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

黑格尔曾经指出,历史题材中有属于未来的东西,找到了,作家就永恒。

 

更鼓声已然远逝,天就亮了,窗外飘来了阵阵诱人的油香味儿和熟悉的叫卖声:“热豆浆啦!热油条卖哟……”此声未落,彼声又起,“糖油粑粑!才出锅的新鲜呀!一个铜钱三串!快来呀……”口音很重,做这些小生意的多是邵阳人。

  若是在乡下,晨起听鸡啼狗吠是老人的闲情,老人瞌睡少,起得也早,而在商铺云集的长沙坡子街,只要天眼一开,你就休想能够睡个囫囵觉,市声如潮声,热闹是从大清早就开了闸的。于是乎商铺的长条柜台门也就一家一家的打开了。

  早上起来开店门的一般都是东家雇请的店小二,老板们自然还有另外的住宅。廖氏茶行也雇了人,是从老家安化雇来的李世,只是这几个月暂时打发他回老家茶园帮忙翻耕去了。这是高祖父安排的,他有意要把二儿子银河带在身边历练,让他从店小二开始做起。父亲的苦心,做儿子的当然明白,因此从不敢懈怠。

  廖银河闻声起床,揉了揉惺忪的双眼,穿好衣服就直接去了洗漱间。

  昨夜一场好梦,既到了甘肃敦煌,又去了西安古城,还吃过了她亲手做的芹菜掐饺子,味道似仍在喉中,说实话他有些不舍得醒来。楼下传来呼呼的鼾声,那是老大银海口怕有些事情说不清楚,不好意思再凌晨去南门口的家里,而是趴在茶案上睡着了。银河去开店门时犹豫了一下,有几分心疼的看了一眼沉睡的兄长,又不忍把他叫醒要他到楼上去睡,只好转身取了一床小被子盖在哥哥的身上。

  “驱除鞑虏,复兴中华!”银河心里也很欣赏孙先生的气魄。

  他其实也打心眼里敬佩这位同父异母的兄长。赌徒的血性,按说每一个男人的骨髓之中都会有,但又并不是每一个男人都愿意放弃现有的安逸生活,敢于用大好的青春年华去赌一把的,兄长银海却敢,并且是不顾家庭,乃至是奋不顾身。

  对于孙先生的三民主主义理想,银河虽然越到后来就越有所怀疑,却在恰同学少年于省立第一中读书时也曾有过向往。但治家和安邦定国同理,也就是父亲常说的时逢乱世,得把圣人所言及的修身齐家和治国平天下分开来理解,总得有人实实在在做实业才行。父亲是一个敢于打破传统文化的束缚,并且还能在日常生活中善于破局的人,他总是希望自己的家族一代更比一代强。“所谓家国者,先家后国,家庭和谐了,才有国邦的安定和强盛。可人生在世,不是遭天灾就是遇人祸,有很多事情是料不到的,大凡智者也只尽人力而已!”这是在去年吃团年饭时,父亲首先举起了手中酒杯,当着全家的面说过的一番话,当然更是说给好不容易才能够坐到一起的银海银河银江三兄弟听。人生总是聚少离多,刚过完正月十五,银海就去了广州,银江也赶赴南京去了。银江是被一位当了师长的堂叔带去做副官。按说他俩都是在为国尽忠,只有银河守在父亲的身边尽孝,所以他才更加事事处处谨遵父命,想尽早担起廖氏茶行的这一副担子,为父亲分忧。

 

 “嘭哐”一声,店门在银河的思绪中被打开了,也迎进了满室晨光。

  街巷里有梧桐落叶在晨风里翻飞,里屋的鼾声却还在继续。

  银河到店铺的一角,取过从老家安化带来的那一种特制的竹枝扫把开始清理店铺门前的黄叶时,左右包括对门的商铺前,也已经有了店小二在埋头清扫。听见这厢的门也开了,人们颔首朝年轻的廖老板友好地点了点头,他便也和颜悦色地回敬人们以微笑。虽然刚满24岁,跟父亲学经商加起来也还不到一年的时间,银河的个性和气质看上去却已经有了那种人们常说的儒商样范。他身材高挑,脸方颈长,又加上眉目爽朗,面色柔和,即使是身着粗布长衫也有几分儒雅之气。

  长沙素有山水洲城之美誉,坡子街两侧巷弄空档处,也有着不少梧桐树,春天和夏天一片浓荫一片绿,给店铺商家凭添了不少生气,深秋黄叶飘,严冬枝条条,却又并未见得给人有丝毫的萧瑟之感,这里是旺铺,人气火得很。这里有好的传统,入夜有人轮班敲竹梆巡更,白天有专人清理环卫,但商家们却有着自扫门前雪的习惯。正说着呢,就已经有公家人推着木制鸡公车过来了,车上盛着硕大的木桶,木桶两侧留有细密的圆孔,刚从湘江打进桶里的水清清澈澈地从圆孔中争先恐后溢出来,划出的千百道弧光,在朝晖里仿佛千百根细细彩线,洒落在街道的麻条石上,如一颗一颗晶莹透亮的珠子,还弥漫着湘江河里的氤氲雾气。

