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大先中国故事的ldquo民间rd
评论 刘大先,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员,《民族文学研究》副主编。曾获鲁迅文学奖、唐弢文学研究奖、胡绳青年学术奖等,入选国家高层次人才特殊支持计划。 关于如何面对“传统”,以及如何以“中国风格”来讲述“中国故事”,涉及怎么样认识与萃取历史的流传物,并且寻找到一种与之相匹配的美学形式。这无疑构成了晚近小说写作的一种潜在焦虑。在我看来,王松的长篇小说《烟火》部分地回应了这种焦虑。 首先让我注意到的是它的章节结构。整个小说包含了六个部分,融合了相声与评弹的形式,是一种对传统民间曲艺手法明确的创造性转化。它转化得是如此自然妥帖,以至于几乎可以让人忽略掉它特别讲究与规矩的形式。六个部分,先是“垫话儿”,介绍故事发生的背景侯家后蜡头儿胡同的来历。这是相声的常见套路,在主体内容没有讲述前,铺垫一段与正段内容有关的背景。中间五个部分:一、“入头”,等于是“起”与“兴”,将胡同人物众生相,牛老瘪家、王麻杆家、杨灯罩儿、马六儿、保三儿、高掌柜······以及他们各自的性格特征、家庭关系和社会经历一一铺排开来;二、“肉里噱”,在评书、弹词中这原是指与主题直接相关的材料,小说中则是以牛老瘪出走后,其子来子在包子铺、水铺、鞋帽店几次三番起伏曲折的遭遇为中心,其间穿插他与小闺女儿的情感纠葛,生意场上的人情往还,街面上的尔虞我诈,邻里之间的襄帮互助,使得各个人物的形象逐渐明了;三、“瓤子”则是关键性转折和情节的细化,来子将生意做开,收留了同父异母兄弟牛帮子,女儿小回归来,来子出于良知与情义协助地下党王麻杆之子王茂工作,又在王茂牺牲后帮助田生等人;四、“外插花”则是与主体内容间接相关的次要内容和余波,写抗日战争结束后,小回、田生等人利用来子留下的鞋帽店继续革命;五、“正底”交代尚先生去世,70年后侯家后街上又出现了一家鞋帽店,申明的后人守候在此,小回的后人来寻找当年失散的田生的消息。 上述情节基本上都围绕蜡头儿胡同展开,虽然人物众多且事件错综复杂,但线索明确,针脚绵密,主体部分集中于“入头”“肉里噱”“瓤子”三部分,几乎每一条埋下的伏笔最后都得到了精确的收束。《烟火》很容易让人联想起老舍的《四世同堂》与《茶馆》,因为它们都是写城市,并且基本上是以特定的空间或处所为中心,勾勒底层平民的群像,以及地方风情民俗。固定空间中的时间游走,自然而然地见出时光变迁、岁月沧桑,从而成为展示俗世沉浮的常见形式。不过,《烟火》却又与之颇有不同,因为老舍在特定语境中,有着明确的主题意识,意在凸显宏大历史进程及其之于文化与人的影响;王松虽然没有回避历史的变化,但更多地呈现出沉淀在人物行止中的生活,深隐于人物内心里的观念——那是“变”中“不变”,是某种恒久的、维持着世道人心的传统。这种传统我称之为日常烟火与人间情义,它们是张爱玲所谓“人生安稳的一面”,“虽然这种安稳常是不完全的,而且每隔多少时候就要破坏一次,但仍然是永恒的。它存在于一切时代。” 《烟火》情节的时间跨越年到21世纪的当下,包含了近现代以来数次天翻地覆的历史转折,但主体部分集中于年到年之间,延伸到抗日战争胜利前后。前一个时段用梁启超的话来说是“两头不到岸”的“过渡时代”,后一个时段可以归结为民族觉醒与身份自觉的立身时代。不过,王松并没有让自己的小说成为飞扬的宏阔历史的注脚,而是立基于“安稳的”烟火人生,从而也就让这部小说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中国民众故事。历史演进都退缩为民众生活的背景,或者说那些外部因素都融化到民众日常行事言止的里子中。 这个“里子”就是在前现代时期形成,递嬗至今,仍然没有失去其意义的中国普通人情理交融的伦常与道德。正是有了这个“里子”,才使得蜡头儿胡同及其居民构成了中国故事的“民间”一脉。这些街坊邻居处于熟人社会与契约社会交叠的情形之中,他们并无血亲,却构成了某种情义共同体。“情”体现在急公好义、恩怨分明、患难相帮,如包子铺高掌柜的古道热肠、脚行刘大头的侠肝义胆,来子与小闺女儿的终身守望;“义”则表现为与人为善、同理共情、守规矩讲礼仪,如小说中一再强调的亲兄弟明算账的生意经,甚至一个毫不起眼的角色傻四儿,也明理晓义,替来子着想,宁可自己失去帮手,也要劝他自立门户。有情有义,有理有节,对于侵略者,谨小慎微的尚先生也会奋起血勇;但对于杨灯罩儿这种奸猾无耻之徒,保三儿也做不到赶尽杀绝。这种情感结构,用王松在小说中的话,就是既有“迂”的一面,也有“暴”的一面,在不同的语境中会挥发出不同的能量。 从题材而言,如果说《烟火》写的是城市小说,当然没错;说它显示了某种地方性文化,形成了如同“京味”那样的“津味”,也没有问题;但这并没有增进认知——站在这种角度看,王松不过是给地方性风味小说那丰富绵长的谱系中增添了一缕海河之风、一口津门之味。