯断,留半截在肉里。突然害怕起来,飞快产生不良联想。这个时候,它会钻到身体里、烧成灰都会复活的民间传说,比生物老师的科学论证,更让人相信。我开始在田里又叫又跳。傣族大妈笑着过来,只一口血红的槟榔口水,那蚂蟥就缩成一团滚了下来。这时,我们才明白傣族嚼槟榔的妙用。

收工的时候,所有人都在地上走,只有愣兄骑在了牛背上,得意地对我们笑。那种古画里才有的悠然牧歌状,让我们嫉妒得很。如何在归家的牛群中,也找条乖的爬上去?正打主意呢,就见牛背上的“牧歌”不见了。原来愣兄骑的牛要过沟,身体自然下倾。牛背光溜溜双手没抓处,牛肚子圆滚滚两腿夹不住,就这么一头栽了下来,毫无预兆。牛不紧不慢过了沟,根本没有在意自己背上少了什么东西。我们赶忙过去,愣兄已经在水沟里坐了起来,半个头都敷满泥,剩一只眼睛白翻着,在那儿发愣。

(没多久,男知青都成为犁田的主力了)

学语言,从“嘎话”开始

既然牛听不懂汉语,而使牛的秘诀又必须是傣话,我们决定向贫下中农虚心学习语言。

听说我们要学傣话,以善宝为代表的宰竜们十分热心。他们把我们围住,你一言我一语地教。特别是对于我们崇拜得不行的吆牛秘诀,更是毫无保留地教给我们。有发音不准的,他们一遍遍说,说得挤眉弄眼,十分卖力的样子。问是什么意思,他们说,这些话,翻不来,你们好好学习就得。说完开心大笑。

我们也跟着笑。可能是笑得有点傻,他们越发笑得厉害。我们真的很开心,因为语言这个横在我们之间,甚至横在我们和牛之间的障碍,眼看着就将在笑声中化解。

当然,语言不好学(要不为什么语言人类学会成为人类学四大支柱之一呢),特别是对于我这个缺乏语言天分的人来说,要学会自己母语之外的一门“外语”,难度很大。这个时候,我非常羡慕知青中的那些语言天才。没几天,他们就可以用傣话打招呼了:“嚜滴嘎它~?(尾音上扬。意思是‘你去哪里’)”。软软的,有些奶油味。

其实,有些音,汉人是很难发准确的。傣族要辨伪,只要说:“你说说‘嘛撇’(辣椒)”,立马现原形。直到现在,我都没弄明白,我听上去天衣无缝的发音,怎么就露陷了呢?不过,想想我们反击的一招,也就释然了。宰竜们有自称汉话说得好的,我们只要让他用昆明话说“桌子脚”,马上趴下。他们总是说成“桌子桌”。

他们的语法在我们看来也是反着的。比如说“把你的刀壳(鞘)给我看看”,傣话的词语排列顺序是“壳刀你我瞧”。

如果我们模仿他们的话走了调,他们就会模仿知青的发音,把汉话弄得很滑稽。特别是一有什么问题,他们就很夸张地说:“同学噻,怕那样噻!”我们后来才知道这句话的典故:有一男一女两个知青被发现睡在一起,查问时,这两个宝贝回答:“同学噻,怕那样噻!”

当我们觉得自己傣话发音比较满意的时候,决定向村寨长者们汇报一下学习成果。

一天,安排在草烟地干活,有许多“波涛”(大爹)、“咪涛”(大妈)和“毕朗”(大嫂)在场。我们觉得炫耀的时机到了,就把从“宰竜”(大哥)那里学到的傣话,特别是吆牛秘诀,当众大声说了出来。

话还没说完,毕朗们脸红了,咪涛们脸变了。她们齐声发出惊叹:“啊嘎!说不得!嘎话噻!”其间夹以一些傣话,我们听不懂,但听语气,情况不妙。

我们愣住。波保过问:“你们咯晓得说的什么意思?哪个教你们的?”我们嗫嗫道:“犁田吆牛的时候,大家都这样喊的。”波保过说:“那是嘎话,丑话(脏话),不能在女人面前说的。”说完,向咪涛毕朗们解释了一下,大家笑弯了腰。我们像些傻瓜站着那里,哭笑不得。我们知道,上宰竜们的当了。难怪他们教得那么开心。

