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家孙洪林:

一起回到再也回不去的故乡

孙洪林文

马一

我们是河北衡水人。

我们故乡没有风景。

没有青山秀水——唯一的自然名胜衡水湖是华北著名湿地,但湖在衡水、冀州两市交界,其他县市的衡水人,日常生活与之没有关系,甚至压根儿没有去看过。

这个历史上的黄河故道,志书记载因“漳水横流”而得名的地方,今天连河都很少。

就只有一马平川的大平原。

春天是绿油油的麦田;

夏天是玉米站成的绿油油的青纱帐;

麦秋(麦子夏天成熟,大概因为收获总是和秋天紧紧相连,所以老家人谓之麦秋)和真正的秋天里,遍地金黄;

庄稼收割以后,田野就是一望无际单调的土黄,等待冬天被老天爷用雪做的大棉被子覆盖——现在老天爷偷工减料,雪棉被越做越薄了,有的年份干脆连薄被也免了。

不过如此。

只有平原,然而平原上的土地还不怎么肥沃。天气干旱,土地很多都是因古代河流改道造成的盐碱地。

只有庄稼人用汗水强行浇灌起来的一茬又一茬的庄稼,年复一年,眼见着绿了,眼见着又黄了,长出来了,割下去了,沉默寡言地为大地设色,塑形。如果没有庄稼,故乡的大地简直缺乏立体感,就只是一面巨大而单调的平面。

我们后来遇见天南海北的朋友,人家的故乡好歹都有点山啊,海啊;我们走到别的地方看看,好像天底下就我们的故乡最没有风景!

就这样一个故乡,除了衡水老白干像衡水人一样直,冲,憨厚,除了逆天的衡水中学让普天下许多学生家长爱恨交织、欲罢不能,还有什么可想念、可眷恋的呢?

但是,甜不甜,家乡水,亲不亲,家乡人。

就是这个缺少风景的故乡,让出门在外的人,如我,执意想念;让那些留在故乡的人,比如画家孙洪林,无限眷恋。

孙洪林是衡水画鼻烟壶的内画工艺美术大师。

内画界的江山鼎足而三,京派、冀派、鲁派,近些年来最昌盛的是“冀派”。

“冀派”内画就是衡水内画。

没山没水没资源,出产董仲舒、孔颖达和大诗人高适、大作家孙犁的地方,有的是庄稼人的吃苦耐劳和根深蒂固的文教传统。没读出书来的人也“信而好古”,喜欢找跟文化沾边儿的营生。旧社会北京琉璃厂捣腾旧书、古玩的,衡水人居其太半,至今衡水的古玩市场,规模号称华北前三,仅次于北京潘家园和天津沈阳道。

老辈人爱捣腾这个,所以衡水有玩意儿。

内画、金鱼、侯店毛笔,在过去是远近闻名的“衡水三宝”。

不过,内画毕竟是内画,习三大师名声最大,内画界以外又有多少人晓得他老人家呢?

所以,如果我介绍说,这个人是当代“冀派”内画最有独创精神的工艺美术大师之一,山水题材的内画可推为第一,你还是不知道谁是孙洪林。

多年以前,孙洪林曾跟我说,没准儿哪天,我还会去画“外画”。

当然不是因为画“外画”可以赢得更大范围的声名,画“外画”的“著名画家”张袂成阴,挥汗成雨,比肩继踵而在,更难出人头地。

画“外画”,是因为他就是喜欢画画,在哪里画、用哪种材料画并不重要。

他可以在鼻烟壶的方寸之间驰骋绝艺,但鼻烟壶装不下他。我想,大概他脑子里有一些题材内容,心里有一些情感冲动,更适合用毛笔在宣纸上畅快淋漓地自由挥洒。

多年以来,我从没把孙洪林看做一个工艺美术大师。

画在宣纸、画布上的未必都是高雅的美术创作,画在鼻烟壶里的也未必是传统的工艺美术。

举个旁的栗子,“庚子保定首届雕塑作品展”刚刚落幕,保定市雕塑学会艺术馆摆的那些展品,既有造型抽象、风格前卫的学院派,也有最传统的曲阳石雕精品,经策展人、雕塑学会秘书长高明先生从旁点拨,我们分明还可以看出,有的作品正介于两者之间,那是纯熟的民间工匠,看多了学院派雕塑作品,开始突破传统工艺的规矩,试图做出新的尝试,表现新的意思。

材料都是石头,或者都是铁板,你说哪件算是雕塑艺术,哪件算是工艺品?

