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行初雪
江行初雪 文|李渝 一 穿行过跑道上漂流着的雾水,缓缓地停下个速度,飞机六点五十分抵达郊区机场。学习美术史的我,第一次来到以古寺闻名的中国浔县。 我从小窗望出去,在逐渐停转的螺旋桨外,初冬的芦花已经落去白絮,一大片光秃而笔直的枝干,矗立在不远处的江边。 各位旅客请稍等,机场人员正在准备扶梯。 梳着两条及肩的辫子,穿着白衬衫蓝裙子的空中服务员,站在走道的尽头,用北京腔的国语说。 我把安全带解开,深深地嘘了一口气,本应该轻松下来的心情,因为接近了目的地,倒反而紧张起来。 我把装满照相器材的袋子掮在肩后,和其他乘客耐心地站在狭窄的走道上,一步步向舱门走去。 从未见过的表姨,不知道会不会来机场接我。 一阵冷风迎面袭来:我拉紧围巾,扯高大衣的领口,跨上伸展在我眼前的铁梯。 负责接待我的是中国旅行社的老朱,一位年纪不过五十岁的瘦高男子,穿了件袖口起白的蓝色夹里人民装,领口的扣子敞着,露出里边白色的衬衫,说话的时候,前面一排黄牙说出了抽烟过多的习惯。但是他的人很爽快,颇令我想起书上看到过的,忠心耿耿的党书记或是基层干部之类的人物。 我们到达立群饭店时,营业时间还没开始。老朱按了几下侧门的电铃。片刻工夫,一个剪着平头的青年开了门。看见了我们,他三两快步迎上来,从老朱手中接过为我提着的旅行箱。 “县委办公室昨天已经关照过了。”他露着和气而礼貌的笑容。 我们随他从侧门进入。一小片庭园,种植着忍冬、杜鹃、和水松,除了白垩墙下的萱草已经枯黄以外,冬日仍旧保持了不少落叶的滋润。穿过梅瓣形的拱门,一长排松树的后面,排列着廊似的客厢,雕花木窗规则地连接着,楠木的色质沉积成郁闷的酱红色。 叫小陈的旅社服务员用钥匙打开箱底一间房门的时候,我几乎以为紫云纱、檀香几这一类古典小说里的家具会出现在眼前呢。 里面放着的是比意料还要简单的木桌和木床,然而看来以前却必定是某绅宦人家的房邸。 “早晚会有人来灌热水瓶。三餐由食堂供应。有什么意见,请尽管提给我。”老朱爽快地露着黄牙说: “时间紧凑,我们下午就开始参观,你这会儿先休息休息。”站在房门口,他转身重新握住我的手: “欢迎你回来,多看看,各方面都在进步。” 他在本已有力的手劲中又加上了几分力,好像要我肯定后面一句话的分量。 日程排得果真紧凑。不过三、四个小时,竟能一连参观了托儿所,托儿所旁的老人院,还有一个纺织印染厂。大概是希望在三天半的逗留中,尽量使我对浔县有个全面的印象吧。总是先到一个地方,听取了负责干部的简报,再走马似地绕一圈。至于究竟看到了些什么,我也不大清楚了。倒是一切安排都显得秩序井然,老朱似乎处处都流露着胸有成竹的信心。 然而此行我来并非为了老人院或托儿所;在纺织厂飞转的线轴之间,我一直惦记着的,是玄江寺里的那尊菩萨。 放在博物院档案室的抽屉里,放大图片的右上角,这样用精细的小字打着:观世音菩萨,六世纪?头高三十二公分·水成岩·玄江寺·中国浔县。 标签说明没什么奇特的地方,档案室几百张图片大概都这么记录着,可是当我翻到这一张时,珂罗版的黑白光面纸隐约闪现了一片金光;或许是午后的阳光正好从天窗斜过,照到它上面吧,然而这一片光却使我禁不住停下了手指。 追随六世纪风格的躯体在肩的部分已经略微浑圆起来。菩萨左手做着施愿印,右手做着施无畏印。素净的佛袍摺成均匀而修长的线条,从双肩滑落到膝的周围,变化成上下波动的褶皱,像泉水一样地起伏着,呈托在莲花座的上面。 这行云流水似的身体上,菩萨合着眼,狭长的睫缝里隐现了低垂的目光。鼻线顺眉窝直雕而下,在鼻底掀起珠形的双翼。嘴的造型整洁而柔韧,似笑非笑之间,游走得如同蚕丝一样的轮廓,灵秀地在嘴角扯动了起来。 早期南北朝的肃穆已经软化,盛唐的丰腴还没有进袭,庄严里柔和着人情。