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稀记得,老潍县,旧容颜
仿佛前世记忆里的故乡, 老潍县之旧容颜, 一直,在心上,在眉间…… 壹 正月十五。花千树,鱼龙舞。 花市,灯如昼。日月双灯,云彩灯,龙灯,瓶灯,鱼鳖虾蟹灯,样式百千,简繁不一,上跳下跃,翻云滚水。 出灯耍儿的队伍里,半百的汉子踩在半米多的高跷上,唰地一个劈叉,又腾地弹起,继而翻飞跳跃,追逐纸蝴蝶。 跑旱船的老汉儿涂了脂粉扮小媳妇,扭捏作态,惹人哄笑。 耍大龙是压轴:一声号子,大龙怒喷三把火,起龙。龙身在通济门外,龙头在通济门内,向外一伸一缩,一探一看,几番吐火后,龙头猛然出洞,龙身鱼贯而出。龙头高昂,龙身龙尾盘绕垂下。高潮处,大龙吐水喷火,仿佛真龙飞临凡间,人群中轰然响起阵阵喝彩声…… 二月二,龙抬头,万物复苏。 雪融了,冰化了。梭鱼上市,老潍县人该吃梭鱼抱蛋了。 一条鲜活清冽的开凌梭,猪肉丸子,鱼的鲜,肉的香,清醇清爽清奇,伴着一缕烟火里的家常香气,老潍县人一步迈进春天里…… 一道好口彩好寓意的梭鱼抱蛋后,增福堂郭家添了大胖小子。 郭老太爷听重孙哭声响亮,恣得翘着胡子,吩咐儿子给亲戚送喜蛋。喜蛋染大红色,人家一看,便知添了男丁,若是闺女,喜蛋呈粉红…… 郭老太爷心里乐,却板着脸对孙子说:你也是当爹的人了,以后得勤苦点,养家糊口,担子可不轻啊…… 他又瞅一眼正在煮鸡蛋熬小米粥的妇人,干咳一声,道:把最浮上的那层油撇出来给孩子娘,别忘了搁红糖…… 再过几日,媳妇娘家来人了,女人箢篼里盛鸡蛋,馒头,红糖,男人背一袋白面或半袋小米,提几捆系了纸绳儿的油条。 “双眼暴皮儿,高鼻棱相的,真俊……” “脸盘像爹,白净儿随了娘,巧随……” “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将来肯定有出息……” 喜庆之外,日子依然有序。 此时,一碗叫春的面,上桌了。 几株体格壮硕的菠菜,一把饱满结实的海米,锅里的鸡和猪肉缠绵已久,一遍遍撇去浮沫,汤微黄清亮。鸡,肉,葱,姜,大料,盐,不多不少,熬的是时辰。面粉倒入盆中,水须一点点加,和出的面,越硬越好,切成细韭叶。 下面前,菠菜用开水焯半分钟,切成寸段。面下锅时,再捣蒜泥,早了,有蒜臭气,晚了,蒜的香气散不出来。 面条煮好,挑一缕在碗里,浇一勺熬煮了半天的卤汤,撕两块鸡肉,撒七八颗海米,捏一撮菠菜,夹半筷子蒜泥…… 白的面,绿的菠菜,金的海米,淡黄的汤水,可以吃了吧?哪能。压轴的是:足量的米醋,足量的香油。哗啦啦酣畅淋下去,一个金风,一个玉露,碰撞霎那,鲜,香,酸,辣,冲腾而起。 此时,一碗老潍县才有的春面功德圆满…… 小孩儿见风儿似的长,转眼一百天了。亲戚百家送来小裤小褂小花布,姥娘姨舅多是银镯子,银铃铛,替换下一直带着的猪警儿(取猪耳内一小骨,磨光穿红丝绳给婴孩带,辟邪,压惊)。 长命锁醒目,足银,圆梭形,双面画,简单如缠枝莲,繁复一些的,一面百子图,一面两个百岁老人对弈图,旁边有松柏树,蝙蝠。 