我倒觉得,它更主要的意义在于通过市井百工与商贾平民赓续不绝的日常生活,讲述了普通中国人的理念与情义。这种理念与情义积淀为一种集体无意识式的文化传统,成为古老智慧的结晶与“民族性”的底气所在,虽然在近代以来饱受磨难,但它的内核依然耿耿如星,流光不绝。 《烟火》中的传统,无疑有别于精英的“大传统”,也不同于农耕游牧的各类“小传统”,它处于中间状态,就像小说将情节与人物都置诸于以侯家后蜡头儿胡同为中心的空间展开一样,这是一个连接上下、关联城乡的地方。侯家后位于南运河三岔河口,是天津老城南粮北运的重要码头,这个空间本身就是介于纯粹的江湖与庙堂之间的节点,更是鱼龙混杂、流动人口集散之地。蜡头儿胡同既具备了自成一体的完整与闭合,又是山海交界、沟通南北的开放性处所,成为市井中国的独特载体。居住于此的民众处于大小传统之间,在心理与观念上,既不乏执守却又不流于保守,正是维系中国文化传统在流动中生生不已的根本所在。 小说的“正底”尤其富于隐喻意味,70年后,所有当事人都已谢世,几世几代之后,当年在战乱中分离的友人依然没有被遗忘,不仅有战友后代守护,还有爱人的亲戚前来寻找。王松特意加上这个看上去有些蛇足的结尾,内有深意,它指向于情义传统的连续性,那个情义世界可能在历史的暴力与断裂中短暂中断,但不会中止,如同人间烟火,总有传灯之人。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烟火》在城市与平民题材的历史写作中,开辟了一个事关文化与传统接续与创新的领域。 来源:文汇报.09.02 《烟火》节选 作者 王松 最见津门繁盛处,双桥雨水万家烟。 ——清·查曦《登篆水楼》 序·垫话儿 蜡头儿胡同再早不叫蜡头儿胡同,叫海山胡同。当初取名的人眼大,心也大,想着这地界儿东临渤海,北靠燕山,一条胡同也要有个气概。叫“蜡头儿”,是尚先生搬来以后的事。尚先生是秀才出身,来时穿一件蓝布大褂儿,挺干净,四十多岁还细皮嫩肉的。胡同的人好奇,可见他不爱说话,也不好多问。后来听王麻秆儿说,尚先生他爸是个举人,举人都要脸面,不光要脸面气性也大。头年儿,洋人的都统衙门要扒城墙,城里人就急了,有头有脸儿的士绅更不干,挑头儿出来抗议。可抗也是白抗,洋人的军队既然能用洋枪洋炮打进天津城,就比浑蛋还浑,就这样,四百九十多年的老城墙还是给扒了。扒了城墙,也就如同一个人给扒光了衣裳,里外都暴露无遗。尚老先生觉着这是奇耻大辱,一气之下不吃不喝,愣把自己给饿死了。这以后,尚家败了,尚先生才搬到这个胡同来。王麻秆儿是卖鸡毛掸子的,整天扛着掸子垛走街串巷,城里城外没有不去的地儿,也就没有不知道的事儿。 包子铺的高掌柜说,王麻秆儿这话,可信。 尚先生有学问,会看相,也懂些医道。平时给人代写书信,过年也写写春联儿,胡同的人叫写“对子”。一进腊月二十,在胡同口儿摆个卖香烛神祃儿的小摊儿,为引人注意,还在摊儿上点一对擀面棍儿粗细的红蜡烛。冬天风大,为防风,就把这对蜡烛立在一个神龛里。蜡上烫着金字,右边一根是“福注东海”,左边一根是“寿比南山”。蜡烛一点着了得往下烧,烧烧就成了“注东海”,这边是“比南山”。再烧,又成了“东海”和“南山”。等烧成两个蜡头儿,有好事的路过伸头一看,哧地乐了,两边只剩了“海”和“山”。胡同的人本来就爱逗哏,这海山胡同又是个短粗儿,这以后,也就叫成“蜡头儿胡同”。 叫“蜡头儿胡同”,有爱听的,也有不爱听的。来子他爸就爱听。来子他爸说,事儿都是反着说的,反着说,也就得反着听,叫“蜡头儿”不是不吉利,吉利。 第一部·入头 一 来子他爸叫牛喜。侯家后的人不叫他牛喜,叫“老瘪”。 侯家后在北门外,紧靠南运河的南岸,是个老地界儿。有句老话,“先有侯家后,后有天津卫”。清乾隆年间,曾有一个叫李湜的举人在自家门口贴了一副对联,上联是“天津卫八十三龄铁汉子”,下联是“侯家后五百余载旧人家”。倘这么算,这侯家后就应该比天津卫还早几百年。当年街上有一首谣儿,单说这侯家后的非凡之处:侯家后,出大户,三岔河口笼不住。出进士,出商贾,数数能有五十五。 但后来,这里的商贾进士越来越少,平头百姓越来越多,又连年遭受兵燹战火、天灾人祸,侯家后也就不是当年的侯家后了。 蜡头儿胡同在侯家后东头儿,南北向,住的都是手艺人,刨鸡毛掸子的、修理雨伞旱伞的、绱鞋的、打帘子的。老瘪是卖拔火罐儿的。老瘪叫老瘪,是因为脸瘪,还不是常见的瓦刀脸,是腰子脸,舌头再长一点儿舔不着鼻子,能直接过去舔脑门子,走到街上乍一看,能把对面来的人吓一跳,都没见过这么瘪的人。人瘪,生意也瘪,一个拔火罐儿卖不了几个子儿,人又实诚,拔火罐儿本来是土烧的,却烧得比炮弹还结实,扔到地上能蹦起来,摔都摔不烂。烧洋铁炉子的人家,一家也就一个炉子,一个炉子就用一个拔火罐儿,这样卖着卖着就卖不动了,经常挑着挑子出去一天,怎么挑出去的还怎么挑回来。胡同里的杨灯罩儿跟老瘪有过节儿。杨灯罩儿是卖帽子的,有一回,他的帽子车把老瘪的拔火罐儿挑子碰了,拔火罐儿没碎,但杨灯罩儿总该有句客气话。可杨灯罩儿屁也没说,老瘪的心里就窝了口气。老瘪是厚道人,但厚道人都爱较真儿,越较真儿也就越钻牛角尖儿。这以后,就不爱搭理杨灯罩儿了。