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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等病房特写

拖了两礼拜的病,抱着很痛的肚子,苦痛得连呼吸都不自由,扶着家具寸步寸步移动着,以几分钟工夫,检了极简单的行李,由新雇的小大姐,医院。

门诊处挂了特别号,火热的九月的太阳,晒着天井里许多候诊的病人。

看护妇来量了热度,看我惨痛得抬不起头,以同情的神色望我叹口气:

“唉,你总是病到这样子才来看病!”

我连年几次住院,她是认识我的。她把我领到里面医生坐的房间去,亲切地招呼我脱了衣服。

医生也是熟悉的,大家好像老主顾。他看我是那么弯着腰,捧着肚子寸步寸步往前走,很惊讶地说:

“哎呀!路都走不得了吗?”

这样那样问过了,诊断的结果要住院。在闷热的浴室里洗了澡,跟着院役走到三等内科病房去。

“啊,侬又来哉!”

一位膨胀的妇人,从她的靠背床上望我笑着惊叫。

“可不是,真倒霉!”我边答应着,边向床前走。

“生病总归是讨厌格!我那时和侬一道进来,已经医好了,出去不久又病了。”那妇人说。

看护妇招呼我睡在第一床,我忍着痛还和第二床的膨胀妇人说了一些话。

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三个小时,我寂寞痛苦地静睡着。同房重病人的哼叫声,轻病人的谈笑声,嗯嗯哼哼,哇啦哇啦……

胖胖的女杨医生走来诊听我,她开口问:

“你甚么晨光进来的?”

“上午十一点钟。”

“三四个钟头了,还没有人来看过你吗?”

“没有。”

“他们真是糊里糊涂!一个病人进来了这么久,还没有人去通知一声!”

我感到杨医生说的话是很对的,医院,对于三等病人唯一的“特色”是——马马虎虎。而一个重病人,在这等侯的时间里,是怎样焦急,病势怎样地在增加呵。这时,医生才一个个地来,有的实在是替我看病,有的在把病人当实验品。

黄昏,第十五床的病人穿好衣服准备出院。接她的男人,板着面孔催她快走。她总呆着呆着,等侯医生来说话,整整衣,梳梳发。医生来了,不大高兴地说:

“你要和我说甚么话?”

“医生,我出去了。有甚么东西不好吃吗?”

医生装着正经的样子说:“甚么东西都好吃,只有鸦片烟不好吃。”

病房中充满哄然的大笑声。

“多幽默的回话呵!”我从笑声中知道了那女人是吞鸦片烟自杀的。再看那女人,哑然木立着,十分不好意思,而大家的眼睛都对她说:

“你真是阿墨林!”

我的病势一时比一时重了,痛得在床上滚,大汗每天湿透几件衣服,但我硬着忍受,不哼也不叫,仿佛这张床上,没有病人一般平静。同房的哼嗯声、谈笑声,医生、看护妇,往往来来的形形影影,我的耳目,就仿佛专为摄取这些而生的。我自己的感觉、知识、情感,全给这一阵阵的剧痛杀死了。

夜深,隔壁发狂的病人声声喊:

“哎哟喂!……我的亲妈妈呀!”

彻夜,邻床的膨胀妇人叹哼哼。

“嗯,苦杀哉!”

嗡嗡嗡的蚊虫叫、啪啪啪的扇子拍打声,交织着微细的哼声、叹声、肺病临终者的哀叫声、喊茶房喊小姐声、撒尿声、夏夜窗外的风吹树叶声……一切一切的声音,都逃不出我的耳朵。四个整夜睡不着,可是我没有一些儿声音。

日子过得快,两次开刀不成功,我曾死了过去。我完全不能动,也不能想心事了,只有耳目,还能摄取病房的情景。

病床两边排列着白的布帷,横横直直拉开,形成立体井田式,傀儡戏台一般。

病人好像活傀儡,陈列帷内齐动着,有的仰躺,有的侧卧,有的坐着,嗯嗯哼哼,微声细语,裸着半身或全身,让殷勤的看护小姐,招呼她们洗浴。

每张床前一只脸盆,盛着半脸盆的水。看护小姐以健康的手替不健康的病人洗拭。水声淅淅莎莎,咚咚叮叮。白的澡巾一把又一把,在枯瘦的身上擦呀擦,擦呀擦地,从肩擦到脚底。白的被单飞翻,忙着更换白衣。白衣的看护小姐,以献身服务的精神,脚忙手忙笑微微。

像得了动员令的紧张,像军队生活的有规律,每个幕里的病人,或自己动手,或全任看护小姐们在替她们抹澡,换衣,淅淅莎莎的水声和微声细语嗯嗯哼哼混成一片。窗外的微风鸟语,树影蕉叶,再插不进这幅画图来。

眼科Miss邓,红衣闲适的,昂头胸挺挺,走到我们的病房来找她病友Miss郭,看了这光景,用惊叹的声音说:

“啊,可惜我不是画家!不然,我要把这幅春宫似的图画出来。”

她们和旁的病人,由这幅抹澡的图谈到贵妃入浴了。我想,这虽然没有入画的意义,但确是三等病房的一个很好的风景特写。

由是,我感到这女三等病房中值得特写的多着,总离不得“女人”和“等级”。

特写之一佳人薄命

记得她是第三床的病人,有着娟秀的面孔,鼻头尖尖,眼眉秀丽,嘴唇薄而怪有曲线美,皮色很细白,且极憔悴,这是她的特征。

一个魁梧的军警,在向她转达她男人的意思。在简单的谈话中,她是很温柔而有礼貌的。茶房很贪欲地注意她的谈话,很羡慕这位美貌的少奶奶。

军警走了之后,悲愁的浪涛包围了那女人。她双手掩住面孔,咽咽呜呜地哭了起来。膨胀的妇人比房中任何人都对她亲切,投给她同情的眼色,问:

“好好地哭啥哩?”

“他们要我明天回去,我的病还没有好,又要回去天天看那凶鬼的样子!”

她吞咽咽地说了,扯了衣角去揩泪,接着一声声的叹息,好像愁恨无穷地。

“侬勿要难过呵!在格里多呆些,等侬病好哉才回去。”

“那怎么行呢?我的男人已经叫人来接我两趟了,他定要我明天回去。”

“病呒没好,啥格道理定要侬回去呢?”

