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蓟

嫩叶青青满刺芽，老来头顶戴红花。

年年云岭春雷响，喜把鲜蔬采回家。

丁酉鸡年十月二日

雅记：

小雪节气之后，梧桐落尽了，菊花开败了，曾经盛极一时的栾树也变得光秃秃，却看见一片刺角菜挤挤挨挨地旺盛在路边的荒草里，葱茏无比，有几枝在头顶还绽出了紫红色的花。于是寒冷的冬天，我心底忽然有春雷轰动。

那是欣欣向荣的春天。一场春雨，万物复苏，小草先自黄泥地里露出了头。紧接着，柳青了，蛙鸣了，我们去河边看柳。

一河两岸都种满了柳，柔软的枝条上，柳芽儿绿油油地鼓着腮帮子，像我们一样，一溜儿在河堤上坐着。

草才刚绿呢！远远的才能看见一片翠色。穿着碎花布袄的影儿歪着头问铁蛋：“铁蛋儿哥，咱们几时能出来放牛？”

铁蛋儿抽抽鼻子，眼圈儿通红：“我家的牛，让爷爷卖了。”

“为啥？”影儿想不通：“放牛是家里多大的事儿啊！现在没牛了，你干啥？”

“上学……像城里孩子那样，整天背个黄挎包。”铁蛋儿看我们都听不明白，又低低地嘟囔了一句：“我马上就要被我爹接走了。”

我们都不说话，铁蛋儿也蔫蔫的，低了头：“我爹……给我找了个新妈妈。”

“啊？后妈？不会吧？”金锁儿夸张地伸长了舌头。

“爷爷说，牛卖了，才能治家当，还能让我上学……”

我们都知道后妈是怎么回事，白雪公主的遭遇就是一个启示。

大家忽然沉默起来，似乎有了无穷的心事。刚解冻的花溪河水缓缓地流着，默默地流向无尽的远方……

铁蛋儿打三岁死了娘，是饿死的。他娘死的时候，肚子出奇得高，像一只大水瓮，敲起来“嘭嘭”响，老人们说她吃了桦树皮和白善土。我们都知道铁蛋儿他爹有修车的手艺，村里架子车的轮胎爆了，都是他爹扒开修好的。我家有一只搪瓷缸，屁股底下烂了个洞，也是他给修好的。我看他划一根火柴点燃塑料布，把烧化的塑料布滴在窟窿上，用手摁了摁，然后头也不抬地说：“好了！”我给他一分钱，他说：“算了，这么小个洞。”那个搪瓷缸后来果然就不漏了，装水也不漏，我为此惊讶了好长一段时间。听村里人说，最近这些年，他农闲时候就去城里做工，也是在街边摆摊修车。城里人早骑上自行车了，铁蛋儿他爹人厚道，生意做得很好。

桃花正开的时候，铁蛋儿他爹回来了，身边还跟一个羞答答的女人，穿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衣服，一见到我们就笑眯眯地从口袋里掏水果糖。

事前就说好了的，我们谁都不许稀罕她的糖，说那就是王后的毒苹果，谁要了我们就不跟他好。

糖果亮晶晶的，那糖纸也五颜六色、亮晶晶的，在太阳下闪着诱人的光，我们以前从没见过。但咽咽口水，我们谁都没敢要，连铁蛋儿也不要。他躲在爷爷身后，用牙咬着自己的手指头，两个脸蛋儿涨成了猴屁股。

那女人就搓搓手，讪讪地笑，用我们从来没听过的外地口音说：“这是怎么啦？你们这些孩子，一定跟铁蛋非常好。”

铁蛋家添了新家具，一张大木床，一个两门柜，一个五斗橱。我们知道那都是用铁蛋儿家的大水牛换来的，心里怀着恨。奇怪的是村里的大人，他们都跟那女人说笑，吃那女人发的糖，还喝那女人从厨房里端出来的茶水。

第一个感到崩溃的是石头。

石头大我们半岁，是我们的娃娃领袖，不许要糖的规矩就是他定的。那天天气真好，铁蛋儿院子的桃花树下放了一张方桌，桌上放一包羊群烟，还放了一盘子亮闪闪的水果糖。

院子里挤满了人，说是要看铁蛋儿他爹和他后娘一起吃苹果。那塑料苹果被顺子叔拴在屋檐底的椽子上，吊得老高，他们踮起脚也吃不着，大家就哄堂大笑。

我们也都挤在大人堆里凑热闹。这时石头突然从盘子里拿了一颗糖，迅速剥开糖纸，猛地塞进了嘴里……

影儿大叫：“石头！你干啥？”

“没啥，我牙疼。”石头嘴抿得紧紧的，用手捂着腮帮子直喊哎吆。

“哼！你坏规矩！大汉奸！卖国贼！叛徒！”影儿梳两个羊角辫，扎两根红头绳，白净净的瓜子脸气得通红，一双杏眼急得快要掉出来了。

“就是！我们不再跟你玩了！你没有遵守我们的约定！”扎着马尾巴，皮肤黝黑的金锁儿也从桃树背后探出了头。

“别！别呀——”石头吸了口冷气，也顺便吸了吸自己的哈喇子：“我是想替大家尝尝，看看这糖，到底有没有毒。”