事后,我们找了个可靠的大叔逐字翻译,才知道,除了少数几个单词的确与“停”“转弯”“掉头”这些指令有关,其他的都是全世界流行的那种脏话,赤裸裸,而且十分具体。

美丽的身体,难看的裤头

到盈江那天,跟着傣族乡亲走过那个竹桥的时候,我们就注意到盈江的水了。二月是初春,干季,水很清,江流平缓。所以,刚到后的某一天,趁阳光正好,我们六个男生,带上游泳裤,偷偷摸到江边来了。

大盈江在狭长的坝子里自由散漫,占了很宽的地面。管住它的只有江堤。江堤用沙土修筑,两侧栽满竹子,堤面是现成的路面,可以走人。靠江一边钉了许多竹桩,斜放一些竹笼,竹笼里填满鹅卵石,防止涨水季节江水直接冲刷沙土堤岸。虽然现在水很小,但从两岸江堤的距离和江水留下的砂石滩看,到雨季,大盈江应该很不得了。由于江面太宽,江流每年行迹无定,所以桥也是移动的。干季到了,缩小的江流基本固定了位置,当地人就用竹子搭一座临时性的桥。竹桥不多,很长的江面才有一座,所以盈江两岸的人,过江主要靠竹筏。雨季一到,水漫到江堤,桥冲走了,所有地段过江只有靠竹筏。

快半个世纪过去,一到旱季,连通盈江两岸的,还是这种竹桥。大成摄于

岸边正好停放着一条竹筏。我们大喜,马上脱了衣服,只穿一条游泳裤,跳上竹筏,解开栓在竹子上的绳子,拿起竹篙,把竹筏撑离了岸边。

竹筏在平静的水面上缓缓移动。会水的同学,从竹筏上跳到水里,游一会,爬上来,躺在晒得暖暖的竹筏上,舒服得很的样子。我那时还不会游泳,在他们弄得摇摇晃晃的竹筏上,努力保持平衡。

不知不觉,竹筏漂到了江中。水深了,流得很急,竹篙不像岸边那样容易找到支点。动作稍慢,篙子就被冲开,落不到实处。沾了水的竹篙又滑,手忙脚乱中,小刘手上的一条竹篙从手里滑落,被水冲走。刘益探身去抓,噗通掉了下去。

大成是我们中长得最结实的,会武术,桩子站得稳。他果然身手不凡,一竿子插到了实处,然后一个反弓箭步站稳,抓牢竹篙,用力撑篙。江水推着竹筏往下走,竹筏很快就抵紧了竹篙。大成不愿撒手,用竹篙死死锚在筏边,想把竹筏别回岸边。他独自和江水叫劲,我们却一只手都插不上。眼见竹篙被竹筏顶弯,顶弯,成了弯弓的样子。大成仍不撒手,抓住竹篙的手和撑在筏上的腿像弓弦,崩得紧紧的。僵持不到几秒,说时迟那时快,“唰——噗通”,一个人被弯弓射了出去。那是大成。

小刘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竹筏。现在竹筏上只剩下三个不会游泳的人,小李子、永林和我。我们没有竹篙,无计可施,只好任它顺江漂流。好在江流也是乱的,忽东忽西,这就有机会。过了一会,见前面江中立着几根竹桩,可能是之前竹桥的遗迹。眼看我们要从它们旁边漂过时,发声喊:“抓住它!”三个人一起动手,抱住了这些桩子。这时竹筏离对岸很近了,但竹桩与岸边还有一段距离,中间哗哗流着一股不知深浅的急流。飞快评估了一下,七八米的竹筏,如果横过来,正好可以穿过那段急流,剩下的部分,就看运气了。想好,我们合力拉着竹桩,把竹筏慢慢拉朝上游,然后,筏尾抵在竹桩上,让筏头顺流横摆过来。这也就是片刻功夫,筏头很快被江水冲横过来,谁发声喊:“跑!”趁它没有还原溜直的那一瞬间,我们三人都跑到筏头跳进对岸浅水里,踉跄几步,顺利登岸。回头看,竹筏已经漂走。

