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尖利的哨音响起,车来了。

这是午后闷热的小镇,没有一丝风,人们等着一辆栽煤货车。放哨人吹响口哨,车来了。蓝皮卡车载满了煤,高高堆在没有顶盖的车厢。人们挥舞着竹竿,拎着各色容器冲了出来。

三姨和我跑在最前面,等车经过,她挥着竹竿扫过煤堆,一块块煤滚落下来,我负责捡拾。百米长的公路两旁全是挥着竹竿的人,煤车要经过一番洗劫才能顺利开出镇去。路旁的人们都抓紧时间,竹竿扫得越用力,煤就落得越多。这是镇上煤矿开出来的卡车,每日下午都要路过镇中心。人们以前只是捡起颠落的煤块,现在则主动出击。抢煤是镇上的每日例行活动,那些无所事事的人就等着煤车开来的这一刻。我们小镇叫荒芜里,不知道谁取了这个名字,也不知道有什么意思,人们就生活在这里。

煤车经过,原本热得蔫蔫的小镇恢复生气,人们大声谈笑、吵架,抱怨谁捡得太多。当然是三姨捡得最多,她不仅抢煤最快最狠,连煤灰都不放过,捡完大的还拿出扫帚、簸箕把煤灰扫回家。她不在乎镇上的人笑她吝啬,三姨是出了名的精明。每天早上,她带着我买菜,割肉要最瘦的,买鱼只挑快死的,用死鱼价买活鱼,就连买几头蒜也要顺小葱。镇上的人都说她口袋里的钱进去就别想出来,晚上睡觉也要抱着钱箱。

这是真的,她每天睡觉前,让我把箱子里的钱数一遍,然后放在枕头边。虽叫三姨,但她并不是我的亲人,镇上所有人都叫她三姨。她原本是有男人的,但丈夫徐达却在十年前出差时失踪。有人说可能死在外地,不过三姨不信,她说:“大活人能丢,尸体不会丢,死不了。”

三姨不能生育,我刚出生便跟着她。我妈妈苏丹红死于难产,爸爸工作忙,于是每月付生活费把我丢给三姨照顾。她开一爿杂货铺,不管是杂货或零食,日常所需均有出售。加上三姨爱钻营,平日与各间工厂搞好关系,经常能用很少的钱进货。不是从盐厂收来一批特价盐,就是从纺织厂收来一批残次口罩。镇上人爱来这买东西,不管家里缺什么,来了就能买到便宜货。

小镇本就不大,三姨的杂货铺像是镇中心,没事的人都站在铺前聊天。三姨索性搬出桌椅,供人搓麻将。一天到晚,桌上麻将哗啦不停,店里的香烟瓜子销量也不错。缺人时她自己也上桌,让我守柜台。我自小就能看铺,三姨让我把货物价格背得滚瓜烂熟,人们买完香烟,我说没钱找零,换成一两瓜子好不好?我三岁能看铺,四岁会算账,还没上幼儿园就学会了算术,这都是三姨教的。那时我以为世界的中心就是小镇,而小镇的的中心就是杂货铺,不知往后这爿店发生了那么多意外,以至完全改变了我的生命。

问题就出在了那些牌搭子身上。

三姨的牌搭子都是些男人,纸扎铺的许老四、理发铺的李宏图、屠夫方世达,这些男人全都来这搓麻将。日子久了,总有人议论三姨不检点。许老四的纸扎铺就在杂货店旁,有人调笑说这两家迟早合成一家,就像当年那八幅棺材一样。

二十多年前,小镇还真是一片荒芜,这条大街上没什么房子。三姨那时刚嫁到镇上来,丈夫徐达家是有钱人家,又是独子,徐家出钱另筑一幢小楼给新婚夫妇。三姨和许老四买了相临的两块地,同时开工起楼。

工人们挖开地基,土里方方正正躺着八口棺材,正好在三姨和许老四家中间。许老四修房是为结婚,对象家一听挖出棺材,立即退婚。徐达一幅公子哥模样,百事不管。他在镇上塑料厂上班,每日跟同事喝酒打牌,这些琐事都靠妻子拿主意。三姨请来道士做法,把八口棺材请出。不仅如此,连棺材四周的土都全部清走,另从山上挖土回来修房。她又在郊外选了块好地请棺入土,鞭炮不少,足足放了三天,新坟前七天不断香烛。即便如此,这里仍被看作不祥之地。这二十年来,许老四始终打光棍守住一爿纸扎店,而三姨的丈夫不知所踪。

