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届山水网“让文字闪光”征文大赛已落下帷幕,

但文章若就此蒙尘,实在是可惜。

四囍选了一些心头好,与你分享。

Gardenia

栀子花开

栀子花开,一阵阵淡雅的清香,弥撒在空气里。

庄稼熬不过季节,人熬不过年龄。久保走了,享年八十岁。在这套五十平米安置房里,她躺在那两平方米不到的地方。也许,这才真正属于她的地方。脸上夹杂着一丝微笑,那么淡定、从容和安祥,像栀子花瓣般惨白。

走吧,一走百了。大龙叔夯拉着脑袋,双手轻轻扶正她的脸颊,把一朵栀子花插在她头上。这辈子呀,对不住你了。想当年,你不老是说,修三世才修个城脚跟么?现在房子拆迁了,咱住上高楼、拿上社保了,你却走了……大龙一把鼻涕一把泪泣不成声道,那年春天把你接来,今年春天把你送走。咱这辈子,算值了。

这本来就是个欣欣向荣、万物复苏的季节……

01

五十年代的天很蓝,像久保身上的那件蓝布褂儿。那时,人们压根不知什么叫PM2.5,什么叫COD,什么叫“排放”。但大龙明白,在那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的年代,口号叫得震天响,水稻亩产超吨粮,砸锅卖铁烧好钢。在周村,谁不认识他?每天收送废钢铁,给公社炼钢炉添煤拉风箱那番儿,满脸被熏得漆黑。掰掰手指头,三十好几了,说不想媳妇儿是违心的话。

天,格外蓝。大龙刚送完破铜烂铁回来,推着独轮车上了新桥,感觉全身轻飘飘的。一抬头,喜鹊儿在头顶唱着歌。今天能有啥好事?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他扯着破喉咙吼起来:

一路收铁一路唱唉,

水稻单产三千多,

谷子还比黄豆大唉,

挑了一箩又一箩,

眼看日头落了水哎,

还要独轮车儿来拖!

是谁在唱歌?大龙突然停下来,坚起耳朵:

风吹着杨柳嘛,

哗啦啦啦啦啦,

小河里水流,

得儿哗啦啦啦啦啦,

谁家的媳妇她走得忙又忙呀……

哟,这喉咙在广播上才听到过,哪像我这破锣声?大龙一时兴起:

红薯亩产三万多,

南瓜大得拾不走。

冷灶冷锅不生火,

今晚谁来暖被窝?

王大龙顺着风头望去,一个头插栀子花儿,身穿蓝布褂的姑娘正猫在沟里刮草。低头那当儿,胸前一对丰腴的“突兔儿”,好像要奔跑出来似的。她正陶醉在歌声里:

左手一只鸡,

右手一只鸭,

身上还背着一个胖娃娃呀咿呀咿……

丫头,不早了,荒郊野外的,早点回家!大龙眼睛看直了,停下独轮车倚在桥背上。

你是周村的吧?老看到你推着车路过,今天能捎一程么?姑娘割了满满两大篮草,背回家扎实有点吃劲。

顺风车儿,顺水人情!大龙边说心想,说不准还能顺带捎个媳妇儿。

丫头,歌唱得真好听,有婆家了?大龙说。

关你屁事!这方圆几里,谁不晓得我泼辣,哪个敢要呀?久保停下手上活儿,忽闪闪乌溜溜的大眼睛,又粗又黑麻花辫儿,大龙心想这么漂亮媳妇儿哪里找呀。

怎就叫个久保呀,名字多难听?

久保不好听么?我爸妈养了几个都不招,生我前就说,无论男的女的都叫久保?久保沉默了,父亲一看我是个不带把的,书也不给我念,让我带小弟弟,整天刮猪草。

久保呀,多大了?大龙眼花了,断定这是上天赐给他的。

20岁啦!