“唉……奶奶,我不像你们命好呵!我住在这里是出钱的……”

她伤心流泪地说到这里,陡然惊觉自警低下头,生怕别人知道她的心酸,羞默默地坐在床上。膨胀妇人移身向她,更亲切地安慰她:

“那也呒啥要紧,格医院里常常做好事格,勿出铜钿格人多来兮。此地格医生也非常好,侬自家对伊拉讲,叫伊拉等侬格病医好哉才出去。”

“你不知道我的事啦,奶奶,我的男人是在铁路上当差,医院,全靠在铁路上做事的亲友帮忙。现在我男人既然要铁路上派人来接我回去,我怎好不回去呢?不过我这样回去真太苦了,我男人一有了钱就只会吃酒、赌钱,吃醉了、赌输了,回来拖了我就毒打,日里打,夜里打,怀了小孩子打,月子里也打,我嫁了他八年,这样给他打了八年……”

“唉,侬格苦头吃得勿少哉!”

“可怜我和他结婚到现在,还没有好好地在他床上睡过三五个月,总是他要你的时候,就把你往他身边一拖,不要你了,就一脚踢到地板上……因此,我总是用两条板凳,架在角落里睡。生了小孩子以后,就睡门板。所以弄到一身的筋骨都痛得要命……”

在她们谈话的时间中,对面角上的肺病者在哇啦哇啦谈家常,青岛是怎样好消夏,饭食是怎样吃得好,耶稣是怎样爱护人们;对面中间床上的产科学生,是位典型的摩登少奶奶,又在说新生活运动。不知不觉,那可怜的女人谈到了自己身上的衣服,她从床头的小橱里,扯出一套衣服给膨胀妇人看:

“你看这样的衣裳,就是给别人做抹布还不行。我这两三年,春夏秋冬就只有这套衣服,洗了明天没有穿,就把它放在炉子边烘干。小孩子也为着没有衣服穿给冻死了。以前,我为着小孩子和自己想弄点衣服穿,偷偷地去当奶妈,可是我男人硬不许我帮人家,把我扭回来,打了又骂。呆在家里呢,不是挨饿就是挨冻。你看热天里还是穿这样破的衣服,冻天里真要命,就是别人女佣的衣服,也比我的好得几十倍。所以我这几年,总想去当女佣。我偷偷地走出去当女佣了,但是又给他找回来毒打一顿,过几天我就小产了。后来我总是病,病了也要挨打,有时打得我身青背肿……唉,我这样一个苦命,真是见不得人!”

她唏嘘流涕哽着喉咙不能做声了,膨胀妇人也不知道要从哪里安慰她似的。

第二天,正是病房中有人闹着出院的时候,那军警模样的男子又来了。不知底细的茶房还在向她投媚眼,殷勤地走来问这问那地:

“你要出院吗?要算账吧?……”

一刻钟工夫,那军警模样的男子自己到账房处交涉过来,女的还闷坐在床上没有换衣服,外面粗暴的声音喊着:

“汽车来了!”

女医院的白农,以极快的手势把自己的破衣穿上,眉头深锁愁默默起床了,一个凶相的男子走进来喊道:

“快走呵!”

他对她没有亲切,没有礼貌,用抢劫的手势,把她理好的用具拿去了。曾经丢过媚眼的茶房,看到了这对夫妻的真面目,突然把脸沉下来,一副瞧不起的样子,睬都不睬轻轻地走过了。

“快些呵!”

外面粗暴的声音又叫,军警模样的男子也怕和她同走似地匆匆忙忙先走了,说声:

“你快来!我们的汽车四点半钟还要走一个地方。”

丢在后面的女子蹒跚跚,摇摆摆,愁眉苦叹走不动,给人看叫化婆似地众眼集注她。她姜黄色的衣服总有十几个补丁,黑色洗成了灰色的破裤刚盖着膝头,套在赤脚上的烂鞋看到了脚趾,美貌躲在这样的装束里像冰雪里的寒花一样可怜。她慢飘飘歪倒倒地在病房里走了许久才走到病房门口,然后扶着门,扶着壁,显然是走不动了。她叫茶房:

“茶房,请你到外面去,叫汽车开进这苑子里来!”

茶房势利的眼睛,冷冷地望她一眼,用轻蔑的声音说:

“没有工夫!”

他说罢,轻轻地走过去,替别的出院的病人搬东西。女子像受了打击的毛虫,浑身痛苦地缩着颈子,脸上显得十分羞辱、十分难过,垂头丧气地呆在门口。过来过去的看护小姐不去管她,茶房喜洋洋笑嘻嘻地接受别的出院病人的茶钱,恭恭敬敬替别人拎了行李出去。女子闪着泪光,无可奈何地又叫:

“茶房,谢谢你,顺便到外面叫我的汽车开进来吧。”

“哼,汽车?……我不知道!”他以一种分外刺耳的轻蔑声说了一句,板起面孔摇呵摆地走过了。女子的神经像受了锥刺,屈辱又愤慨,骚痛地退入病房的角落里,望望自己的衣服和露出鞋外的脚趾,眼泪奔涌哭起来。病房中势利的眼光,怜悯的眼光,汇集在她悲痛的脸上。

那时候,我躺在门口的床上不能动弹,喘着生命垂危的气息,觉得这光景太刺激了,心里叹道:

“唉,住在三等病房还有等级!真是等级中的等级呵!”

特写之二幸福的悲剧

午后,她被抬进来,颜色惨白不知动,大家都当她是死了的人。

夜深,走进一位西装少年和一位摄影家。他们仓忙地走来,大声地喊着:

“阿姐!阿姐!……××!××!……我们回来了,你醒来吧!”

任他们的叫声是怎样的凄惨哀切,那死了似的少妇总没有回响。她静静地躺在我对面的床上,不动也不哼一声。喊声越急越高,整个病房震动了。

医生走来,小姐走来。

他们问:“究竟怎么样?”

“没有办法,我们不知道她是吃了甚么毒药,所以不好冒昧用药救她,只能打打针使她清醒。”

一个矮壮如铁坚硬的男人走进来。他满脸是才剃了胡须的青迹,头部像缩头乌龟颈接着肩,奇厚的身胴拖着两条黄布绑腿脚,显得很深沉又很静默。他抚摩那钟爱的女人一回,又轻踏慢步地到走廊上去一回。他每到病房来柔温叫抚二三分钟,又到走廊去五六分钟再来叫。那年轻的妻弟也跟着他来回地走。他这样往返二十多遍,汗淋淋,泪滴滴,愁声叹气地。病房还是很蒸热,时间将近半夜。西装青年不耐烦地叫了几声:“姐姐!姐姐!我回去了。”那多情的男人,还照样是床前走廊三五分钟往返一次。他慢步地沉着地走到床前,小声亲热地喊了爱妻的名,亲亲抹抹过,又到走廊去纳凉,或和夜班茶房细语:

“我是在天一公司拍电影的,前几天要去南京拍电影,她要跟我去,我没有带她去,或许她因为这事受了气,所以自杀。唉,她真是痴!……她人太好了,好到再没有这样好的女人,她是上海第一个好女子!……现在她甚么都不晓得了,也不知道动了,若是再不醒转来,真太可惜太可惜了!”