十三个世纪的时光像一只温柔的手,把如曾有过的锐角都搓抚了去,让眉目在水成岩的粗朴的质理中,透露着时间的悠长。 柔和着悲伤的微笑,与其说是笑容,不如说是在天上守望着人世间的动静生灭,来去是非,心里发起悲怜,于是不得不脱离本尊诸佛们的寂然世界,降生到凡世,共分众生的困难,超度世间的苦厄,在笑容后面牵动的,其实是悲哀和怜悯的意思。 这样的笑,当天窗那一格阳光斜闪过我手中的图片时,竟也扯动了我心里什么丝丝络络。 不知怎么的,这次慈悲而凄苦的笑容以后就再也拂去不了。 在博物馆收藏着的每尊佛像的脸上,我开始看到玄江菩萨的笑容;从郁暗的展览室回到研究室,每拿起一张图片,迎来的是玄江菩萨;掠起一手水,端起一杯茶,在折波中看见的是玄江菩萨;迎面走来的路人中,车窗玻璃上飞逝的景物中,午夜的黑暗里,都现出了菩萨。 修于宣统三年的《浔江府志》在“庙寺”一则下,我读到了关于有关菩萨的第一个故事: 浔县郊外的玄江寺,建于东晋咸和年间。由天竺渡来此地的僧人慧能,看到江水,想起了故国的恒河,遂结庵为寺,并以玄江名之。 梁天正年间,文帝亲临江南,路过浔县时,留在京城的宠爱的小公主慈真患上重病,诚奉佛教的在玄江设大斋,向菩萨祈福,慈真在宫中不药而愈。为了感谢菩萨的恩赐,王赐钱百万串,修饰佛寺。玄江寺因而成为江南香火最盛的寺庙之一。此后儿女有疾苦的人家,每年二月十九日,都会斋戒祈祷,结会上山,在菩萨座前点上长明灯油,祈求安康。 明末浔县的地位被扬州取代,市井日渐衰微。万历年间玄江寺陷于兵乱。清太平天国之战几毁于大火,光绪二十二年才又加以修复。 中国的地理环境常和艺术风格有密切的关系。莫不是浔县的山水有什么特别的氤氲,浔县的乡民有什么特别的性情,终于酝孕出菩萨这般慈苦的笑容呢? 我期待着有一天可以亲自去一趟浔县。 年底,博物院为了明春和广州举办现代绘画交换展,要派人去交涉一些事情。对我来说,这真是天降的好机会。 我把中国地图找出来。从广州北上,经过长沙、武汉,去南京的途中如果停下,坐飞机大约要三个小时。坐火车经过衡阳、长沙、鹰潭、南昌,可能要一天的时间。然而无论是从哪条路走,如果把交换展览的事尽快办妥,总应该可以留下几天时间,去一次浔县。 感恩节已过,犹太圣节、圣诞节就要接踵而来。这岁末的时候,整个博物院都松下了节奏,同事们个个都准备着和家人团聚了,去中国的差事也就没有竞争地落在我这寂寞的外乡人的身上。 “明天可以去玄江寺吗?”从纺织厂回来的面包车里,我问老朱。 “明天已经安排了参观百货店和工展。”老朱说。 我听了心里暗吃一惊,是我的信文化部没收到,还是下传到中国旅行社的这节上出了错,于是为我安排了为一般观光客而设的日程? “我是特别为玄江寺来的。” 老朱不为我明显的焦急所动。“临时改变程序不容易。”他慢条斯理地说: “不过,如果你专程为玄江寺而来,晚上不妨让我想办法。” 的确,五点已过。照理说,各个单位都已经下班了。可是明天要重复这一连串我毫无兴趣的参观,听一些无动于衷的解说,一想到这里,就分外疲惫起来。从下飞机到现在,其实都还没真正休息过呢。 吃完晚饭,我一个人漫步走回厢房。 在这旅游的淡季,特为外宾而设的旅店除了三两个外商模样的人,几乎没有其他寄宿的,依着长松的一排客房冷清得叫人不想回去。 黑夜还没有全来,冬日的黄昏也不留余晖。晚霜很快浸袭,穿行在松干间,沉迷在石板铺成的小径上。雕花木窗的上檐,日光灯已经先开亮,在黯淡的暮气里,濛濛地闪着笔直一条幽青的光。 这景象真有点悲哀,当我准备早一点上床的时候,小陈推门就进来,委实又令我吃了惊,好在衣服还像样地穿着。早上为了灌热水瓶,他就这样进来过一次。 但是小陈显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唐突的地方,一脚跨进门,提高了嗓音: “旅行社朱同志来电话请去会客室接。” 