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我也爱我的祖父母。

至今，我脑海里没有一个关于我和祖父母三人的完整画面记忆，但这并不影响我心底深处藏着的那份与生俱来、无可替代的祖孙情。常常怀念。

每年清明，父亲都会打开五斗柜，小心翼翼从抽屉里捧出一本泛黄的厚书，轻轻打开，小心翼翼拿出那张爷爷与世长存的缅怀图片，爷爷神态安详，穿着白衬衣、蓝布卡其外套，神态安详地躺在菊花和松柏中，图片上的所有人都清瘦黯淡、满脸悲恸，就我抱在妈妈的怀里，露出一截胖乎乎的小腿，张开手臂扑向爷爷的方向。那时的我，8个月。

每次看这张图片，父母就显得尤为恭敬和掩饰不住的难过，爸爸总会和我说，爷爷是天下最勤劳善良的人，一辈子省吃俭用，一个人养活一家子，给三个儿子造三间房，打三套家具，用尽力气做好父亲，从不抱怨生活刁难和岁月艰辛，总是喝最稀的粥，穿打满补丁的衣，脸上却总洋溢着从容淡定的笑，直到离开的前一刻还在车间岗位上；妈妈总会和我说，爷爷每周从厂里回家一次，只要我在家，总会先抱我一会儿，再洗手吃晚饭。

这就是我仅存的关于爷爷的所有记忆，至今想不起爷爷的声音，“爷爷”这个词是我这一生唯一没有使用体验的词语。

每年清明，大伯、二伯和爸爸三兄弟总会带着我们这些孩子去到爷爷的墓地，爷爷墓地上有三棵长的郁郁葱葱的冬青树，据说是父亲买回的苗，种下时和筷子一样长，等我们长大后看到这三棵树，已是遒劲有力、绿意盎然。爷爷看着这三棵小树一天天长大，三棵小树陪伴着爷爷，给爷爷遮风挡雨，这是不是父辈们用心深刻的父子缘的最美好延续方式呢。

每次过年，我们一大家子围一起吃年夜饭，总会忆苦思甜，说起我们的祖父祖母，那种无可替代的生死无法阻隔的骨肉情，就是这样的以最温情有力的方式直抵灵魂深处。

祖父有一个童养媳，但没成婚，后来娶了大奶奶，不幸的是，大奶奶生完大姑姑后不久就离世，摇篮里的孩子不能没有妈，要出门挣钱养家糊口的祖父也急需一个贤内助帮他看家。于是爷爷就续弦，娶了祖母。祖母其实是大奶奶的表妹，曾祖父祖母觉得两家彼此了解，更觉得祖母会对大姑姑好，所以祖父祖母的结合得非常顺利成章。

祖父对祖母的疼爱令人无法理解，祖母没有倾国容颜，更不精琴棋书画，只是比祖父小9岁，又从没过婚恋史，祖母娘家开肉庄，在家排行老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从小就穿织锦缎旗袍，十指不沾阳春水，没钱了就去太外公肉庄里看肉铺，其实是为了心安地从钱箱里抓一把铜钱，娇滴滴的二小姐衣食无忧养尊处优，所以当时祖母答应嫁给祖父，祖父意外又感激，孩子有人带，祖父又可以安心出去挣钱。那个年代的人，可以牟足劲活下去就是天大的事。而在祖父心里，祖母就成了那个牺牲自己成全夫君的贤妻。

祖母一辈子没工作过，嫁给祖父后，生养了5个孩子，4个儿子，1个女儿，不幸的是，小叔叔9岁时不幸溺水身亡。祖母对孩子的教育，完全是鹰式教育，她是世界上最懂得善待自己的人，她碗里的米粒总是最多的，冬天生暖炉，夏天吃西瓜，闲暇时光喜欢打个小牌，不起早也不摸黑，祖父每月工资如数上交，总会留足自己的零用钱，再考虑其他。

祖母的理念就是先悦己后悦人，这一辈子很短就要为自己活，儿孙自有儿孙福。很多人都会说祖母心肠真硬，甚至说她不体谅孩子，但说来奇怪，她这样教育出来的三个儿子还真似乎成了那个年代里、世俗定义有出息的，大伯参军转业后在镇里一家企业做负责人，二伯在中学做了老师，父亲也一直在镇里任职，三个儿子在外各有天地，但回到家面对祖母的种种不合理要求和矫情却总会妥协，有时也会听到父辈们对祖母的数落，但他们每月都会定时给足祖母零花钱，村上人都羡慕祖母好福气。祖母每逢那时，眼睛就会眯成一条线，再自夸一下：“儿子好没用的，我的三个媳妇才好呢！”祖母的情商真的很高，她这样一夸，三个媳妇又和儿子比孝顺，给她置办穿的吃的。

祖母和那个年代的很多母亲是截然不同的，她不会把好吃的藏着给孩子吃，若孩子能吃到说明她已经吃过瘾了，但她的孩子长大了都很孝顺她，祖母最喜欢吃红烧肉，印象中，她餐餐有肉；她也不会挑灯给孩子做一双鞋子，她的孩子都在冬天挨过冻；她更不会节衣缩食来先满足孩子；或许正因为这样，祖母的孩子从小就更将人间疾苦看得真切，也将人间不易尝遍，所以个个都竭尽全力靠自己打拼去改变命运，拼劲全力去创造生活，让一切得到都艰辛真实到足以引以为豪。

祖母也就见过言先生一面，至今能想起，祖母为了多看几眼未来孙女婿，不惜伪装球迷，和言先生一起看球赛，言先生盯着屏幕喊“好球！好球！”老太太盯着言先生的脸喊：“好看！好看！”

年岁渐长，就会愈发怀旧，每次回忆往昔，想起我的祖父祖母，都会心生许多难以割舍的情愫，或许是和他们相处的时光真的太少，总觉得遗憾。但，谁的人生不是这样。

从小，我没看到祖父祖母一起生活的画面，但我会常常思考他们的婚姻，寻求另一种关于婚姻幸福的答案。硬核的婚姻里，肯定有一方在负重前行，一旦责任大于爱，就会不知疲倦，不问归期……谁又能说，这样的婚姻不好在哪里呢？。

而我们要的婚姻，认准了是白玫瑰，就不会变明月光，认准了是朱砂痣，就不会变蚊子血。总是柔真平和，偶尔硬核。因为我的祖父祖母。

夜已阑珊，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