一天傍晚,杨灯罩儿在外面喝了酒回来,一进胡同正碰见老瘪。老瘪本想一低头过去,杨灯罩儿却一把把他拉住了,说,有句话,是为你好,甭管你爱听不爱听,我都得说。说着就摇了摇脑袋,你这买卖儿不能这么干,忒实在了,街上有句话,叫“把屎拉在鞋窠儿里,自己跟自己过不去”,我要像你这么干,早就饿死了。杨灯罩儿说的是他的帽子。街上人都知道,他的帽子不能沾水,一沾水就挼,只能一槽儿烂。 杨灯罩儿问老瘪,见过我的帽子吗? 老瘪哼一声答,见过。 问,怎么样? 答,不怎么样。 杨灯罩儿哧地乐了,说,不怎么样就对了。 老瘪抬起头,眨巴两下眼,看着杨灯罩儿。 杨灯罩儿说,别看我的帽子不怎么样,这么卖,就有回头客,赶上连阴天儿,回头的更多。说着把嘴撇起来,就你这拔火罐儿,好么,能传辈儿!买主儿可不卖一个少一个? 老瘪不想再跟他废话,扭头挑着挑子走了。 但杨灯罩儿的这番话,却让旁边的来子听见了。当时来子正蹲在墙根儿逮蛐蛐儿,他慢慢站起来,回头看看杨灯罩儿,又看看他爸老瘪。这时老瘪已挑着挑子走远了。 来子寻思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天不亮就爬起来,拎上一根破铁锨把儿从家里出来。蜡头儿胡同都是小门小户,没厨房,做饭在自家门口儿,拔火罐儿用完了就随手撂在地上。来子从旁边的一家开始,见一个拔火罐儿砸一个。老瘪的拔火罐儿确实结实,来子又刚七岁多,砸着费劲。等砸到归贾胡同,实在砸不动了。可就这,也砸了几十个拔火罐儿。早晨胡同的人开门出来,一看就急了,没拔火罐儿没法儿点炉子,点不了炉子也就做不了早饭。 这个早晨,老瘪又像往常一样挑着挑子出来,还没到胡同口儿,一挑子拔火罐儿就都让人抢了。老瘪心里挺高兴,以为赶上了黄道吉日,连忙又回去挑了一挑子出来。没走多远,又都给抢了。但抢了拔火罐儿的人等点着炉子,一边做着饭才渐渐醒过闷儿来。这事儿好像不对,一家的拔火罐儿破了两家的破了,可不能一块儿都破了。这才想起看看这破了的拔火罐儿。这一看,果然看出了毛病,应该不是搁到地上让谁碰破的。碰破的也就是个破,不会破得这么烂,再看碴口儿,好像还有砸过的痕迹。蜡头儿胡同的人心眼儿多,街上的事也都明白,立刻就想到了老瘪。俗话说,卖棺材的盼死人,卖拔火罐儿的,自然恨不得这世上的拔火罐儿都烂了才高兴。可胡同的人知道,老瘪是实诚人,又是个老实疙瘩,平时一拔火罐儿都砸不出个屁来,应该干不出这种蔫坏损的缺德事儿。这时,就有人注意到来子。 来子正站在旁边,面无表情地看热闹。 拔火罐儿是烧煤球炉子用的,整天烟熏火燎,里面就挂了厚厚的一层浮灰。来子这个早晨一口气砸了几十个拔火罐儿,弄得浑身满脸都是浮灰。这浮灰不光黑,还细,也轻,弄到脸上洗不净,洗完了还留着两个黑眼圈儿。住胡同口儿的刘大头是玩儿石锁的,急着吃完了早饭要去河边儿。可媳妇儿没法儿点炉子,正气得火儿顶脑门子。这时一听胡同里的人这么说,就过来一把揪住来子问,说实话,这是不是你干的? 来子的脸一下白了,看着刘大头,不说话。 刘大头又瞪着眼问,到底是不是? 来子还不说话。 刘大头回手抄起地上的石锁。 来子这才点头说,是。 这一下就不光刘大头一家的拔火罐儿是了,门口儿烂了的应该都是。老瘪正在街上满心高兴地卖拔火罐儿,胡同的人就急赤白脸地来找他。刘大头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挑子说,先甭卖了,这事儿咱得说说!老瘪先吓了一跳,又一听是这事儿,一下也急了,本来嘴就笨,一急就更说不出话了,红头涨脸地只重复一句话,这小王八蛋,这小王八蛋! 刘大头也正在气头儿上,就跟了一句,要光是小王八蛋的事儿就好了! 这显然是半句话,那没说出的半句是,恐怕还有老王八蛋的事儿呢! 这一下老瘪真急了。他急,倒不是挨了刘大头的窝心骂,是较真儿的脾气上来了。他牛老瘪在这门口儿的街上卖了这些年拔火罐儿,从侯家后到单街子,从北大关到南门外,还从没让人说出过半个“不”字!也是急眼了,转着圈儿地朝跟前的地上看,实在找不着东西,顺手抄起个拔火罐儿就要往自己脑袋上砸。旁边的人一见要出人命,赶紧过来把他拦住了。 蜡头儿胡同南口儿往东一拐的街边,是“狗不理包子铺”。这半天,高掌柜站在包子铺的门口儿都看明白了。这时就笑着走过来,先对老瘪说,一条街上住这些年了,谁还不知道谁,没人说是你让来子干的,肯定是小孩子手欠,蔫淘,这回淘出了圈儿。 又回头冲众人说,谁家还没个小孩子,也不是吗大事儿,这样吧,这几十个拔火罐儿算我买了,大早晨的刚开板儿,也讨个吉利,我送各位了! 高掌柜的“狗不理包子”这时已经远近闻名,不光本地,外地人来天津也都闻着味儿找过来,他在门口的街上说话也就占地方儿。他这一开口,又把事都揽下了,众人才没话了。 二 来子认识保三儿之前,一直认为他爸最有手艺。他爸能把土和成泥,再踩着转滚子把泥拉成拔火罐儿的坯子。这跟打帘子、刨鸡毛掸子、修理雨伞旱伞还不一样。那些虽也是手艺,但都是小手艺,用尚先生的话说,是雕虫小技,能学。做拔火罐儿则是大手艺。大手艺就不光是手艺了,手艺之外还有手艺,得抡得起、耍得开,这就不是谁想学就能学的了。 