百日当天,要剪胎发,当祖母的早就找好三个五六岁的小妮儿,先教几遍,要她们拿着小剪刀,在婴孩脑袋边照量几下,然后由年长的邻家老妇人给孩子剪下胎发。 祖母说:孩子头发有点少呢。 老妇人道:贵人不顶重发,这孩子福泰大相的,将来能当大官呢…… 三个小妮儿拿了几缕胎发,跑到十字路口,四处扔了,边扔边念叨:小孩儿的头发随风刮,活到八十八,小孩儿的头发随风走,活到九十九…… 风开始变软,清明节至,放风筝了。 东关城墙下,蜈蚣,金鱼,杨家将,仙女,各色各样,百莺齐飞,长空如梦如幻,人的心也跟着飘上了天。 秋千架起了,在白浪河沙滩里。转秋千,二十个女子坐到秋千上,铜锣一响,秋千动起来,越转越高,女子裙裾飘飘,好似蝴蝶舞翩跹呢。过两天,由男子攀援登高拔旗,锣声密集,手脚迅疾的人先登柱顶,拔下红旗插在腰间,然后腹部顶柱,四肢平伸,表演鸭鸭浮水,底下观者惊得张大嘴巴,呆了…… 清明前,街上媳妇们结伴擀饼。王家媳妇是擀拉沓饼的好手,常受人夸:春生他娘擀的醭饼,一口咬下去,满嘴喷香…… 一层软沓沓的面皮挑上热鏊子,一会儿便鼓起来,圆如球,饼的两面烙出金黄斑点,熟了。 媳妇们一边擀饼,一边悄声说徐家还没有出门子的二闺女显怀了,天天从台阶上往下蹦,也不知谁的种,还说早就看出那闺女不安分,整天站在门槛嗑瓜子。有人叹息,没了亲娘,当爹的怎么管闺女? 王家媳妇年长些,嘱咐道:出去可别多嘴撩舌的,传大了闺女就找不着主儿了…… 潍县宝地,风调雨顺,别处闹春荒的人会涌来。讨饭的拄了棍子,拍响门环:大爷大娘行行好,赏口吃的吧…… 郭老妇人像其他人家一样,拿出俩粑谷,再掰半块馒头,从锅里舀一碗热粘粥,端出去。 讨饭的伸出自己的破碗,盛了粥,欢喜地接了干粮,诚心道谢,快步离去,让蹲在街头等候的老娘喝粥吃白馒头…… 天气,渐渐暖了。 郭老爷子把重孙揣到扁腰棉裤里,去前街看张家新娶的媳妇下奁房。 新房设在西里间,红漆立柜在墙的东北角,樟木箱子搁炕上,箱子上摞六床被子,凤凰穿牡丹,喜鹊登枝,大红大绿,耀眼的喜庆。缝喜被,得找年龄大的全活妇人,亦即父母公婆健在,丈夫康硕儿女双全的有福之人。妇人在喜被的四角缝进红枣,栗子,花生,图个早生贵子好彩头。 女方陪嫁因家境而异,普通人家,大多为柜子,杌子,两床喜被,带镜子的洗脸架和铜脸盆。 隔了一日,正午时分,娶新媳妇了。轿子到时,红毡铺地,新媳妇在站婆子(专门伺候新媳妇的中老年妇人)搀扶下,迈过火盆,进入大门。看热闹的亲戚邻人,说着过年话:都是正南正北的人家,保准过家好日子……这媳妇,腚大腰圆,好生养……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后进洞房,站婆子挑去新媳妇盖头,外面婚宴热闹开席。 二日回门,娘家套了马车来接闺女和贵客(即女婿),街上看的人惊叹:张家媳妇卓俊啊,简直像画上的人儿…… 再回到婆家,新妇与娘家咫尺天涯,她的人生只属于婆婆一家了…… 贰 夏雨如织,如瀑。 大路像溪,小道似河,暴雨冲刷过的土路,现出蚀满绿锈的铜钱,意想不到的小玩意儿,嬉闹的孩子追抢着。光着腚的小小子,疯狂地蹦跳,小鸡鸡簌簌抖动,鸡啄米一样,小女孩儿站在浅水边,拿脚尖撩水,似看非看,羞羞的红了脸…… 湾边垂柳,半截长发浸在水里,风过,碧柳翠水交缠着漾出波纹,湾心荷花,半开半合,硕大荷叶上,雨珠圆亮如水银,似落非落。