三姨和许老四的事,我是知道的,只是当时不明白什么叫偷情。有时许老四下午来店里磨磨蹭蹭买点东西,三姨就支使我出门玩;有时她带我出门理发,剪完头发给我一瓶汽水,边喝边等,她和理发师进了后屋;有时晚上睡了,有男人敲门送货,三姨就让我去另一个房间睡觉。镇上的女人不屑和她打牌,除了在杂货店买东西,从不上门。

在我出生之前,只有苏丹红愿意和她来往。每日下午,两人搭档抢煤,三姨挥竹篙,苏丹红捡拾。不过苏丹红太过害羞,自己脚下的煤块被人抢走也不坑声,只默默捡起一些碎渣。这时三姨抬眼瞪人,一脚扫开抢煤者,自己独占最大份。

苏丹红是带着一只聋耳朵来到镇上的。七年前,也是一个炎热的下午,她从汽车站走出来。那些没午睡的人看着这个身量瘦长,圆脸短发的姑娘茫然四顾,仿佛不信这就是她将要生活的地方。

苏丹红师范毕业,本该去做老师,却被发配到镇上商店卖面包。毕业前几月,班上同学为去留费劲脑筋。那年系里只有一个留在市内任教的名额,苏丹红和小赵是班上成绩最好的姑娘,两人同住三年,也是最好的朋友。

可这友谊就在毕业前戛然而止,苏丹红也成了半聋人。那天中午,两人吃完午饭,说说笑笑回到宿舍准备午睡。苏丹红侧身睡在下铺,突觉左耳奇痛,直钻大脑。她立起身来,只见小赵狂奔出门,桌上留有一小瓶液体和一支滴管。

苏丹红痛昏过去,医院,只觉得世界突然变得安静,还不知左耳已聋。大夫望着她,问还痛不痛。她这才回过神来,那种痛又像回到身上。苏丹红打了个寒颤。大夫说,她的左耳被滴入一滴硫酸,以后可能都听不见了。苏丹红像是听不清大夫的话,眼里只有小赵狂奔出门的背影。

系里传遍了小赵谋害苏丹红的故事,两人却都消失了。后来小赵拿到留任通知书,据说她父母花了不少钱疏通。苏丹红被分配到小镇商店当营业员。她想过报警,但父母是胆小怕事的乡下人,也劝她不要惹事。

三姨是见着这个姑娘下车的。她拎着行李找住处,单位分了间朝东的单人宿舍。苏丹红放下行李,想给窗户挂上窗帘。她来到三姨的杂货铺。那天杂货铺前照例站了十多个无所事事的人。大家见苏丹红出来,啧啧说新来的大学生长得真漂亮。她不顾十多双眼睛的打量,径直走到三姨店里,问:“有绳子卖吗?”

这句话引发了一阵爆笑,许老四最坏,说:“姑娘啊,你买绳子干什么?还没结婚的人上吊划不来啊!”那些人笑得更厉害了。

苏丹红一脸窘迫,三姨从柜台里走出来,说:“许老四,给你自己扎棺材去,你才上吊呢。”她哄散了看热闹的人,轻声问要买什么。三姨从来没说过自己为什么要帮苏丹红解围,或许是这个初来乍到的姑娘让她想起自己第一次来到镇上的情景。那天苏丹红买到了绳子,三姨还借了把锤子给她。

可能是三姨见苏丹红太柔弱,对她格外照顾。两人成了朋友,每日搭档抢煤。苏丹红来三姨的店里也是为躲开守在宿舍下的男青年。自她来到镇上,楼下总围着几个男人,一见她便按响车铃。这些男人想约苏丹红出去,但她只是笑,并不答应。日子久了,人们觉得这姑娘文静得有些奇怪,听人说话时总偏头微笑,却什么都不回应。

后来三姨发现了她半聋的毛病,就在我出生的那个晚上。

我出生在凌晨三点,当时爸爸方明正在外地出差。前几日苏丹红说可能要生,让他别走。方明说等几天就回来。那天下午,小镇灰云密布,雷声滚滚。苏丹红站在窗前,暴雨拍打窗棂,龙卷风缓缓盘旋将至,她心想不会生在今天吧?但腹中阵痛难忍,可能真的要生。到了晚上,她再也忍不住了,顶着暴雨跑到三姨家里。三姨把苏丹红抱进三轮车,用塑料薄膜盖好,医院。