判断一件艺术作品,是美术创作,还是工艺美术,当然不是取决于制作材料,从本质上说,甚至根本毫无关系。你在北京偶然撞见过的那些穿着奇装异服或者几乎不穿衣服走来走去表演行为艺术的年轻人,包括他们的老师辈、也许更传统更保守一些的现代派艺术家,人家早已完全突破了材料的概念。

蜗居平原小城衡水的画家孙洪林和那些前卫艺术家一样,早在画内画的时候,已经从工艺美术大师的队伍中自我放逐。

在我看来,他有两点和一般内画从业者是不同的。

首先是技法上的突破。孙洪林作品中那种透着金属质感的山崖、大地,那些奔腾流走的浪涛、云海,在他之前的鼻烟壶里是从没有出现过的。他在坚硬、透亮的水晶和玻璃上表现出了宣纸上的效果,当然,也表现出了宣纸上无法做到的效果。

无怪乎新加坡藏家林靖东先生初见其画集,惊呼“冀派什么时候冒出如此优秀的水墨内画家?”

我个人戏称他的独特皴法为“钢锭皴”。

如果说技法创新仍然可以归为其对鼻烟壶内画的贡献,奠定了他作为一个优秀内画家、冀派内画山水题材翘楚的身份,那么,从年黄河出版社推出他的第一本水墨山水内画集中的“小时候”系列开始,他已经完成了对传统内画工艺的超越。

从内画的角度来说,你当然可以认为他丰富了内画的表现题材;但实质上,当他彻底从摹仿和再现的套路中突围,完全放弃像别的能工巧匠那样把现成的年画、国画、油画作品搬进鼻烟壶,材料还是那些材料,但他在方寸之间从事的工作,已经和国画家们在宣纸上的创作活动别无二致。

惯于瞧热闹的人,看到内画家用粘着一点细毛的铁丝伸进鼻烟壶的小口,从里面勾画出熊猫、长城、《清明上河图》、中外名人肖像……这些是内画鼻烟壶最常见的题材,其功力深湛的精品无疑堪称巧夺天工,非常神奇,再比照孙洪林的水墨山水和平原乡村系列,往往觉得还是《清明上河图》们画的更像、更漂亮。

但《清明上河图》和《蒙娜丽莎》画得再逼真,都只能属于北宋的张择端和意大利的达芬奇。

孙洪林的每一个壶,都只属于孙洪林。

尤其的令人难忘、令人动容的是,在走过天南地北,画过了太行、黄山、壶口、交河故城之后,孙洪林呈现在小小鼻烟壶中的平原乡村系列,那是我们衡水,跟远方比起来简直没有任何风景,却是我们衡水人最留恋、最怀念的故乡。

更何况,故乡虽在,时代已远。

画家的魔力是,他可以带我们回去我们永远不回去的故乡和童年。

没想到是油画。

公元年前十天,“乡间·草木”孙洪林艺术作品展在衡水内画艺术博物馆开展。新的内画作品更多地利用天然水晶千变万化的自然纹理,每一件鼻烟壶都是“天人合作”的结果,构思更奇,材质也更贵,身价大概又提高了。但这不稀奇,出乎圈内人意料的是,展览上除内画鼻烟壶外,同时推出了35幅“外画”!

我倒是一点儿都不意外,甚至可以说,我在等待着这一天。

但我绝对没想到这个画中国画出身的庄稼汉一般的大哥从鼻烟壶里走出来,捧给世人的是35幅油画!