我正是盲肠在化脓,肚里奇怪地痛得终夜不能睡,听到他和茶房这些断续的谈话,也听到熟睡的病人的呼吸声鼾声、窗外风吹树木声、天边夜鸟啼声。

病房和夜同样肃静,都沉在子夜的甜蜜的梦里。

他慢腾腾,像乌龟般迟缓,“角角角”,似驼鸟的足音,从走廊的窗口,一步步踏到妻的床前来。他驼着背,弯着腰,燃着哀切的爱火,把脸挨近爱妻的耳边去,悲感淋漓地声声喊。喊了又爱抚拥抱,抱了又喊,吞声饮泪地,悲到头都抬不起。然而无论他怎样哀痛、爱抚、喊叫,也招不回死美人的魂。他似乎明知招不返死美人的魂,还是依然每五分钟喊一次,走廊床前去复来,如是者百多回,吞声叹气泪滴滴。当时我想——这样的多情郎君,那睡着的一定是多情女,不然,定是一位绝代佳人。

喉咙“嘎”地一声,床上的女人动了。两天前才死过的我,知道那是复活的征候。我放开喉咙,叫她男人进来。他来了,她又不动了。两点钟后,她大动而特动,“砰嗵”掉下床去了,男人连忙从走廊赶来抱起她,比跌碎了自己的心还难过,自怨自怪不该离开她床前。由是呆呆地守在床前,亲了又喊。女人只知道乱动猛踢,意识完全没有。

病人像三月的春草,在黎明前个个都动起来,哼的,叫的,哭的,哇啦哇啦之声渐渐高了。

四点钟大家都洗了脸,五点半钟用早膳,接着看脉,铺床,医生来查病房……

那女人像一条蛇,自上午到夜晚缠住她男人不放。然而总不开声,混混沌沌不清醒,总是伸着两只又长又瘦的手,挽住男人的颈儿疯痴地傻笑,仿佛是个色情狂,肉麻的依偎,肉麻的拥抱,笑眯眯地,媚眼多风情……

医生禁止他们这种举动。

男人太喜欢了,活气加了百倍,背不驼了,扬眉笑脸地买了这样那样,殷勤地喂她吃。他忘了一天一夜没睡的疲倦,精神跃跃,像位初恋的大情人。

他仔细地又招呼她到夜半,狂喜中,只叹息她变成了一个哑美人。医生也说:“从此她恐怕不能说话了。”她熟睡了,天亮前,男人静悄悄地离开了病房。

“哇呀!……”

像民间传的所谓鬼叫,女人开声了。她用同样的声调越叫越可怕,有如荒凉古迹上的夜狼啼。“哇呀!……”地叫了几十声。她渐渐能说一两个字了,渐渐能说单词了,很快地能哼歌唱曲了,声音异常美妙。

我听到她那悦耳的美声,心里想:这真是值得她男人痴爱的美人!但不知道她面貌怎样?总想起来看看,而病重无论如何爬不起来。

黎明的阳光还在幕里,病房中已开始了嘈杂声——倒洗脸水声,洗脸撒尿声,谈论早餐声,还有那服毒女人的歌声甜笑声。

“黄家里!黄家里!替我打电话……打给天一影片公司沈××!”那服毒女人叫着,声声不绝于耳。

天真活泼的黄淑梅小姐走进病房来,那服毒女人一跃坐起,以魔女的神态瞅着黄,欢快热烈地向黄打招呼,说:

“来,来,叫黄家里替我打电话,给天一影片公司沈××……快去打电话呵,叫伊来!”

一首首流行的银幕歌、情歌和这几句话,是她嘴里不歇气地唱着的。她唱一阵,笑一阵,也杂些狂情的呓语,弄着狐媚的眼睛,颧骨突出的脸儿并不美,尖锐超出的下巴猴子似的,只有歌声比五月的画眉还美妙。

午前,红衣女郎来看护她,告诉她,她男人回家去睡了。她欢狂热烈地迎着女郎,甜蜜地叫她阿莺,而对于阿莺说她男人的话却并不理睬,只是痴笑狂热地催促阿莺:

“阿莺,你快替我打电话,打给天一公司沈××!”

“嘘!不要说!”

阿莺摆着冷严的脸孔禁止她。

“为甚么你不替我打电话?你去叫伊来呀!”

拼命催阿莺,像个十分天真的姑娘。阿莺很不快,还是冷酷的面孔,偷偷地骂道:

“你不知道害羞吗?不许这样说!”

“我要伊来,我要沈××!”

她用很强的语气回答,更加以自己的说明:

“伊很好,伊漂亮,我爱伊,伊也爱我,为甚么不许伊看我?快打电话去叫伊来!”

阿莺急得脸红,愤愤地扭着她掷在枕上,捂着她的嘴,在她耳边细声告戒……

她混沌的意识像给阿莺说醒了,明白她从心所说的赤裸的话有些难为情,她突然沉郁着面孔,悲恼而感伤,再不吵打电话叫沈××来了,一忽儿悲歌狂笑。

那多情的丈夫来了。他看到她能说能笑能歌,在床上跳也跃地,他高兴得嘻开笑嘴:

“啊,你完全好了!这好极了!”

他张开两个有力的臂膀,想去抱她,像要抱着天仙一般开心。但她横着妖魔似的锐眼,眉毛竖起像个武旦,撒娇怨色地,用尖声调:

“勿要侬,去!”

她伸出细手,满有魄力地指示多情郎走。多情郎君低下头,局促不安地不知怎样好。女人很兴奋,用更冷酷的声音,似狂似笑地:

“阿V,去呵!”

男人像魂魄失去一样不知所措,生怕旁人窥破这够悲喜剧的隐衷,不敢抬头,小心温存地抚妻说:

“我们一道回去好吗?”

“勿要侬!……去呵!……”

她狠着心,赶男人走。男人掩饰着扫兴,不气也不恨,悻悻地走了。女人扭着蛇一般的腰肢,卖弄娇狂的风情,气焰冲天地狂笑:

“哈哈哈!阿V去了,伊老了……”

她用漂亮的上海话挟普通话,有时也说些广东话,嘴不停地还讲下去,半说半笑,疯疯癫癫,整个病房的人都在注意她。

假若谁自始至终注意了她,不难明白她是为甚么自杀的吧?她是二十岁左右的风流少妇,男人是四十岁的呆笨汉。从他赞美她是上海第一个好女子到他悻悻地离去,就知道这女人是怎样的受宠了。以这得宠的女子和那薄幸的美人一比较,成为怎样一个对照呢?