花粉叶绿水白,明艳,清雅,好似素描里的盛世欢颜…… 鱼儿跃出,惊起低旋在湾面的金色蜻蜓,飞到柳梢,调戏夏蝉…… 院子里的梧桐洗净了,阔叶深绿,人走过,震下密集碎雨,冰得人心头一惊一凉。 老人种的珊瑚珠,粉花,掐指桃花,晶亮水润,被果实压折的无花果叶梗,滴下白色浓液,似乳汁。影壁墙上的翠竹松柏颜色淡了,仙鹤若隐若现,天色暗了,墙也老了…… 母鸡下了蛋,郭家老妇人用袖子擦拭后,磕出小孔,老太爷趁热乎仰头喝下。老人家八十有四,身子骨大不如从前了…… 吃了一碗夏至凉面后,郭老太爷告别人世。 老太太说:讲究了一辈子,临了吃碗麻汁凉面,还非得韭菜当青头,真是四行到老啊……. 郭家老爷出殡时,执事骑高头大马,穿黑衣,披红戴花,指挥灵柩。起丧时,棺椁一离地,披麻戴孝的长子举起烧纸泥盆猛地一摔,大声痛嚎:爹,亲爹啊……众孝男孝女随即嗷嗷大哭。 郭家老爷的棺椁三十二人抬,很是荣耀了,普通人家,十六人已算体面,再往下,都是八叉子。 出了门,前面有长者指路,长子随后,边走边喊:爹啊,上西南啊,西方大路,钱出安身啊,苦处使钱…… 如是三遍,嚎哭一番…… 孝子孝孙边哭边撒纸钱,旁边心软的妇人滴几滴泪,道:老爷子一辈子行善,八十四,喜丧啊…… 送丧的人群中,隔壁邻居边大爷哭得痛:二哥,大仁大义的二哥啊,俺舍不得你啊…… 前年初夏,边家盖房,因共用的一面墙与郭家起了冲突。两家壮年吵得激烈,边家的半昏小儿子还煽风点火:东过道,西过道,打不起来不热闹…..结果,边家老大动手打了郭家儿子。 郭老爷子沉不住气了,从柜子里拿出祖辈留的文书,白纸黑字:地基归郭家,边家借墙伙用。 边家老爷子顿时软了,抡起胳膊打自家儿子:混账……接着低头跟郭老爷子赔不是:二哥,对不住了…… 看热闹的众人七嘴八舌,边老爷子夹着脑袋窜进屋里,好多天都没到街上下棋…… 郭家三个儿子,照规矩不上三七坟,二七四七之后,上完五七坟告一段落。 五七三十五,亡人死得苦。此时,故去的人,才真的离世了…… 蝉声聒噪。高崖子过道,杨家老妇人六十岁生日。去年老爷子七十大寿,亲戚坐了三桌,邻衬百家也有两桌,场面热闹之极。 男尊女卑,妇人的寿辰只有儿子媳妇闺女女婿与孙辈,菜品倒与老爷子没差别,八凉八热,不外是潍县辣皮,麻汁杂拌,芥末鸡,葱爆海参,炸五香肉,糖醋鲤鱼,红烧蹄筋…… 男人喝酒,女人在灶前忙碌,她们要给亲戚和邻居送肉丸子凉汤。 头一天,媳妇们开始剁肉,熬好放凉的花椒水加剁细的葱姜末,顺一撇搅拌,入鸡蛋粉团,揉成拳头大肉丸。一锅热水,搁花椒八角,滚水放入肉丸,煮二十分钟,进油锅炸,顣皮呈金黄色捞出,第二日切块,作汤头主料。面条较往常硬一些,要有筋道有嚼头。最紧要的是一锅汤,以鸡熬制,点睛之笔是开卤,葱、姜、五花肉片爆锅,酱油、鸡汤,盐、白糖、味精、花椒油,锅开后,留汤浇头。水发黄花菜,咸香椿,咸胡萝卜,香菜,切末或切段作菜码,另备好蒜泥与醋。大海碗里,面条,各色菜码,肉丸子块,片状水发粉皮和金黄鸡蛋皮,堆金砌玉,姹紫嫣红,丰丰满满。 面条端到隔壁或街头邻家,老人眉开眼笑:你看,你爹娘还挂挂着俺,你娘精壮实吧?