  新的一天就这在叫卖声起伏、油香味扑鼻和流光溢彩中开始了。每每看到这样的情景,银河的心里总是充满着莫名的感动:“要是没有连年的战乱该多好!”天灾无可抗拒,而战乱却往往是由政治家们所操纵。所以他对政治毫无好感。正这么胡思乱想时,一辆双轮车就在银河前面的不远处停下了,一个魁梧的身影站起来,他一眼认出是自己的父亲,“爸,您今天来这么早。”他小跑着迎了过去。

  “你哥呢?”父亲却劈头盖脸问过来。

  “在店里,在店里。”银河说着自己就赶紧先进了店门,并朗声道:“哥哥,爸过来了!”银河有意把音调拉得很高,这是在善意给酣睡中的银海口以提示。

  “啊?爸过来了!”银海口从酣睡中惊醒,却丝毫也不敢怠慢,应声就站起了身来,并且慌乱中还没有忘记顺势把小棉絮往茶案下一塞,双手来了几下猛虎洗脸,又把睡乱的西式头抚了抚,人顿时就精神了,“爸,您这也太操心了,店里有我和弟弟呀!”还真是平时有过这种历练的,居然大大咧咧得如无事一般。

  “我操心只是为了这个小家。”高祖父话中有话,却一脸平静。

  没想到银海口却来了一句大套话:“覆巢之下,岂有完卵!”

  “完了,完了。”银河却在心里暗自叫苦,他生怕哥与父亲又会对立起来,自己夹在中间左右都不便说话,就趁机朝候在巷弄拐角处的大爷招手,不一会三碗热豆浆和一碟金色油条就上了茶案旁的小桌。高祖父却没有急于落坐,而是先绕到了茶案旁欠身拿起塞成一团的小被褥,一边叠一边说:“革命最伟大也是为了有吃有睡,吃过早餐后,还是回家里去补睡一觉吧!你娘在家里等着你。”

  做父亲的心疼儿子是装不出来的,何况高祖父又是个出了名的刀子嘴豆腐心肠。坐到桌旁后他又慎重其事地宣布:“我昨晚上测算了一下,家里还有些现大洋,反正这季节茶行也不急等钱用,我再给你凑一部份,明后天即可办妥,也就差不多是半个现有的家当了,你难得回湘一次,在家里好生呆两天再带去复命吧!”高祖父素来有火烧眉毛心不急的大将风度,端起蓝花磁碗喝了口豆浆,又补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等你们革命成功了,还全家人几年太平日子!”

  一听此言,银海口刚塞了一截油条的嘴巴就半天没有合拢来。

  “这也是跟你娘商量过的。”高祖父又补了一句。

  其实那并不是商量,而是大高祖母出面说情想让儿子银海口掌管茶行,但她的话才出口就被高祖父给堵了回去,高祖父说:“你不是经常挂嘴上这廖氏茶行的家当你有一半吗?我会给银海匀出一半的银元来。”大高祖母还楞着,高祖父又说,“银海是老夫的长子,按理我应该让他当掌柜,但你也不想想,他会是真心回来守业兴家吗?他是来为革命筹资的!只怕没过几天,你打麻将的花销和吃饭都无着落。”银海当然不会知道,父亲是有过怎样的思想斗争和反复考量啊!

  “谢谢爸慷慨解囊!”听到父亲有如此安排,银海心里终于如释重负,他确实是受命回湘筹资的,孙先生自海外归来不久,急需各方面的支持,而经费则是重中之重。没想到每逢大事不糊涂的父亲这次出手会如此大方。儿子努力克制着内心的激动,也不好意思再在父亲和弟弟的面前多抒豪情,便告辞回南门口去了。

  这里要插几句我奶奶对事态发展的分析,在她看来,我高祖父对大儿子和二儿子这两茬事的处理肯定又是得到了神明的点拨。“你想想看,按照银海口的性格,他这次既然是受命回湘筹资,就不可能是几百块大洋打发得了的,更不可能空手而归,如果满足不了他的要求,还不知又会搞出什么样的后果来……”奶奶说到这突然就缄口不再多说大曾祖父的事了,我感觉她一定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莫非有史料记载的长沙城里发生过的一起夜盗银行旧案与银海口有关么?但我立马又否定了自己的无端猜测,尽管我为写小说《旧址》查询过那年某月正好是银海口燕京大学毕业回湘在长沙,之后就匆匆而去好几年没有音讯,再后来就有传闻说他参加了革命党。既然这样我更坚信革命党人决非鸡鸣狗盗之徒。但有一点我始终纳闷,我奶奶根本没见过大曾祖父,却似乎对他一直有着某种偏见。

  “还有就是你曾祖父这次去西安……”奶奶照例没把话说完。

  那天早上,高祖父掉头又嘱咐银河说:“去收拾一下,你还是按计划启程去西安,那边也一定等得你急了的。”也不让儿子插言他又接着说,“尽快把那边的生意做活。此去时间长短,事务大小皆由你自己全权作主,也该是你为这个家出力的时候了!你们得做出个样范来给为父和母亲看,让我们也高兴高兴。”