这一对夫妻表面上是幸福的,然而幸福中的悲剧,就在这三等病房里演出了一小节。

特写之三死得凄凉

经了内科妇科大大小小许多医生的诊察,总看不出我所患的是甚么病。我住院四天了,热度并不高,只是右边腰腹痛得怪。

碗、碟、盘子,叮叮当当,大家早饭完了,我也刚吃了流质。熟识的看护小姐送了药来,我谈笑着吃了药。服药后不一分钟,遍身冷得猛抖,顷刻间盖了三条绒毡还不够。小医生走来一惊,看我那猛抖得可怕,又给我吃了药。过了几分钟,冷得越加厉害,痛增几十倍,齿剧战,身体颤得跳。医生骇煞了,仓忙地对我说:

“替你打一针吧。”

白衣麻脸的看护小姐帮他抓住我的膀子,小小的针儿刚刚插进肌肉时,我突然人事不省,只听到他们一边撤针一边慌叫:

“你住在哪里?还能够把你的地址写出吗?”

由是我立刻晕死过去。好一会,仿佛听到他们用针刺我的手和脸,掐人中,我完全麻木不知痛。又听到他们说:

“死了!”

由是一阵清凉的感觉,把我送到遥远的地方,我心境很愉快很愉快的,感到甚么都轻飘悠渺,茫茫不知……

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三五个小时,我离开了人间一切的意识,躺在两列病床的最外面一铺,医生怎样对付我,病房中人怎样惊愕,我完全不知道。

幽幽冥冥,做了一个梦——

梦见我重病的身体,陈列在日本庆应大学病院的广厅中。广厅像罗马帝王的宫殿那么富丽堂皇,大理石的巨柱放出灿烂的亮光,四面是很严肃的氛围,空洞洞,寂寞得很。只有我一个人,睡在阶前的厅中。剧友阿韵在阶下的右隅,穿着漆黑的制服为我默祷。祈祷完毕,他伏在庞大的案上安排剧情。我心下很羡慕阿韵的健在,能随心所欲地安排戏剧的情节,而自己,是倒着近死的人了,一切的欲望和雄心,跟着死完了。我很不甘心就这样死,我拚命地反抗,拚命地想要动起来,拚命喊:“阿韵!阿韵!你来救救我!”但阿韵只是望望我而已,他不动,任我怎样的哀求,他总坐着不来援救……

一会儿,许多仪容堂皇的医生,像道士绕道场地走过我的周围,昂头挺身地都不睬我。我疯狂地喊着:

“医生,医生!请来救救我!”

他们装着没听见,悠然地走过。我愤然质问他们为什么不医治我。他们的回答是:

“你不相信耶稣;你把下层的人看得太重……”

他们用主教的神气在咒恨我。我一愤觉得血在燃烧,再愤一切都矇眬了,淡影,茫然,无意识……

一会,又是淡淡的轮廓,影影绰绰突现出;一会,更明了的影像飞过我眼前。我看到中学时代的许多青年女友,都欢喜活跃地在广场竞技;我又看到近年相识的许多热血男女,他们的头颅给暴风雨吹落在一望无垠的墓场上,每个头颅都像热锅里炒豆子那样暴跳,他们张着嘴在叫嚣,在控诉他们的枉死,在喊着要用他们的手来拯救中国,而重重的乌烟瘴气,掩盖了他们的声音,隔离了我。我像羽毛飘在空中,荡漾着,欲升欲落,渺渺茫茫,不知所之……

漆黑里展开光明,我看到医院看我。温存精明的她,今天的风度格外优秀,卷曲如云的头发配着绛黑的纱衣,眼光玲珑地望着我。我看见她来了,直想一跃而立起。她是我唯一的亲人,我拚命叫她,要她走拢来设法救救我。医生阻止她,她也只送给我情深有魅力的笑容,站在巷口不肯前进半步。我开始知道我医院,我只想医生来,拚命叫,而走来的却是几个留着八字须的日本人。他们在商谈:

“这样的支那人,定是危害日本帝国的,替她打一针,让她死了吧……”

我惊惧,看到我还是躺在日本庆应病院的广厅的石阶下,冷清清。几个往来的院役不睬我,坐在右隅安排剧情的阿韵也无论如何叫不应。那像罗马宫殿的大理石柱闪着星星的亮光,而那亮光变为活动的龙眼睛,大理石柱变为像南岳庙里雕刻的青龙柱,那一条条的青龙也活动起来向我爬噬。我骇得毛发颤慄,全身的筋络都猛跳急抽,我想快逃……快逃……

由是,我动弹起来了,我“嘎”地一声,从晕死的梦中跳上意识半矇眬半明了的境域了。我觉得喉管中有微痰塞住非吐出不可,我咳呀咳地觉得喉管异常烧,身体异常热,湿润润像睡在热水沟里。我只想睁开眼睛,眼珠拼命动,却不容易睁开。只听到有人说:

“活了,活了!”

我心里知道我是活了,我异常高兴,总想多多地动一些,使全身活动起来,不让再死下去。我努力动手动脚,挣扎在这生死存亡线上……

“水!……要喝水!……”

我开声喊了,喉管烧烫怪干的,胸上像火山口一样热,“嘎嘎嘎”的痰在涌,边涌边吐,没有谁来招呼,只听到麻脸看护妇在远远地骂:

“你总是乱吐啰!”

长沙音,狠毒毒的。

我乘着机会向她讨水。水,水,我明白不喝水就有再度死去的危险,但没有谁给一滴。我越烧热晕,狂叫着要喝水,要冷手巾,但始终没有人理睬。

烧热,烧热,再度看到那些青龙,它们都吐出鲜红晶亮的火把我包围着。我又像具木乃伊陈设在罗马宫殿式的庆应病院,院庭静谧无人声,只有火舌朝我卷来。我吓得狂呼:

“救命!……救命呵!……”

祭司样的医生三三五五经过我,我手舞足踢地要他们医救我。他们看我复活了,各自狼狈散开。我还是喊着:

“医生,请救救我!……”

近看时,他们原来是计议要谋杀我的仁丹须的日本医生们。我气极大骂:

“你们这些帝国主义的刽子手!为甚么要谋杀我?……你们的良心破产了,你们有医生的资格吗?……”

糊里糊涂,还怒骂了许多,骂出许多精彩有力的话,可是后来记不起了。

我乱动乱摇,想逃避那些火舌的包围。由是我又清醒了,晓得我是病势沉重,医院一点也爬不起。然而我毕竟能在床前的台子上找到一点冷水喝了,那是含药的嗽口水,又拖了一条冷手巾堆在头上。一会,看出了我是睡在三等病房我本来的床上。