我随手掠起外衣披在肩上,跑去前厅,准是改动日程有个眉目。 果然,只是因为时间过于迫近,上午已经不好动,下午的工厂参观却可以取消,如果把时间挪用到别的地方去,玄江寺的访问明天下午午睡以后就可以开始。 我答应到时一定准备妥当。 为了温习资料,我把随身带着的卡片铺了一床。此外又检查了照相机的曝光速度,底片的卷数,擦亮了镜头,再把近距离镜头挂在背带上。 老朱的效率令我佩服,不过一天时间,对他已不得不建立起某种信任和尊敬。原来是在不动声色的时候,认真地想着怎么办好事呢。然而下班以后仍旧能够行事,是应了效率精神,还是其实具有特殊的权力呢?我一边准备一边紧不住揣想着。听说他曾是十五、六级的干部。 等到我觉得一切差不多就绪的时候,午时已过。熄灯躺上床,这一阵兴奋使我完全不能睡了。 我起身推开对拘的雕窗。 白色的夜,是霜雾相映而成的白色,月亮不知在哪儿。松影像墨团似地浸在雾水里。某一片不远的树林,有来不及南飞的鸟啾啾地叫着。 我和玄江菩萨近在咫尺,几个时辰过去以后就要会见,我看见她在眼前召唤着。在这肃静的夜心,已经使我领会到她温柔的福赐。 二早早起身换好衣服,只是为了提防小陈不敲门就进来。小陈年纪比我还小,真是令人尴尬。既然起得这样早,不如也就早早准备妥当了。我跨出房门,正打算前去食堂吃早饭的时候,看见老朱领着一个妇人,从廊的那头走过来。 一段外的她,只到老朱的颈下,矮胖胖的,穿着深色的棉袄,深色的宽布裤,一头晶莹的白发最是触目。 我客气地向她微笑,等老朱开口为我介绍,倒是她先开了口,嚅嚅地说: “自家人都不认识呢。” 我这才恍然明白了眼前的妇人究竟是谁:表姨! 在这从来没见过面的长辈面前,我竟也像晚辈一样地红了脸,唤了她一声,便嚅嚅地说不出话来。 典型的中国南方人的脸,看不出和父亲的相似在哪儿,或许年轻时也曾好看过,此时仍很端庄整齐。银色的头发像女中学生一样齐耳剪短了,全部往后梳,用一支细细的软篦子在脑后一丝不苟地拢起来,愈发衬托出眼前的白净。 参观加进了表姨,路程上老朱和我两人在心理上都轻松了不少。她并不常开口,偶时低声在我耳边补充别人解说的不足,或是指出有名的街道或建筑而已。 她的口音带着南京腔,把“昨天”念成了“嵯天”,“离”又都说成了“泥”,使我想起了父亲的说话。在乡音后面,她有一种持久的平衡和镇定,不因为情绪上有什么激动而产生了音调上的扬抑。随着她的叙述,一种和平的感觉竟从我疲倦得很的心中浮起,倒像回到了家乡呢。 “你看,那不就是鼓楼了?” 她拍拍我的肩,半倾斜着头,指着窗外飞过去的一幢灰色牌楼,好像责备我怎么把它忘了似的。 午后二时我们终于来到玄江寺。汽车在山脚停下。 顺着梳篦般的石阶往上看,云岚背后,飘渺着“玄江寺”三字飞草。据《桐阴书论》的记载,这匾额还是宋末禅画家玉涧的笔迹呢。 虽然开放了一段时日,冬天并没有什么香客。走在表姨和老朱之间的我,忐忑着朝圣者的心情,一步步踏着石阶往上走。 阳光乍现,令人不免惊喜,然而还没有入晚就偏斜得厉害,一层澹淡的黄色只引起了视觉上的暖意。穿着厚棉袄的表姨渐渐落了后。我站在石阶上等她,看见她额前的发,秋日茅草似地透着亮。 住持惠江和尚是文革以后仅存的老人,穿着镶黑色宽边的灰袈裟,站在朱红色的寺门前,看见我们上来,俯身合掌,喃喃念着佛号。 我们跨过四、五寸高的门槛,进入郁暗的佛堂。 “既然千里为菩萨而来,就先祈拜菩萨吧。” 惠江说。领我们斜穿过正堂。我随身低头再跨过一个四、五寸高的门槛。正要抬起头时,突然一片金光罩下,不由得使我吃了一惊。我急忙站稳了身——眼前矗立着一尊从头到脚水泄不通的金色菩萨! 是弄错了吧?这哪是水成岩的玄江佛呢?急忙抽出袋里的图片。 左手齐腰合掌垂下,右手当胸推前,印相是完全相同的。可是,全身披挂着叮当的珠玑璎珞,却是和图上的完全不同,更不用说这一身金了。 