  银河听得云里雾里,老半天都还未得要领,高祖父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封了口的信封来,慎重地交给儿子,“这是为父赐给你的锦囊,到西安后再打开。”

  “爸,您什么时候也学起诸葛孔明来了?”儿子还真有些诧异。

  “我还会鬼谷子占卜呢!”父亲笑出一脸诡异,“这本来就是父亲应该为吾儿考虑的事,等你有了儿女,也就能够体会得到了。”父亲的叙说出奇平静,又说,“这边茶行的事有我,李世过两天就会来店里帮忙。家里茶园茶厂的事有你娘,只是吾儿此去西安任重道远!”当父亲的其实已经把所有的事都做好了安排。

  儿子有些动情,双目注视着满脸沧桑的父亲,父亲便伸出手来,重重地拍了一下儿子的肩膀,“你去吧!胆气大一点,为祖宗安泰公争光。”安泰公是廖姓在白驹村的祖人,但祖上七代始终是一脉单传,直到银河这代才有了兄弟三人。

  “爸,儿子知道了。您放心吧!”声音有些哽咽,却很坚定。

  父亲破例送儿子出了店门,在街道前的拐角处站定,良久没有转身。

  儿子此去西安到底何时方可回湘,父亲心里也没底。凡安化做茶叶生意跨省去开拓市场的也不是什么新鲜事,最远还有直接到了内蒙和新疆的,这无疑是一种向好的趋势,只是背井离乡,10年20载也难得返乡一次,个中艰辛难以诉说。

  几片梧桐叶无声落下,当父亲的脸上却流淌着自信的笑意。

  这一天秋阳高照,是高祖父亲自翻过皇历所择的吉日。 

 

  

我后来还专门查过解放前最后一次新修的廖氏族谱,在大事年表上有着如此记载:公元一九一九年九月二十日,廖银河只身前往西安古城,之后,正式挂牌开办安化廖氏茶行西安分行,并与张氏三姐妹完婚,一去数载后,领三妻多子返乡认祖。安泰公一脉从此人财俱旺。新修族谱中还有另外两件大事也需要在这里一并提及:公元一九三七年九月(又是九月),第三子廖银江在淞沪会战中阵亡,同月,其父闻讯一病不起,于次月初九仙逝,有一子三儿媳及若干小孙送终。

  新修族谱中所言及的一子三儿媳及若干小孙,即是银河一脉,因为老大银海口自当年携巨款去复命后,由于时局更加动荡,便一直杳无音讯。这也是高祖父在临终时,久久不肯闭目的原因之一。其实身后事他对儿子银河早就有所交待。

  “人固有一死,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所争无非是一股豪气。”高祖父交待身边的儿子说。“为父气数要是尽了,丧葬事宜务必从简,把你弟弟银江的衣冠冢就放在旁边陪我。”老人歇了一口气继续说,“还有两件事你务必记牢,办妥:一是你要在自己的儿女中择出二子分别过继给银海和银江,不能让他们在族谱上留下无后的名声;二是老家的这几百亩茶园,尤其是长沙坡子街的廖氏茶行,这是为父用了毕生心血凝聚的安泰公一脉的祖业,你务必得给我守住!”太祖父的远见卓识确实是令我辈后人钦佩的,他最后还说,“即使时势有变,也总全有变回来的时候,你得教育自己的子孙们,祖业是祖人传下来的气脉,不可中断,即便是一时断了,也要适时接上去,只有这样,睡在祖坟地里的先人才会安心。”

  我曾祖父廖银河连连点头,并且告诉他的父亲,说:“我已经把在西安的铺面给退了,把财物和精力都会集中投入到老家的茶园和坡子街的祖业上来。”

  父亲的脸上终于现出了笑容,这才要把儿媳和小孙们叫过来……

  父命不敢违,我高祖父的葬礼确实是一切从简,但老人家声名远播,噩耗还是不径而走,出殡的那一天,不但方圆十里的茶农们闻讯纷纷赶来送葬,就连安化茶界的大小老板们也自愿手执野菊花无声地随在人群的后面。白驹村两侧,群山肃穆,村人与乡邻万众恸哭,有人还说那天村口的资江也陡涨了阵阵涛声……

  高祖父的遗像由银河的长子、也就是我爷爷枕戈捧着在前引路,而我曾祖父则作为唯一在父亲身边的儿子,硬是三步一小跪,九步一长跪给抬柩的轿夫们磕头。这是湘中大梅山地区的丧葬风俗,说是跪给亡灵的。在这一路跪过去的送葬路上,银河一直在心里跟父亲说着话:“爸,恕儿不孝,我还没来得及跟您说起过在西安城这些来年的种种经历。不过您放心,我把所挣的钱全都存着呢!”

  在送葬队伍的鞭炮声,以及轿夫们“起啊!起啊”的呐喊声里,我曾祖父的眼前却不时在闪过另外的一种图景,心思已穿越重重关山盘桓在以往的岁月中。 

  

人生如梦。这句话仿佛就是专门针对远赴西安的我曾祖父廖银河说的。

  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一幕居然会在此时重现:当年,他前脚还刚刚跨进古西安城的廖氏茶行,店里的张家三姐妹竟“呯”地一声,齐崭崭跪在了他的面前。

  “老爷您回来了!”领头的就是让银河牵肠挂肚的张家大姐。

  “你们这……这……”银河的脸唰地就红到了脖颈上,他毕竟还是个没有沾过女人身体的黄花郎,怎么今天竟像是做梦一般有三个女人叫自己老爷呢?

