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树照的诗：漂在水里的桃花（组诗）

陈树照，当代著名诗人，新乡土诗歌重要代表。年开始创作，迄今在《诗刊》《人民文学》《星星》《诗选刊》《诗林》《绿风》等近百类报刊发表作品余件并多次获奖。诗歌入选古今中外《感动大学生首诗歌》、《天下阅读——中小学生课外读物》、《中国诗典》《年最适合中学生诗选》、《中国当代诗歌导读》等几十种版本。著有诗集《邂逅阳光》《梦在江南》《露水打湿的村庄》等多部。曾出席第21届青春诗会，首届《十月》诗会，首届海子青年诗歌节。年荣获徐志摩诗歌奖。

１、《洗牛》

一头膘壮的老水牛

在稀泥坑里伸张四肢

翻滚的动作像黄泥腌蛋

老水牛正在腌制自己

主人大声吆喝

它似乎没有听见

一根鞭子狠狠地抽过去

老牛猛然起身奔跑

泥水四处飞溅……

终于跑累了它停下来

身上的泥水还未晒干

汗水却从它的鼻尖滚出来

它回头看看身后的主人

看看脚下那片新耕的泥土

朝天空吼了几声

那长长的叫声

很快就在酷热的正午消失

主人骂它倔犟一阵抽打之后

又心疼地用井水给它冲洗

这头黑色的老水牛

不会跪下也不懂得珍惜

以至那个瘦小的男人

一遍又一遍

也未洗尽它那庞大的身躯

２、《卸下犁杖的牛》

卸下犁杖的牛在早春

将粗大的嘴巴贴近草皮

夕阳镀亮它的身躯

并投下暗影

像一台笨重的割草机

沿着草的方位一个劲推

那些肥嫩的水草小黄花

还没来得及授粉结籽就被收割

老牛一边吃草一边晃动尾巴

偶尔抬头向四处张望

然后打了一个响亮的鼻喷

低头又重复它那啃食的老手艺

一只鸟落在它的背上

又掉进更深处苇草掩藏它的身躯

像父亲弯腰在稻田里除草

节奏仍和耕作时一样

缓慢坚定这让我终于明白

它的身后为什么总有一根鞭子

一个亲近土地的人

那人有时是父亲有时是伯父

这老哥俩手艺也彼此娴熟

动作比它更坚定更缓慢

接近黄昏大雁掠过河套

风抚摸草甸与水面构成的傍晚

这辆来自春天的运草车

多少有点超重而那鼓胀的车厢

开始消化疼痛

３、《故土》

这个滴哒露水的早晨

多么清爽，麻雀在林间鸣叫

牛在江湾里吃草，我在田地里干活

整整四十年，城市浪费掉我所有的青春

如今我回到村庄。童年的伙伴都老了

有人已搬进西山。曾住过的那间茅草房

也变成小洋楼。曾使唤过的牲畜

早已被人剥皮吃肉。用不了几年，

这头新买的老黄牛也会死掉

……这些我已不再太难过

一想到飘泊时光，我就落泪

所幸的是，我剩下的这把老骨头

最终又回到了故土！

４、《黄昏》

三个胖女人在河边洗澡水珠在她们光溜溜的身上流淌一个拄拐棍的老妇人站在石桥上她手搭凉棚眺望夕阳下的流水漏风的嘴巴不停地呼喊着小红小红三个胖女人齐刷刷地回头随即一阵清脆爽朗的笑声刮到了对岸

５、《田间黄昏》

远处牛背负落日吃草父亲沙哑的责骂声打破了原野的宁静挽起袖管的父亲此刻正指着垄沟心疼地拿起豆秧二哥发火

长我几岁的兄长他不敢吭声仍旧弯着腰小心翼翼地捡起那些被误除的豆秧我在爷爷坟前玩耍木马光着膀子的大哥腰带上的红布条在他肥大的裤裆间来回晃动我充他笑二哥拄着锄头使劲瞪了我一眼接着咕咚咕咚

灌了几口罐里的红糖水又开始小心翼翼地除草了

６、《父亲活着》

一进村口就能看见父亲井旁打水的那只木桶套牛犁田的身影就能听见父亲挑谷过桥的脚步和那一年四季风雨不误的咳嗽父亲活着确实活着活在这个小山村活在他自己的土地里一次逃学给我的暴打至今还痛还留有伤痕他怕我和弟弟娶不上媳妇哥哥姐姐住不上新房子母亲的老寒腿过不了冬这些他都怕怕得失眠怕之入骨怕病虫害怕无米下锅甚至怕小侄子的书包破旧了但他不怕自己的咳嗽你听那咳嗽又在村头响起断断续续的还是那种冲血的疲惫的腔调没有改变他还活着活在咳嗽里在那两眼黑洞洞的猎枪里还是手捂胸口在黎明黄昏脱坯除草看水看庄稼秋风一天天加速他的咳嗽也在加速也就是这种咳嗽啊像一把冷飕飕的刀子时时片削村庄片削自己片削我们儿女的心