当胸就有几串大小长短不整的珠链,齐腰扎了几条莲花图案接成的束带,肩上加出飘带,佛衣滚上红黄蓝三色边,头上还有一顶硕大的高冠,叠镶着各色宝石。 不消说,珠宝金玉都不是真货。无论华丽到哪里去,莫非都是合成材料照形状塑成,再涂上红蓝绿的俗鄙颜色,把图片里如水似云的风格全数破坏了。 我再近前一步,沿着本该是春蚕吐丝似的衣褶底下,看见滴挂着一排排小粒的漆痕,才明白,这全身金光全是金油漆涂出来的,而且还是颇不薄的油漆呢。 手中搓抚着佛珠的惠江,站在我的左侧。在只有我们四个人的空堂里,告诉了玄江菩萨的第二个故事: 天上的慈航导者展目天宫,遥望人间,看见众生疾苦挣扎,永无了期,动了慈悲之心,便化作太阳,投入地上兴林国王后伯牙氏的怀中,生成为第三位公主妙善。 妙善公主自小就不沾荤乳,喜爱学佛,长大以后前去白雀寺出家,勤修佛理。 对公主的抉择,妙庄王很不以为是,要白雀寺的僧尼百般刁难,公主却都一一承受了。父王又下令焚烧白雀寺,僧尼俱毁于燄,公主却安然无恙。父王又遣人斩公主,却有白虎前来营救。 公主来到尸多林。有青衣童子引导游历地府。终于太白星化作老人,指引公主前往普陀洛珈山,修为正果。 妙庄王重病,公主听知了,剜目断臂救疗父王。父王病愈以后,大彻大悟,带着王后一同去礼谢公主,同为公主济度。 成为正果的公主,观世声音,皆施解脱,于是以观世音名之,就是这眼前奉祀的玄江菩萨。 惠江俯身合掌礼拜: “观自在的菩萨,至上的尊王,慈悲的神明。” 喃喃的梵语回响在黑郁的寺堂的两壁,好像来自另一个世界。 暗红色砖墙的那一面,传来木鱼的哆哆声。 我这时,若是说被妙善剜目救人的精神感动了,不如承认心里正涌翻出一种相反的感觉;这样庸俗的佛像和其他庙里的又有什么不同呢?岂非是被骗了。 骗我的,当然不是菩萨,不是老朱,不是玄江寺的方丈,他们只不过跟我一齐受骗而已。 一千三百年累积下来的文明可以在一刻间就被玩弄得点滴不存! 厚厚的金漆后面,妙善垂着双目,从细长的睫缝里端看着眼前人间的我们。嘴角飞扬起的程度已经淹没在徜徉的油漆下,然而柔弱得几乎浮现不出的,仍旧是那不欺的笑容。无论人间怎么翻腾,加诸在她身上的凌侮多么沉重,一手从垂着的五指流出起死回生的生命之水,另一只手推射出呵护众生的五色之光,静立在黯淡的室中,承受着人间所有的荒唐,引渡所有的辛苦到诸佛住持的净土。 穿过窄门,经过膳房的时候,墙角似乎什么在动着,我注意地看,不得不又意外了。一个活生生的老妇人蜷坐在壁角,如果不留神,莫不是要把她当做一尊泥塑的供养人了。 她正用手掏着一只碗,嘴里咀嚼着。 “不是已经没有乞丐了呢?” 表姨、老朱、惠江竟都不接腔,便有一段没趣的沉默。 天色在山中黑得早,五时还没到就恍惚成一片。老朱怕汽车不好走,随惠江走了一圈之后便催我下山。 “明天一早再来,还有整整一天的时间。”他说。 明晚县委请客,顺便为你送行,别忘了,华江饭店,请你表姨一起来。” 回到旅社的门口,临回宿舍时,老朱提醒了我这一个约会。 然而明天再去不去,我也不甚在乎。一年来的期待,日前的焦虑,都已化作潮水退去,只留下瓦石的空岸。 也许应该提早回去,或是留下一天去南京或上海看看。下次来,不知又是什么时候了。 可是,昨天走得匆忙,寺的建筑和其他佛像都没仔细看,幻灯片拍得也不齐全,再去一天吧,这样草草就回转,实在也不能平衡来时的热望。 面对菩萨的瞬间,因为事情来得突然,又近在眼前,一霎竟失去了反应的能力,现在一节节回想过来,惘然的感觉像庭院的晚雾,开始无着无落地蔓延开来。 窗外庭园里,雾已浸近眼的地方。披着薄霜的丛木,分不清各自的形状。棱花形的漏窗依傍着一株枫树,落了叶的主干隐没在黑暗里,只有顶端的细枝斜倚在深灰色的天际。 这时我才觉察,从城郊的机场到旅社到玄江寺,从清早到黄昏到夜里,一层迷濛的雾,或近或远、似有似无,原来总在周身飘依着,好像悲恋的情人,又像记不清楚的回忆,虚虚实实地呈现着相貌。