但来子发现,保三儿的手艺更不是一般人能学的。保三儿住归贾胡同北口儿,把着南河沿儿,是拉胶皮的。胶皮也叫洋车。这行看着是苦力,雇车的车座儿指不定去哪儿,得拉着满世界跑,但保三儿说,哪行有哪行的门子,也看会干不会干。不会干的能累吐血,兴许还挣不上饭,可他,轻轻省省儿就挺滋润,这叫小鸡儿不尿尿,各有各的道儿。 保三儿不光脑子好使,也是个爷们儿。几年前,听街上人说,咸水沽往南二十里的涝水套有个叫小站的地方,那儿练兵,还设了新军督练处,吃住都挺好,军饷也高,一个月能挣五块大洋。正好家里有个不算太远的堂叔在那儿当差,去跟这堂叔一说,就进了新军。保三儿被分在步兵科,每天要操练。这操练听着简单,但天不亮就得起床,不光出操,还有各种科目训练。人家别人都是老兵油子,且是优中选优挑出来的,保三儿这生瓜蛋子一进去哪受得了这份儿苦。光受苦也就算了,还纪律严明。一次保三儿累得实在爬不起来了,早晨没出操。其实旁边的人都知道保三儿是怎么进来的,打个马虎眼也就过去了。可有人去打了小报告。这一报告,上边就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出操完毕,负责操练的教官就把保三儿拉出来,在队前当众责打了二十军棍,且棍棍到肉。保三儿给打得几天都得撅着屁股睡觉。这时才知道,打军棍还是轻的,“军律二十条”里还有个“十八斩”,弄不好就得掉脑袋。保三儿一听死活不想再干了,打算去跟那本家堂叔说说,扯个由头赶紧溜号儿。但就在这时,又出了一件事。 新军训练营是以营为单位,营以下分队、哨、棚。队就相当于连,哨是排,棚也就是班。跟保三儿同一棚的有个军士,叫张贵,家是南门脸儿的,平时跟保三儿的关系最好。保三儿挨了军棍以后,一天张贵偷偷告诉他,他打听清楚了,给他打小报告的是一个叫马秃子的人。保三儿这时已打定主意要走,且军营里纪律严明,严禁打架,也就不想再惹事,甭管马秃子牛秃子,吃个哑巴亏也就算了。但张贵说,这马秃子还真不是块好饼,去年过年时,一次军营吃犒劳,这马秃子喝大了,曾顺嘴说出一件事。他说,他表姨夫是郑殿芳,在洋人那边儿挺吃得开,哪天他在这新军里混不下去了,就去投奔他表姨夫,吃洋饭肯定比这军营的大锅饭舒服。 保三儿一听立刻问,哪个郑殿芳? 张贵说,就是那个信洋教的郑殿芳,天津人没不知道的。张贵又说,事后马秃子酒醒了,意识到自己喝大了,顺嘴秃噜出的事非同小可,又死活不承认了。 保三儿当然也知道这个郑殿芳。几年前,洋人的八国联军用洋枪洋炮攻打天津城,但城墙坚固,久攻不下。就是这个叫郑殿芳的人,偷偷给城外的洋人送了一个情报,说南城门的旁边有一段城墙塌过,不结实。于是洋人派了几个日本人化装成义和团的拳民,混进城里,把这段城墙炸开了,洋人的军队这才攻进城里。所以天津人一提这个郑殿芳,都恨得牙根儿痒痒。但天津沦陷以后,这郑殿芳就跑到北京耶稣教的美以美教会,再也不露面了。 保三儿一听,敢情这马秃子是郑殿芳的外甥,火儿腾地就上来了。心想,要这么说,就得跟这小子说道说道了。当天晚上,就让张贵把马秃子约出来。军营有规定,无论军官还是下面的军士,平时一律禁止外出,更严禁在外面饮酒。但这个晚上,马秃子一听要出去喝酒,他立刻就跟着溜出来。到了镇上的一个小馆儿,一进门,见保三儿正耷拉着脸坐在一张桌前,他立刻觉出不对,转身要走。但这时保三儿已经跟过来。保三儿屁股上的棍伤还没好利落,手却挺快,抢步上前,一把薅住马秃子的头发。马秃子的头发本来就少,这一薅立刻疼得龇牙咧嘴地歪着脑袋不敢动了。可嘴里还挺硬,嚷着说,你可刚挨了军棍,别忘了军律“十八斩”,这回你要不想活了就照这么来!保三儿本来也没打算再回军营,手上一使劲就把马秃子揪到街上。这时张贵过来假模假式地劝解,保三儿回手在他鼻子上不轻不重地给了一下。张贵一摸,自己鼻子的血下来了,也就踏踏实实地躲到一边去了。 保三儿这个晚上倒没太为难马秃子,只把他的一张胖脸抓成个花瓜,又打掉他两颗门牙。他揪着马秃子的脖领子说,估计你也回不去军营了,肯定去投奔你那个叫郑殿芳的表姨夫。打掉你两颗门牙,是因为你打我的小报告;抓花你的脸,是让你去给那个郑殿芳看看,也给他带个话儿,以后他再敢来天津,我连他的肚肠子都给抓出来! 这以后,保三儿也就又回来了。 三 来子跟保三儿是在街上认识的。 来子常去归贾胡同。归贾胡同跟江家胡同的交口儿有一棵大槐树,树底下经常有几个唱“十不闲儿莲花落”的。来子爱听“十不闲儿”,保三儿也爱听,两人常在这儿碰面儿,一来二去就认识了。保三儿虽比来子大十来岁,两人挺投脾气,说话也能说到一块儿。 保三儿从涝水套的小站跑回来,就拉了胶皮。但他拉胶皮跟别人不一样。别人拉胶皮是早出晚归,他却相反,晚出早归。每天中午一过就回来了,先在家里烫一壶酒,让媳妇儿炒俩菜,吃喝完了,再去估衣街的“天香池”舒舒服服地泡个澡,下半天儿就出来逛街,高兴了还去北马路的北海茶园看“十样杂耍儿”。一个拉胶皮的,穿衣打扮挺干净,看着也有派儿,不知道的还以为家里开着什么买卖。来子好奇,跟保三儿聊天儿时,也问这行的事。保三儿见他是个半大小子,也没拿他当回事,这一行里的门子也就经常跟他谝。