往后三姨跟我说过很多次那晚的情形。两个医院,医生检查完让她们等着,羊水破了再叫人。医院等着,屋外暴雨倾盆。

凌晨刚过,苏丹红羊水破了。医生和护士从床上爬起来,看产妇痛倒在地,赶紧把她抬进手术室。不想苏丹红难产,生了两个多小时还没生出来。医生问三姨,她丈夫怎么不来,出了事谁负责?三姨想都没想,说:“我负责。”

苏丹红筋疲力竭,昏死过去好几回。三姨守在门外,听护士大叫出来了出来了。她冲进手术室,见孩子竟不哭。三姨倒提起剪断脐带婴儿,啪啪打了两个耳光——我哭了出来,苏丹红又昏死过去。

三姨用小毛毯包好婴儿,苏丹红却突然醒了,半睁眼问:“孩子听的见吗?”医生和护士都没明白,她接着说:“我左耳听不见,孩子是不是聋子?”三姨立刻说,“不是,不是聋子。”苏丹红彻底晕过去,再也没醒过来,她死于产后大出血。

三姨站在走廊里看窗外暴雨,怀中紧抱住我。其实刚才她并不知道婴儿是不是聋子,现在想让我听听雨声。三姨说,那时我好像听到了漫天雨点落下,大哭起来。她一直说那场是暴雨带来了我,又带走了我妈妈。

其实三姨撒谎,苏丹红并不是当晚去世的。抢救整晚后,虚脱的苏丹红在早上醒过来了。医生说情况危急,让产妇看看孩子。三姨抱我站在手术台边,问:“你要看看孩子吗?”苏丹红虽然虚弱,但意识清醒,她扭过头,说:“不要。”

这才是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苏丹红快下葬时,方明才赶回家。他彻底傻眼,坐在灵堂里像个木头。结婚一年,眼下妻子死了,留下才三天的孩子。方明原本也是守在苏丹红楼下的单车男之一。那时镇上没有一位年轻男人能把苏丹红约出来,大家都伸着脖子看她会嫁给谁。

方明本没多认真,他不仅守在苏丹红楼下,更守在塑料厂女工宿舍楼下。他是塑料厂的销售员,人又高又瘦,赶时髦烫卷发,喇叭裤从不离腿。上世纪90年代初的潮流,他一个都不放过。

方明约会过每个单身漂亮的女工,苏丹红只是其中之一。她来镇上的第二个夏天,有人组织联谊,召集全镇未婚男女晚上出来跳舞。苏丹红也去的,站在舞池边上喝汽水,有人邀舞也乐意跳上一曲。那晚方明邀请苏丹红跳舞,两人走下舞池。方明有风度,跳舞时保持距离,搭在腰上的手不乱动。凉风习习的夏日夜晚,录音机里的音乐播得正响,两人旋转在舞池的彩灯下,身边的人像都不见了。

往后每个晚上,苏丹红只与方明跳舞。两人结婚,还买一幢房子。可方明婚后依然风度不减,对别的女工殷勤有加,夫妻俩频频吵架。那时苏丹红的脸色不好看,方明越发爱出门。到了销售季,名正言顺十多天在外,我出生那天他还没回家。

办完苏丹红的葬礼,方明依然魂不守舍。他一个大男人不会抱孩子,不是怕摔就是怕闷着。三姨说她来带我,每月收些钱,方明也只能同意。

那几年我跟着三姨过得不错。不管买菜、打牌或抢煤,我们都在一起。每日下午哨声一响,我就提着筒子跑出门,三姨总能窜在我前面。我很少觉得不开心,只在某些瞬间感到三姨并不只属于我,那就是她跟着男人离开的时刻。不过她每次回来都会对我特别好,店里的糖果任我吃。

在众多男人中,许老四来得最勤。他本来就是我们邻居,晚上常来过夜。镇上有人知道他们的关系,背地里嘀咕,说三姨不知检点。

直到我五岁那年,许老四突然死了。

那晚正是除夕,方明、三姨和我正在看春晚,门外烟花鞭炮声蓬蓬响。每年过年我们都在一起,许老四也来,但那晚却没出现。三姨站在屋外喊了几声,炮竹太响,她从后门进屋,见许老四趴在桌上。屋内碳味浓重,三姨赶紧屏息开窗。她去推许老四,人还热着,但呼吸停了。桌前放着装好的啤酒和瓜子,应该是准备带去三姨家的,不想却因烧炭取暖,中毒死了。

