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友简介

俞樟铃，我校83级校友，现任绍兴市中级人民法院执行局副局长兼执行庭庭长。

“寻常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乡下人平时在畈里起早摸黑，一年到头种春、夏两季水稻，大麦、小麦，麦垄里嵌大豆，终年还要熬熬省省，每当春夏之交，却还是连饭米也接勿着。过年时，小辈们为长辈做寿，箩担里，两百、五百的糯米果，两条胖头鱼，一方肉里贴了红纸，箩绳里系着一绺红绒，一路从田畈里挑过，这世上顿时春风浩荡，觉得贫薄之中还有富贵，还有汉唐盛世的遗风在。一生漫漫辛苦路，在这些四时八节中，使乡下人的生活顿时显得端庄流丽，可比山上樵夫担柴歇在路边凉亭里，揩汗看看人世的好风景。

田稻收割后，接下来的日脚一步一步向好里去，过年的气氛就渐渐浓起来。

冬至大如年。这日下半昼，父母就开始在灶间洗菜煎炒忙碌。我们四姐妹荷锄上山去竹梢湾祖宗坟头上挂标添土。天气阴冷，叶落山空，添土犹如盖床被，免得祖宗受寒苦。我们站在坟前，手持三炷清香鞠躬行礼，与祖宗对话也是一脸正经：“太公太婆爷爷，今天冬至了，请你们回来做冬至。”世俗的民间，生者对待死者仍是像他活在人世间似的关怀体贴。夜里，堂前八仙桌上点烛燃香，菜肴九盘头，等着祖宗回来坐到堂前上皇头。

到了腊月，家家户户做年糕。村里人挨家挨户把事先浸在七石缸里的晚米，挑到井塘里舀井水来淘净沥干。一箩箩的白米像珍珠，从井塘边一直排到照墙下。

半夜里起床，手拉车拖米、白柴去樟树下村里的踏碓房，照墙下大路上，浓霜披野，砭人肌骨。早晨，天刚发白，踏碓房里已人头济济。大人烧火说笑来回跑着搬蒸桶，捣臼一齐踏糕花。男子持杵捣年糕。小孩去堆叠着年糕的竹簟里打滚嬉闹，扯着大人衣盖，缠着要大人捏糕花做白兔鸟雀十二生肖动物。大人也依顺了小孩，去热气腾腾的蒸桶里撮了糕花，帮小孩捏做。

接着是去镇里赶市备办年货。这日，我和小姐姐凌晨两三点钟，听到头遍鸡啼就起来，捏着豆制品票，挎篮走五里路，去甘霖镇上街头豆腐店里排队买豆腐油豆腐豆腐干，见豆腐店檐前昏黄的路灯下，早已有人呵着热气缩着头颈蹲在排门旁边排了队，天快亮时会一直排到下街头。清晨，排门一打开，众人就挤挤攘攘，在石桌前面把篮子擎过头顶，你抢我夺，像不要钱白拿一般。荤、素菜买回来，又买蜡烛香纸以备敬神敬祖。

又上竹梢湾金山湾斫柴。过年要烧的柴都要去山上斫回来。男人们上山，中午饭由女人烧好，摆到门前大路上箩担里，专门有人挑上山，大街上静静的，很好的冬阳。一天斫下来，每户可分二三担。斫柴要从山脚下斫起，一直要斫到山顶，像剃头一样，总要斫七八天。

农历十二月十六，是我的生日。其时，年糕已做好，过年猪肉已称回来挂在灶间窗口。这天，我放学回家，未踏进门槛，见母亲笑眯眯，问我：“今天是什么日子？”我老早就开始盼生日，就马上回答：“今天是我生日。”母亲就去灶间端来满满的一碗大蒜肉丝炒年糕，用碗盖着，放到堂前桌子上。我放下书包，掀开碗盖，一股香气蹿出来，我狼吞虎咽把它来吃了。母亲仍是坐在堂前看我吃，脸上笑眯眯。