谝也不是全谝,只拣能谝的谝。但来子心眼儿灵,一听就明白了。保三儿住归贾胡同,却从不在侯家后这边等活儿,也不去城里,专蹲火车站。火车站大都是外地人,还净是老乡,天津话叫“老呔儿”。倘碰上个刚下车的“老呔儿”,再使上这行里的门子,出半天儿车就能顶上别人跑两三天挣的。 来子越听越玄,就觉着这保三儿的能耐太大了。 来子十七岁生日的头一天,他妈给了几个大子儿。来子他妈不给来子过生日,只过催生。催生是生日的前一天,他妈说,儿子生出来的前一天是盼,所以才吃催生饺子,到生的这天就光剩下疼了,只能吃面条儿,吃面条儿是拽着,丝拉拉的疼。 来子最爱吃狗不理包子。他妈平时疼钱,舍不得让他吃。他妈是个瘫子,炕上拉炕上尿,家里就靠来子他爸卖拔火罐儿。这天来子催生,他妈一咬牙,给拿了几个大子儿。这个中午,来子揣着这几个大子儿来到包子铺。高掌柜一见乐了,问,今天怎么有钱来吃包子了?又听说是要过十七岁生日,就说,行啊,既然今天是你生日,头一碟儿包子不要钱,再吃再要。来子一听高兴了,一口气吃了三碟儿包子。等吃到第四碟儿时,高掌柜就摇着头开玩笑说,都说半大小子吃死老子,幸亏我刚才说的是头一碟儿不要钱,要说都不要,今天就得赔大发了。来子吃得顺着嘴角流油,打着饱嗝儿说,再来碗稀饭。 高掌柜让伙计盛了一碗小米稀饭端过来,又在他跟前放了一小碟儿咸菜丝儿,这才说,一过生日就十七了,按说也不小了。当初我十七时,已经两年学徒期满,自己干买卖了。 来子一边吸溜儿吸溜儿地喝着稀饭一边说,是,我也正想找个事儿干。 高掌柜问,打算入哪行? 来子说,拉胶皮。 高掌柜一听又乐了,说,就你这小身板儿,拉胶皮? 来子想跟高掌柜说,保三儿说过,这行里也有门子。但又想,既然是门子,就不能随便给人家往外说。于是又把话咽回去。这时高掌柜不乐了,过来坐在他跟前说,劝你一句,这行不能干,还不光是身子板儿的事,就算你身子板儿行,先不说这行养不养老,你拉一辈子胶皮,到了儿也还是个拉胶皮的,真想混出个人样儿来,还得学门手艺。老话儿说,一招儿鲜吃遍天,艺不压身,有一门手艺,将来走到哪儿都饿不死。高掌柜是武清人,可来天津几十年了,也就有了天津口音。来子这时已喝完稀饭,把碗一推,低头嗯了一声。 来子虽然嗯这一声,高掌柜的话却并没听进去。心想,拉胶皮就不是手艺吗?保三儿说过,光是拉着车这几步儿走,没个半年一年就学不出来。这么想着,从包子铺出来,就来归贾胡同找保三儿。保三儿刚出车回来,看样子生意又挺好,已经换了衣裳,正要去街上吃饭。一见来子来了,看出他有事,就站住说,有吗事儿,说吧。 来子跟保三儿过得着话,也就不拐弯儿,看着他说,打算找点儿事干,让保三儿帮着弄辆车,也想拉胶皮。保三儿一听哧地乐了,上下看看他,问,你拉胶皮? 来子说,是。 保三儿说,你先回去撒泡尿照照,瘦得跟猴儿似的,你拉胶皮,胶皮拉你还差不多! 来子看着他,回了一句,你照过吗? 保三儿给噎得一愣。 来子这话挺有劲。保三儿也是个瘦猴儿,个儿比来子也高不了多少。胶皮他能拉,来子就应该也能拉。保三儿沉了一下,又看看他问,你真想拉胶皮? 来子答,真想拉。 问,想好了? 答,想好了。 保三儿说,这行不是说着玩儿的,你可别后悔。 来子嗯一声,说,不后悔。 保三儿看出来了,这小子挺犟,又想了想才说,这样吧,白家胡同的老吴这两天腿病犯了,车在家里搁着,你先卖胳膊,拿他的车试试,行再说,不行,也就甭费这劲了。 保三儿说的“卖胳膊”是句行话,意思是赁别人的车,挣了钱一天给人家多少,剩下的才归自己。但车是饭辙,一般谁也舍不得往外赁。保三儿这么说,也得搭自己的面子。 来子一听赶紧说,行。 第二天一早,保三儿就带着来子来到白家胡同。先跟老吴说好价儿,就来院里看车。老吴是个细致人,车收拾得挺利落,擦得也挺亮,本来也就六成新,看着就有七八成。车斗一打开,还带着一股洗过的香胰子味儿。保三儿故意当着老吴的面儿叮嘱来子,车在意点儿,挣钱不挣钱搁一边儿,别给磕了碰了,看见圪垯地面儿躲着走。 来子应着,就把车拉出来。 来子只出了一天车就明白了,自己真干不了这行儿。街上雇胶皮的都是以貌取人。这就像雇牲口,都挑壮实的,谁也不愿意雇头瘦驴瘸骡子。来子的个头儿本来就小,人又瘦,在火车站的人堆儿里一蹲就更不显人了。直到快中午,还一个车座儿没拉上。雇车的一见他都绕着走。中午保三儿要收车了,才把一个车座儿倒给他。但就这一个车座儿,来子就费大劲了。这是个大胖子,看样子刚下火车,一张嘴要去李七庄。从火车站到李七庄得四十来里地,这种又苦又累的活儿保三儿当然不干,倒给来子,也算关照他。 可来子一拉上这胖子,才知道拉车是怎么回事。 敢情这拉人,比拉一车土还费劲。来子在家时,也帮他爸拉过土。但土是死物儿,怎么拉怎么有。人是活的,坐在车上一走起来还来回晃。这大胖子足有三百多斤,怀里还抱个大包袱,不知里面是什么,看着挺沉,连人带包袱就得小四百斤。坐在车上一晃,连车把都跟着晃。来子的个头儿本来就矮,腿也短,拉着车就得快步儿紧捯。这样一过海河就喘了,越走越迈不动步儿。他这时才明白,当初跟保三儿说要拉胶皮,保三儿曾反复问他后悔不后悔是什么意思。