三姨回家,说许老四睡了,不想破坏我和爸爸守岁的兴致。她认定许老四没能把年过完就惨死和吴所长脱不了关系。

上个月吴所长的老母死了,他老婆周萍到纸扎店里定上百个纸人,让许老三尽快做好。临走,周婷买了套寿衣给婆婆。隔天清早,不晓得周萍犯什么混,竟来许老四店里换货,说寿衣太小了穿不上。许老四自然不肯,这是死人行头,上了身就没有退的道理。可吴所长掌管小镇税务所,家中有权有势,平时没谁不巴结着他们。周萍强逼要换,不然连那一百个纸扎人也不要了。

许老四为了生意,把寿衣换了。三姨嫌晦气,赶紧把那套穿过的寿衣烧了。可自那以后,许老四卧病在床,或许是那三天三夜赶制纸人累出了毛病。三姨每日熬药送饭,骂他没头脑,不该把那套寿衣换回来,让他正月里拜神祈福。可是许老四没能过完那年,死在了除夕晚上。

大年初一,许老四的死亡传开了,更悚然的是吴所长家门口莫名出现一个花圈。那天大清早,吴所长打开门,看到白纸花圈立在墙边。他不动声色,猜测有人捣鬼,于是上街走了一圈,听闻许老四死讯,心里大概明白了。第二天清早,吴所长打开门,墙边又立一个花圈。镇上的人传说是许老四死得不甘心,起码有人觉得周萍退换寿衣欺人太甚。

三姨通知了许家亲戚来办丧事。大过年死人不吉利,他们没打算请道士做法,只等过完初七就草草落葬。吴所长主动来灵堂,对许老四的亲人说,一定要请道士,他出钱,让许老四热闹地走。这下吴所长家门口才清净,花圈没再出现。大家嘴上不说,但心里猜是三姨干的。

吴所长面上客客气气地帮许老四办了丧事,但肚子全是火。大年初一收花圈是要倒霉一辈子的,他咽不下这口气。周萍是个爆脾气,本想站在街上大骂一场,却被丈夫拦住。两人暗暗合计,觉得这事只有三姨会做。周萍气得发抖,说一定要收拾这娼妇。

那个春节,周萍借拜年在镇上串门,把要好的女人们叫到一块,说三姨杂货铺乌烟瘴气,男人买包盐都要坐半小时,不晓得干什么勾当。那些女人本就不喜欢三姨,现在约定再不上门买东西,决意把三姨赶出镇去。反正她是嫁过来的,男人失踪,徐家两老也已过世。,在镇上一个亲人都没有。只要断了她的财路,迟早过不下去。

自此杂货铺生意差了很多。那些女人们当面嗤鼻,三姨自然知道怎么回事,但并不在意。她每日早晨送我上学,回来照样开铺。到了下午抢煤时分,她一样势不可挡。杂货店虽乏客上门,但几个牌搭子还来,他们照样在牌桌上热热闹闹,只有理发师李宏图不大来了。

原来是春节里周萍拉着理发师老婆王来丽一块上街买东西,无意中说起三姨进理发店后屋的事。王来丽立刻明白,回家大吵。若不是李宏图拦着,当晚她就来砸杂货铺。李宏图不承认两人有任何联系,只推说别人嚼舌头,但王来丽咬定出轨,逼他发誓再也不上杂货店。

三姨见理发师好几月不来,也没放在心上,可有天她在街上跟李宏图打招呼,他竟没理。那天晚上,三姨带我去理发,进门就说:“李师傅,这孩子头发几个月没剪头发,今天你给弄弄。”李宏图没有赶客出门的理,于是给我剪了头发。

第二天早上,三姨开门,见王来丽带着一群女人站在门口,心知不妙,但还是开了门。杂货铺装的是卷闸门,需用铁叉把门卷上去。眼下三姨手中正握铁叉,面朝这些面色不善的妇女,她问:“你们来干什么?”边说边把门全撑上去。