那正好,我30岁!大龙顿生一种怜悯之情。

我爹爹说,要嫁就嫁城里人。不和你说了!久保噘起嘴,头一甩两根辫子飞到身后。

告诉你,我家就在城对面,条件也不错。房子方方正正,四个旮旯朝天,而且我是“小罗罗”。王大龙在队里练就了三寸不烂之舌。

我想想……虽说是女汉子,但好歹是姑娘家,多少有点害羞。

想什么呀?今晚就和我成亲,明天就和你回娘家!大龙冲下渠道,左手拎起篮子,右手抱起久保冲上岸,摁到了独轮车上。

车轱辘一路儿唱回了家。

回到家,久保傻眼了,肺气炸了。什么城对过?分明要沿河转十八里。什么带长的?分明副业队长。什么方方正正?分明土打墙。什么四个旮旯朝天,分明处处漏雨透风。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人都被抢回来了,还嘟哝个啥?大龙父母走得早,只能自己操办。宰了一只鸡,村代办店拎回一扎金坛白酒,长辈们凑凑一桌。鞭炮一放,算成了亲。

02

一早,大龙吹响哨子。大伙扛着钉钯锄头,跟在后面出工。队里有农业队长,副业队长,还有妇女队长。副业队长最吃香,就是带领大家种种瓜,点点豆,搞搞副业。这缺肉少油年代,哪个小妇女不喜欢那张抹了油的嘴皮子,整天逗得大家心花怒放。谁不喜欢那墩厚大山似的肩膀,俗话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和他好上了少干活,还可多记工分。

苦是苦,乐也是乐。周村与县城隔了一条湖。应了那句老话,隔河隔千里,上趟城要走几小时。国家提出“一个不嫌少,两个正正好,三个多了”的计划生育口号。没有电视机的年代,老百姓只能自娱自乐。白天上工忙,晚上造人狂。久保年头接年尾,接连生了四个娃,成了名副其实的光荣妈妈。老大跃进,老二跃兴,老三跃平,老四女儿叫跃琴。她天生产道狭窄,这四娃个个差点要了她的命。

我看村北老李家这两天揭不开锅,我送点去。晚上,久保捅了捅大龙。大龙说,米缸里就那点米,看着办吧。天还没亮,久保就盛了两大碗米,偷偷放到老李家门口。

我说你到底是龙还是虫?白天那么苦,晚上还出去打野。久保突然发现大龙经常早出晚归。

想想一个家庭妇女,白天上工,息工还要回家喂猪奶孩子,晚上点点床头脑袋,像糖葫芦一大串,哪还有心思顾了小的顾大的?久保给孩子们一个个掖紧被窝,感觉冬天来临了。

03

60年代初,大跃进如火如荼。三两八钱的日子,眼看实在难熬。久保每天三把米下锅,粥汤照得见人影儿。铜勺往下一扔,分明听见“哐当”一声响。大家不得不勒紧裤腰带,红花草充饥,麸皮饼当饱,狠不得树根草皮都成为吃食。墙角那株栀子花,还是久保前年黄梅天前从腊梅家枝头掐的,插到秧田里活了。人瘦瘦的,可栀子花长得茂盛,一朵朵恣意的开放起来。

息工那瞬间,大家争着摘两朵插在头上,不是来一段小戏,就是来段大跃进来情景剧。几个扫盲班出来的小媳妇,扮嫦娥的,演织女的,好不热闹。只听嫦娥悄声问:织女,织女,你可有心事下凡,参加大跃进?

织女含笑答道:我和牛郎早商议,我进纱厂当女工,他去学开拖拉机。

……

久保扫盲没毕业,又没艺术细胞,除了《回娘家》,啥也不会。可她不愁,大龙毕竟是生产队长。

老大,老二,老三快起来,有好吃的了。晚上九点半,大龙开完夜工,揣回一碗糯米饭,顶着几块油汪汪的大肥肉。老四刚喝完奶,睡得正香。三个男娃儿,闻到那饭香和肉香味儿,个个变得生龙活虎起来,争先恐后争夺着饭碗。

大龙,忙了一天就不要洗脚了,睡吧!久保拉开热乎乎被窝,可大龙一转身到了堂前。

先睡吧,我出去下就回来!

寡妇门口是瓜田梨下,少惹闲话!

人家上海知青,人生地不熟,又死了男人,就当救济嘛!

要不要脸呀?又是那唱样板戏的骚货儿!