知青户的女生在竹筏上摆拍

这一折腾,我们离出发地已经老远,而且到了对岸。剩下的事,就是走到上游有竹桥的地方,从桥上回去。我们只穿一条游泳裤,光着脚。走沙滩还好,走石滩,小嫩脚踩在鹅卵石上,怎么也迈不开步子。个个勾头滴水,弯腰蹑足,走得像贼。

好不容易挨到桥边,有挑着竹箩的傣族乡亲赶街回来了。那年头城里人还只能穿灰蓝衣服的时候,傣族姑娘照常是花枝招展。“毕朗”(大嫂)上身穿紧身短衣,下身穿束腰及胸的筒裙,头戴高高的帽箍,上面搭一块黑布头帕,整个人拉长二十来公分,身短腿长,显得高挑婀娜。“小卜哨”(小姑娘)穿深色长裤,粉色短衣,腰前系一围腰,粗黑的辫子用彩线盘在头顶,头戴一顶竹笠,腰身也很苗条。男人皮肤黝黑,隐约可见纹身。他们多穿有暗花的自织蓝布衬衣,大裆长裤。看布料,人们就知道他的妈妈或媳妇能干不能干。后来,我们去赶街的时候,各民族服饰的现场展示,更是让我们这些只见惯中山装印花布的城里人自感形秽。景颇姑娘筒裙短了一截,火红的底,上面用彩线绣着奇怪的纹样;上身是黑色短衣,镶了些褪色的银泡,或者把不同时代不同国家的钱币,打个洞缝在衣服上。哈尼族僾尼姑娘衣裙更短,短衣露脐,超短裙下截短到大腿,上截还要露出股沟,黑皮肤黑眼睛火辣辣直视着你。看得一班前红卫兵目瞪口呆。人家才不赶什么时髦说什么开放,祖祖辈辈就这样穿的啦。

眼下,我们光溜溜白花花走在穿衣服的陌生人中,忽然觉得很尴尬。

关键是我们是从别人的脸上,看到自己的尴尬。“小卜哨”害羞的低了头,把脸转朝一边。“毕朗”指指点点,交头接耳嘻嘻哈哈。老“波涛”(大爹)一脸严肃,好像我们干了什么坏事。终于遇到一个认识的“宰竜”(大哥),让我们知道了原因何在。他说:“你们穿那么难看的东西,像兜X布一样!”说的是我们的游泳裤。

后来我们才知道,傣族游水或洗澡,要么脱光光,让全身各部位一“视”同仁;要么穿着筒裙或大短裤,平均遮蔽,不要那么显山露水。我们的游泳裤,在她(他)们看来,难看,而且不雅。就那么窄窄一条布,紧身兜住那玩意儿,反而显得重点突出。

在傣族地区,游水或洗澡不是一个需要太藏掖的事。每到傍晚,江边就会有很多人,脱了衣服沐浴。女人拿一条筒裙系在胸部,一边下水,一边把裙边卷起来。等到人完全入水,筒裙已经盘在头顶。洗完,把筒裙自上而下慢慢褪下。人出水,裙子已经穿好,还是干的。画家小刘说,他看见过这样的豪爽女,站在水边,张开筒裙,手一松,筒裙落下的时候,人已经跳进了水里,岸边留下一圈筒裙。我信他说的,因为我也见过,挑水的大嫂,在路边就脱了洗起来,当着外人的面暴露裸体,自然得很。这难免使我们这些自学绘画搞不成人体写生的艺术发烧友,欣喜若狂。

所以,多年后有人对首都机场壁画中的傣族泼水节裸体大惊小怪,我们就很“过来人”地说:“北京人真没见过世面!”

