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青丸二
清水镇这几年一贫如洗,衣裳几年才穿坏一件,但吃是最紧迫的事,陈慎芝拣了一门豆腐生意做。从此陈慎芝双手推着磨,推啊推啊……推着笨重的生活朝前走。能怎么样呢,为了小豆子也要活下去,陈慎芝咬紧了牙。这些年陈慎芝的额头渐渐刻上了皱纹,双眼也钝下去,浊下去...像是一阙冗长的悲剧正咿呀呀地扯着嗓子唱。所幸成顺也看不见,陈慎芝下意识地摸了摸下颚。陈慎芝一惊,原来他仍在她心里盘旋。而对于陈慎芝每天一块豆腐,青丸已经不拒绝了,也常常往陈慎芝家送东西——初夏的蘑菇,冬天的柴火,以及她从不保留的力气。从陈慎芝家要走一段长长的路,青丸才能到家。一个在镇上的头,一个在镇上的尾。拎着豆腐唱着小曲的青丸快步走在路上。山上黄了叶子的树,在等候太阳。太阳出来了,又走进朝霞去。野甸上的花花草草,在飘送着夏天荷尔蒙的气息。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情愫在靠近,日渐逼近。青丸放慢了脚步。癞皮刘晊迎面而来,五官也是有的,鼻子在那,眼睛也一双匡在脸上,可不知怎么搭配的有一种奇异的不协调。耷拉的头发黏在头皮,就像一泼头油撒上去。癞皮正名叫刘晊,晊有”大而明亮“之意。癞皮的眼睛忽然发出亮光,像要照耀世界似的,灼灼的亮光。眼睛里倒映着青丸的脸庞,这一张无懈可击的脸庞,尖下巴,眼线张扬飞出去。青丸的双眼总是炯炯有神,直接照见了一颗无染的心。癞皮刘晊突然对于自己穿了一个夏天的泛了灰的蓝布衫,袖子的肘部也被磨损得厉害,他感到十分窘迫。癞皮刘晊急忙躲到路边的草丛中,青丸背着一把柴经过,对草丛中那双炙热的眼睛毫不知情。这双眼睛盯了她五年。癞皮刘晊的口水往肚子里咽,喉结猛地一缩。癞皮刘晊是镇上远近闻名的懒汉,上无爹娘,炉灶背上身,走到哪是哪。反正癞皮刘晊家已经穷徒四壁。对于生活,他一贯以来都躲得远远的,省着力气是要干大事,而眼前尽是些毫不起眼的小事。他总说吃了还不是要拉出,在肚子里过个场而已。癞皮刘晊认为这过场没啥必要。实在饿得慌,他就去溪边喝一肚子水搪塞。癞皮刘晊家最值钱的是那把墙上的镰刀,割草割稻砍柴切菜甚至是刮胡子,镰刀集万千功用于一身。他特意留两撇小胡子,勤加修剪,镜子没有怎么办,上溪头去。一整溪的水都成为他的镜子。多年前青丸砍柴回家的路上,恰好遇见从溪头回来的癞皮刘晊,青丸微微点头一笑,刘晊的身体有个自己想吼,想叫,想撒着欢儿告诉世界——青丸对他一笑,比山上满山的红杜鹃还要美。这一笑像是招了一个奴仆,之后的每天癞皮刘晊的双脚不受控制地往青丸家附近跑。对于青丸父女的生活,癞皮刘晊那里有一本账目,账本里癞皮刘晊装着成顺与陈慎芝的事,实在饿极了,癞皮刘晊就从他的账本里翻出这一页让陈慎芝交出豆腐豆浆,癞皮刘晊得以饱餐一顿。陈慎芝倒也不怕癞皮刘晊的恐吓,她一个寡妇,成顺一个鳏夫,有什么见不得人。但她担心小豆子,一个孩子承受外面的风言风语,还不如用豆腐堵住癞皮的嘴。她也担心青丸知道此事,对她心生嫌隙,某种程度上她倚靠着这个战友。她也能从这个战友得到成顺的情报——在她心里,成顺是胆小鬼,不敢娶她,畏首畏尾。但成顺被太阳熏染的肌肉一鼓一鼓吹动着生命的气息,她迷恋那种气息,闻到那股气息,她的身体有一种强有力的喷泉涌动。所以连成顺看她时那一种想爱又不敢的憨态,她也迷恋。这天,青丸去陈慎芝家讨学做草鞋。正巧镇上的王婆家有喜事,陈慎芝忙着加做一屉豆腐。陈慎芝说道:”王婆家的豆腐用点心做,她可是咱镇上的保护神。把神伺候好了,好日子就有指望了。“青丸帮着推磨,额尖细密的汗,终于一屉豆腐做好,陈慎芝交代小豆子一路上别跑别跳,怕晃坏了豆腐。小豆子出门送去。这时陈慎芝才收起忙碌状,往身上的围裙揩干两只手,让青丸拿出麻线,起针,一针上一针下。青丸拿回麻线,试着织几下,陈慎芝已把磨擦得干干净净。再等青丸编出一小截,也就烧水的功夫,陈慎芝把一竹筐衣服也洗完了。陈慎芝像是总比别人多两只手。青丸掌握了陈慎芝教给的诀窍,低着头做着草鞋。陈慎芝走过来,拿起麻线利索地织起来。两个人坐在午后的阳光中,面对面坐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青丸忽然说起爹最近的情形,称得上有点糟糕。