捎个好啊…… 送面的人,不兴说谢,只道:托您老的福,俺回了…… 老人急忙倒腾小脚拽住来人,把早就备好的半斤红糖放进空碗里:哪有空手回的?这是规矩…… 推推托托,来来回回,一老一少高兴道别…… 夏日,哪个湾里的水也是满的。午后,调皮的男孩子偷偷跑到湾边,一个猛子噗通扎下去,来回狗刨。湾多,大人从荷花湾找到蝴蝶湾,最后在苇湾找到臭小子。光着腚被揪上来,劈脊梁几巴掌:不知道这湾奇馋啊,去年二春他弟弟怎么没的? 此时,女孩儿被摁到炕上午睡。迷糊中,听得叫卖声:豌豆黄哎…… 当季的豌豆,煮熟用纱布滤皮,放白砂糖,搅匀。金色豆蓉,香甜软糯,刚到舌尖就化了,一般人家只买给老人或生病的小孩儿,算是矜贵的吃食呢。 女孩儿努着嘴撒娇要吃,大人给钱:买来先给爷爷嬷嬷尝尝啊…… 小女孩儿拿了小碗,一蹦三跳跑到街上。卖家揭开缸上雪白的布,一股浓郁的香甜气息把小女孩儿顶了个趔趄,口水顿时被惹了出来…… 夏晚,街头巷尾,老女人摇着蒲扇,讲究婆媳恩怨,散着痱子粉香味的婴孩在大人怀里像麻花,扭来扭去挣着下地,老男人讲究一条胡同俩状元,讲究刘鸿翱出大殡的阵势,讲究谁家儿子有出息光宗耀祖,谁家儿孙败光家产,还有妖魔鬼怪,说者吸口凉气,仿佛真的见过。七岁八岁狗也嫌的半大小子,在人堆里狼奔豕突般窜来窜去,不时惹来一阵嗔骂…… 天上星若隐若现,地下抄起一阵风,微微的凉意,人说:有大热就有大冷,入冬前得好好膛炉子…… 叁 刚进八月,鱼店街谭家,婆婆和媳妇开始做月。雪白的面,在瓷盆里饧半晌,发起来了,揉至筋道。用红枣木的面杖轻轻擀成厚饼,一片在下,一片在上,中间是煮熟的大红枣儿,转着圈儿排好队,再上面,有云肩,云肩上,花,鸟,人,兔,树,一一不等。媳妇擀出薄薄面皮,拿做针线的铜顶针按下,指甲大小的面片散在板上,三个一摞,用针从中一压:呀,一朵花瞬间盛开了…… 哄孩子嘛,捏了小兔,白胖,耳朵竖起来,红小豆作眼睛,目光炯炯的;小刺猬的眼睛是绿豆,剪出一根根刺,尖得很,不敢用手碰哦;还有石榴,开口笑着,有籽,点了红色,熟透了呢…… 一个个月儿,摆在盖垫上,粉白可人,香气袭人…… 月儿蒸好了,谭家老妇人拿包袱皮裹了一枚月儿,一个枣泥月饼,两个苹果,半两高沫儿,让儿子媳妇趁天擦黑街上人少时,去看三嬷嬷。 三爷爷是私塾先生,低头黑急促而逝。曾经的弟子,四周邻居,一直照顾孤寡的三嬷嬷。 等见了老人,妮儿甜甜地叫:三嬷嬷,三嬷嬷…… 三嬷嬷的脸,笑成菊花:妮儿这么大了?哎吆,银盆大脸的,一看就有福...... 妮儿的娘问:三婶子,您老可好?快过八月十五了,公公婆婆叫俺来看看您…… 三嬷嬷道:托一家人的福,俺奇好。你公公婆婆精好?平常包个扁食也来送,逢年过节都打发孩子看,俺?受不起啊…… 妮儿娘笑:应该的。 大人拉呱,妮儿的眼睛提溜乱转。三嬷嬷的头发梳得水一般光滑,家里干净得连个土渣渣儿都没有呢,柜子上有书,蒙了蓝布。墙上挂画,妮儿喜欢翠鸟立枝头的,小鸟仿佛要飞过来似的,不喜欢黑黢黢的那幅。 一番家常后,道别。