敢情这拉胶皮不像自己走道儿,走道儿走累了,想歇能停下歇一会儿,可胶皮不行,只要一拉上座儿,开弓就没有回头箭,走都不行,得小跑儿。后面这大胖子不知有吗急事,还一个劲儿地催,稍慢一点儿就用两脚使劲跺踏车板儿,嘟囔着快点儿快点儿。来子跑到海光寺就已经累得不行了,有几回都想不拉了。可再想,倘把这大胖子扔在半道儿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儿,他肯定得急。就这么死拉活拽地好容易来到李七庄,天已经傍黑了。再卸下这胖子,就已经饿得前心贴后心,连回去的力气也没有了。 第二天一早,来子就来找保三儿还车,死活不干了。保三儿刚起,披着衣裳出来,歪着脑袋围这车转了两圈儿,踢踢轱辘,又按了按铃铛,噗地乐了,点头说,还行。 来子说,我可不行了。 保三儿说,没说你,说这车。 来子看看保三儿。 保三儿说,你能这么囫囵着把车给我送回来,我就知足。 四 来子七岁时,惹了这场祸,用一根破铁锨把儿一口气砸了门口儿街坊的几十个拔火罐儿,害得他爸老瘪在胡同里灰头土脸,出来进去都抬不起头。 又过了一年,来子他妈就瘫了。 来子他妈娘家姓胡,在胡同里官称胡大姑。叫大姑,意思是能说会道儿,敢切敢拉,用尚先生的话说,是手一份嘴一份。胡同的人都知道,胡大姑性子急,脾气也大。 杨灯罩儿最怵胡大姑。杨灯罩儿在法租界混过事儿,会说几句洋话。后来不知为什么,跟洋人闹掰了,但在街上见了洋人还爱搭咯。一次来子正在胡同口玩儿,杨灯罩儿跟两个洋人从街上走过来。杨灯罩儿看见来子,先跟这两个洋人说了几句话,就朝这边走过来。来子这时也已看见这两个洋人。来子平时怕洋人,黄头发蓝眼珠,都跟大洋马似的,看着瘆人。这时杨灯罩儿过来,蹲在他跟前,眯起两个小眼儿问,想学洋话吗? 来子虽怕洋人,也觉着新鲜,就点头说,想学。 杨灯罩儿说了一句,怕怕。然后让来子说。 来子试着说了一遍,挺像。 杨灯罩儿高兴了,让他再说一遍。 来子又说了一遍,这回更像了。 杨灯罩儿就拉着来子来到这两个洋人跟前,让他把刚学的洋话再说一遍。来子仰头看看这两个洋人,又说了一遍,怕怕。这两个洋人一听乐了,连连点头。一个洋人还掏出一块糖塞给来子,竖起大拇指说,太比安!太比安!杨灯罩儿乐着对来子说,洋人夸你呢。接着又一本正经地说,记住,以后在街上见了洋人,就这么说。当时旁边的人看着好奇,问杨灯罩儿,教来子说的这句洋话是吗意思?杨灯罩儿这才捂着嘴说,是法国话,让他叫爸爸。 后来这事儿让胡大姑知道了。一天下午,杨灯罩儿从街上卖帽子回来。杨灯罩儿卖帽子没门脸儿,只是摆摊儿,摊儿是一辆平板车,能推着到处去。但他自己不推,雇个伙计给推,他像个掌柜的倒背着俩手跟在旁边。这时一进胡同,胡大姑就拉着来子迎过来。蜡头儿胡同挺宽,能并排走两辆马车,可胡大姑往杨灯罩儿的帽子车跟前一站,把路挡住了。杨灯罩儿正低头寻思事儿,抬头一看是胡大姑,知道来头儿不善,定了定神问,吗事儿? 胡大姑沉着脸,指指来子,看着杨灯罩儿说,你叫他怕怕,叫。 杨灯罩儿明白了,摆手乐着说,闹着玩儿,那天是闹着玩儿。 胡大姑的眼立起来,你们家闹着玩儿,满街叫爸爸是吗?! 杨灯罩儿一见胡大姑真急了,也酸下脸说,没想到,你们家人这么不识逗,得得,以后不逗了。杨灯罩儿这么说,是想给自己找个台阶儿。正要一抹脸儿过去,不料胡大姑一巴掌扇过来。这一巴掌还不是扇,扇是横着,她是从上往下,是拍,拍的劲也就更大。只这一下,啪地就给杨灯罩儿拍了个满脸花。杨灯罩儿没想到胡大姑下手这么狠,一下子给打蒙了,跟着鼻子嘴里的血就都流出来。胡大姑拍了这一巴掌还不解气,又转身一脚把杨灯罩儿的帽子车踹翻了,然后指着他的鼻子说,你想冲洋人叫爸爸,你叫!以后再敢教我儿子不说人话,我把你脑袋塞裤裆里,你信吗?! 说完,就拉着来子转身走了。 胡大姑没瘫时,在家帮来子他爸老瘪拉拔火罐儿的坯子。胡同的人没事儿时,都爱来看老瘪两口子拉拔火罐儿,来不光是看手艺,也为听胡大姑怎么数落老瘪。胡大姑数落老瘪,能一边踩着转滚子数落一上午不带重样儿的,中间还不留气口儿。最常数落的一套话是,我上辈子干了多少蔫坏损的缺德事儿才嬜了你这么个没骨头没囊气没脑袋没屁股掉了腰子没胯骨轴儿的倒霉爷们儿真你妈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有一回,在文庙西“撂地儿”说相声的“大糖人儿”来包子铺吃包子,蜡头儿胡同的人让他把这套话学一遍。“大糖人儿”是出了名的嘴皮子利索,最会说绕口令儿,可胡大姑的这套话学了几遍,愣没学上来。 这年的年根儿底下,胡同里来了个卖铁丝灯笼的女人。这女人长得五大三粗,一脸横丝肉,前后挑着几十个铁丝灯笼,像挑着两座小山儿。进了胡同刚吆喝两声,来子跑过来问,灯笼怎么卖?这女人不知是夜里没睡好,还是刚在哪儿打完了架,好像顶着一脑门子官司,没回头说了一句,论对儿卖。来子又问,买一个卖吗?这女人说,不卖,连办丧事儿的都挂俩灯笼,哪有买一个的!这话就太难听了,还不光难听,大年根儿底下的也犯忌。胡大姑正在院里和泥,一听就不干了,出来用一只泥手指着这女人的鼻子问,你会说人话吗? 这女人也不含糊,迎过来反问,这就是人话,你不懂啊? 