矇眬,淡影,三等病房的真实现象一部一部动荡在我眼前。一张张的垂帷,像洗澡时一样张开,但不知帷后藏着甚么神秘。

阿韵在右隅低着头,我声声喊着她的名字,喊她“好友,来救我”,她总不理睬。茜,温柔地笑,亲爱地望着我,但总躲在去便所的巷口,不肯走到我面前来,我狂呼急喊哀求她几十声,终被医生阻着不许她来看我,把她拖到医生的办公处去了。萧,领了克宁,以摩登姑娘的风度走进来,也被医生阻着不许见我。老太太红莉,胖子女杨医生,她们一批人都躲着,东一堆,西一堆,私私絮语,不来看我。我知道她们是碍于医生的命令。我狂热地喊她们每—个人,尤其热忱地喊茜喊得最多,又尽喊医生来救我,终竟没有人管。

热一阵,汗一阵,身体像泡在热汤里,全身筋络怪酸楚,我求救不到,自思,自问:

“哦,是不是要我安静不要吵?”

没有谁答话,我静静地闭着眼睛……

一会,我睁开眼睛一看,三等病房的真实景像,同平时一样看得清楚,十几个病人是那样睡着,探访的男女充满一屋,在交谈,吵扰,而先前眼里一切的幻影全消去,茜、萧、阿韵、克宁、妹妹,这些幻影都不在,红莉今天也有事还没有来。

我的床上了木栅,衣服全被汗水湿透。我问邻床的膨胀妇人:

“甚么时候了?”

“两点多钟。侬真骇煞人!”

“我做了一个大梦。”

“侬打了一针就死去哉。”

“真的死去了吗?!”

“死去几个钟头又活哉。”

“我死了多久?”

“总有一个钟头。”

“活了之后总没有人来看我吗?”

“徐医生把侬弄死了非常害怕,侬活了之后又骂人,伊怕得躲起来哉。”

茶房拿了东西从我床前走过,毫不关心地说:

“好了也罢,若是死了,医院里的钱呢?”

我听了这话可笑也可恼,这就是让我死让我尽求救而无人理睬的理由!茶房看护妇对于无权势又贫穷的病人是那样不负责,无同情,那实习生亲手把我弄死了,就害怕得躲起来,真是可怕的实习生!庸医杀人不负责,太可怕了!

“啊,三等病房!三等病房的滋味,我总算尝得最苦了!……假使我真的死了,那实在死得太凄凉……”

我这样想着,热泪滚出来,叹我太没有亲人照顾了。病人们都把自家床前的布帷拉开,探出头来望我。一个女青年说:

“喂,侬那能格大格力啦?浓活了之后,手脚打得来……真有劲!”

“喕……手脚乱打乱打格,非常有力!真想勿到侬格气力是格样格大法。”

膨胀妇人也和着重对我说一遍,并且效仿我的手舞足踢给我看。她又说:

“侬还骂人哪,所以徐医生勿敢来看侬哉。”

“啊,我骂了些甚么?”

“你的话非常有理,并且很有意思,那虽然是骂人,却说的是真理。”

肺病列中的Miss郭,远远地这样搭起话来。

汗水是想象不到的多,许多衣服都湿透了,我喊了几次要换衣服,也一样没有谁理睬。

胖子女杨医生走来,吃惊地说:

“怎么用木栅把这个病人栅起来?”

“她发癫啦,吵得要死!”麻脸看护说。

“呸,Miss黄!你忘记了是你和徐医生替我打针,把我打死了的吗?”我说。

“啊……!”杨医生怪惊地看着我。

我庆幸我活了,如果死了,死而要蒙不小的冤。医院,而用这种杀人的庸医,整个三等内科要负责,他误杀了人不负责施救,反而悄悄地躲开;又有这种狠毒而又不负责的头脑的看护妇,真可谓“二美俱全”!倘若我真死了,那就死得太冤枉,死得太凄凉了!

特写之四失去了青春

她是江西邮政局检察长的夫人,四十六岁的矮胖子,每天穿了白大布的病人穿的短衣裤,扭动着断发放亮的头,摇着扇子,在病房庭苑走去走来的,看起来很健康。

每天上午一溜的医生来查病房,她总说这里燥那儿干,精神时常不舒服,而又说不出所以然的痛苦,夜里睡不着……

医生耐心地用种种贵重药给她吃,结果都不甚见效。住院几个月的她,常常不耐烦地问:

“医生,我到底是什么道理呢?喉咙是这样干干得燥死了,喝水不中用,吃药也不中用,喉咙科的医生看了,说我并不是喉咙病,我的病到底在哪里?这样怪不舒服的!”

一天,秃顶的王医生殷勤细语地说明给她听:

“你还是那年卵巢开刀割得太多了,现在你身体上缺少了一种顶重要的成分,就是你没有内分泌的组织了。”

“但是我天天这样吃药,不是可以把缺少的成分补进去吗?”

“那空空洞洞的蒂子,没有卵子了,不知道它还能不能够长起来?我们现在就希望它能长起来,稍为长一点点出来也好,有一点点就可以接受药的作用,而且药可使它强大起来,就怕它不再长了,那你的病就实在没有法子能医好。因为人的身上缺少了内分泌的调剂,那一切的作用都不灵了。所以你觉得喉咙干,心里燥,种种的不舒服,睡不着,那是一定的道理。”

医生去后,她这张床前站一会,那张床前谈几句。这时,我在肚里化脓了盲肠已将好了,我把她请到床前来谈话:

“你开刀几年了?”

“是前年春天开刀的,我先生请了一个月假,把我从江医院来开刀,替我开刀的是吴烈忠先生,他的刀开得很好,我割了卵巢、子宫、喇叭管,一点也不知道痛……那时候我是住在妇人科,在这里住了两个月,我就回江西去了,在家里休养了一年多,吃了百多个鸡,中国补药,外国补药尽吃尽补,身体总算复元了,但是身上不舒服的地方越弄越多,在江西请了许多医王都看不好……”

“你身上觉得怎样不好过呢?”

“最苦的就是干,喉咙痛又干燥,请了许多喉科医生来看,他们都说我的病不关喉咙的事,是为着没有卵巢了……”

后来吃了许多张卵巢的药,维他保命又吃又打针,可是越吃越坏,吃得燥到人都发癲,不得已,今年夏天才又到此地来医……”

“你们是有钱的,为什么那病不早医,要弄到那样可怕的开刀?”