“呸！你去死吧！”影儿我们几个在地上狠狠吐了口唾沫，一扭身就跑了。

天擦黑我们找到铁蛋儿的时候，铁蛋儿正一个人可怜兮兮地坐在后坡上哭。后坡上全是坟，全村人的祖宗都在这后坡的坟里埋着。

地上的草皮绿了，往年的枯草还硬愣愣地杵着。风吹过，那枯草一浪高过一浪，有时候左右飘摇。铁蛋儿的脸上青一道红一道，显然被荆棘划过。

我们拽拽他的胳膊，小声说：“铁蛋儿咱们回家吧。”

铁蛋儿摇摇头。

我们说：“铁蛋儿你饿不饿，渴不渴？”

铁蛋儿摇摇头。

我们说：“铁蛋儿，天已经快要黑了。”

铁蛋儿继续摇头。

影儿着急了，说：“你爷在家到处找你哩！”

铁蛋儿忽然号啕大哭……我们都不知所措起来，有几个就跟着铁蛋儿一起哭。

那女人打着手电筒找到我们的时候，铁蛋儿双眼已经哭成了水蜜桃，我们也冻成了酥麻鸡。她亲热地跟我们打了声招呼，让我们拿着手电筒走在前面带路，自己就抱着铁蛋儿跟在身后。

铁蛋儿发烧了，浑身长满透明的小水泡，满嘴胡话，不吃不喝，他后娘急得嘴上起了一圈燎泡。第三天，铁蛋儿忽然掀开被子说饿，他后娘喜得一激灵，瞬间就用小火熬好了一碗粥，吹温了，用小勺儿一口一口喂着喝。

影儿小声说，铁蛋儿的后娘看起来挺好。

一个星期之后，铁蛋儿完全好起来了，他口袋里塞满了水果糖来找我们，说他娘过几天就要带他走，还连夜给他做了新书包和四个口袋的新衣服。他的后妈会缝纫，名字叫嫣红。

我们吃他带来的糖，甜味儿一直传到心窝。柳叶儿绽开了，像一弯弯眉毛，带着笑。

石头突然从灌木丛中钻了出来，大叫着说:“嗨！发糖吃也不给我？”

我们都扭过头去不睬他。铁蛋儿递过去最后一颗糖说，这个是橘子味的，送给你了。

石头得意地笑起来，一蹦窜起老高，结果被旁边的老树桩挂到了，脚核桃冷不丁被树桩戳开了一个小口，鲜血直流，疼得坐在地上呜哇乱叫。

我们都慌了，刚准备回村叫大人，这时嫣红到河边来了，她来叫铁蛋儿回家试新衣服。

我们跑过去七嘴八舌一阵乱说，嫣红好容易才听明白了，就一路朝石头跑，一边说：“孩子们，赶快分头去找，找老一点的刺角菜拿来给我。”

秧田边的老槐树下常年都有一片刺角菜，我们很快就拔了一大把。

嫣红选了一株顶老的，择去根，连着茎叶在手心使劲地揉搓，硬是把一根好端端的刺角菜揉成了一团绿翡翠。她把那翡翠团儿轻轻摁在石头的脚核桃上，摸摸石头的头说，别怕，一会子就好了。

慢慢的，血止住了，嫣红望我们笑着说：“整天这样子淘气可不好，你们真应该上上学。”

我们都没有上过学，村里没有学堂，七八岁了，我们斗大的字也不识一个。我们的任务就终年是放牛、赶鹅。

铁蛋儿走的那天，起了风，满村的桃花纷纷摇落，把花溪河的水都映红了。铁蛋儿穿着四个兜的新衣服，斜挎着蓝布书包，一步三回头，把我们都惹哭了……嫣红多次回头笑眯眯地给我们挥手，而铁蛋儿他爹头也不回，决绝得像根木头。

刺角菜学名小蓟，又名刺角芽、刺角、刺儿菜、刀枪菜、青青菜，常常野生于荒郊、草地、山坡树林、路旁、田间、灌木丛。百度了一下，它甘、苦、凉，归心、肝经，含有胡萝卜素、维生素B2、维生素C，有凉血止血、去火、祛瘀消肿的功效，在各大中医典籍里都有入药的记录。

我对刺角菜最初的记忆是扎手。那是春日青黄不接的时候，一阵春雷，它们都无比卖力地抬起了头，却也正是采食的好时候。采刺角菜是大有学问的，你的手须得要避过它的锋芒贴着地皮儿掌心中空地去拔，切不可使了蛮劲儿，出了力反倒不讨好。回家去根，择掉老叶淘净，入沸水焯七到八分，捞出在竹篮里，拿去泉水里降温漂净到水清，下来就到了考验人的好时候。

找一块干净的青石，你要把这些煮熟的刺角菜使劲地在青石上搓揉，直到柔软了它的尖刺，不再感到扎手，然后团成菜团儿，挤去水分，才算大功告成。说起来也是神奇，不管你入水煮多久，刺角菜叶缘上的刺就是不软、不萎、不掉，这也许正是它的精神所在吧！

——我就是我，永远用我的尖刀直指着冷漠空旷的苍穹，千磨万击，也不会消磨掉自己的锐气和棱角。

故乡人极爱用它做酸菜。把切碎的菜团子在大瓮里压实摆好，上面再压上几块干净的河石，烧一锅面汤晾凉，倒进去封好坛口，春秋半个月，夏日七八天，就是一瓮上好的酸菜。关键刺角菜做成的酸菜耐存放、不易发馊，更为重要的是，用它做成的酸菜汤色清亮，酸香可口，有青青原野的味道。

张月华，中国电力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诗词学会会员。作者更多文章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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