胡大姑瞪着她,人话有你这么说的吗? 女人反问,你说怎么说? 胡大姑问,长这么大,你妈没教过你? 女人又反问,教没教过,你管得着吗? 胡同里矫情就怕这样,硬可以,但不能两头儿都硬,有一边稍软一点儿,找个台阶儿也就过去了。一个比一个硬,戗着碴儿一句顶一句地说,天津人说话这叫“拱火儿”。一拱火儿不光两边都没了退路,火儿也越拱越大,这就没法儿收场了。这时,这女人的几句话一下子就把胡大姑的火儿给拱起来了。也是这个早晨老瘪急着走,临出门时,拔火罐儿的挑子把刚熬的半锅棒子面儿粥碰洒了,胡大姑刚跟他着了一通急,正憋着一肚子邪火儿,一听这女人这么说,一撸袖子就扑上来。 一边骂,一只泥手就抡圆了扇过来。 她这一回是扇,手是横着过来的,由于劲儿大还挂着呼呼的风声。但胡大姑是左撇子,扇过来的是左手。这个卖铁丝灯笼的女人没注意,也是打惯了架,本能地一躲左脸,反倒把右半边脸给胡大姑送过来。胡大姑整天和泥,又帮老瘪拉拔火罐儿的坯子,手像男人一样又粗又厚,这一巴掌凿凿实实地扇在这女人的右脸上,啪唧一声,登时扇出一个大泥巴掌印儿。 这一下就捅了马蜂窝。 这个卖铁丝灯笼的女人嗷儿的一声扔下挑子就蹦起来。她本来是想抓胡大姑的头发,但胡大姑已看出她的企图,抢先一步揪住她的一绺头发又往自己这边一拽。这女人一疼更急了,立刻跟胡大姑撕巴起来。但这一撕巴就看出来了,虽然这个卖铁丝灯笼的女人身大力不亏,但显然不是胡大姑的对手,两个回合就让胡大姑按在地上。这女人也不示弱,一反手,又一把抓住胡大姑的胳膊。这一抓胳膊就坏了,这女人是做铁丝灯笼的,整天拧铁丝,两只手就像两把老虎钳子。她在胡大姑的胳膊上只这一抓,胡大姑哎哟一声就蹲下了,跟着一屁股就坐在地上不能动了。 等这个卖铁丝灯笼的女人挑上挑子得胜走了,来子才去把尚先生叫来。 尚先生也懂骨伤。先把胡大姑的胳膊捋了一下,皱着眉说,这女人的手劲儿太厉害了,这是骨折。又说,幸好骨头没断。尚先生说,骨折跟骨断还不是一回事,中医讲,骨折是正骨,骨断就是接骨,正骨他还行,倘是接骨他就没办法了。但尚先生给胡大姑把骨头正好,胡大姑动了动,还是站不起来。这才发现,事情远比骨折还要严重。 尚先生又摸了一下胡大姑的脉象,摇头说,这是弹了。 尚先生说的弹了,意思是“弹弦子”了。“弹弦子”本来是指弹一种叫“三弦”的乐器,茶园里唱大鼓的都用这种乐器伴奏。但天津人说“弹了”,是指“中风”,也就是俗话说的半身不遂。因为半身不遂的病人都是一个胳膊端在胸前,看着像弹三弦,所以才这么说。尚先生对胡同里的人说,胡大姑的性子太急,性子急的人气性也就大,这气性大不是好事,气走肝,肝痹则气滞,所以吃药还在其次,关键是,以后不能再跟老瘪着急生气了。 尚先生是个话到嘴边留半句的人,他的话不能说到哪儿听到哪儿,还得后咂摸。尚先生已看透胡大姑的脾气,知道她人“弹了”,可嘴不会“弹”。但这时,胡大姑跟老瘪的实力已不比从前。她再想像过去那样骑在老瘪的头上作威作福,就得寻思寻思了。蜡头儿胡同的人都知道,老瘪虽是个闷葫芦,也不是好脾气,过去不吭声那是过去,现在真犯起浑来,胡大姑又已经半身不遂,真给她一下子也得挨着。 其实尚先生的这番话,这层意思还在其次,另外还有一层更深的意思。头年夏天,下了一场大雨,老瘪忘了把拔火罐儿的坯子搬进屋,结果让雨一淋都成了烂泥。胡大姑又整整骂了他一宿,高一声低一声,还是不留气口儿,一胡同的人一夜都没睡踏实。老瘪第二天一早挑着挑子出去,这一走就三天没回来。到第四天,胡大姑沉不住气了,打发来子去街上打听。天快黑时,老瘪挑着挑子回来了。一问才知道,是让巡警抓进了局子。那天胡大姑一宿把他骂得狗血喷头,早晨挑着挑子出去,窝了一肚子火儿,买卖也不顺,转了一上午一个拔火罐儿没卖出去。饿着肚子遛到下午,实在走不动了,就来到南河沿儿,想找个地方喘口气。这时河边有几个洋人,在草地上铺了块白布,堆了一堆啤酒,正玩儿捣皮拳儿。一个大胡子洋人看样子喝得有点儿大,见老瘪坐地旁边,就过来拉他,意思是想跟他比试比试。老瘪的心里正没好气,没搭理他。这大胡子不死心,突然在老瘪的头上给了一下。这一下老瘪急了,抄起一个拔火罐儿就朝这个大胡子洋人砸过去。大胡子没防备,正砸在脑袋顶上,血刺地就冒出来,翻着白眼儿晃了晃,一屁股坐在地上。旁边的几个洋人一见不干了,立刻都扑过来把老瘪围在当中。就这样,老瘪被抓进警局,在里边蹲了三天。但蹲了三天局子还是小事,关键是老瘪回来说的一句话。他对胡同的人说,三天还是少了,再多关几天就好了。 有人问,为吗? 他说,局子里蹲着,比在家里舒心。 所以,尚先生提醒胡大姑,别再跟老瘪生气着急,更深一层的意思也就在这儿。倘再把老瘪骂急了,他扔下这个家一走,胡大姑就真得抓瞎了。 但胡大姑毕竟是个急性子,急性子的人心也都浅,并没咂摸出尚先生的这一层深意。自从得了半身不遂,嘴皮子反倒更利索了。过去数落老瘪,是一边干活儿一边数落,得一心二用,现在不能动了,反倒可以坐在旁边,看着老瘪干活儿一心一意地数落。其实这时,来子已看出来,他妈再数落他爸,他爸虽还不吭声,但眼神儿已跟过去不一样了。 老瘪过去拉拔火罐儿的坯子,跟胡大姑有分工,筛土和泥、蹬转滚子,这些粗活儿都是胡大姑的,老瘪只干细活儿。