十二月廿三凌晨，我还睡着，父亲已经早起，烧好早饭，在青油灯影里掀开镬盖，热气里端出一碗豆腐一碗肉一碗饭摆在灶梁，插上一炷清香，送灶司菩萨上天，祈求灶司上界言好事，下界赐吉祥。

此时，天还未亮，村后毛竹园里，传来猪直直的号叫声，我梦里惊醒。父亲说：“村里又在杀年猪了。”村里杀年猪，我经常瞒着父母去看，先是四五个男人把猪从猪圈里拖出来，前面一个人抓住猪耳朵拉，后面几个人抓住猪尾巴推。那猪也知道末日到了，拼命地号叫着躲避反抗，却终于无济于事。被摁在早已拼缚好的两张长条凳上，杀猪佬叼在嘴上的那把尖刀一下捅进了猪的喉咙，猪“嗷嗷”地叫了几下，最后“嗷”的一长声，就不响了。

清晨起来，刚开门，佳渭阿婶就有满满的一碗猪血送过来。

十二月廿五，这天一大早，把家里的门窗都掸了尘，把旧年画换下来，贴上新年画。天气阴沉沉，夜里，屋外檐飞数片雪，远处已传来稀稀落落的爆竹声。父亲用白柴在灶前焐粽子，铁火叉捅着灶膛猛火，听着灶膛里的柴火“呼呼”地发笑，灶前晚稻草，甏里焐着自酿的糯米酒。

到了十二月廿八，父亲半夜里就起来在尺八大镬里炖鸡焐肉，瓦罐炭火炖猪蹄。母亲在灶间厨房把碗筷整理得叮当响，在砧板上斩肉的声音，听起来也是温暖。那只大花猫也蹲在灶梁上看，不时温顺地叫一声：“喵——”我睡在床上，听母亲从灶间走到堂前，又从堂前走到灶间。我闻到香味就忍不住穿好衣裳爬起来，只见大鱼大肉的热气腾腾，已搬到堂前八仙桌上。我去桌上抓了一块，拖进嘴里吃。母亲脸上微微笑，却说：“不可乱动，先要请家堂菩萨。”这时，天已蒙蒙亮。父亲开出堂前门，手持三炷清香在檐头对天遥拜，请菩萨来落座。菩萨请回来，桌上红烛明明亮，父母神色肃穆，我也在桌旁肃然伫立观看，这时的人已像是天地一般的正经，有着悠悠千载之思。

终于到了大年夜，老屋里洋溢着过年的气氛，耕具织具皆放置角落休息。远村近邻密密的鞭炮声，似乎在告诉人们，真的过年了，此时家家户户的灶间都有灯光，主妇围着围裙在烧年夜饭。街上晒场上已无人影，都回家去吃年夜饭了，听得见门前溪水响。

这一夜“长夜红”。堂前门大开，所有的灯都点得明明亮，灶梁上的一对大红烛也亮。母亲吩咐我去上街头请娘娘、叔叔来吃年夜饭。娘娘对着面盆架上的镜子，梳好髻，网罩罩了盘相头，穿了件对襟蓝布衫，踮着小脚，同叔叔从上街头到我家来。这时，年夜饭已上桌，白切猪肚、油豆腐烧肉、千张小炒、青菜皮卷，努力凑了丰盛的十二盘头。饭碗里盛了一片片的蒸年糕，插上一双筷子，也在桌上摆好了。年糕年糕，年年高升，喻示着来年吉祥如意。