只允你送米救济人家,我不好救济人家呀?再说,过几天公社要进行样板戏比赛,我们要再排练排练!大龙一边穿鞋,一边披衣,口袋塞得鼓鼓的。

死鬼,这么晚到床上排练呀?久保火冒三丈,赤着双脚儿,提着擀面杖一边追一边骂。可自家门口的塘,哪个深,哪个浅,她是瞎子吃馄饨心里有数。打归打,骂归骂,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合,她又能怎样呢?大龙头也不回,门一甩出去了。

深夜十二点,大龙还没回来。久保急了,这么晚,怎还不回呢?开完夜工吃伙局喝了点猫尿,还是……她抓了件衣服一套,往村北阿英家追去。隔着纸糊的窗户,里面正传来“拉磨声”:

只听大龙声情并茂道:哦!嫂嫂,你一个人推磨更吃力,我来帮你推了吧。

阿英答道:弗要!你的娘在屋里正等的呀。

大龙:晚些转去弗要紧的。我帮你推好快多格。

阿英作嗲道:哎,叔叔!

大龙:啥?

阿英:弗要推啦!

大龙:做啥?

阿英:两个人可以牵。

大龙:牵?好,你拗磨,我牵磨。

……

真是好嗓门,好性子,这么晚了还排练?久保捅破窗户纸,朝里看。这一看,肺都气炸了。一张老式四柱床,一床红锦被面下,一人睡一头,正在被窝里唱起《双推磨》。

久保一脚踹开大门,直奔房间,我说嘛,世上哪有不偷吃腥的猫儿。我倒要看看,怎么个一人推磨像牛车水,二人牵磨像扯篷船……

唱冷了,暖暖脚……大龙惊诧的从床上爬起来。

为啥白天不唱晚上唱,堂前不唱床上唱?《红灯记》不唱偏唱《双推磨》?久保摁住大龙,举着鞋子问。

堂前灯萤火虫,房里灯刷亮……

家里灯不亮么?我不会暖脚么?

梨树都栽在你家门口呀?别给脸不要脸!王大龙顷刻间男儿本色像山洪般爆发,如狮子般吼叫,掀开被窝直冲过来,双手一抄,抱起久保,往大门外直愣愣抛了出去。

这一抛,高度至少一米五,长度至少二三米。伴随着一句悲壮的感叹句“啊……”,又随着一个完美的抛物线,那个头扎红头绳,身穿蓝布褂儿,拖着两条麻花辫的小媳妇儿,心里彻底凉透了,比外面的天还要冷。虽然之前心里有数,但揣着糊涂装明白。真摆在自己面前,谁过得了这道坎?队里一群小媳妇儿,都不是省油灯儿,个个如狼似虎。这三两八钱的日子,谁家不难过?白天勒紧裤腰带,田里“沙场秋点兵”,可晚上到了家床头“人头颤动”,都一个个张着嘴角儿。队长虽小,可县官不如现管,县长不如队长。全靠队长手下留情,笔儿一钩,少干活是小事,多记工分是大事,更何况隔三差五还能捎点剩饭剩菜。队长笔下留情,小媳妇胯下还情。况且乡下有句老话,日狗儿还得带块黄烧饼,何况这些小娘们儿。平时有自家男人看着,可上下午息工那番儿,社棚里、草堆下,成了“休憩地带”。说到这份儿上,久保再明白不过了,更何况眼前这白里透红,带点洋气儿的知青,“龙吞珠”也好,“白浪卷”也摆,一切似乎都是理所当然的了。

04

太阳每天都新。眨眼间,跃进上学了,跃兴会打酱油了,跃平跃琴也会跑了。大人们上工去了,老鼠拖油瓶,大拖小。课余时间,跃进跑回来,照看弟弟妹妹们。好吃的,好玩的,总留给他们。

晚上,孩子们睡下了。大龙用脚踹了踹久保:好象今天还有啥事没干!

啥事?不要烦我!久保使劲掐了下大龙的脚:滚一边去,去唱你们的样板戏!

大龙索性爬到了这头,认怂道:都老夫老妻了,还记仇?你还哪壶不开提哪壶!

久保索性坐了起来:一个寡妇儿和床生了个娃儿,和你一个模子刻下来似的。

大龙赶紧捂住他的嘴巴,指了指窗户外面,压低声音说:这话可不能乱讲,小心大路上讲话草堆里有人听。现在孩子一大坑了,我敢认么?

久保一本正经:你还猪鼻子插大葱——装象,队里哪个不晓得?

大龙指了指满床的孩子们,打断了她的话:白半世,夜半世。现在田都承包到户,孩子们都长大了,我们晚上办事总不方便,得砌点房子了!