王来丽气势汹汹,指着三姨大骂勾引男人不要脸,“你就那么贱啊,李宏图不来,你还主动送上门去。”

三姨神色冷静,说:“你嘴巴放干净,我带孩子理发,难道理发店不做生意啊。”

王来丽一时嘴拙。昨晚三姨确实只带我理发,剪完就走,没李宏图说话。但那时周萍正巧路过,马上通知王来丽。她们商量半晚,定好隔日清早叫上一帮女人收拾三姨。王来丽看阵势不对,立即抓散头发坐在地上哭,哀嚎三姨破坏家庭幸福不得好死。其余的女人面露讥色,等着好戏开场。

周萍提着一桶粪水挤出来,把粪桶放在王来丽身边,说:“起来,让这个不要脸的知道厉害”。王来丽立即不哭,起身抄起粪桶就朝三姨泼来。

她早有准备,不等脏水泼出便挥着铁叉戳回粪桶。整桶粪水泼洒开来,站得最近的周萍淋了半身,其余的女人也没能逃过。本想看场好戏的女人们心都惊了,边退边骂三姨猖狂,只有周萍怔住不动。她素来凶蛮,今天本来整人,哪里料到反被淋粪。

三姨转身进屋,提着水桶和扫帚出来,对站在原地的周萍说:“你还等着吃屎吗?”

周萍这才回过神来,怒火直烧,骂道:“你个死娼妇,全镇的男人都被你勾引过,你怎么不死?”三姨丢开手里的东西,不管周萍浑身是粪,揪着便打。这时王来丽到怂了,退到旁边看两人扭打在地。

三姨十多个耳光扇在周萍脸上,还揪住头发往地上撞。她喘着粗气问:“你说谁是娼妇?!”周萍嘴硬,耳光扇在脸上也要回嘴:“就是你,姘头那么多,不是娼妇是什么!”

她们几个回合厮打,三姨下手狠,势处上风,周萍吃了亏。看呆的人这才冲上扯开两人,夹着周萍往回走。她不甘心,扭身回骂:“死寡妇,一辈子只能当寡妇!”听到这话,还挣扎着要冲出去的三姨却蒙了。她最忌讳别人叫她寡妇,镇上没一个人敢当面如此称呼。三姨不想被叫寡妇是因为这听起来像徐达已死。她僵在门口,过了会竟自己回屋去了。

那天三姨还来得及送我去学校,她走进里屋背朝我默默坐下。当时我不知道三姨有没有哭,只见她肩膀耸动,浑身颤抖。后来我才明白,人可以忍住不哭出声,但身体不会说谎。

粪水一役,杂货店彻底无人上门。镇上妇女齐了心让三姨没有活路。那些牌搭子偶尔上门也凑不成一桌,铺子彻底冷清,三姨终日闷坐。

那时夏天来了。有天中午我趁着三姨午睡,溜出去玩。屋外是一片草地,我赤脚走进去捉蜻蜓,忽觉脚心大痛,竟踩到一只蜜蜂。我坐在地上干嚎,三姨闻声而出,见我坐在地上,握起我的脚丫看了看,那只被踩扁的蜜蜂还粘在脚底。她扔掉蜜蜂,抱我进屋,拿出菜油给我擦脚,又训我不好好午睡,跑出去疯,“这下好了,脚瘸了看你怎么办!”

我的脚肿得像馒头,一听要瘸便放声大哭,想像着一辈子当瘸子很惨,眼泪也流出来了。三姨站在我面前,像是更生气了,说:“哭什么哭!”——这是她第一次对我发火。我一时愣住,收声不哭。

她见我被吓住,反而又笑着哄我了,说:“不会瘸,擦点菜油就好了。”三姨蹲下亲了亲我的脚,说臭臭脚。她见我还在擦眼泪,又挠脚心,这下我才笑出来。那天下午我偎在三姨怀里,她的下巴轻轻靠在我的头顶。三姨对我说:“以后不要哭,哭一点用都没有。”

哭对三姨来说确实没用,丈夫失踪十年,她没流过一滴眼泪。只有听人叫她寡妇,才惊觉徐达可能真的再也不会回来。

十年前,徐达离开的那天也是夏日。他是徐家独子,父母为他在塑料厂谋了坐办公室的好位置。他却闲不住,一到销售季也要下乡推销。徐达讲究,当时人人穿蓝布工装,他却西服笔挺,每年热天下乡也不忘带上那套肥大的西装。