依然是衡水人熟悉的乡间草木,孙洪林把他鼻烟壶里的平原乡村系列搬了出来,用西洋画的材料画的是我们冀南平原上那质朴无华的土地,画的是天底下最没有风景处的风景!

无比熟悉的大平原。

那春耕时的土地,那大道上的牛车,那村里的石碾子和村边的柴草垛,那儿时的劳作和游戏,那冬天里大雪覆盖的原野和沉默的衰草寒林……

对不起,让我缓缓……这些画,亲切,可是不敢多看,才看了几张,我眼眶子就潮了。

那是我们永远回不去的故乡和童年啊!

即便在故乡的土地上,许多风景今天也无处寻觅了。它们啊,就像我们家中入土为安的老人们一样,已经被时光带走了。

而今,画家孙洪林又把它们带回来了。这是画家的魔法。

不是吗?

牛车上坐着的那些人,是谁家去龙华赶集了?

那在火烧云下耕地的人是哪个村的?

那背着筐头子拾柴火的女孩,是秀茶姑、玉红姑,还是会藏姐姐、藏严姐姐?

乡间小道上这一张,停,各位先看着,本糙老爷们儿要捂起脸自己哭一会儿。

OK,继续,你仔细看看那乡间小道上的一老一小,那挎着馍馍篮子蹒跚而行的小脚老人不是画家自己的姥娘吗?而姥娘手里牵着的身穿蓝布衫的“小秃”,不就是画家自己或者他的弟弟吗?那条小道,不就是他们村西那条通往邻村姥娘家的小道吗?

我知道那是画家和他姥娘。

我忍不住哭,是因为我觉得姥娘手里牵着的是我。

那也可能是你。

是你吗?如果是,你也闪到旁边哭一会儿吧。放心,没人笑话。

因为那村庄、树林、乡亲、平原,属于衡水,属于一马平川的冀南平原。

跑不了,咱们都在里面。

我前面说过,鼻烟壶装不下他。说起来,孙洪林画油画并也没什么可意外,他只是要画画,只是有东西要表达,用哪一堆材料并不重要。

但是油画有油画的一套技巧和语言,用更我们中国味道的词说,是法度。油画有油画的法度。

画国画出身的内画家孙洪林抄起油画材料,上手快,水到渠成,但是在受过学院训练的专业油画家看来,说不定在哪里可以指出破绽或忌讳。就好比在保定雕塑学会艺术馆,雕塑家高明一眼可以看出那些尝试转向现代雕塑的民间艺人的作品哪哪不协调、哪哪比例上有问题。

我不懂油画,画外说画,不知道孙洪林的这批新作有无类似问题。但有一条我仍然坚信,假设这批画在技术上不合专业油画的尺度规矩之处有很多,那就不当它们是油画吧。他就是用了一堆油画材料而已,就像鼻烟壶那堆玻璃、水晶材料一样。

荀卿有云:君子役物,小人役于物。阮步兵亦云:礼岂为我设耶?

材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用这堆材料做出来的作品打动了我。

孙洪林画内画,现在又画油画,但他本人并不在乎画内画还是画油画,他只是在画画。所以,我不称他内画家,不称他油画家,而迳称他画家。

画家最重要的是能打动人。

故乡没有什么风景,乡亲们质朴无文,不代表衡水人不能欣赏风景,表现风景。

也许越缺什么越想有什么。衡水画家眉下别具审美的眼睛,胸中自有艺术的别裁。

衡水人“笔补造化”。

其他县市不了解,景县籍的优秀画家我颇知道几个——

北有天津美院的白庚延先生。我国第一位到联合国举办画展的国画家,获得联合国颁发的“世界艺术成就金奖”,著名画家何家英先生称他为一生当中最重要的老师。景县人。

南有江苏国画院山水画研究所所长华拓先生。曾以助手身份同他的老师、前辈大家钱松喦、亚明为国家重要部门多次绘制巨幅作品,并与钱松喦、亚明、宋文治、魏紫熙等人并称为“金陵八家”。景县人。