这话说到久保心坎上:你看社棚好几间,都空着。我们明早找大队商量下,买下来重新砌下。

改革开放初期,百废待兴。只要不在庄稼地里,旧房改造顺理成章。于是,大龙每天起早摸黑,到公社砖瓦厂专捡那些半成品,用小车推回来。几个月后,久保看着一排崭新的瓦房,欣赏着人生的第一座“方方正正”。看着孩子们在门口跑着,疯着,乐着,心里乐开了花。

跃进、跃兴每天放学后,带着弟弟妹妹躲猫猫、搭“城墙”。哥俩交叉搭着肩膀,跃平、跃琴从下面钻过去:

城门城门几丈高?

三尺六寸高。

再高高,没得高。

再低低,没得低,借你城门过一过!

这时,久保想起当初被大龙背回家,想起当初的土打墙,对孩子们说,这房子呀,是以后给你们娶媳妇用的。

跃兴站直身子,指着弟弟妹妹说:我是老大,我才不要这房子呢,以后就给跃兴、跃平吧!

跃兴一边玩着、一边疯着:他是老大,先给他娶媳妇儿用。

跃琴死缠着跃平:哥,教我唱幼儿园的歌,花喜鹊,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

久保心里比吃了蜜糖还甜。孩子们长大了,都懂得相互关照。

转眼间,到了八十年代。恢复高考,跃进考上了大学,鲤鱼跳出了龙门,成了久保炫耀的资本。她连续几个日夜赶工,看着他穿上新纳的鞋子,刚缝制的新衣,虽然读不懂“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的含义,但跃进心里明白。

人到中年,嘴皮子都有点贫。尤其女人。久保逢人便说,跃进这孩子好样的,在县城有了工作,娶的媳妇也不赖,在百货公司站柜台。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跃兴也不是孬种,学了瓦匠手艺,到北京闯荡了几年,成了小包工头。跃平什么都没学会,只会修地球。九十年代,种田不仅苦,而且要交农业税,抛荒田越来越多。跃平是个老实人,看在眼里,痛在心头,这样多浪费土地呀。于是,父母的加上收荒的,他种了50多亩地。跃琴考了卫校,在乡镇卫生院当了一名护士。

孩子们如一只只羽翼丰满的鸟儿,都飞了出去。唯独留下的,是那一排空旷旷的砖瓦房。久保总感叹,老了,背驼了,耳背了,不中用了。当初那个扎红头绳的小姑娘,变成了白发苍苍的老太婆。可她心里欣慰,儿女们都成家立业,在城里买房的买房,上班的上班,连跃平也砌了别墅,原先社棚改造的住房,成了农机具仓库。西侧腾出的半间房子,成了老夫妻俩的住处。

05

时间老人永远不服老。而大龙却老态龙钟,久保也80岁了,而那株墙旮旯的栀子花长了几十年正根深叶茂,花蓬蓬的开满上百朵。每到这时,久保总摘个几十朵,在农贸市场门口摆个摊,总能换个十块八块的。

这天一早,两人蹒跚着从村南走到村北。久保嘴里总嘀咕着,花喜鹊,尾巴长,找了媳妇忘了娘。这群孩子,儿大不由娘,怎老不回家来看看呢?

大龙指着机库里的久保田收割机:你的名字,怎和这收割机名字一样?现在种田都是机械化,难道你也要机械化?

久保抬头望去,一条笔直的大道直通村庄,一幢幢崭新的楼房,在树木的包裹下影影绰绰,机器呀总有生锈的时候,也有淘汰的时候,和我们人一样,有年轻的时候,也有老的时候。现在老了,只希望生活能现代化一些,多活久一些,看看这里的变化。

她揉了揉时而发作的腹部,叹息道:跟了你一辈子,苦了一辈子,这阵子这腹部痛得厉害,是不是你以前摔得?

大龙嗫嚅说: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六十年过去了,阿英的孙儿肯定会打酱油了!

久保蹙紧眉毛,轻轻推了推大龙:老不正经的,还惦记着那老妖精呀?

龙继续蹒跚着,似乎沉浸在美好的回忆中:谁没有个年少轻狂时呀,人不风流枉少年!

久保说,嫁你时,老做楼上楼下、电灯电话不着边际的梦

大龙接过话头,现在都实现了,车上车下、网上网下成了年轻人的现实生活呀。

久保怪嗔起来:当初说给我过好日子呢,现在还不是外甥打灯笼—照舅!

大龙:跟了我不好么?听说沿江高铁经过我们村,这里马上要拆迁了,我们都要搬到滨湖新城去呢!