偶然也有一小点太阳,确是棉纸剪出来的圈圈,给雾水浸得稀透地。 整个浔县是个挣不开眼睛的人,迷茫地走在一个醒不过来的梦里。 既然有表姨相陪,第二天老朱也就跟我告了一天假,忙别的事了。 惠江有事先下山去,留下一位年轻的和尚招呼我们,穿了件式样综合了人民装和马褂的上衣,大概是改良的新式袈裟吧。 寒暄一阵后,年轻的和尚也就走开去,留下我们自跨入寺堂。 细看的结果,不过增加了昨天的不快印象,这哪像庄严肃穆的宗教场所呢,倒更近于古代的刑堂了。 脇坛左右塑了十八尊罗汉,袒露着肉胸,脸面本应是搜尽人间诙谐貌的,却阴森地悬坐于壁上,倒像是前来捉拿人犯的判官。 堂底幽幽坐着三尊佛。体上的金箔已经斑驳,露出底层黑黝的铜质。只有眼眶还保存得好,便在暗堂里瞪着三对金色的瞳眼。本尊背后衬托着焰形的光背,流畅的线条,美丽的图案,也都看不见了,唯有焰间还保留下刀锋似的一点光。 金红二色漆的案桌,摆着长明灯,土金色的玻璃罩里,抖着钨丝的豆光。左方摆着一盆大红的塑胶菊。金上加金,金上又加红加黄,在阴湿的厅堂里油腻又龌龊。明清以后的中国人,在宗教艺术上表现的贪婪无厌,简直是不可原谅。 简单吃过午饭以后,我们留在膳房休息。 年轻和尚拿来一壶茶,置放在木桌上。 “山后的泉水冲的呢。”他说。 果然沁鼻一阵芳香,我端起漆着“为人民服务”一排小红字的茶碗。喝下静心的茶水,对金佛的耿耿于怀却没有消去。 “什么时候加漆的?”我问表姨。 博物院的图片大约是四九年以前拍的。如果那时还保持着水成岩的面目,加漆一定是四九年以后的事,我这样推想。 熟知浔县的表姨想了想:“是七五年春吧?” 竟是这么近的事。 “为保护文物吗?” “不,是县委病愈以后,为了谢菩萨而漆的。” “说来,这还是为老太太而动的工程。” 我这才注意到,昨日的老妇人原来还蜷坐在黑摸摸的壁角,自颈以下包裹在棉被里,探出一个稀疏着白发的头。 “昨天你问到要饭的,不是中国没要饭的,是没让你看见。”昨天大家不接腔,原来只是因为老朱在场。 “不过,这老太太可不是要饭的,只是自己要住在寺里,曾是中学教师呢。” 必定有某种有意思的身世吧,可是被金菩萨引起的索然还是占着我的心思,打算一问究竟的念头,当时也就没有出现在心里。 听到了人声,她把入定的老眼拉到了这边——蓦地我惊奇了。起皱的黑脸,似在哪儿见过,是昨日百货店的某个售货员吗?还是今天寺里的一个香客?可是寺里除了方丈以外,一位女性都没遇见,除非是把那金菩萨也算上。 正是那尊菩萨,我顿时觉悟,那顺着双眉直下的鼻梁,柔韧的嘴形,略方的下巴,虽然已经覆盖在干皱的皮肤下,和菩萨的相似却是错看不了的。 一壶茶后我们回到前堂,表姨帮我持着闪光镜头,让我拍下了幻灯片,测量的佛像的长宽,仔细看过了建筑;在俗世的手懒得干涉的梁顶和檐角部分,斗拱和藻井倒是保留了南北朝的流利潇洒的线条风格。 车子还没来。我们穿过萧瑟的竹林。已经蜷缩成针筒形的枯叶孤怜地挂在枝上,一走过,就索索折舞在我们四周。 白茫的江雾,看不见江水,却听见水声哗然奔流。 “这是浔县的命脉,它向东北流去,百里外接上长江。浔县的纺织品都要经过这条水线运送到南京和上海。” 表姨站在岩峭一块平石上,谷底掀起一阵风,她的围巾和白发交舞在一起,蓝布大褂的下摆在风里拍拍地翻打。 溪山缥缈无尽。天水林木都化作了氤氲,变成混沌众世的一部分。在这恒久的混沌里,千亿人生活着:故事进行着。从神话里的兴林国,经过了梁文帝天正年间,经过了一九七五年春,经过了此刻,还要向百里外的长江奔去。 慈悲的女神,至高无上的佛尊,过去现在将来的观察者,心里害怕着的人们看见了你会生起勇气:被屈从的人看见你会重拾起信心,另有一个一千三百年,会洗去你一身的污金。 我从汽车的后窗转回头,默然在心中和菩萨道别。 玄江寺的青瓦在两排榆树的秃干间渐渐后退,隐没在夜落前的满地霜寒里。 