父亲见娘娘已到，便从灶间移过大红烛，放到桌子上。我帮同点香。父亲整整衣冠，持香走到门口，朝天遥拜，祭告祖宗，喃喃地说：“过年了，请太公、太婆、爷爷、娘娘、爹爹来吃年夜饭。”过后就把三炷清香插到桌上。祖宗大人就这样被请到了家里，让他们坐上皇头。父亲说：“请菩萨要快，因为菩萨要普度众生，吃了这家还要奔去那家。请祖宗大人要慢，要让他们慢慢地度岁。”我们就在桌旁伫立，静静地看着祖宗大人吃，看着烛光静静地摇曳，袅袅上升的青烟，真像是祖宗的灵魂。我们不敢大声言语，我去碰碰桌凳，父母也是不允许。父亲在八仙桌前三拜九叩，焚香祈愿：“保佑子女聪明智慧”、“保佑来年顺顺利利”。接着，我们轮流跪拜烧佛纸，门外一阵风吹来，纸灰飞扬，是祖宗们高兴，在拿下辈的钱享用了。接着还要尊一次酒，估计他们吃得差不多了，父亲拔起桌上的三炷香又去檐头朝天遥拜，送走祖宗，把那清香插在门口墙角砖缝里。我们就移移祖宗吃过的桌凳，团坐在一起吃年夜饭。

《易经》说：“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天地有尊卑，长幼又有序，周人的礼制也由此而来。堂上红烛高烧，满桌香气氤氲，娘娘坐在上皇头，犹如《宝莲灯》里华山圣母娘娘的贞定，有一种天长地久，又如皇帝垂拱坐在龙庭里，天下便安定，家宅便安定。父母的皱纹这时也都舒展开来，叔叔、大姐、小姐、我和弟弟一家三代人围着，热热闹闹。一切世俗和劳苦都放置脑后，温柔的话语像春雨，说些感触年华的话，说说一年来的收成、明年的雨水，希望明年有一个丰稔之岁。

吃过年夜饭，娘娘、父母、叔叔将早已准备好的压岁钱分给我们，都是一张张崭新的两角钞。有一年年夜，娘娘把蓝色手巾包一层一层地打开，拿出一张两角钞，问我：“你今天几岁？”我答：“六岁。”“那你明天几岁呢？”我连忙答：“七岁。”“那后天几岁呢？”我说：“七岁。”娘娘道：“真聪明。”并嘱咐：“明天又长大一岁了，要听大人的话。”我心不在焉地“嗯”着，把压岁钱塞进袋里，穿过墙弄堂，转头呼啸而去，去照墙下，去晒谷场放爆竹，看喷出的火花。十二点敲过，又跑去晒场上看大人放开门炮仗。到了后半夜才怀着单纯的喜悦回屋里睡觉。见父母仍穿着新衣坐在堂前守岁，一对红烛明晃晃，只觉千年祥和光阴。

我睡下了，从窗口望出去，只见屋檐积雪已盈寸，田野雪屋透窗明。我还惦记着明天穿了新衣，拿着压岁钱到甘霖镇。那里有百货店，店里有金枣，红绿纸包的酥糖，芝麻饼。还有年画铺，玩物摊，还可以看西洋镜……

前人诗：“一夜腊寒随漏尽，十分春色破朝来。”翌日早晨醒来，已是新年，只听得千家万户已是迎春的爆竹声。母亲穿了新衣开门，果见满窗红日，映照门上对联：“听毛主席话，跟共产党走。”母亲在灶间唤我起床：“今朝猛日头，是个好日子，好起床哉。”我睁眼向窗外一看，果然是日出东方一片红，连忙从床上爬起，先洗过脸，再去灶间喝橘皮糖茶。这时，姐姐已在灶间帮母亲烧好了糯米汤团，粽子年糕也已热腾腾地摆到了堂前桌八仙上。

一年头一个日子，开门要讲吉利话。母亲在年三十夜就叮嘱：“‘二’要说‘一对’，‘四’应说‘两双’。”有一年年初一，东王村钱时运因为亲戚要结婚，天不亮就来我家借箩担。母亲听见门外雪地里有人敲门，问：“侬是谁？”门外一个洪亮的声音：“东王时运。”母亲顿时喜形于色，认为这是一年中的一个好兆头，连忙起来，执灯开门，连声说：“时运，快进来！时运，快进来！”时运笑道：“我是来借箩担的。”母亲又连忙道：“有，有。”