“我刚刚起病不久就来开刀了,”夫人惊彻地抢着说,我心里笑,她怕我不明白那种病因,想用种种话来掩饰:

“我起病到开刀,统统没有一个月,因为那年我们那里闹红军,红军包围我们的城有礼拜,大炮对着我们城里打,后来调了×××师和×××来红军才解围,我跟我先生逃出城。一天走了百多里路,马上就肚子痛,请医生看,说是卵巢水肿,不开刀是很危险的……”

“不过大概一般像你这样的开刀的人,都是淋病所起的。”

夫人拼命否认我的话。

“不,不,我的的确确是因为卵巢水肿!像我的先生那样规矩的人怎么会有淋病?”

我看夫人那么兴奋难为情的颜色,我再不想说什么了。她自己辩白了几句,又说:

“医生说,我开刀以后弄出的这些毛病,全是因为我早开刀几年了,我是四十四岁那年开刀的,假若再过几年,到了四十八岁或到五十多岁才开刀,就不会发生这些毛病的,因为那时候女子的卵巢,自然要干燥了。”

“照你说,年轻的得了这种病,简直不好开刀。”

“这话一点也不错!我前年在这里开刀的时候,碰到一个二十几岁的女人,她开刀后发疯了,她为这个病开刀,她今年又在这里开刀,住了几个月还没出去,见着她男人就喜欢吵,吵得乌烟瘴气,号天号地地哭……”

“那也不怪她,她还年轻呵!这样年轻的女子,就为那样的病开过三次刀,莫说她的苦痛受不了,就是她生理上的不健全,和所起的变化,也够使她伤心。”

“是的,就说我吧,我虽然这样年纪了,开刀之后处处不快乐,干燥得要我的命,这就使我对万事都灰心。我从前身体很好,帮我丈夫在邮政局做事,这能好好地料理家务,我丈夫对什么人称赞我有精力,又贤能,我自己也一点都不觉得疲倦。可是自从开刀之后,虽然把身体养好了,月经也没有了,像小孩一样干净,也不想什么男女的野事,平心静气像神仙。却总不知道怎样,燥得没有生趣,我变成冷淡淡,对什么都没有欲望了,我往日爱看戏,爱玩,爱替孩子们做好衣服,现在万事都不想做,也不能做了。所以我丈夫常常说:‘唉,自从你开刀后,我失掉了一个很好的助手!’所以他还希望我能好起来。”

话线又牵到了那个开刀三次的女人,我因为也是同病者,现在住院一个月,两次开刀不成功,我现在害的到底是什么病?未来的开刀是否和她们同样的结果?我跳跳的心害怕得不敢设想,于是我要求她领我去见那已开刀三次的少妇。

黄昏,蝉声喧嚣晚风凉,橙红的天边,夕阳还从树林里射进剑般的光线,夫人和看护小姐,左一个右一个扶着我,我们走到了花木成行的苑子里,那黄莺慢啼的树荫下,一位风雅的妇人散步着,夫人说:

“就是她。”

原来我和她认识两天了,我近日病愈以来在这里散步,会和她在一张长椅上同坐过,也谈过不少的话,她是轮船公司的经理夫人,丈夫早年是实业界的大人物。

夫人向她招手,她笑靥从容地走来,娇小玲珑,一如树上跳跃的黄莺。夫人对她说明了我想和她谈话,她亲切地扶我一同坐下,寒喧数语,我们谈起病来:

“你是在这里开过三次刀了吗?”

“是,真倒霉!”

“是什么病?”

我心里明知她的病,不好直说地故意这样问。她笑一笑,直率地:

“呀……要怎么说呢?……就说它是结婚病吧。”

大家笑起来。

“笑什么?”

她睁大灵话的美眼,神经的望望我们三个人,又一拳击着看护小姐的肩头,再说:

“若不是结婚,就根本不会有这样可恶的病。”

我觉得她的天真、直率比那们拼命掩饰的夫人要可爱得多。

“是淋病么?”

“不错,是登峰造极的淋病。”

“我的淋病也是登峰造极了,医生早就要开刀,所以我特意来问你开刀的经过。”

“唉。这鬼病到了破坏整个青春器官,开不开刀都非常苦痛的,女子真是倒霉!”

她昂奋的叹着,以同情的眼光看看我,滔滔地往下说:

“我在没有结婚以前,虽然有许多同学拼命追求我,我也大大小小有过几次恋爱,但那纯粹是青年时代的一种美的热狂,每回一想到性的方面去就害羞,觉得那是要污毁一个少女的美丽的。

那晓得我结婚没有一个月,就肚子痛得很,有一天吃了些螃蟹,当晚就肚子怪痛的,等到天亮痛得好像在绞。汗洗身地痛得气都转不过来,天一亮,医院,说是急性盲肠炎,马上开刀……”

“我这回医生也说我是慢性盲肠炎,右边的腰身痛。”我这样插一句。

“我也右边格外痛,开刀之后我精神还很好,不料医生一个个地来问:‘你有白浊的毛病吗?’我说没有,他们却决定我是有白浊的,我的亲戚跑去问医生,回来告诉我,说我的白浊的势子很猛烈,他们老早不知道,若是知道我有白浊,是不该开刀的。因此,我骇得晕下去了。醒转之后,我问我先生可是有淋病?他摇摇头,说他没有。当时还有亲戚朋友和他母亲都听了这话,他们都用奇怪的眼睛看着我,以为我是不规矩的女子,我一气又晕下去,从此昏昏眠眠,有五六天都在昏睡的状诚中。

第七天我的刀口裂开了,从肚子里流脓流血,越弄刀口越溃烂,肚里的脓流得越多,下身又痛得难受,那时我真想死……

出院之后,经了妇科医生的检查,都说淋菌害了卵巢,要我开刀,那时我母亲和全家的人,都不愿意我再开刀了。随后我就怀孕了,在怀小孩子的时候,我两边的卵巢非常痛,我先生不规矩的行为,也给我看破了,我很悔恨,悔不该以小家女儿嫁给有钱人。后来小孩子生出来又小又两只眼睛都瞎了。我先生呢,天天和我妹妹调戏,并且当我面前做出肉麻的行为来,我忽然气死了,虽然被救活了,可是那一次病得非常危险。

我母亲生怕我的病不会好了,怕失掉了这块肥肉,她老人家索性叫我妹妹缠着我先生,让他们在外面开旅馆,好等我死了把我妹妹嫁给我先生……”

我们听了都惊愕紧张得很,夫人高声叫出:

“呀!……怎么你母亲那样坏?”