大人拉拉扯扯:光留下月儿,月饼茶叶拿回去,院子里的石榴,甘甜,给妮儿……枣泥月饼好咬,您老留着吃…… 怀抱三嬷嬷给的石榴,妮儿朦胧懂得,老人是要看的,人和人之间,是有来也有往的…… 云高了,风利索了,花儿微缩起肩,傍晚的院落也不燃艾蒿了。 祖母的蒲扇摇得渐慢,她的故事从七仙女变成嫦娥时,八月十五的夜便来了。 祖父和父亲,很严肃又很喜乐的样子。父亲早早在院子里洒了水,青砖的缝隙也干净了。 太阳从梧桐梢上隐去时,八仙桌搬出来,有鸡,鱼,菜,还有苹果,西瓜,梨,葡萄,李子……桌子中间的漆盒里,是大大的,黄黄的重油月饼,月饼中间,艳红的圆点,与妮儿额间的红点一模一样呢…… 饭桌上,祖父祖母说话,爹和娘听着,笑着点头。三岁的妮儿心里也有话,很多,像旁边水缸里鱼儿吐出的泡泡,可她一开口,大人们就笑得前仰后合…… 妮儿抬头看到一轮明月,里面真的有嫦娥呢,小兔子捧了棒槌,不停地捣啊捣啊,它不累吗?吴刚呢?桂花树又在哪里? 看着看着,妮儿就在梦里和小兔子玩耍起来了…… 街上已然热闹之极,孩子们用笸箩端了月儿,咧着嗓子喊:念月来,念月来,一斗麦子一个来;念月饼来,好年景来;念粑谷猴儿来, 盖瓦屋楼来;念煎饼来,骡子马子一大天井来…… 一阵风起,妮儿一激灵,打个喷嚏,娘把她抱进屋。半夜里,妮儿身子火炭似的,媳妇沉思再三,叫醒婆婆。 祖母拿了烧酒,倒在掌中,搓妮儿的手心,脚心,一会儿,烧退了。可天色未亮,妮儿又迷糊起来,白日里反反复复又至傍晚,烧得更厉害。 祖母道:怕是吓掉魂儿了,叫叫吧…… 祖母用一碗盛小米,一碗放水,嘴里不停念叨,然后把筷子插到小米上,筷子站立不住,祖母叹气:不是吓着了,明天找表妗子看看吧…… 当娘的不忍妮儿通红的小脸,等婆婆回屋后,她拿了妮儿的小鞋子,在炕沿上一边轻轻摔打,一边说:鞋打炕,炕打鞋,哪里吓着哪里来,妮儿妮儿,来了,来了…… 明了天,妮儿依然昏睡。祖母抱着她去了北下河李家表妗子家,表妗子是支了桌子的,能通阴阳两界。她摸了妮儿的手腕子,笑笑:家里老嬷嬷稀罕她,跟着她呢,俺和她说说别缠着这好孩子了…… 点了黄表纸,燃起檀香,表妗子只动嘴唇不出声,不一会儿,她牙关紧咬,浑身哆嗦,脸上肌肉左拧右拧,嘴里开始念叨…… 香尽,纸成灰。表妗子各捏一小撮,拿纸包了:掺水喝了就好了…… 妮儿好了后,长心眼儿了,越发伶俐了,身量也高了些许,跑跳起来如小鹿…… 郭家小子到了读书年纪,穿了大褂去私塾。当爹的给先生鞠躬:孩子要是不听话,不垫实念书,您使劲儿打就行…… 小孩子拜过孔夫子,再拜先生。先摇头晃脑唱人之初性本善,小子灵气足,过目不忘,却碍不住调皮,背不出风欲起而石燕飞,天将雨而商羊舞时,老先生的戒尺打在手心,小子挂两行浅浅的泪痕回家,被问,却说是让蝎子蛰了…… 肆 一场又一场秋雨,梧桐紫灰色的喇叭花落尽,大地绿意去尽,孩子们也少在街巷里奔窜,等西北风呼啸时,家,成为暖暖的归巢。 黎明时分,炊烟升起。媳妇熬好粘粥,咸菜切丝,粑谷热在锅里,掺了白面的卷子留给老人和孩子。 家境殷实点的,早起做工的男人偶尔出去吃一顿。到城隍庙吃肉火烧,或去南门早市买两根油条喝碗咸粘粥。一碗粥,姜丝,豇豆,菠菜,粉条,豆腐干,炸葱花儿,该有的一样不缺。男人捧着滚烫的粥碗,嘴努成喇叭状,转着碗沿边吸溜吸溜小口喝。