这一日，人们一般不走亲戚，也不惊动扫帚畚箕，因为它们也忙碌了一年，也要休息。镇上店家也多是关了排门。大人只是说笑着穿了新衣在樟树下晒场上放冲天炮仗。小孩新衣裳裤袋里塞满了番薯干、瓜子、花生，也在照墙下掩耳放百子炮。上街头的河生，住两间低矮茅屋，平常吃了上餐没下餐，总是吃番薯玉米的时候多，穿出来的衣裳也像丝瓜筋，他老婆从小患过脑膜炎，整日口角流涎，逢人只会“嘻嘻”傻笑。他每天一大早把一群鸭娘从鸭棚里放出去，太阳落山从田里赶回来。他儿子才一二岁，二十来只鸭要养活三个人，生活实在不容易。他对贫穷似乎失去了感觉，觉得生活就是要这样过，把贫苦忧愁相忘，今天也穿了件洁净的旧衣，到晒场里开心热闹。

初二开始，大路上来来往往都是客人。父亲也笑眯眯地去邻家走走。也有人到我家道地里晒太阳讲闲话，母亲也是当客人看待，热情地端出瓜子、花生、泡出橘皮糖茶。我家邻居，南首是银潮阿婆，家里虽不富裕，却是楼上楼下的中农人家。银潮阿公早已去世，两个女儿霞飞、霞芬也已出嫁，年年正月初二携家小回娘家过年，看望母亲。今天也到我家道地里来坐坐，管我母亲叫“阿婆”。母亲也坐着陪她们讲闲话，晌午的阳光映照得道地新鲜明亮。远处有午鸡在啼，好烧晏饭了。

阳光陌上，皆是提篮挑担穿新衣走亲戚之人，一路人家笑语声，好像当年洛阳大道上，公子小姐游纵。对面碰到问起，答是去丈母娘家，去外婆家，或是去舅舅家、姑姑家，话语里透着喜气。田野上春风十里，路边麦田里，残雪莹莹，燕麦已是青青……

一年正月初五，东王村里有庙会，在香火堂前搭台演戏。三四里路外就听得见丝竹锣鼓声，大路上不断有人拥来。台上正唱《送凤冠》，是王玉林考中了状元，穿着大红袍，出来送凤冠，花脸婆婆“若要好，大做小”，笑嘻嘻地奉劝媳妇李秀英忘记过去的苦楚委屈，劝她披上凤冠霞帔，做状元夫人：

叫声媳妇我格肉，心肝肉啊呀宝贝肉。

阿林是我格手心肉，媳妇大娘侬是我格手背肉。

戏文台下挤满了人，有玩具吹气泡、烟花、爆竹、瓜子、花生、甘蔗节摊头，非常热闹有穿青布长衫者敲着钲锣，拉西洋镜叫喊：“南京长江大桥，镜子里面瞧一瞧。”小孩穿得簇新，在人群里钻来钻去。

看完戏回来吃晏饭，已是下午一二点，太阳朝西，见渠道边柳树，已暴出新芽。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大地无私藏，日月无私照，这绝胜烟柳也到了乡下。在我们乡下，穷虽然穷，但听听散入千家万户的爆竹声，看看苦尽甘来的民间戏曲，穷也有穷的喜气、热闹和希望。

俗谚：“十三乃是阳公忌，十四是个灯下节，十五是个元宵节。”正月十三阳公忌不宜动土，也不作兴挑着桶担去畈里浇青菜洋番薯。

正月十四，太阳还未落山，屋顶炊烟，家家户户烧起了亮眼汤，亮眼汤即是一碗青菜汤年糕，碧绿青菜，清澈见底。大人小孩捧了亮眼汤，坐到大街石凳上吃，天还有点冷，吃好了就捧着空碗回家，喝过亮眼汤，眼睛亮堂堂。

正月十五是元宵，人山人海闹盈盈。我村元宵节却没有花灯可看，也是平常地吃了夜饭早早睡觉，唯听远处还有零星的爆竹声……

(图片来自网络)

（源：陇上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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