那天三姨照样烫平西装,收拾好行李,送徐达到汽车站。他挥挥手说:“太阳晒,你回去吧。”三姨站在车外,嘱咐不要喝生水,免得拉肚子。徐达点头,说:“回去吧,我等几天就回来。”——但他再也没有回来。

过了几天,三姨发现他没回家,到厂里问怎么回事。厂里也觉奇怪,往年这几天订单都带回来了,今年却连电话都没打。三姨又等几天,还不见人影。她到徐达去过的乡镇打听,人们都说他来过,签了订单就走了,还问什么时候送货来。三姨一无所获,回家等着,猜想徐达可能遇事耽搁,过阵子就回来。

几个月后,徐达仍毫无音讯。三姨又跑遍那几个乡镇,可依然没有消息。她花光了积蓄,只好回到镇上。杂货铺重新开门那天,她独自清洗货架,把每样货物都擦了一遍。镇上的人见她跟往常一样热情,也不诉苦。有人问起徐达,她一口咬定说:“大活人能丢,尸体不会丢,死不了。”这些年,情人们在店铺进进出出,她也是这句话,要等丈夫回来。

可是她没有想过,徐达真的回来了,就在我被蜜蜂蛰脚的第二天。

那天早上三姨带我去市场买菜,回家时发现铺口站满了人。那些日子人们早就不来杂货铺,今天却像是全镇人都到齐了。三姨还以为出了事,停下来望着铺口。她却看到了一张久违的脸。

徐达站在人群中,面色自若,手上牵着两个孩子。他照旧穿着肥大的西装,甚至与老邻居打招呼。人们由于太过震惊而忘了问他怎么回来了。那一刹那,三姨恍惚以为徐达回家了,而这十年像是一场梦。丈夫这样站在门口,没有疑问,甚至像从未离开。她一动不动,没能上前。

邻居们热情地簇拥徐达进门,围着她问长问短,争相与这个本应死了的人说话。三姨没有挤过去,进了厨房淘米。她竖着耳朵留意外面的对话,每个人都问徐达这些年去了哪。他的回答模棱两可,只说这次带儿女回家看看,男孩八岁,女孩六岁。三姨站在厨房里,忘了把饭蒸上。

这时塑料厂老同事闻讯赶来,其中徐达的领导最震惊,不敢相信他竟回家了。老领导定要请徐达外出吃饭,招呼三姨同去,她摇摇头。徐达也不管三姨,带着两个孩子出了门。这时他们俩还没说上一句话。

酒局上,老同事们已摸清徐达的经历。那年夏天他异常倒霉,卖完货把包丢了,钱和订单都没了。他借宿农家,打算住上一天就走,可那几天大雨,等到天晴时,他又不方便走了。后来他南下广州,打算赚些钱再回来。最开始他不方便走的原因是一个女人,再往后是两个孩子。如今这女人已去世,去年得了白血病,花了很多钱治疗后还是死了。徐达没办法,只能带着孩子回来,打算把他们送到镇上小学念书。

还不等吃完饭,这些话就传开了,自然有嘴快的人上门告诉三姨。她听完却不做声,素日的泼辣不见踪影。那些原本盼着她大闹一场的人也觉无趣,陆续走了。三姨像是有太多话想说,此刻却不知如何张口。

那天晚上,三姨照常做了饭,多添几副碗筷。我们围在桌边吃饭,无人开口,气氛沉闷。徐达像刚发现我的存在,问:“这是谁的孩子?”三姨没接话,继续给我喂饭。

徐达停住筷子,问:“这是谁的孩子?”

三姨啪的把筷子拍在桌上,说:“不用你管。”

晚上三姨清出一间空房给他们住,仍旧带我睡在原来的卧室。我爸爸方明来过一次,问三姨是否还方便照顾我。他这几年没结婚,一直在外跑销售。现在徐达回来了,他打算自己带我。正好他辞了职,要南下做生意,想带我一起走。三姨像是舍不得,说等到九月开学再看。

那几天晚上我们躺在床上,三姨给我摇扇赶蚊子,有时却停住陷入沉思。深夜里我醒来,见她靠在床头无声地流泪。黑暗里,只有她脸上的眼泪因反光而闪亮。这是我第一次见三姨哭,于是爬起来给她擦眼泪。这时她才发现我醒了,伸手搂住我,开始嚎啕大哭。我从未听过如此高亢而沉痛的哭声,放佛是痛苦像是穿过嗓子,挤压着喷薄而出。当时我很伤心,三姨不是说过哭没用吗?她为什么要哭呢?