“那时候我先生非常有钱,假若我死了,你要她怎么舍得一块肥肉。”

不平的声音,大家纷纷议论一阵,少妇微摇她很有丰姿的头颈和上身,背书的熟练再说她的病:

“因此,我受刺激太厉害了,我几乎要发狂了但我知道非把我的病彻底医好,就不能挽回这段悲剧,所以我决心开刀。我先生也天良发现了,对我承认他是有好几年的淋病,而且当作悔过,只要等开刀之后病全好了,他也决心拿五万钱给我妹妹,和她脱离关系,我幸而很平安地开了第一次妇科的刀。医生说,因为我年轻,替我把卵巢留了一个没有割去。可是病了的卵巢留在肚子里也常常作怪,我还是常常有些卵巢炎在不舒服。尤其是受了刺激的时候,我会发起天大的脾气来,看我先生表面上是把钱和我妹妹脱离了关私法,实际上还是偷偷摸摸缠个不了加之我妹妹又风骚又嫉妒又胆磊,眼睛里瞧不起我,所我闷气得竟发了狂,我在这里开第二次刀的时候,大家都把我当疯子看。

其实我并不是真发狂,我的头脑很清楚,不过脾气大得可怕,碰到我先生和我弄得不好,我心里的滚火就上来了,这样一发作就吵得天翻地覆的,我自己也明白那是很不应该,只想压制自己的脾气不要发出来,不要使大家不愉快,可是辨不到,火一来就自己失掉主张了。我从前是很温和的,柔声柔气脾气非常好,我不知道怎么变成这样了,后来问医生,医生说:大凡有子宫卵巢病的人歇斯特里总是很重,这种病到了极重的时候,若是精神又不愉快,是很容易成神经病的。所以我在第二次开刀前一年,大家几乎都当我是狂人,我先生竟想以我是狂人的理由,把我抛弃。幸而医生说:开了刀就会好的,我没有法子,又来开刀。”

“你晓得你第二次开刀,是割去了些什么吗?”

我这样追问,她很快地答:

“把那个病了的卵巢割了。”

“你两个卵巢都割了,不是变成中性了吗?”

我这样追问,她很快地答:

“啊,可不是吗!医生因为我年纪还轻,这个卵巢虽然并没完全割完,还留着一点点让它再发。

可是这次开刀之后,我变得比发狂还悲惨了。”

“怎么呢?”夫人问。

“我有一年多没有感情,完全像一个木偶,什么喜欢的事,悲痛的事,都不能动我的心,我先生要来亲近我,我也像挨着石头一样,总之,我对万事都冰冰冷,流不出眼泪的。我那时想:——这样一个木头留在世上有什么意思呢?呀,我完了!完了!不如死了的好……”

她还感慨淋漓地抽头伏身作态,仿佛看到住处日的景象一般。我因想起几年前几位朋友对我说的话:

“我的意思,你还是开刀好,卵巢虽然是女子青春的宝贝,但是它既然病了,就没有用处把它留在身上,徒然是多挨的痛苦的,若是它化起脓来,还要使身体别部分受害,最怕是卵巢化脓起腹膜炎,那就生命危险了。把它割去,虽然失掉了青春,也还能救到性命。若是说失掉了青春没有感情,不能做什么有思想事,那你就坐在工厂里去摇纱,今年摇纱,明年摇纱。一辈子也摇纱,做一个彻底的革命女性。”

我想到这朋友的最后几句话,再去看看那可怜的少妇,我简直不能再启口问她什么了,我呆木木地想到我自害了这个鬼病的过去和将来,我会比这个少妇光明些吗?

少妇攸攸绵绵地谈到她失掉了青春后心理状态的恐怖,再说到她这次开刀是为着卵巢长了化脓。她神色惨然地望着夫人说:

“也许我这次开刀,和你一样把卵巢、子宫、喇叭管都割光了。不然,医生为什么不对我说割去了些什么呢。唉,我才二十七岁,二十七岁的人就变成老妇人一样,我真不甘心!早晚得是这样,我不该结婚!我恨我先生在我二十一岁那年,就给我这样一个致命伤的病!”

她嗟声悲叹地,泪光闪闪,和树里夕阳的光丝相辉映。

看护小姐从走廊的窗子上喊吃药,我们各自回到自己的病房了。

子夜,病房中大家都熟睡了,静谧的夜,寂寞的心,我希望我这次害的病和那鬼病完全没有关系,不然,我马上就要变为她们的第三,变为不男不女的怪物。

三等内科病房,再会了!我又被抬到开刀间。医生看护们,把我缩成胎儿形,背脊上打了麻药给我睏平了,肚子上拉地一一刀,又是的的哒哒的钳子,三位医生的钳子,飞速地在肚里响着,割呀、剪地,十分钟过了,把肚皮大针大针缝拢来,医生们都走了,把我丢在手术台中。半点钟过后,医生们又来了,飞快地在肚子上一拉刀口剖得更长此,的的哒哒的钳子和刀声,飞快地响着;把肠子拿出来,把肚皮攀开去,削呀割地刮又扯,他们一会儿小心得呼吸都没有,一会儿又哈啦哈啦地……

“小姐,你的盲肠很奇怪啦,和别人的大不同。”

“唉,真麻烦!不好开得很啦!”

“先生,你是小姐呢?还是太太?”

“都过去了,现在你们喊我的名字吧!”

“你的月经很痛吧?……是不是?”

“呒……”

我像没有上麻药,割活的一样痛,不能多答话,只是绷紧着呼吸耐着痛。

“把呼吸放平些!肚皮放松些!不好割啦。”

刀越来越猛,挑呀抽地,使我真在绝气,我痛得轻轻地哼。

“喂,你到底真是痛呢?还是对我们撒娇?”医生和我笑说笑骂。

“快些,要是这样慢,请替我把眼罩拿开,架起反射镜子给我看,我看你们到底替我割什么。

麻药好像全无作用,我忍痛着谈笑自如。一点钟后,把我缝起抬到断手裂头的女工,剖腹割喉的娘姨,枪杀都,骨痨割背者的外科三等病房了。

那里都是肉体受难的勇士,重病者绝少做声,轻病人哗啦哗啦,传教女人像蚂蚁赴羶,一大堆围着病人唱歌、说教、药车辘辘,换药时的哇哭叫喊声,还是夜幕还不肯吐出曙光。就轰隆轰隆倒洗脸水,这边叮叮吵杂吵杂吃饭喝汤,那边淅淅莎莎解手……

茶房还是向有钱的人献殷勤,对穷人白眼;还是对我的小姑娘说:

“伊无没男人,格医生里啥人替伊出铜钿呢?”

三等外科病记值得特写得太多了,搁笔。

特写之五

“哼,你还想开刀吗?”

她是睡在肺病列中最里面的角上,每天每晚不停地哀叫,刻刻要打吗啡针,全靠吗啡针止痛,救命。

“明天替你开刀好不好!”

“医生,除了开刀没有法想吗?”