  “这……这是干什么?”情急之中,银河就把目光投向了父亲的同庚。

  代理掌柜居然一脸笑意,似乎在反问:“你爸我老庚未必没告诉你呀?”

  银河是何等睿智之人?立马就读懂了刘掌柜的提示,继而便记起了自己行前父亲曾说过的那一句怪怪的话,也就赶紧掏出了父亲所赐的所谓锦囊妙计,打开一看,儿子才幡然明白,原来这所有的一切都是父亲在此前就刻意安排好了……

  刘掌柜说:“少老板,你这是天意也是人意,天意与父命均不可违的。”

  银河听了,心生喜悦,耳边仿佛又响起了父亲的嘱托:“你要尽快把那边的生意做活,此去时间长短、事务大小,皆由吾儿自己全权作主,也该是你为这个家出力的时候了!你们得做出个样范来给为父和母亲看,让我们也高兴高兴。”

  “既然是天意又是父命,当儿子的就得双肩承担。”银河在心里说。

  “那就照你家父所说,择日把两茬事一并给办了?”刘掌柜又烧了一把火。

  “嗯,嗯,那就办了!”银河接过父亲同庚的话,胆气便从此强大起来。

  此时的少老板廖银河,俨然如一位帅印在手的征远大将军,下达了第一道命令:“老大在家里检场,老二去置办几件像样点的衣裳并顺便买回红烛,老三去买菜准备明天中午的酒席。”一口气安排下来,居然井井有条。稍作了片刻停顿后,他又把目光投向了刘掌柜,谦恭地说:“挂牌开张的事,有我和掌柜。”

  与我搞祖父同庚的代理掌柜老刘是秦岭人,自小随家父来到西安也是经营茶庄,两年前把店铺甩手交给儿子,本想在家里自个儿泡茶待孙,乐享天伦,可儿媳进门三年了,就是不见有身孕,他正在家里闷着,没想与自己曾有过生意往来的同庚廖老板又找上门来,硬要请他重新出山,还说要他帮忙先带一带在路上捡回来的三个姑娘。“就当是你收的学徒吧,这也是善莫大焉呢!”并且又反复交待他先要瞒着少当家。他当时没搞清状况,又不方便主动多问,是这几个月廖老板几乎每月有书信过来,而且每次都详细问过几个姑娘的人品和表现,他这才感觉到,廖老板没准是瞒着儿子留了一手,在暗中考察儿媳吧?这次少老板奉父命千里迢迢来西安之前,他又收到了同庚的书信,这才证实了自己的猜测是对的。

  “我这老庚真乃神人也!”刘代掌柜在心里不无感慨地说。

  张氏姐妹与廖银河完婚那天,他事先就对三个女人有过交待,必须按年龄顺序和女人所应该具备的“德、贤、惠”分老大、老二、老三,并且还给她们重新取了名字,分别为淑德、淑贤、淑惠。德者为长,辅佐老爷主管内外生意,贤者次之,分管店面事务,淑者治家。成家伊始的廖银河千钧担子便已集于两肩。

  第二天,少老板的两桩喜事都终于尘埃落定后,代理掌柜当晚就请辞回家了。

  这事听起来确实太玄乎,能有如此简单么?可我奶奶当年就是这么跟我说的。不过奶奶却始终没有多说起我曾祖父在西安茶行的生活和经营琐事,只较为详细地反复讲述了我曾祖父首次走西口去大西北送茶和联系客户时的有关经历。

  新挂牌的茶行步入正轨不久,安化那边又正好送来了不少今年的茯砖茶,银河便提出趁此闲时,去给甘肃、宁夏那边的老客户送些今年的新样茶,这也是今年早春他与父亲曾经拜访过的茶商,还可以凭优良产品争取逐步推开黑茶市场。

  “大西北的冬天,寒冷的日子长,那边的人没准还正等着我们的黑茶熬羊奶暖身子呢!”入夜,银河与其说是同老大淑德商量,不如说只是跟她知会一声。

  “是呀!我还正准备跟老爷您说这事呢!”

  “店里的事,就劳你和淑贤、淑惠了。”

  “我早几天就跟她俩说过了。”

  “我明天一早就动身,再雇7名马帮的伙计。”他其实早就已经有了安排。

  “还有我呀,我是个现成的伙计呢!”大姐淑德终于有些迫不及待。

  “你?”

  “是的。是我!”

  “开什么玩笑呀——就你?有一段沙漠要穿过的!”

  “你以为我还会怕沙漠?我是一棵抗风沙的胡杨!”

  银河一时语塞,忽然就想起了敦煌石窟里的飞天神女。

  其实到这个晚上止,他们完婚还只有20天,虽然拜堂是姐妹仨与银河一起披过红的,对外也都是以夫人相称,但是在拜堂前的那一个上,银河却当着证婚人也就是自己父亲同庚的面说了,得让两个妹妹年满十八岁后再与圆房,而两个妹妹却像两朵含羞花似的毫无怨艾地点头说:“一切听从老爷和姐姐的安排!”