徐达回家后,在塑料厂恢复原职。厂长是徐家世交,不追的责任,还让他继续坐办公室。每日清早,徐达在早餐铺子里和熟人聊会天,再去厂里喝茶看报。只要不理会黑着脸的三姨,他的日子过得很悠闲。

我以为他们没说过话,其实不然,两人有过激烈的争吵。徐达问三姨要钱,他为给女人治病欠债不少。三姨气得发抖,说这十年你人都不见了,在外面找女人,现在问我要钱?一分没有!两人吵得凶了,徐达就撂下一句话:“这可是我的房子,我死了也要留给两个孩子。”

还是这句话结实地戳痛了三姨。她是外姓人,嫁来镇上,又没孩子,不能把徐达和孩子赶走。这幢房当年是徐家修的,房契上只写了徐达的名字,将来必定留给徐家后人。

那个夏天,一贯大嗓门爱说话的三姨陷入沉默。她拥有的一切像都快要失去。过去十年,徐达失踪,她怀着微弱的希望在等,并尽力把日子过痛快。不料丈夫真的回来了,她的希望却彻底熄灭,甚至最后的快乐,也就是我,即将在九月离开。

离暑假只有一个月,我照常上学。三姨虽生气,但还是去学校办孩子办好转学手续,交了学费。镇上的人都说三姨迟早接纳徐达,两人将重归于好。人们期待着完美的结局,直到学期的最后一天。

那天早上我被噩梦吓醒,三姨进房给我穿衣服,笑说只有傻子才会在梦里哭。我们去早餐铺子,她给我买了豆浆油条,坐在一旁催我快吃,不然上课会迟到。我突然说:“今天不要去上学。”三姨问为什么,我说不想去。本来这个月是两个哥哥姐姐带我上学,今天三姨为哄我,说她来送。我拧不过,住着她的手到了教室也不肯松,三姨也像有些不舍,理了理我的头发,说做好饭等我回家。

可是她没有。

那天三姨回到家,独自守铺。到了下午暴雨忽至,倾盆而落。那时快要四点,煤车就要来了。

一声尖利的哨音又响起,车来了。虽然下雨,人们还是挥舞着竹竿,拎着各色容器冲了出来。三姨照例跑在最前。

那辆蓝皮煤车上远远驶来,雨刷不停地摆动,不料今天这车没像往常笔直驶离,而是意外打滑,冲上路肩,直接撞上了三姨。抢煤的人都停住手看着,这一刻世界像被按下慢播按钮:她手上的竹竿和桶子飞了出去,身体后仰,缓缓倒地。

三姨死在了抢煤前线,死在了那场暴雨里。

人们通知徐达。他赶回家见到尸体,不顾邻里围观放声大哭。这十年里,他对三姨不管不问,现在她死了,他却崩溃了。徐达像是第一次意识到——他真的失去了她。死亡如此迅捷,再无时间补偿,虽然很少有人自觉有所亏欠。

那天我回家,徐达坐在门口,他说:“你三姨死了。”我已忘记回家后发生了什么,只记得乌云重重,雨越下越大,像是要把小镇淹没,而徐达哭着问我:“我们往后怎么办啊。”

我爸爸方明也来了,帮着办完三姨丧事。他决定提前南下,带我一起走。离开那天,爸爸和我去了车站,没有人送我们。这六年的生活即将结束,像大戏落幕。往后十多年,我没有回过小镇。这些年我进了新学校,交了新朋友,很少有时间想起三姨。可是我见过很多场大雨。每次漫天豪雨落下,身边的人急步快跑,我总是放慢脚步,嗅着随雨而来的气息,那种灰尘混着闷热的味道让我感觉回到了家,下雨的时候就回家。

这种熟悉的气息仿佛在告诉我,总会有一双手从背后拉住我,贴近我的身体,让我毫发无伤地走过这个世界。

欢迎订阅我们的







































北京治疗白癜风哪家比较好
北京治疗白癜风要花多少钱



转载请注明地址:http://www.xiqingguo.com/lbzzc/493.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