７、《祖父》

有一年我看见他在自家的院子里使劲地捶打一块铁站在火炉前光着膀子翻来复去捶打炉火正旺汗在他身上滚他一边反复捶打一边缓慢地拉动风箱他要给栓在树上的那匹马制作一副舒适的鞋子那匹马并不领情总想用蹄子踢他他左躲右闪突然他抱住马头向前弯了一下腰马就倒下了炉火还在烧鸟儿

顺着黑烟叫了几声

树叶一片一片地砸下来粘在他的背上这是在自家院子里的那个傍晚还留有马粪的气息秋风从屋顶上吹下来打了一个滚儿让他享受到片刻凉爽和幸福

８《田埂上那小憩的女人》

田埂上那小憩的女人搓去手上的泥咕嘟咕嘟喝空陶罐里的水一手擦脸一手抱起哭喊的孩子靠着树根坐下露出那双白颤颤的奶子

这已是晌午四周看不见人影儿

只有那小憩的女人轻轻晃动孩子拢拢蓬乱的头发

哼唱谁也听不清的小调此刻蜜蜂开始大面积轰炸油菜花涌动着金黄孩子吸完左奶换上右奶

吮着吮着

就在母亲的怀抱里睡熟而田埂上那小憩的女人手搭额头向远处望了望望着望着也随那淡淡的芬芳入梦了

９、《扫墓》

大哥用镰刀砍去疯长的野蒿

赤脚踩实新添的泥土和草皮

嫂子擦拭完墓碑摆好供品

面对燃烧的黄纸哭起来

她在祈祷着爹娘显显灵

保佑我将来考个好大学

烈日当空鸟鸣透过庄稼

从山溪间传来这个清明节

我们一家人汗流浃背

跪对黄土磕头再磕头

青烟里我仿佛听见

犁铧碰撞骨头的声音

仿佛看见父亲仍在充血的咳嗽

母亲仍穿那件脏兮兮的布衣

向我们走来

10、《洗衣的母亲》

母亲站在池塘面对长长的石漂

弯下身子水花溅起一阵阵捶打声从南岸传来声音似乎很远又很近从闪动波光的水面爬来断断续续在秋风中穿行揉搓捶打再揉搓那动作像老木匠外公用斧子刨子清洗木头最粗糙的部分我在河套犁田看见母亲拢扎苍白的头发挽紧灰色的裤管左手按住衣服右手举起棒棰一下二下重重砸下去那声音和我手中使唤老黄牛的叫声很接近沉闷中总是带着苍茫晚霞透过岸柳把众多的光线一车一车往母亲身上堆五岁的小侄子一边跑着