一进门,小吴从服务室的窗口探出头来:“今晚县委的请客取消了,办公室刚打过电话来,说县委要去接一个外国访问团。” 这一位浔县一号人物,替菩萨涂金油漆的人,今天晚上不能见到,颇令人失望。不过临时空出的倒是一个好时间。 留下一起吃个饭吧,我邀请表姨,想对一路陪同略表谢意。 她推辞了一阵才答应。 我请表姨点几道喜欢的特产菜,又请服务员去小卖部拿一瓶竹叶青来。 端起双钩着一丛青竹的白瓷瓶,小心的在两个剔白瓷杯里斟满了酒。 她举起杯,波动的光闪过她的脸,那么瞬时即逝的三两折,近老年的瞳仁透露了江南女子的灵秀。一仰尽了酒,我没料到她有这种豪气,我自己确是不能饮的。 晚饭时间过去以后,只有三两个食客的饭厅更空冷了。 捲边荷花的白瓷长挂灯底下,铺着一张水青色的台布。 一边饮,一边谈着,我知道了第一次见面的表姨的一些私事。表姨父是文革时候过世的,还有一个独生女儿在边区的兰州工作,而她自己在纺织厂也已近退休了。 为了夜里来去的旅客方便,饭厅并不完全打烊,可是服务员也都慢慢离去,留下一个年轻的姑娘,梳着刘海,在柜台前剥着花生吃。 直到椅子都搬上了桌子,荷花都熄了灯,还剩下一盏,在我们的桌上荡下五瓣捲边形的光。 就在这样一圈荷光下,从表姨的口中,我听到了关于玄江菩萨的第三个故事。 浔县城北近江的地方有一条朝阳街,住着姓岑的一家三口。 大跃进的时候,工程师的父亲在一次水堤意外去世,留下母女两人。文革时,出身中学教员的母亲因为平日言行小心,没有遭到事故。 70年开始军管,派来了新县委。这时女孩已经十五、六岁,长得很是秀美。 天气好的时候,喜欢依在门口,看县委的轿车队从街口开过去。 长征老干部的县委有颗比谁都大的头,跟人说话的时候,就是努力的维持也不能止住摇晃。家里养着一个已经三十多岁的白痴儿子,平日不让出来,留在后面一间房里,由一个远亲的老妇人照顾。 长久留在屋子里,失去了常人的光泽,白痴的模样可真不好看,只有一颗不输于父亲的大头,稍稍撑起了一点场面。 县委决定给痴子找一名现代的保健护士,说是找护士,其实县委心里要着的,大家都猜想,恐怕是一房媳妇吧。 县委想起了朝阳路上有对剪水眼睛的姑娘。 做母亲的怎能依从要女儿去服侍白痴的要求?可是县委把红旗牌停在门口,亲自下了车。 整条巷子都憋住了气,在木条窗的后面等看着。 直到天变黑,县委才从岑家跨出门,脸上怎么也看不出结果,可是木条窗后的人都明白,无论怎么样,都会如了县委的心愿的。这远近七十方里的第一号人物,有什么做不得的事呢? 不过听说他的确自己许下了日后送女孩上大学的承诺。 此后小汽车一日两回来巷里。女儿早上去,摸黑才回来,却也总是高高兴兴的,母亲也渐放了心。想到这样勉强两三年,能够过江去上学,也不能说不值得。 白痴给女孩带着出来了,拐着两条细腿,像听差一样畏缩地跟在身旁。 女孩子买了什么,就赶紧张开了袋子,好让她扔进去。如果是下雨天,就看见他撑把大伞走在女孩的后头。头上肩上淋湿了雨,一摇一拐的。 有年秋天冷得特别快,十五没过就落霜了。县委得了头疼症。说是一寒下来,百脚虫就不知从哪里钻进了脑壳,在里边慢腾腾地扭起来。 县里有一位从上海来的西医,一直空着没事做,这难得的机会给县委诊测了,说是大约是患上了周期性偏头疼,要他先试试纸袋治疗法。听说在一个纸袋里呼吸十到二十分钟,大多数头疼都能治好呢。 一有空,就见县委就着一个纸袋呼噜呼噜吸着。这么吸了好一阵子,丝毫没有转好的现象,反而疼过了全头。 纸袋医生已经不能信任,县委从江西老家请来了近八十岁的中医。老大夫给把脉看舌以后,这样对县委说: 有一种脑生来就埋伏着寒邪,到了时机,寒邪蛰动,一发不可收拾,痴癫现象即呈现而出。这种病有时隔代相传,有时代代相承;有时早发,有时迟来,不过都是迟早的事。 “家里——有什么癫痫的先例么?”老先生问出了这样的问题。 