  是日,曙光乍泄时,两人就随马帮们一起出发了,且一去便是将近一个月。

  去时的头一夜,月亮还只是一把银镰,从大漠返回西安时,月儿就圆了。

  “你们先去客栈投宿吧!”银河交待马夫们说,“反正也就是十多里路了,把这两匹马也带回去,我俩在这里先歇一歇脚,再慢慢走路去与你们会合。”

  “这不好吧?荒漠野郊的,而且天气说变就变。”

  “哈哈,你想多了,这能有什么事嘛!”

  “那还是得注意点,这鬼地方,怕有……”

  “怕有狼是吧?”当老板的知道马夫们是出于一片好心,说,“不会的。”

  其实此地距离土屯子客栈顶多也就十里路程,而且那天又正好是农历十一月十五,夜里的月亮肯定会很圆。把伙计们都打发走了之后,小俩口在一棵老胡杨树旁坐下,就着凉茶吃起烧饼来,“我们边吃边走走吧!”男人说着就起身了。

  女人抿着微笑,喃喃如梦呓:“能够在大漠里陪着自己的男人走夜路,这是我张淑德几辈子修来的缘份呀!”女人身材依旧窈窕,一头秀发也更柔更美了。

  他俩就这么手拉着手,迎着刚刚露脸的一轮满月,步履轻盈而行。

  “天地无垠如大屋,月似华灯初点上,纯金的大漠,你我的婚床。”还是在读大二时就在校刊上发表过不少新诗的男人,此时居然又有了想要写诗的冲动。

  恋爱中的女人本来就是一首诗,淑德当然懂的,一股暖流从心田出发,流遍全身,被男人拉着的手也暖暖的了。她微微地仰起头来,先是看明月,再又望星空,忽然便是一声惊呼:“银河!银河!你看见了吗?好明亮的一条银河!”

  男人就再也忍耐不住了,陡然把拉女人的手一松,随即又是一个拥抱,便紧紧地把女人搂在怀里,一阵狂吻过后,才把她轻轻地放在了如金子般的沙漠……

  当男人也跟着躺下时,月亮就升得更高了……后来又没入了云层,起风了,并且风越来越大,有黄沙开始成团,朝着这边滚滚而来……他俩却一概不知道。

  待两人气喘嘘嘘地醒过神来时,月亮和星星全都消逝得无影地踪了,天地间已经一团漆黑,两人的身上也盖满了沙子。前面有几点光亮在闪动,男人正准备呼喊,嘴却又被女人的嘴给堵住了。这时,远远地传来了几声“嗷嗷”的狼嚎。

  也就是那一次,女人怀上了男人的儿子,后来就取名为枕戈。

  这当然也是奶奶告诉我的。在我的印象中,奶奶像是一本故事会。 

  

由于受历史和时代的局限,有关我曾祖父在土地改革时的故事,尽管奶奶曾经向我们儿孙们灌输过多次,但我却只能有选择性地一笔带过。历史就像一条长河,弯弯曲曲是为必然,而时代潮流有起有落,洪水来时,河堤决口甚至冲走家舍田园亦不足为怪,它的大方向却始终不会改变,那就是一往直前,奔向海洋。

  按说我们廖家无疑是新中国成立的积极拥护者和支持者,这一点只要稍加回顾或稍有历史常识的人都会知道,廖家的银海就曾经是新民主义的建设者或直接参与者之一(当年引荐他加入同盟会的衡阳人谢晋,此时已经是湖南省新政府要员),而廖银江年轻的生命就是在淞沪会战中洒尽最后一滴鲜血的抗日烈士,况且在坡子街开办茶行时,廖银河更是屡屡为抗战主动捐过钱物,但一切均俱往矣!

  “等你们革命成功了,还全家人过几年太平日子吧!”

  我高祖父当年说过的这一句意味深长的话,还犹在廖家后人的耳畔,然而万万也没有想到,如今天下太平了(或许从来就没有太平过),廖家却要衰败了。

  当时人们正沉浸在“解放了,天亮了”的喜庆气氛中,这些日子已经没有公家人来洒水洗街道,商铺里也再没有店小二“自扫门前雪”,就连廖家茶行后来升职为主管的李世也回老家“分田分地正忙”去了。银河也听到了一些风声,长子枕戈乘船急匆匆从老家赶过来,进到茶行连水都来不及喝上一口说:“爸,茶园的中耕除草我看还是先停下来吧?就要开始土改分田分地了,只怕今后……”

  “怕什么怕呀!”没等儿子的话说完,父亲就脸红脖子粗,便劈头盖脸呵斥道,“都是我们廖家人用辛苦钱买下来的,地契还在呢!”