久保似信非信道:真的吗?

这时,跃平上气不接下气的跑过来:爸,快回家,上面下来入户调查,房子马上要拆迁了!

久保摁住腹部,弯下了腰:都说“拆迁户”、“拆迁富”,咱还能为孩子创造点财富。看来,我是不是还有福气住新房呀?哟,跃平,我这腹部痛得……

跃平毫不犹豫,拖着平板车,医院。一检查,肝腹水,最多还能拖一二个月。

大龙一边瞒着,一边照顾着。这时,大龙坐在矮凳上,直捶脑袋儿,她怎就没这福气呢?听说村里要拆迁,全村像炸开了锅,个个脸上喜气洋洋。虽说与县城只隔了一条湖,可进城就得倒转十八里。土地性质集体的,一拆迁,农村土地承包经营权换社保,坐在家里等退休。拆迁前,农村房子不值钱,甚至几千元就卖给外地人。可一拆迁,少则几十万,多则上百万。

“拆迁户”变成了“拆迁富”。最开心的,要算村东的汤小牛。三个儿子都老大不小,因为城里没房,个个成了“老大难”。这下好了,大房小房厨房间加猪囤披,三套房子眼看到手,媒婆把他家的门坎都踏平了。可花开两枝,又各表一枝。凡事都有两面性。拆迁的矛盾也逐渐暴露出来。

这时,听说村里拆迁,跃进等兄弟姐妹们都不约而同回家了。看着齐刷刷站在床前的儿女,从他们叹息声里,从大龙瞬息变化里,久保知道自己不长了。

妈,你没事的,我们是为拆迁的事儿。跃平劝道。

我没事,住不上新房,我死也不闭眼呢!久保这么想着。

这时,跃平出去了,大龙走了进来,为她安抚。外面传来子女们的争吵声。

跃进是老大,首先发话:大家说下,这房子怎么分?

沉默,还是沉默。时而传来倒茶声,喝水声。

跃进站了起来:我先说。父母买这社棚时,我已经开始争工分了,这房子理所当然是我的。

跃兴急了,桌子一拍道:放屁!后来社棚改造时,你都进城读书了,这一砖一瓦都是我拖回来的。

跃平插话道:我认为,父母已经给老大读了大学,这房子应该是我们兄弟俩的。

跃进急了:你们考不上大学怪谁,爹妈没给你们学手艺么?

跃琴也不温不热来凑热闹:谁说的?现在男女都有平等的抚养权与继承权,这房子也有我的份!

……

又是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时而传来倒茶声,喝水声,叹息声。久保想竖起耳朵听,可无奈外面的声音压得太低。

还是跃进先发话:房子的事,等老娘过辈后再商量。现在房子就等着拆迁,先商量下老娘到底住到哪里。

跃兴:我住在大儿子家,儿媳妇马上要生二胎了。你是老大,先尽你!

跃进:我家住十几楼,老娘习惯吗?再说,小儿子马上要成亲了,老娘死在我家,你说晦气不晦气?

跃兴转向跃琴:你家车库不是空着么?让他们先到那呆一阵子,等拿到房子再说!

跃琴:我家媳妇也要养二胎了,我哪有时间照顾呀?与其住到我家车库,还不如到外面租房子呢!

兄弟几个几乎异口同声:这么大年纪,身体又不好,人家忌诙,怕死在里面不吉利,谁愿意租房子给拆迁户呀?

跃平说:村东李树根爹,眼看身体不行了,原先的房东算是通情达理了,找到他说,看你爸这样子,熬不过几日了,虽说乡下有“借死不借生”的说法,但孩子毕竟是个娃儿,以后倒下来孩子心里害怕,你得赶紧搬出去!政府要为拆迁户多想想,先砌好安置房,然后再拆迁,就好了!

跃平:我家房子虽然小,但乡下空气新鲜,父母还是住到我家吧。

又是很长一段沉默,死一般的沉寂。时而传来喝茶声,倒水声,叹息声。不知谁插话道:老娘死后,要花个几万元,选个好一点的风水宝地,子孙后代才发禄点呢。

……

久保挣扎着爬起来吼道,可惜外面声音盖过了她:我死也要死到安置房里,老娘养活你们几个,你们就养不了一个我?你们还生什么二胎……

06

一切争辩、解释,似乎都是徒劳的。儿女们终于达成“统一战线”,白纸黑字红罗印,签下了抚养和财产分割协议。两个大人暂且住在跃平家里,拆迁拿一套小户,给老人居住,其余货币安置大家平分。待两老人百岁后,房子再作分配。

活着,就是好!正如有人所言,眼一睁一闭,一辈子过去了。多科学,多合理,又多公平的分配呀!久保叹息道,政府给我们过渡费、社保费,省得你们养了喔!