旁边卖豆包脂饼的,吆喝声在香气和热气蒸腾中此起彼伏…… 西大场院的于家,也是普通百姓的日子。一所院落,白墙灰瓦,进得门去,白影壁墙画绿迎客松,三间北房一明两暗,中间屋子置方桌,方椅,算是待客之处,亦是一家人的厨房兼餐厅。余下两间,东为上,老两口住,柜子箱子半橱大头桌子,两个方杌。西边晚辈居住,家具少些。 傍晚时分,媳妇摆下饭桌,大人孩子坐下,都不动筷子。小小锡壶里,一两烧酒,先倒一小盅,滴几滴在桌上,火柴点燃,蓝色的火苗幽幽跳舞,温热了盅里的酒。 于老爷子吱儿地一声,抿一小口,又一小口,很快,酒干,酒盅倒扣,这表示:正式开饭了。 若有肉或蛋,先尽着祖父吃,祖父总会叨几筷子给孙子。孙子吃得高兴,拿筷子敲碗,祖母夺下,正色道:不许吧唧嘴,不许用筷子敲碗…… 看孙子不解,祖母问:什么人拿筷子敲碗? 孙女机灵答道:要饭的…… 祖母瞅一眼孙女,训斥:把腿并严,腰挺直,女孩儿得有女孩子样儿…… 祖父打圆场:吃饭不能训孩子,吃进气去不舒坦…… 祖母笑着嗔道:快叫你惯瞎了…… 饭后,泡一壶茉莉花茶,青萝卜割成竖条儿,清冽生脆,辣中带甜。夏庄萝卜,从头顶撕开拇指宽一小块,顺着一扯,皮就一圈圈脱落。皮辣,微微出汗,却也过瘾,因此有了烟台苹果莱阳梨,赶不上潍县萝卜皮的俗语…… 一家人喝茶,吃萝卜,啦家常。 即便普通人家,喝茶也有讲究:第一碗须是要给祖父,依次是祖母,爹娘,孩子末后。 喝茶的时候,孩子咕咚咽下,老人道:茶得一口一口地品,别跟饮驴似的。 有时贪顾说话,壶里只剩茶叶,老人会说:别等喝空了再续水,空茶根儿,掐花芯儿,赚人烦恶呢,也别倒得漾出来,撵人呢,不礼貌…… 吃萝卜喝茶,气顺得快,小孩子张口呼出不洁气味,不免又是一顿教训:嗝气儿的时候,要抬头向上嗝,别叫人笑话家里没规矩。 夜色渐浓,炭火式微,媳妇早就把汤婆子放进老人被窝,等孩子上炕,拿出鞋垫,放到炉边。 土炕温热,躺上去,一天的乏累散去,人,很快进入梦乡…… 日光晃得很快,一扭头,年到了。该赶集置办年货了。 大石桥头的老驴市,逢五派十,人群熙攘,车水马龙。老话说,买不着,上潍县,卖不了,上潍县。各种粮食,有粜的,有籴的,瓜果菜蔬,糖葫芦,猪胰子,笊篱盖垫,?头二齿子,拉洋片的,说书的,杂耍的,卖鞭炮的,朝天锅支起,远道而来的农人,买一卷猪头肉,让孩子吃,自己从褡裢里拿出从家里带的饼,泡进碗里,一碗又一碗不要钱的肉汤灌下去,许久不见油水的肚子鼓起来,打个饱嗝,心满意足继续赶集…… 腊八天色未亮,于家的婆婆媳妇把头日泡好的大米,蜀黍,红豆,绿豆,黑米,豇豆,大枣,花生放进锅里,两三个时辰后,一锅粘稠香糯的八宝粥便熬好了。下午,婆媳一边腌腊八蒜,一边说着进了腊月门,该忙年了…… 腊月二十三,于老爷子把财神像贴到炉灶正面的墙上,虔诚地将供奉先祖的饭菜用四寸碟装好,放灶台,点起红烛,嘴里念叨:财神爷,你到天上言好事,让老天爷赐来年的日子更富裕…… 接下来,一家人手脚不停地忙年了。 饽饽,年糕,豆包,是过年必蒸的。炒瓜子、长果,也是必须的。还有菜肴,老辈人留下的那几样儿,蒸鸡,猪蹄冻,炸肉炸鱼炸藕合,蒸四喜丸子,辣疙瘩咸菜,青豆子咸菜…… 好过的年,难过的关,穷的人出去躲债了。 