  “那作不得数的,现在是新政权。”儿子毕竟是从现场过来。

  “新政权也要讲个道理呀!”父亲有一股无名火直冲脑门。

  “这次是天翻地覆,只怕有理也无处去讲。”儿子的声音很轻。

  做父亲的却半晌无言。

  银河三个老婆共为他生有子女12个,唯有长子枕戈胆子最细,有人说这是与他的父母当年怀上他在戈壁滩遇上了狼群不无关系。但银河最疼爱的也是他。

  枕戈如今也已经是儿女成行的父亲了。

  “赶紧做饭吧!”银河回头冲老三说,“今天早点关门大吉。”

  自从那一年廖氏茶行被日军的飞机炸毁后,银河为了急于筹资在这片废墟上修建新的铺面,就已经把南门口的私宅院子卖出去一半了,而另一半则为履行当年承诺给大娘的娘家人留着,也就是从那时起,他的三个太太也就只留下了淑惠在茶行做饭打杂,淑德和淑贤已经回白驹村老家去侍弄茶园和管理生产去了。

  一家三口吃罢晚饭,枕戈正准备去关店门,刚至门口,便远还地看到有5个手持梭标的年轻人由原来的管家李世领着,从下河街的巷弄口匆匆而至。

  “喂,关店门的,慢点!慢点!”走在李世前面的一个青年朝这边大声喊道。

  “今天这店门就不劳你们亲自关了!”另一个青年的口气明显很阴冷。

  李世在廖家帮工多年,见了枕戈,毕竟有些不好意思,便畏畏缩缩退到了人群的后面。五条年轻汉子一字排开拦住店门,梭标上的红缨在暮色中如同染血。

  走过西口的银河见状却并不惊慌:“来的都是客,想必你们昼夜赶路也走辛苦了,先进门喝杯茶吧!”说着撩起蓝布长衫,在茶椅上落坐,准备烧水泡茶。

  他其实也已经看到了退在后面的李世,知道这一次来者不善。

  “喝资本家的茶,我们贫下中农没这个口福!”

  “哪里还是他的呀?从现在起就已经是人民政府的了。”

  另一个没有说话的后生就已经冲进了茶行,把手里一张盖有鲜红大印的公文在银河眼前一展,冷冷地说:“你这家店铺已经由安化县土改工作组没收了!”

  “没收?”廖银河激动得腾地从茶椅上弹起身来,“没搞错吧?你们!”

  说时迟,那时快,门口的四条年轻汉子便纵身扑了过来,不由分说就把银河按倒在地:“你这个大地主兼资本家,还真敢与新政权作对不成!”

  银河气得只说了声:“这是哪家的王法……”便就地昏倒了。

  老三淑惠见状,也要扑过来拼命,却照样被按倒在地。

  老实巴交了半辈子的枕戈,便倏忽一声狼嚎般吼道:“你们是不是人呐!”

  结果也被五花大绑起来。从此,我爷爷枕戈便一直胆小如鼠,此乃后话。

  其时,幸好被迫前来领路的李世出于对原东家的同情,说:“同志,老掌柜十年前就得过晕病,曾死过去好几天的,医院去吧!不然……”

  对方还正在僵持和犹豫医院抢救时,一辆敞篷吉普就已经“嗤”地一声,稳稳当当在茶行门口停住,车上又下来了一拨人,其中一位身着军服,腰里别着短枪,刚进门就问:“你们是安化土改工作组派来的同志吧?”

  “是呵,你们是……”对方应声一抬头,话却只说了半句。

  着军服的同志见此情形,便一脸严肃地说:“你们怎么能这样对待工商界代表人士?”并示意一位文书模样的年轻人出示了随身携带的文件,“市府昨天就接到了安化的电话,刚好省领导谢晋在我们军管会视察工作,他听了汇报后对此事很重视,已经亲自跟安化方面沟通过并给市里也作出了批示。他说,银河先生是民族爱国资本家,应该继续留下来为新政权的经济建设出力。你们在移交文件上签个字吧!”他接着又命令随行人员,“赶紧的,医院抢救!”

  银河先生这一次又奇迹般活过来了,医院也没有进。

  有人说是老三淑惠效仿她大姐用一泡陈年黑茶煮的姜汤水灌醒过来的。

  奶奶在翻古说到这一件事时,神情却有些激动,她说:“真正救了你曾祖父银河先生的并不是老茶和姜汤,而是军代表转达的那一段话起了决定性作用。”

  我记得奶奶当时还特意清了清嗓门,尽量在模仿着军代表的口气,说:“银河先生是民族爱国资本家,应该继续留下来为新政权的经济建设出力。”

  只是后来不久,在坡子街的廖氏茶行还是归了新政府,茶行的全称已改叫国有民营安化茶行,我曾祖父也不再是掌柜,叫执行经理,工资是由供销社统一发放。他的三个老婆和儿女们都回了原藉白驹村,老家的茶园和茶厂也一律充公。

  我曾祖父仍然是兢兢业业地为茶行工作,他的工作职能主要是讲茶和泡茶,凡是有来店里卖茶和看茶样的顾客上门,他都会不厌其烦地给客人们讲解饮茶尤其是饮用黑茶的种种好处。还有就是每当夜阑人静,他都会独自在店里店外悠转巡查一两次,像个幽灵似的在这根廊柱上抚一抚,那块砖墙上摸一摸,久而久之,那些镂刻着“廖氏茶行”字样的字迹,也便在月色灯光下放出了暗红的光亮……