“我们对你说过好几次了,非开刀再没有办法的,开刀也不能说一定会好,因为你的病是那样重,开起刀来,背脊骨要剖开一尺多长——所以随便你自己决定。不过开刀,大概是还有希望的。”

三五个医生中的主任,好像在和那穷酸的肺病妇人作最后的商量。

“那我要等我的男人来,我男人说他今天会来的,等他来了看他怎么说。”

医生走了,那妇人照例是“哼”呀,“哎哟!”地,“哎哟喂,我的妈妈呀!……”哀叫一连串。

不久,一个老实的工人走进来,他全身穿的蓝布工人服,沉郁的眼睛深藏在无欢的颜色里,沉重的步子走到那肺病女人床前去。

肺病妇人从她那高高的靠背床上侧向身体,咳呀喘地和他谈了几句,那男人突然暴燥的声音吼出:

“哼!……你还想开刀吗!”

男的沉郁着面孔,夫妻俩都蒙着苦闷的黑幕。我被这有刺激性的话吸去我全副的注意。

唏唏嘘嘘,哭泣着道:

“又不是我想开刀,医生说是不开刀再没有法子救了。”

男的呆默着,一种不知从何说起的苦痛压迫他。

“你的话我都听明白了,我没有法子给你住在此地开刀,开刀是要许多钱的。”

“你总可以想想办法……”

“没有法子想!”

他气狠狠地说了,举眼望窗外,烦恼的毒火,烧得他只想哭。妇人哀哭哼喘地,把他叫到枕边来说:

“要是我不为着那些小孩子,死了也罢,就因为那些可怜的小孩子没有人照顾,我还不放心死。”

“……”

男的痛心着,颤栗着牙关说不出话,朦胧的泪眼,不敢正视地把头低下去。

“以前我也不想开刀,现在既然不开刀就活不得几天了……”

她的喉咙哽咽着,哀哭啼啼的又惨咳。

男人悲痛的眼睛拖着奔流的眼泪,鲁钝爱怜地挨近妻枕边去:

“老实告诉你吧,我们的工厂关门五个多月了,我自从停了工之后,到处找不到工做,我们的朋友也都是一样穷,没有哪个有钱借。”

妇人惊讶地沉闷一会,抑制着悲愁,支抚摩男人的手:

“那你们吃什么?”

男人握着她筋骨干枯的瘦手说:

“上个月我在邮政总局找到一个小工的位置,是十块钱一个月吃自己。他妈的,那晓得刚做了一礼拜就给别人抢去了!……后来东找事,西打事,总找不到,因为没有钱给奶妈,奶妈把小的一个孩子送回我了,孩子没有奶吃,在家里哭得不开交,我日里要到外面去找工做,夜里在家服侍孩子,孩子夜里总是哭,把我的心越弄越烦。没有法子的我又请了一个奶妈来,奶妈没有奶,孩子饿了四天,病了,奶妈把孩子丢下就跑了。我没有法子才写信想问你哥哥借点钱,可是你们家里遭了水灾,你们那里几十里都给冲光了,你们的家人不知道住在哪里去了……”

妇从嘤嘤哭泣,喊着哥哥和妈妈,又是一阵猛咳一阵喘气,继以悲惨的呻吟。男人渐渐温存起来,摩擦着妻的胸口,怜悯又自悔地:

“唉,我不该告诉你我晓得!你知道了这些是要加病的,所以我总把一切的事都瞒着你。”

“你说吧,统统说给我听!”

男人望着她笑,不想再说的样子,枯瘦的手尽摇着男的肩膀:

“说呀,怎么不说了?——你们到底吃什么呢?”

“就为着几个小孩子都饿得太可怜,我一面写信问天津的妈妈想法子寄几块钱来,一面找到一两块本钱买香蕉,我天天皎了香蕉在外面叫卖。”

“我每天赚四百到六百钱的样子。”

“这也不够你们四个人的吃呀。”

“能够天天这样倒也好,这晌小的那个孩子病得很厉害,我一天到晚要在家里招呼他,他又哭又吵,白天还要他小姐姐抱一抱,晚上只要我,我为他整整有六天六晚没有睡了……”

妇人哇地哭出来:

“哇……我的小宝贝!……我的肝!……现在怎么样哪?”

“现在!……昨天才把那个大儿子当给人家,替他请了医生,雇了奶妈来了。今天,我医院里的费。”

妇人哭笑皆非地苦叹流泪着。夫妻惨然相对,片刻沉默。一会,又是剧烈的咳声,悲惨的叫痛,然而她还是提心吊胆地追问:

“孩子当给那个人?”

“你别问!……无论当给那个,总比家里挨饿好多了。”

“呀……我……我不想活了!”

妇人号天痛哭一声,又怕给旁人看了难为情,转身朝向里面去,闷声咽哭,跟着又剧咳。男人不知所措地站起来抚慰她,也低声泣诉地:

“老实说我也不想活了,这样怎么能活得下去呢?……而且今早我接到天津家里的姪兄写来的信,说东洋人要我们拆了屋子,把地皮让给他们筑飞机场,我妈妈怎么也不肯,弄到打起来,我妈妈被打死了,嫂子也被打伤了……”

他也硬着喉咙,仆在妻子的背架子上喑哭。一会,沉痛地抚着妻:

“所以你想开刀,我总不能答应,我不是无心医救你,实在穷苦到没有办法!……家里的那个小把戏也好像救不活了,我替他请医生、雇奶妈,也不过是尽尽我最后的心。”

二人同声低哭,举眼不敢互相正望,咳呀咳地,妇人喘喘叹道:

“唉!怎么我们的命这样苦!”

“比我们还苦的人也不少,我们再苦也还有稀饭吃,有房子住,我近来的在外面卖香蕉,看见杨树浦,白渡桥那些地方,那许多逃荒的人呵,他们还不是一样妻离子散的?老的小的,都穿得叫花子一样,他们好像蚂蚁子排在河岸上,在争起来拾那些菜贩丢下来的黄菜叶,生咬了吃,你看那多脏多难吃呢?人到了穷苦没有办法的时候,泥土也会吃的……”

他说到这些,陡然壮心壮气地变年轻了,四十岁左右的工人,看得三十岁以上的头脑受过洗练的工人。“哼,你还想开刀吗?”这句无办法的颓废话,又好像不是他说的一样。

我从他俩片刻间的谈话里,看出这简直是幅中国整个农村破产,都会失业及敌人咄咄逼人的缩图!

这肺病妇人从此转到外科病房,三四天后就死了。开刀虽然极痛苦,并不是一件幸福的事,但她并没有享到开刀的福。

(原载年《妇女生活》第2卷第l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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