听说当时大夫为了说出下面的怵然的治方,虽然身边除了县委以外并没有他人,也尽量压低了声音:采用身健体清的姑娘,乘命气活跃时直接收入,由血脉即时运至脑中,以脑治脑,以脑引脑,以热震寒驱寒,或有治愈的希望。 高干家的伙食好,岑家姑娘的脸圆了,手脚结实起来,皮肤底下透着桃红,本来就是好看的孩子,现在人人见着都更喜欢。 浔县山上的鸟往年都是寒露一过就沿江水往南飞,开春再回来的。那年落了几次霜都不见有鸟动的迹象。只见它们一群群栖候在枯黄的竹林里,天一黑就拔着嗓尖叫,叫得奇怪。 恐怕要有事了。年纪大的都这么交头接耳,窃窃私下传说。 一天晚上,白痴在饭桌上喝了杯橘子水就打起瞌睡来。像往常一样,岑家姑娘准备收拾收拾就回家。 母亲像往常一样等在门口。天黑透了,又去巷口等。那一整夜,女儿都没回来。 那晚,过了午时,浔县的人都听到了一声凄厉的喊叫。大家都熄灯睡了,这又慌张地跳起身,赶紧把门窗关紧了,该藏的东西藏开去,预备着公安队随时推门进来。 林里的鸟都从梢头惊飞出来,哗哗地搧着翅膀,黑压压一大片,掠过漆黑的朝阳街的上空,向江边飞去。母亲独自一人站在漆黑的巷头。也听到了那声嘶喊。 清冷的曙光里,汽车终于黑点似的出现在街的尽头。母亲等到了没有气息的女儿。说是晚上不知怎么地往后一摔,摔到了八仙桌的锐角,伤了脑,连急救都来不及呢。后脑结缠着凝血的头发间,果真碎了一小片脑壳。 从那天起,浔县一直都罩在一片雾里。到处是雾,站在这厢的人看不见合院那厢的人。升煤团的时候,看不见炉上的白烟,去河边打衣服,打着了自己的手脚。人人都得恍恍惚惚地摸索着。 百日以后,雾散了些。大家在寺后的乱竹林里,发现了吊着已经臭了的痴子。痴子自己怎么摸上山的,也不清楚,不过有人说,曾经看见由女孩带着到寺里看菩萨,在竹林子里又跑又笑地。 县委显然避过了险头,眼不斜了,头也不疼了。以后反见他硬朗起来,恢复了威严的容貌。大家虽然也都风闻了故事,却不见有人张声说什么。 不久县委传下整修菩萨的命令。 本是打算贴金箔的,一时没这种材料,也找不出懂手艺的老匠人,就决定了拿油漆来涂上。 开阁的那天,选了妙善公主二月十九日的生辰。从前一天晚上就有人陆续上山烧夜香了。沿着江边直到玄江寺的门前,一路星火不断,浔县已经几十年没见过这么热闹的光景,十九日天还没亮,菩萨尊前就都是等着的人了。 天光从窗口进来,慢慢照亮了菩萨的脸,宁静祥和极了,扰攘着的人都静了下来。 可是这五官怎么这样地面熟?大家都忍不住捺着声音猜议,可不是,除了合着的眼皮以外,看来不正是岑家姑娘的脸呢? 从那天起,母亲就再也不肯离开玄江寺,坐在寺房的一角,没日没夜地守着菩萨。佛寺一旦开放,菩萨跟前来往的人多了,又加上外宾参观,县委觉得实在不好看。便特别给老太太在城里划了一间有自己厨厕的房子,无奈老太太怎么也拖不出去,只得抬去了后房。从那时起,就由寺里的方丈照顾着。 白色钩花窗帘的镂空洞眼外,庭园逐渐从昨夜的长梦里醒过来。无论是落叶的还是不落叶的丛木,都蜷伏在凌晨的厚霜下,似真似幻地摸索着自己的轮廓。 竹叶青的酒瓶被我的手摀得暖和,里边却已没有了酒。 通宵没睡的表姨显得十分苍白。她的脸有一种令人无法推想的娴静,拱围在白发之间,好像寒林中的一片止水。 “——我该回去了。”她从恍然中回转出神态。 “离天亮不过三两个小时,到我房里躺躺吧。”我说。 “还是回去的好,在外头睡总不习惯,年纪大了就只认自己的窝。” 她回复了笑容,把软篦子拿下来,重新箍好了头发。 “让我送你一段路。”从椅背我拿起棉外套。 朦胧的清晨,白垩土的墙,青灰色的瓦,石板路旁有河道,河上有月形的桥,桥旁有夜泊的木船,船尾蹲着生炉火的妇人,正用一把裂开的蕉扇仔细地搧,斜着头,避着炉上的灰烟。 灰烟袅袅地升上天,天上有一弯浸了水的下弦。 画中常见的江南景色,现在就在我的周边,是真实的吗?是第一次来到这儿吗?