  在我的想象中,在新社会的茶行里工作的我曾祖父仍然身着粗布长衫,目光深遂如寒星,样子亦很是儒雅。只要能与茶行在一起,他的精气神就不会失散。 

  后来我曾祖父还是被遣送回乡了。那是上世纪年,当时我还是个蒙童。

  曾祖父回到老家白驹村后,整个人就已经没有了精气神,他是由我的三位曾祖奶奶扶着进堂屋的,身着的那一件灰色长衫,像挂在一根老树桩上,空荡荡的摆动着,然后,又由我的爷爷辈们,把他扶着坐进了神龛下的一把由老树蔸雕琢而成的太师椅中。他屁股还没有完全落坐,我们晚辈们就齐崭崭跪了一大圈。

  “你们都给我记住了,廖家祖上是走过西口的安化茶人。”骨瘦如柴的曾祖父眼睛瞬间一亮,声音颤抖又近乎低吼地说,“现在祖业虽无,精神犹在神龛!”

  这是我人生第一次面对面听到曾祖父给儿孙们的训示,当然也是最后一次。

  此后,就很少听见他说过话。我曾祖父的余生,用风烛残年这个词来描述是非常准确的,他阴雨天在祖宗的神龛下坐着,天晴就在堂屋门口晒太阳,幸亏始终有三位曾祖奶奶轮流陪着他。但我常想,在曾祖父看似闭目养神的脑海中,一定会偶尔闪过他在西安城里开茶行时与“德、贤、惠”三姐妹相濡以沫的情景,以及后来在坡子街的废墟上亲自与帮工们一道昼夜不眠地建造新屋的艰辛画面吧!

  我奶奶说:“你曾祖父一直是在等待中苦熬着。”

  他在等谁呀?也许是在等天意吧!

  我曾祖父又活了3年多,直到文革爆发才走进神龛成为牌位。说一句对祖上不孝的话,他幸亏早走了,不然亲眼看到儿孙后来的种种遭遇——今天来人逼问要交出变天帐,明天被押去游行喊“永世不得翻身”,老人家还不知做何感想。

  时间是一位天生的魔术师,变出什么样范的把戏来都不足为奇。

  自此,除了我奶奶偶尔还有提起过传承祖业一说,廖家就再也没有人触碰过业已成为过去时的那一页悲壮的旧皇历了。这当然也是与时势有着莫大的关系。

  而且,随着后来农业学大寨运动的不断引向深入,我们家那几百亩早就已经充公了的优质老茶树,也在一片“叫高山低头,要河水让路、人定胜天”的口号声中,全都成了千家万户做饭烧水的柴薪。如今想来,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呀!

  那时,我也已经是年满14岁的少年,在鼓励男女老少齐上阵的当时,也算得是一个准劳动力了,但奶奶担心我太文弱,说:“你还是去学一门手艺吧!”

  我脱口便同意了:“我要学篾匠。到深山老林去!”

  奶奶懂得孙儿的意思,她知道我这是不忍心看到我们廖家几代人经营过的数百亩上好茶园,就这么眼睁睁地被毁掉,所以才只好选择逃避,但是,也就是在那一次,奶奶皱着眉头,双目紧盯着我说:“你从小就语文成绩好,做匠人了也不要忘记看书,争取今后做一个自学成才的作家,写一写我们廖家的创业史。”

  也不知奶奶是从哪里搜集到的,我在打理进老界去学篾匠的行囊时,她又把一本被当年视为禁书的《红楼梦》塞给了我,当然书皮贴着的是《红岩》封面。

  还果然被我的奶奶言中,随着政策的不断放开,不再有唯成分论的精神压力之后,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我便试着写出的第一个短篇小说处女作《旧址》,居然被省刊采用,并获得了当年全省期刊年度一等奖。这在当时的安化县城确实算得是个爆炸性新闻,不久,我被破格招工转干,调进了县文化馆做文学专干并兼内刊的主编,成为了白驹村安泰公一脉的子孙中唯一一个吃皇粮的国家干部。

  有了风光的人生,日子似乎过得更快一些,转眼就是十多年过去。

  命运之神是幽默的,有些事明明看着已经没有了指望,它却又找上门来。

  年香港回归祖国怀抱后,不久,廖家祖业的盖头又一次被掀开了。

  那是年早春,正在审稿件的我忽然听到有人在楼下直呼我的大名。

  “廖道远!廖道远老师,你有挂号信!”原来是邮递员老王。

  是一个大信封,我以为是哪里寄来的杂志,一看才知是一封公函,还是由长沙市房地产局寄来的,“这就怪了!我什么时候又与长沙房地产扯上了关系?”