他经常自言自语,那些语言散落在黑暗中,一根根针似的把黑暗一点点刺破。他时常分不清楚自己是在梦中,还是现实。但青丸看见爹眯起眼睛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情,青丸就明白那时的爹已坠入到一个非现实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一个名字经常被提到——小霜,小霜正是她的小名。这个名字只有成顺知道。陈慎芝一听,针扎进小指,顿时血涌出来。青丸连忙放下手中的线,随手抓起一条碎布缠绕受伤的小指。见血止住,青丸又回来做草鞋。青丸说:“我爹估计想我娘了。”这时青丸想起小时候拉着爹问娘的事。青丸:“娘长啥样?”成顺:“你娘长啥样,你去问问镜子。”青丸:“噢...和娘长得一样吗?”成顺点了点头,继而又叹了口气:“要是你娘还在...”青丸也无数次想过“要是娘还在”,在她从山上砍下的柴背在肩上背不动时,在她打开米桶米桶空空时,在她打开锅盖锅里连烂叶子也没有时,在她发现爹永远看不见时,在爹喝醉倒地她用尽力气一步一步把爹搬上床时,她心里滴着血无声地叫着——娘啊,你为什么不在?直到小豆子从外面跑回,青丸才从童年的回忆中被拽回来。青丸默默地在心里说:“娘要还在,爹就不会失明了。”青丸收起手中的麻线,说了一些感谢的话,笑着要往外走。陈慎芝叫住青丸,让她等等,陈慎芝跑到磨坊,她手抓了几下豆腐,一块完整的豆腐瞬间变得伤痕累累,陈慎芝把豆腐交给青丸,“家里这块做坏的豆腐拿回去。”清水镇地处赣东北低山丘陵区,乐安河上游。村落依山而建,村民房屋呈阶梯状扇型分布。这清水镇是这一代最穷的镇了。清水镇的人也不懒,时运不济,风啊雨啊灾什么的一直往这个山坳灌。穷也穷得有理有据。一对人马正徐徐地前往这个小镇上。来了一个小戏团,同行有六个人,两男四女。他们坐在一辆浑身发出声音的卡车上,随时要散架似的,车上有个小莉的女孩尖声叫道:“天啊,快点到吧,我的魂都给颠没了…”。另一个胸口挂着珍珠项链的女孩,嘴里像是念经似的,汽车的声音太大了,听不清在念些什么。汽车上了些山,转了些弯,窗外光景呈现出一种朝气蓬勃的景象,远处的稻浪有节律地舞动。这一路上,阮生一直看着路上的景色,他从自己的世界里渐渐走出来——他是阮家唯一的独苗。阮家从曾祖父那一辈就矢志不渝地钻进官场,阮家的每个人都须是家谱上的耀眼的一页,这是阮家的家规。阮生讨厌那个家规。整个迂腐的大宅有一张巨大的嘴,把人的最宝贵的东西都吃掉。在那个家,他就像一只背着重重的壳在尘土里蠕动的蜗牛。一到剧场,阮生立刻觉得自己化成了一片云,一团雾,自由地来来去去,没有重量,没有遮挡。这种自由感就像鸦片一样,成为他身体里的一团火。这种情形发展了下去,阮生已深深入迷。刚开始也只是票友,捧捧场罢了,阮家父母也不太在意,到后来发展到非戏曲不可,已经来不及阻止。阮父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唯一的儿子要成为戏子,终日严苛冷酷相向。阮母长吁短叹,经常因为一点小事,借题大骂。阮家好像因此搬来一座冰山,寒气逼迫家中的每一个人。头天晚上,在外应酬的阮父跌跌撞撞回到家,阮母立刻迎了上去扶着阮父,双手耽着阮父这圆滚滚的身体,阮父的身体直往下坠,两人摔在一块了。这一摔,阮父反而清醒了一点,自己爬起来,问起阮生在哪。阮母双手紧握着,不安弥漫到身体每一处。阮母看见阮父正朝阮生的房间走去。她不敢拉。但她已经预感到危险在每一丝空气里发酵。果真,阮父在酒精的浸泡下撕碎底线,这地动山摇似的一巴掌朝阮生的脸盖过去。毫无防备之下,阮生顿时火辣辣的,嘴角渗出血来。阮父嘶吼着:“你这不孝子!”阮生看着父亲,他生平第一次真正的看见父亲——从前的父亲是轻飘飘的,踩在云上,像只会变色的蝴蝶,一下子扑在这个饭局,一下又扑到另一个饭局,扑来扑去。他戴的面具随时更换,应酬场上,谁不准备着几十上百个面具?