80年代初,袁运生为首都机场画的这幅泼水节壁画,由于出现裸体画面,引起轩然大波,被用木板遮了十年。图片取自网络。

“童工”的成人礼

小时候,最盼的事是过生日,因为生日来之不易。我生在2月29日,扳指头算一下,2月9日离家,20天以后应该就是我的生日。不巧这一年日历上的2月只有28天。我的十七岁生日,就这样消失于无形中了!

我的生日不见了。这事不能怪我妈,也不能怪我,要怪境外势力,也就是传说中制订公历的外国古人。那么多有31日的月份,他们不取,偏偏拿二月下手,害得我这个2月29日出生的人,四年才能过一次生日。今年没有闰月,所以日历上看不到我的生日。没有生日,并不意味着我没有生出来,不意味着我没有一年长一岁。不显示不等于没有,这是我切身的感受。以此推及其他,比如历史,不也这样吗?这样一想,也就释然了。纸上没有,不等于不存在。

幸好这个世界不是只有一种标准。老祖宗传下了阴历,每月看月亮定时间,满满三十天平均分配,多好。由于与务农关系紧密,所以又叫农历。为了每年有生日过,在家时爸妈都给我算农历。现在当农民了,理所当然应该按农历来过生日。

但傣族不玩这些。人家有自己的历法——傣历。傣历据说来自汉代古哀牢国和缅甸民族多少世代的文化交融,自成体系,和阴历阳历都没有关系。他们对时间的界定,是根据本地的气候和物候确定的,由此形成不同的历法。寨子里找不到那种阴历阳历对照的汉式日历,有缅文字样貌似日历的东西,我又看不懂。

我想,这是自己在异乡独立生活、自食其力的第一次生日,必须好好庆祝。我计划,过了28日,管它有没有29,我都要过生日了。

不幸的是生产队没有休息日。2月28日过后是3月1日,一大早,我就被派工,跟民兵队长宰竜(大哥)去山上砍竹子,说是做竹筏。我不好意思逃工,一是初来乍到,不敢;二是我们弄丢了人家的竹筏,心虚。

大哥带着我在山里转了一会,很快选中了一棵碗口粗的大竹,几下放倒,修去枝叶,准备扛到江边做竹筏。大哥扛粗大的根部,我扛竹梢。说是竹梢,湿竹,分量也不轻。走的又是山路,能够甩手走好已经不易,现在肩上有物,就更不容易了。大哥健步如飞,拖的我跌跌撞撞。咬牙顶了一会,实在顶不住,大叫:“大哥!大哥!歇歇!”大哥停下,发声喊,让我把竹子和他同时离肩扔下。大哥从兜里掏出巴掌大的一张纸,麻利地卷了一支草烟。我坐在地上发了一会呆,还没缓过气来,大哥的草烟已经抽完。说声走,竹子又上了肩。没办法,只好弯腰把那梢抬起。泄过气,再抬那竹子,觉得越发沉了,腰也开始疼起来。就这样走走停停,弄到好脾气的大哥也受不了啦,我再叫歇歇的时候,他在前面说“派啊派啊(快了快了)”,拖着我跑。那天,我不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那时个头还小,又很瘦。

熬到河堤扔下竹子,躺在地上大口喘气。看着树梢上的白云,虽然腰痛得厉害,还是有些自豪:用汗水而不是用面条(那年代蛋糕稀罕),我过了一个革命化的生日,我成年了!

写到这儿的时候,突然发现不对啊,被赶下农村挣工分的时候,我还未满十七岁。就算是自觉半自觉地过了一个革命化的生日,要吹什么“成年”的牛,还早了一些!也就是说,包括我在内的成千上万初中知青,是在未成年状态下被赶到农村,开始挣工分养活自己的。未成年被迫劳动,那不是童工吗?现在想起来,是政策乱套,立法的国家违法了。问题是,当时谁会想这样的问题呢?如果想到,又有谁敢问?

(在我们的新家前)

罢工!出走!