“70后”水墨写意艺术家的代表王东瑞兄,我刚刚在上谷美术馆看过他的个展。他也是画过内画的,后来考入天津美院,师从白庚延、霍春阳等先生,名门正派,而能戛戛独造,和孙洪林一样蜗居小城衡水,画的却是直承传统的真正的文人画。观其画,如读晚唐诗,如读宋代九僧和林逋的诗。景县青兰乡北江江村人。

加上孙洪林,景县青兰乡孙德厢村人。

老一辈的两位久负盛名,中青年的两位实力不俗。有意思的是,他们最擅长的都是山水。

故乡没有山水,人却都是山水的知音。

藏于民间的高手,还有郝凤阁、闫子正,他们更接近于民间的传统画师,老天爷没有安排他们走到外面的世界,他们在创作上难以开拓出新境界,但都禀赋极高,功力深厚,特别是被称作农民画家的闫子正,工笔画得栩栩如生,国画出来油画般的逼真质感,令人叹为观止。

在这所有人中间,孙洪林有独特意义。

白庚延、华拓二前辈先生,是驰名画坛的山水画家,他们很少或竟没有在景县的大地上生活过,华拓作为“金陵画派”的代表画家,已经“南方化”了。王东瑞兄长生在景县,身在衡水,作品却与地域无关,他接续的是文人画的传统,他的“残荷塘”中开放着的,我看是对隐逸和彻悟的向往与难以超越的凡俗现实之间的冲突,表现的是现代人的心灵困境。就连郝凤阁、闫子正们那些民间画师也是从传统和时间中来,而与地域和空间不相干。

人都是家乡人,作品都是家乡的骄傲。

但只有孙洪林的作品,是衡水的土地生长出来的,散发着我们那片古黄河、古漳河泛滥奔流过的盐碱地的气息。

是的,是应该有一个画家为这片朴实的土地代言,就像俄罗斯人希施金画森林,艾伊瓦佐夫斯基画大海,法国人高更去画海岛大溪地,应该有人画我们一马平川的、在外人眼里简直没什么风景的冀南平原。

今后,如果我要在书房里挂一幅油画,画面上不必是欧洲某处的街道或教堂肩顶,也不必是国内的某处著名的海滨,它可以是我自己的故乡和童年了。

毋庸讳言,初涉油画的孙洪林还远没有达到外国大师的境界。但中国画家画油画的优势已经显露无疑——希施金的森林和艾伊瓦佐夫斯基的大海几乎是纯客观的,虽然那里面也有画家自己的情绪和想法,但某时某刻,你是可以在现实中找到那样一片森林、那样一片大海,可以用相机去俘获那片永恒的风景,以及与画家所见无限接近的光影。

中国画家最深谙“妙在似与不似之间”的道理。孙洪林油画布上的平原乡村,比他呈现在鼻烟壶中的更具象更逼真了,但那一切都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那一切,浮游在现实与虚幻之间。

有真实写生,也有想象和回忆,重写实、还原,更重写意、抒情。

这才是画家独特的魔力,具有包括照相机在内的其他一切技术、艺术所不可替代的独特价值。

孙洪林,迄今为止,也许只有孙洪林,在画布上表现出了藏在我们衡水人心中的、外人看不见的风景,带我们一起回到了在现实中永远回不去的故乡和童年。

他继前辈大作家孙犁、已故著名乡土诗人姚振涵、军旅作家马誉炜将军、散文作家彭程、武眉凌、刘家科等人之后,坚定自信、兴致盎然地为我们朴实的故乡和沉默的乡亲代言。■

孙洪林油画作品

人间?草木

孙洪林绘画艺术展

时间:.1.1—.1.10

地点:衡水内画艺术博物馆

主办:河北省工艺美术协会

衡水市冀派内画协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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