  心里正纳闷,老王提醒说:“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

  我便撕开了信封,但我惊住了:居然是一个盖着长沙市房地产局鲜红大印的房地产证书,上面分明写着长沙市雨花区坡子街号原廖氏茶行产权证的字样。里面还有一封便函,用繁体字写着:请转安化县文化馆廖道远先生亲启。

  我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但又不十分明晰。于是箭步上楼,在办公室读起信来:

  亲爱的大哥:

  我叫廖怀湘,当您读到这一封家书时,妹妹我总算是为自己的曾祖父廖银海完成了一桩遗愿,他老人家的在天之灵也可以在另一个世界安息了。我曾祖父半生追随先总理孙中山先生,总理仙逝后,退出组织并从此隐居香港,革命尚未成功,他自知无脸再见家乡父老兄弟,但老人的心却始终惦记着故土家园,并终于在去世前经多方打听,才知高祖父在长沙坡子街的祖业已被政府没收,故立下遗嘱要后人   亲爱的哥哥:虽然我已经托人打听到了生活在家乡白驹村安泰公子孙们的有关情况,但毕竟世事沧桑,近乡情怯,请原谅妹妹还没有做好回乡探亲的心理准备,只能通过以公对私的渠道把我曾祖父的遗愿转赠给您,这也是物归原主吧!

  祖业是烙在我们后人身上永远无法抹去的胎记。余下的事情请哥哥酌办……

  读过堂妹的来信,面对一纸廖氏茶行房产证书,我的心里不禁一阵绞痛。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啊!沉思良久后,我想自己还是应该回一趟白驹村,召集在家的所有安泰公子孙去虎形山的祖坟地,燃上纸钱香烛,把怀湘妹妹的家书念给祖辈们听,以此告慰廖家亡灵。我还要单独在奶奶的坟前坐上一会,与她作哪怕只是片刻的交谈,我要告诉她老人家:“奶奶,您一直执着地惦记着的我们廖家的祖业,就像一颗顽强的种子,终于等来了破壳重生的机会!”我想奶奶一定会很高兴的。当然,我还要请她老人家改变对我大曾祖父廖银海的看法。

  我抬腕看过手表,已是下午四时,心想,既然那么多年都等过来了,也不硬要急着在今天这个时候赶回去吧!但也就是在当晚,我做了个怪梦:早春的天空分外明丽,辽阔而又悠远。县城离白驹村只有20多里路程,我是骑自行车回老家去的,过了村口的联珠桥,远远地就能望见我们廖氏家族的祖坟地了,我的心里忽然就生出了千万感慨,一首关于祖业的小诗便也在我的脑海中形成,诗曰:

  我从历史的纵深处走来

  是历史中的一环

  是历史的一丁点碎片

  我的血管里流淌着姓氏的血液

  潜意识里被烙上了家族的胎记

  不管之后多么富有或多么贫穷

  祖业始终是我的不动产

  是呵,祖业并不是拥有多少河山

  更不是具体到有多少头牛羊

  甚至多少家商铺门店

  真正的祖业并不是肉眼能够看见

  祖业是无数代人传下来的精神

  是一种不死的信念

  其时,我还想起了黑格尔曾指出过的,历史题材中有属于未来的东西,找到了,作家就永恒。我是以一种寻找的姿式走进祖坟地的,然而遗憾的是廖家儿孙晚辈一听说“祖业”二字就连连摇头,有人甚至像要划清界线说:“前人的事已与我们毫不相干,我们不想再去蹚浑水了!”祖坟地里唯我一人,先人的嘱托声也因为力不从心而断断续续:“即使时势有变,也总会有变回来的时候……祖业是祖人传下来的气脉不可中断……只有这样,睡在祖坟地里的先人才会安心。”

  “你们都给我记住了,廖……廖家祖上是走过西口的安化茶人!”

  说这话的应该就是我的高祖父和曾祖父,是我在白驹村廖姓坟地的祖先。

  落日已近西山,残阳如血,祖坟地四周的林子里,有归鸟在啁啾,一群南飞的大雁从天宇中飞过,一会儿排成一字,一会儿又排成人字,山脚下的资水从遥远处流来,又向着遥远处流去……但我却无心去   我是被这一个奇怪的噩梦惊醒来的,睁开惺忪的睡眼,已是第二天凌晨。但我仍不愿意相信这梦会变成事实,心想,即便是真如梦中的结果,安泰公一脉没有人再对祖业有任何兴趣(或许是根本就不再敢抱任何希望),我也得独自到祖坟地去完全这一严庄的仪式。于是,我一个鲤鱼打挺便起床了,推开窗户,一股倒春的寒风扑面而来,并见漫天雪花如玉蝴蝶飞舞,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啊!

  倒春寒毕竟是短暂的,转眼便是雪霁放晴的朗朗春日。

  是日上午,当我怀揣着那一份盖有鲜红大印的“廖氏茶行产权证”回到白驹村时,我的父辈和兄弟们正在忙着平秧田——经与在场亲人们商量,居然没有一个人愿意接受这一份失而复得的祖业。大家最后的意见是:由我作为家族的全权代表,把廖氏茶行产权证送还给长沙市人民政府……这其实也是我意料中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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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名片

作家一级,湖南省文史研究馆馆员,全国五一劳动奖章得主,全国第三届青创会、第八、第九届文代会代表。

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当代》《十月》《中国作家》等。著作有散文集《纤痕》《风翻动大地的书页》《湖湘百家文库廖静仁卷》和长篇小说集《白驹》等十余部。

近年有中短篇小说被《中华文学选刊》《海外文摘》转载,其中短篇小说《血色兜肚》获年度《海外文摘》一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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