正因为没有意识到自己是童工,所以,当第一次评工分,社里给我们评的工分是5分时,我们很生气,那是“依万”(小孩)的水平。强劳力一天挣10分,我们虽然比不上,也不至于和小孩放同一个档次呀!

一生气,就决定罢工,出走!

罢工是从以前课本上学的。我们从小被灌输,要成为有阶级斗争觉悟的革命闯将,所以课本上有不少关于起义、暴动、罢工、罢课的内容。文革更是教育我们斗争甚于协商,仇恨多于仁爱,要敢于造反,藐视规则。还有文革初期那幅著名的油画,也给我们留下深刻印象。创作者为了配合革命形势需要,用艺术为政治服务,否定了原来众所周知的说法,重新塑造了一位罢工领袖。他梳着洋头,穿长衫拿雨伞,走在风云密布的山路上,书生意气,挥斥方遒,去指导里外穿粗布短装打赤膊的矿工搞罢工。真实的历史是什么,我们不知道;但罢工是什么,就这样知道了。

出走不需要学,也不需要找什么理由,拔腿走人,不要工分就行。在少数民族农村插队,有个最大的好,就是没人管。所以,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全体出发,不辞而别。

不被人派工的清晨,阳光明媚,心情好极了。才走出寨子,我们便忘了工分这事,互相盘算,哪里有我们的同学,去哪里蹭吃蹭住?

沿着一条砂土路,我们向南。左边是江,右边是山,江与山之间是田地。江边芦苇摇曳,山上浮云穿插,田地里有白鹭飞翔,风景好极了。走过蛮胆新寨和蛮别寨,太阳渐高,陆陆续续有人吆着牛,扛着犁和锄下地了。我们一行十几个人,甩着手,大咧咧地走在路上。看有知青还老老实实在地里劳动,忍不住有些得意洋洋。造反多好,可以不干活,省去多少麻烦。争个工分的事,都可以提升出如此的自豪感,我由此领会到,为什么造反,那么容易被发动了。

一路走一路玩,翻越几个小山包,十几公里路走得毫不费力,不知不觉就到了县城。

县城虽然不能和昆明比,但多少有点城市的感觉。我们在大街上走了一会,很快就把县城走完了。没有多少留下印象的东西,记得的,只有那些隐藏在大青树浓荫中戒备森严的大门,和柔软的茅草竹笆房不一样,硬邦邦有些疏离感;还有那座高踞于江边山包上的允燕塔群,典型的南传上座部佛教风格佛塔。据说建它的目的是为了镇水消灾,让这个傣式佛塔又添加了几分汉式风水塔的意味。很奇怪这样的东西,竟然可以逃过文革一劫。眼下虽然无人朝拜,有些荒芜落寞,却依然气势不凡。

我的傣族大姐带着孙子,来允燕塔礼拜。这时的塔,已经修葺一新,还加了护栏。盈江,,作者摄

在这些已经被界定为“四旧”的精神性事物上,同学们没有多费时间,觉得还是“唯物”些好。肚子叫了,“物”在召唤,我们的嗅觉开始灵敏。在充满酸笋味槟榔味的街头,飘来一股异常的香气,那是咖啡。在这个边地小城,咖啡馆显得有些另类,却又似乎合情合理。即使像昆明这样的汉地城市,茶馆虽多,但咖啡馆那种带洋味小资味的地方,还是难觅。想想,这里离缅甸近,境外的俗尚,难免带进来。

不想那么多,“唯物”第一,我们涌进咖啡馆。里面却是大排档式的,十分平民化。叽叽喳喳坐了一阵,把自己喂饱。肚饱神定,大家继续找同学,琢磨晚饭和借宿的事。

同学散落在县城坐落的小平原和盈江下游弄璋坝子的傣族寨子,这一带比较富裕。分配在景颇族山寨的,条件就差了。知青的状态,因所在村寨的经济、民族等情况,差别很大。条件好的,有院子,客厅、厨房,甚至书房。条件差的,就住窝棚,做饭睡觉都在一屋。比如小刘的哥哥,几个男生孤零零住在景颇山寨一个看守水碾房的窝棚里,整天无所事事,拿石头做了些杠铃石锁在那里健身。寨里偶然有人下山碾米,就帮照看一下。赶街的路过,则把这里当做歇脚的地方。他们说,景颇族比他们还散漫。街天去赶街,卖了山货,打壶酒,醉两天,街三四上山找山货,又到五天一轮的街天了。他们的窝棚离寨子有一段距离,社里常常忘了给他们派工,也算是自得其乐。