场上的人们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变幻自己的面孔——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年长日久,他们把面具戴旧了,磨损了,疲惫导致来不及及时摘下面具,最后几十上百个面具深深浅浅烙在脸上,几近狰狞。而今天的父亲是实实在在的,这一巴掌尽管疼痛,但也是这些年阮生与父亲唯一一次的碰触了。阮父跌跌撞撞,不等阮生的反应,轰的一下倒在地上,一滩烂泥似的。赶过来的阮母顾不上帮阮生擦去嘴角的血,她正费力把阮父扶起。阮生跑出家门回学校去了。正值学校有下乡采风,气头上的阮生就进入了这个队伍。坐上这趟下乡的卡车,像是做梦一样,被梦魇住了。阮生烦恼地挪了挪身体,想说两句,临时吞了回去。明悦盯着阮生,见阮生的喉结鼓起又缩回去,明悦也条件反射似的吞咽一下。这个细微的动作被阮生旁边的李峻看见眼里,李峻的眼睛徐徐看下去,明悦穿得是一身青黛色的宽版的大衣,胸前仍有驼峰的坡度,李峻的脸忽然刷地一下红起来。李峻转过头去:“这都走一天一夜了,清水镇怎么这么远?”开车的司机不知怎么,在巨大的汽车轰隆声中拣到这一句话,应答到:“快了,快了,走过这一片玉米地,往右一拐就到了。”阮生被开车的司机提醒这一片玉米地,他凝神远望起来——泛黄的叶子连缀成一片海,吹拂着明悦的长发的风吹远了去,吹到玉米地里,吹成了浪,一波盖过一波,波浪消失在天的尽头,尽头那边是什么,阮生也不知道。明悦是因为阮生而跟来的,阮生毫不知情,明悦在第一次见到阮生,就在心里刻下了一个点,这个豆蔻年华的女孩誓言要一生绕着这个点画圆。大户人家的小姐一旦爱起来,也是不管不顾的,捧着一颗心,也不怕砸碎了,摔进土里一身黑。“快看,乡下的天就是好看。”车上所有人都忽然从各自的世界里出来,懒懒像是孵出蛋壳的小鸡抬起头。这一队子的舞蹈团终是到达。黄昏了,已是夏末,燥热正一点一点被收走,但照在阮生的身上,阮生觉得热,他脱下外套,是一件周正的西装,经过一天一夜的无情蹂躏,西装颓下去,褶皱一层层打着滚。小莉借着整理头发故意往李峻那边凑一凑,希望离李峻更近一些。阮生第一个从卡车上跳下,随后其他五个人都下来了,大家七嘴八舌地抱怨这一路的颠簸,明悦哎哟哎哟叫起来,腿发麻说是抽筋了,众人又都纷纷转身照顾明悦,明悦含着感恩的眼神扫过每一位,她有意无意向李峻那张望,李峻穿着旧衫改的长裤,脚上一双布满灰尘的黑皮鞋,鞋跟磨损得厉害,整只鞋变了形。李峻好像也低头看见自己的鞋,发现这一双原本打算丢掉的鞋,当时正催着上路,李峻还在收拾东西,十万火急中穿了双床头的鞋跑向戏团集合处。李峻有点囧,但也没有办法。明悦的眼睛停在阮生的脸上——这一张二十刚刚出头的脸,方脸,也不太方。阮生的眼核是琥珀棕色,总像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似的。明悦看不懂。她看见小莉正盯着李峻,不由偷笑。小莉皮肤倒是奇白,尽管眉目稀疏,面也如面盆,但一白也能遮百丑,小莉关在粉色锦缎旗袍,胸部不甘心地往外跑,显得异常发达,整个人更加苍白了。小莉旁边紧贴着九月和春分。九月非常瘦,细高个,三角眼吊梢眉,整个人黄黄的,一幅身薄福薄的模样。春分恰恰是九月的强烈的对照。春分出乎意料的丰腴,像是过度发酵的馒头,使人看了也不想入口。每个人从先前的大学生活剥离,仿佛都得到了解脱。阮生曾遥想过穷苦的生活,那是他幻想中的纸上的穷苦,当他钻进祠堂新安的临时的家,他心里咯噔了一下,但仍是昂扬,与父亲对抗的壮志暂时鼓舞着他。一天之后,这六个人忽然在一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山瓮,说是说一个镇,但三面环山,也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安静的地方,这里勾不起任何的回忆的一个山坳里的穷镇。九月凑近春分的耳朵边,轻声说着:是好地方还是鬼地方。语调有一种惊异的怪调。一瀛 扫一扫下载订阅号助手,用手机发文章赞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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