坯子拉出来,老瘪再挑到西营门外。那边有几家砖窑,老瘪都认识,跟人家说几句好话,再帮着推车装半天儿窑,拔火罐儿也就捎带着给烧出来。拔火罐儿只在炉子上用,也就是拎上拎下,本来不用太结实。但砖窑里烧的是砖,烧砖得用大火,工夫儿也长,这一烧就结实了,一敲当当儿响,比炮弹还瓷实。自从那次来子砸了门口儿街坊的拔火罐儿,虽然后来包子铺的高掌柜把事儿都揽下了,胡大姑还是记住了杨灯罩儿的话。杨灯罩儿这人虽然不靠谱儿,可话说得也确实有道理。拔火罐儿不能太结实,得有个用坏的时候才有回头客,一口气几十年用下去,能传辈儿,卖拔火罐儿的就得饿死。既然烧窑的火候儿不能改,就在坯子上改。过去拉坯子,土筛得太细,土一细泥也就细,烧出来自然瓷实。现在就别筛这么细了,土一粗,烧出来的拔火罐儿就酥,一酥自然也就容易碎。 但老瘪一听坚决不干。 老瘪的拔火罐儿虽然没字号,连个牌子也没有,可这些年从侯家后到水西庄,从北大关到南门脸儿,一提“老瘪拔火罐儿”没有不知道的。当初曾有一辆从西营门外过来的牲口大车,拉了满满一车青砖。走到五彩号胡同一颠,车轴断了,眼看这大车一倒,连驾辕的牲口都得压死。就在这时,老瘪正挑着挑子从那儿路过。他拿了一个拔火罐儿往车轴底下一垫,一车砖立刻就稳稳地顶住了。这以后,街上的人就都知道了,“老瘪拔火罐儿”硬得能顶住车轴。老瘪为让自己的拔火罐儿好认,每拉一个坯子,还特意在口儿上捏一下,就为让它有个“瘪”的记号。这时听胡大姑一说,让他成心做得酥一点儿,一下就急了。但他急,也没敢说太急的话,只是吭哧着说,他就会做“老瘪拔火罐儿”,别的不会做。 也就是老瘪的这句话,又让胡大姑急了。 胡大姑自从嫁过来,这些年数落老瘪,哪怕是数落错了,老瘪也从不敢顶嘴。现在自己弹了,老瘪就明显胆儿大了,数落他,也敢还嘴了。胡大姑“弹弦子”以后,每天都拄着一根破铁锨把儿出来,让来子搬个板凳,坐在门口儿看着老瘪拉坯子。这时一听老瘪这么说,就用破铁锨把儿一边戳着地,又开始不留气口儿地数落。但胡大姑这时并没注意,倘在过去,她这样数落老瘪,老瘪也就是给个耳朵,自己该干吗还照样低着头干吗。可这次不是了,他虽然也没停手,却不时地回头朝这边瞄一眼,像有话在嘴里转,只是没说出来。 第二天一早,老瘪又像往常一样挑着一挑子拔火罐儿出去了。这一走,就再没回来。到第三天,来子他妈突然有了预感。毕竟是这些年的夫妻,这时再回想,老瘪这几天看自己的眼神,心里就明白了,看来这回,这个老王八蛋肯定不会回来了。 这一想,心里一气,再一急,一头就栽到地上。 这以后,也就彻底瘫了。 未 完 待 续 节选自《小说月报·中长篇专号二》,点击文末“阅读原文”即可购买纸刊阅读全文。 《小说月报中长篇专号二》 目录 长篇小说 王松烟火 (选自《人民文学》年第1期) 中篇小说 池莉打造 (选自《北京文学》年第1期) 肖克凡非常行动 (选自《青年文学》年第1期) 朱朝敏谁有卓别林的消息 (选自《广州文艺》年第1期) 樊健军冯玛丽的玫瑰花园 (选自《上海文学》年第2期) 王方晨福勇的大河山史 (选自《中国作家》年第1期) 点击回顾精彩往期 百花中篇小说丛书:历史衍连与风格承继湖北作家专稿灾难激活了我们也许已经淡忘了的潜能与勇气“活力”与“新生性”在持续证明着青年的价值,证明着国家现代化背景下文学接力的价值母亲节专题 文学大师胡适、梁实秋、丰子恺、老舍、孙犁、汪曾祺笔下的母亲形象诺贝尔文学奖公布+历届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和代表作第十届茅盾文学奖授奖词及作家获奖感言迟子建:关于年货的记忆孙犁:记春节老舍:我怎样写小说马小淘:别人家的孩子张楚萧红:除了孤绝的品质,她一无所有汪曾祺笔下的“老舍之死”│纪念老舍先生逝世五十周年肖勤:总有人为你守护生命瑛子:无处不在的压力徐则臣:写作训练一定要有,哪怕你是天才蒋子龙:在“精变”的时代里请守住“笨”新科鲁奖得主马金莲:一言难尽并深情挽留特别调查:我们时代的女性写作——34位当代新锐女作家的同题回答苏童:影响了我的二十篇外国小说范小青:来得很快铁凝:时间和我们莫言:文学能使人类的贪欲有所收敛吗黄咏梅:梦里仍知身是客李佩甫:第四人称写作孙频:身在泥淖,渴慕星光张莉:一个多么想美好的人家書 金宇澄:一切已归平静卢一萍:我们都需要救赎尹学芸:故事的N种讲法盛可以:老在路上皮佳佳:虚度的日子董夏青青:我们的姓氏第十八届百花文学奖揭晓《小说月报》年征订启事 《小说月报》年征订启动, 口碑文学杂志, 让经典点亮生活! 全国各城市均有销售, 为了及时读到您心爱的杂志, 可通过以下四种方式订阅: 百花文艺出版社官方微店 1 通过百花文艺微店订阅年新刊 百花文艺出版社淘宝店 2 淘宝订阅年新刊, 请输入网址:baihuawenyi.taobao.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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