这是政府给我们的过渡费,还有农村土地承包经营换社保的钱,够我们花上几年了!几个月后,大龙到处寻找土方子,每天给久保安抚换药,都说养儿防老,看来现在的政策,才是我们的棺材底呀!

也不能一棍子打死呀,你看村东的老汤家,拆迁前三间破瓦房不值钱,三个儿子成了“老大难”。一拆迁,房子值钱了,面积加人头分到三套房子,门坎都被说媒的踏破了。久保羡慕道,现在农民都被赶上楼,眼下手上有几个钱,但物价上涨,蔬菜也买不起了呀。拆迁户老李拿到几个钱,半年时间不到,都送进了赌场,现在整天往政府跑。好在政府为我们都办理了土地承包权换社保,从根本上解决了我们以后的生活,但如果政府先砌安置房,然后再拆迁,又何来的这么多的麻烦呢?

到年底,久保已经整整挨了3年,改写了医生下达的“一个月”的死亡通知书。她蜷在床上,轻轻哼着,形容枯槁,像一根被狂风折断在地的老树枝,惨白而微张的嘴角气若游丝。

这一天,终于拿到钥匙了。久保笑了。

她再也不用担心,像村东李树根爹一样,死了连搁的地方也没有,成了孤魂野鬼。

久保最后一次上街,准确的说,是大龙背着去的。她要去再做件蓝布褂儿,光飘飘的来,风光光的去。下午,久保说现在镇城公交一体化了,我们也体验体验。于是,问人打车票的店在哪,有人误认为是彩票店,指了指不远处。于是,她花了两元钱买了一张彩票。车子来了,她把彩票递过去。驾驶员把他们扶上车说,现在公交优先政策,老年人乘车一律免费。

搬家那天,久保整个人有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大家要抬她进屋,可她迷信,说新房子不能抬进去,要走进去。于是,几个人架着她的胳膊,“走”进这套50平方米的安置房。

久保兴奋得几天没合眼,穿上了那件蓝布褂儿,因为她喜欢那种蓝。第二天,体彩公布了,那张彩票中了万元大奖。久保想,围绕遗产兄弟姐妹间又会是一场怎样的血雨腥风呢?她终于心满意足的走了,带着微笑走的。按照遗嘱,大龙搬进镇福利院,所剩奖金全部捐给福利院和民工子弟学校。

久保的丧事办得很风光,儿女们专门请来和尚做了法事,破了“媳妇”,晚上八音演绎队,扎实热闹了一番,还播放了电影《世上只有妈妈好》。

在八音和唢呐声中,一支支赞美母亲的歌,使整个安置小区充满在一片喜庆中。

一首《世上只有妈妈好》如诉如泣。儿行千里母担忧,可又有多少儿女做到“父母在,子游必有方?”乌鸦有反哺之义,羊有跪乳之恩,有多少儿女能在父母老来时为他们送去幸福和微笑?又一首《烛光里的妈妈》震颤着人的心房。在艰难的岁月,烛光里的妈妈,把最后的美食留给孩子,可老来多少儿女为养育父母而推诿和争则。在金钱和利益面前,多少血脉亲情的“小船儿”说翻就翻。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他们是否还记得,烛光里的妈妈,为他们纳起一双双新鞋,缝制好一件件新衣。当妈妈黑发泛起霜花,腰身倦得不再挺拔,眼睛失去岁月光华,他们能否始终把父母来牵挂,充当父母拐杖,带去春天般的光华。

花开花落,人生人死。生是喜事,死又何哀。放大的遗像,久保的微笑荡漾在春风里。唢呐声中,跃进、跃琴迫不及待的跑出去:什么,媳妇儿生了,是男娃还是女娃?

偌大安置房小区,唢呐声中,不知谁家一首《栀子花开》荡漾开来:这是个季节,我们将离开,难舍得你害羞的女孩,就像一阵清香,萦绕在我的心怀,栀子花开,如此可爱……

文/笔下私奔

版/四囍

图/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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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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