年三十,节奏慢下来。 下午,有上坟的,有贴春联的,多为忠厚传家远诗书继世长,春回大地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福禄双全的吉祥句子。门钱花花绿绿,在冷风中欢舞。 院子屋中,清水洒地,土腥气和菜肉的香气混在一起,炉与灶依然水深火热,正在蒸锄刃呢,薄如蝉翼的皮儿,透出绿萝卜丝白粉条的馅儿,是除夕必有的食物。 天光一暗,该包扁食了。 过年的扁食得包两种,一荤一素,素馅儿是:菠菜,大豆腐,粉条,初一早上吃,为的图个彩头:吃顿素,过得富。荤的多为白菜猪肉,初二闺女走娘家时,伺候贵客。 包完扁食,年夜饭开席。 正吃得酣呢,有人敲门。是早先的雇工刘麻子,头上顶着一层薄雪,哈气成珠,挂在眉毛上。他从怀里掏出一串铜板,说刚从新东家那边回来,先把欠了两年的债还了。 于老爷子留一半钱,又吩咐媳妇拿馒头年糕豆包,对刘麻子道:快回去跟老婆孩子过个团圆年,其他的,手头宽裕了再说…… 来人弯腰哽咽:先给您老一家拜个早年,俺回了…… 除夕守岁,孩子熬不住,被无数遍教训后方能入睡:早上起来要高高兴兴的,不许哭,要说好话…… 怕孩子不记事儿,老人早就用红纸写了童言无忌,等孩子睡下,贴到西墙上。 子时刚过,爆竹响起,渐响渐近,愈近愈响,终于响声连片,如海水涨潮,潮水高过天际,高潮处,声浪淹过街巷,没过人心…… 院子里,矮方桌安在房门东侧,上面摆四支大红烛,于家老爷子点燃蜡烛,将融化的烛油滴到桌上,烛被粘牢。红漆筷子,四碟四碗,两盏酒盅,摆好后,去到屋里吩咐媳妇下水饺。 水饺下锅,儿子点燃爆仗,红屑飞溅,震耳欲聋。头碗水饺盛到四小碟内,小碗里有老面水,盅里有酒。于老爷子在桌前跪下,后面依次是儿子,老妇人,媳妇,孩子。 大人轻声念叨,四面拜了。小孩子茫然环顾,夜,漆黑,烛苗,在风中摇摇欲熄,看爷爷奶奶满脸肃穆眼含泪光,困,冷,怕,她想哭,又记起昨日叮嘱,便猫一样溜进明亮温暖的屋子里…… 吃扁食,女孩儿咬到了枣儿,欢喜得起了高声,于老爷子轻轻吐出一个硬币,放到碗边。 儿子恭维道:大,今年你发大财来…… 于老爷子嘴角一翘,脸上终于有了笑意…… 拜年了。老人端坐,晚辈跪下磕头:大爷爷大嬷嬷过年过得啊。 老人回:奇好,奇好。你爷爷嬷嬷精好?你爹娘精好? 晚辈说:托您老的福,都奇好…… 带了小孩子的,老人从盘子里抓两颗糖,小把长果,塞进小口袋,关系近一些的,还有压岁的钱。 孩子尖叫着猴子般窜出去,闹成一团儿…… 天色微亮,雪花渐大,旋舞飘下,噗簌簌地,仿佛瞬间盖满了屋顶,铺满了地。 相互拜年,川流不息。人们踩着及膝的厚雪,嘎吱嘎吱笃定往前走,路遇邻居,兴高采烈打招呼:好大雪啊;瑞雪兆丰年啊;明年好光景哪…… 喜气洋洋,欢天喜地,初一过后,人们迎来灯耍儿,迎来元宵节,迎来又一个春天…… 作者:于恩胜 荣获“风雅潍坊”散文征文大赛一等奖 来源:潍坊发布 预览时标签不可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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