一边哭着喊奶奶母亲擦了擦湿湿的身子仍在一个劲地揉搓捶打盐泥土杂物和一些阴影在母亲身边晃动

并一一散尽……

11、《饮牛的嫂子》

嫂子逆风走在雪地上

步履比身后那头老黄牛还要慢

她单薄的衣衫

与那些枯黄的稻草

正在承受这场风雪的袭击

太阳出来了雪仍在下

嫂子拢拢头发手捂着胸口

清除牛身上的积雪

牛闪动着泪眼看着她

晃动尾巴

将宽大的嘴巴埋进池塘

扯一捆稻草搬进牛棚

再扯一捆挡住棚口

用扫帚扫一扫草屑

然后石墩上磕一磕鞋底

使劲咳嗽一声

就闪进村口

而那头吃饱喝足的老牛

探出头来朝嫂子离去的方向

长长的叫声像一槌重鼓

响在傍晚的风雪之中！

12、《扛犁的人》

扛犁的人走在弯弯的山路上

牛晃动尾巴停下来吃草

他却挥起鞭子严厉地吆喝

好像他仍在耕田

他左肩扛着的铁犁

像一只栖落的大鸟

右肩的种子塑料袋

被山风鼓得呼啦啦响

他一撅一晃

正在穿过那片新翻的泥土

像一只小蚂蚁扛犁的人

被坡地隐去再爬出来

那瘦小的身躯所有的努力

只是在平衡他两肩的负荷……

接近村口

把牛放入池塘饮水

卸下犁洗手洗脸洗腿

并使劲地咳嗽一声

篱墙小院窗口那盏灯

立刻就亮了起来

13、《漂在水里的桃花》

那年清明节我随大哥去乡下

给他女儿上坟一朵桃花

从身后飞来粉红色的小花瓣

鲜艳得像纸灰里的火焰

我顺着小路往前走

一园桃花正开得平静而绚烂

一些桃树正在怀抱幼子

另一些飞花

像一只只踏浪的蝴蝶

落在水面上随波逐流

前面是水后面是水

深深浅浅都是水

牛溪河像一条弯曲的天路

跋涉在大山峻岭之中

那些泊在浪尖上的飞花

将要漂落何处？

没等我找出答案墓地那边

传来嫂子地哭喊我那可怜的嫂子

为她16岁打工进城不到一年

被锯条切开头颅的女儿伤心痛惜！

等大哥把她扶起

我看见嫂子那张满是泪痕的脸

与这个温暖的春天相比

是多么的灰暗……

14、《风中母亲那件蓝布衫》

记忆里母亲那件蓝布衫在村口地头在风中

孤单的猎猎抖动那响声

至今仍我温暖亲切感动我迷恋这种声音我的听觉源于这面风中的旗帜每一缕风每一片雨

每一次击打音节的细微变化都在母亲十月怀胎

我温暖的住所里感知

虽有锄头铁锨的碰撞声

洗衣木棒的捣衣声但丝毫没有影响它作为尘世最初最动听的声音传给我那些纺棉抽线的动作

那些充血的咳嗽哭泣都让我幸福地落泪我迷恋这种声音像高远的鸟儿迷恋森林我迷恋这面风中的旗帜

那淡淡的乳香味道

抚养我一天天长大

我迷恋那蓝布衫的色彩那是蓝天的蓝海水的蓝路边野花的蓝

直到今天我穿什么衣服

都没有穿上那身蓝来的那么自信和温暖我迷恋这种声音啊

这蓝色的声音

已溶入我的血液包括那粗布衫散发的汗味风中越吹越清瘦的背影

15、《百年之后》

百年之后我仍喜欢清晨

站在窗前等待阳光射进来

树叶滴哒露水也落在我的脸上

我紧闭双目倾听枝头

那下雨似的鸟鸣

那时我还要粗茶淡饭

但一定要有一个小女儿

我喜欢她口齿不清地喊爸爸

她歪歪斜斜地向我扑来

我相信那就是春天的脚步

百年之后多好啊

我就是另一个我

将和你在一首诗里相遇

那时没有战争瘟役

甚至欺骗暴力也没有

那时我还可以大胆地去爱

爱蓝天白云爱万物生长

泥土里蠕动的小蚯蚓小蚂蚁

我都要向它们致敬！

陈树照的这组诗，无论是写膘壮的老水牛、黄昏河边洗澡的女人，还是写自己的父母亲和祖父，都散发着淡淡的泥土气息，这从另一个侧面反映在当下城镇化进程中，乡村几近消失，人们的乡土情节也在机器的轰鸣声中变得七零八落的客观现实面前，诗人的思想是向内的，他的情感深深根植于故乡的泥土情节之中。在这组诗中，诗人以新乡土诗人的自觉和灵动的触角进入具有深刻文化底蕴的乡村，这是一次思想的返璞归真，也是一次灵魂的精神还乡。他的诗作语言朴实自然，情感饱满真挚，意象灵魂飘逸，画面活灵活现，有很强的时代纵深感和历史厚重感，展现了一位新乡土代表诗人的实力。

　　 　　 　　 　　 　　 　　 　　 　　（诗评人佘正斌）

《海诗刊》是一个立足海南，面向海内外的诗歌 　　　1、本刊年底将挑选出优秀作品结集出版（暂用《〈海诗刊〉年优秀作品选》书名），并开展“《海诗刊》十佳优秀诗人”评选活动。

2、经与《现代青年》、《椰城》、《洋浦湾》等文学刊物协调，这些杂志均设“海诗刊”诗歌专栏。

3、本刊与《海口晚报》联合主举的“《海诗刊》诗歌沙龙”已启动。沙龙以访谈为主，兼以诗歌朗会、诗歌交流会等活动为辅。访谈将邀请海南本地诗人或来海南的各地诗人就某一诗歌主题进行访谈（海南森林城市酒店将免费提供活动场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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