第一次见到这时正走在我身旁的表姨吗?对这些事情,忽然我都不能十分确知起来。 而玄江菩萨的故事,从水成岩的六世纪到涂金的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究竟是美术史上的一个缠绵恻悱的传说,还是曾经的确发生过,而且还要继续发生下去的事实呢? 那样殷切地召唤我,借助了天窗的一线光,离开浔县的前夕,我终于明白了心意。 飞机本应下午三时起飞,过了午时仍不见雾散去,反见天色愈来愈沉。老朱打电话去机场。“恐怕要迟了”他回来我屋里说:“螺旋桨的飞机不好开,一定要等天气有把握。” 两点多仍没有动静,我焦急起来。这里一迟,跟着一连串预定的行程都要改变了。 “到底有没有起飞的希望呢?”我问老朱。 他仰头看窗外的天色,早上本来还能浮动的云,现在已经凝滞成厚厚的一层,铁盔似地压在头上。 “改动行程可以吗?”老朱说。 “接下来的事可真麻烦呢。” “看样子,飞机来都来不了,恐怕要做旁的打算了。或者坐船上溯南京,从南京再飞广州,怎么样?” 这倒是权宜之计,与其在这里苦等,不如及时动身赶去南京,大城市的退路总是多些。 我同意了。老朱立刻和中国旅行社联络,重新厘定行程,最后决定了从浔县特别开出一艘小汽轮,送我去南京。 一切重新安排妥当以后,也迫近了黄昏,空气愈发湿冷酝酿着雪意。 刚才一阵急促,只想快点动身,现在事情定了,离别的情绪渐渐不可救药地涌上来。老朱提着我的箱子打前走,我和表姨跟在他身后,走过了回廊,穿过了水松的庭园。 我们到了江岸时,小汽轮已在等候。天空开始飘起白色的雪絮,静悄悄地落在我们的肩上。 老朱帮我把箱子放好,又叮咛了掌船的,觉得一切妥当无错了,才弯身出来。 回岸前,他伸出手:“有机会常回来看看,总是不同的。” 又在掌里加了几分劲力,要我肯定后半句话里的决心。 我送表姨走到船尾时,雪已渐大。 雪花落在她的白发上,落在她的围巾,落到藏青色棉衣的下摆,绕过她的棉鞋,静静地堆积在舱板上。 她用双手握住我的手,江南女子的细细的灰眼睛消失在索索的雪里。 “再回来。”她说。 马达开动了,船身缓缓掉过头,掠过萧瑟的芦秆,向苍茫的前路开去。 我站在船尾,一直等到表姨矮胖的身影隐失在飞雪里。 江中一片肃静,哒哒的机器声单调地击在水面,雪无声无息地下着,我从舱窗回望,却已看不见浔县,只见一片温柔的白雪下,覆盖着三千年的辛苦和孤寂。 end 本期艺术家 赵幹 五代南唐画院江行初雪图,绢本,设色,纵25.9厘米,横.5厘米,台北故宫博物院藏。卷首“江行初雪,画院学生赵幹状”。学生是南唐画院的一种官秩,并非学画之徒,此官秩宋代画院沿用之。后记:从学画画开始,中国画从来没引起我的兴趣,总觉得是晦涩的古董。直到高居翰的《图说中国绘画史》,给我打开了观看中国画的大门。也是在这本书里,见识到这幅江行初雪图。在我心里这是一本神书,一个外国人写的中国艺术,比国内任何一本中国艺术通史写得都要好。高居翰是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的终身教授,研究了一辈子中国艺术。外国人的书能让人喜欢,除了破题角度不同,有独特的脉络,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决定性因素——译的如何。图说中国绘画史的译者,便是文章的作者,台湾作家李渝。年她凭这篇江行初雪获第六届时报文学奖小说甄选首奖。文章推荐:在隆冬,我终于知道,自己身上有一个不可战胜的夏天 李渝扫一扫下载订阅号助手,用手机发文章赞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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