就这样,我们痛痛快快玩了一些日子,把小平原、弄璋镇和景颇山有同学的寨子差不多跑了一遍,把地址本上干巴巴的地名,变成一个个活灵活现的坐标。愣兄收获最大,找到了他的初恋情人。

晒得黑黑的回到寨子,得知我们的工分已经被提高了。罢工胜利。但大家似乎并不十分开心。

现在回想起来,或许是由于傣族乡亲的善良,引发我们心中某些东西,在还没有被抹灭干净的状态下,悄悄复苏。因为我们不自觉地感到了惭愧。其实,贫下中农眼睛是雪亮的,他们早就掂出我们干活有几斤几两。所以,参照劳动的能力,加上一点照顾,按“童工”给我们评了5分,应该是比较公道的。只是我们当时不那么想。一是那种自以为是的傲气还没有被打掉,二是“造反有理”已经渗入我们血里,造反,就是有理,没有什么别的道理可讲。

在我们罢工出走的那些日子里,寨子里引发了多大的争议,我们不知道,但结果我们知道,是傣族乡亲妥协了,满足了这些没有自知之明家伙的要求。这种妥协的后果,是他们自己利益的出让。因为对于有限耕地上的集体初级劳动来说,我们的介入,未必能够增加什么产量;但我们的分红,却是实实在在要从他们份额中割去的。所以,现在反省自己,其实是我们不对。狼奶喝多了,一言不合就“造反”,根本没有协商的意识。在这场“较量”中,表面看我们赢了,其实输了,而且很不光彩。

乌托邦之“托”

但出走还是有些收获。其中,给我们很大震撼的,是弄璋区飞勐乡广云傣族寨的一个知青户。有一位与我小学中学同班的女同学,跟随一群高中生,落户到此。领头的大同学,是小有名气的红卫兵头头,口才颇好,在学校叱咤风云。“落草”边地后,依然锐气不减。他们没有像我们那样被领养分散在各家村民中,而是自己组成一个知青户,独立生活。并且,完全按照想象中的共产主义模式建设。无论体力强弱,皆同吃同住同劳动,实施各尽所能,按需分配。除了劳动,大家还要一起读书学习,思考和讨论国家大事。

同学兴奋地向我们介绍这个共产主义新型大家庭的种种好,听得我们目瞪口呆——原来还可以有这样的搞法!我们以为被砸到了土里的东西,竟然也能以土为“托”,托起一个乌托邦式的实验基地。一直认定的被迫被动接受劳动改造,准备如军代表预言的那样“三代尸骨烂在这里”的沮丧,看来还有另外一种置换方式。激动之下,马上策划,回去也照这样办。

最让我们羡慕的是,他们有颇为可观的藏书,甚至还有在城里都见不到的手抄本!我知道,文革烧书的时候,学校图书馆和查抄来的很多书,被人偷了不少。胆大的,甚至蹬了三轮车去拉。看他们这些书,书脊上图书馆标签的痕迹尚存,恐怕也属于“下落不明”的那一类。不过,正如孔乙己同学说的,读书人偷书,能叫偷吗?那个时候,不偷,也是烧了。有书就好,何须追问来路。所以,这之后,广云就成了我们常去的一个地方。每次去,都要从他们那里背回一包书,看完,步行一天,背来还,白吃白喝一两天,满怀崇敬地听他们高谈阔论,再背回一包书。这些书,成为我们干凅精神世界的一掬甘泉。

写到此,忍不住给知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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